郭顺峰
(汉江师范学院 汉水文化研究基地,湖北 十堰 442000)
古麇国史新考及与楚的关系
郭顺峰
(汉江师范学院 汉水文化研究基地,湖北 十堰 442000)
商周时代,方国林立,位于汉水中上游的鄂西北地区就出现了彭国、庸国、麇国、绞国等方国,这些方国后来都被楚国灭国融入楚地,成就了春秋战国时代强大的楚国。鄂西北地区的古方国作为先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成为楚文化研究的一块“飞地”,其中西周中晚期在鄂西北(郧县)、陕南(白河县)出现的麇国其实与楚族、楚国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南水北调工程实施之前,考古届对丹江口库区沿岸的文化遗存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地处古麇国旧地的郧县发现了大量的春秋楚墓,从出土的器物显示,学界流传的“微麇”同源、“麇楚”同源同族的观点有其合理之处。
麇;庸;微;楚
地处鄂西北的十堰市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核心水源区。在丹江口大坝加高蓄水之前,考古学届对库区淹没区的文化遗存进行了大规模的抢救性发掘,出土了大量文物器物,相关考古报告陆续刊发,种种新的观点不断涌现,对于十堰地方历史文化观念和内涵的矫正重构起着重要作用,也对重新认识鄂西北与先楚文化的关系提供了新的启示。曾经是古麇国故地的郧县五峰乡肖家河村、郧县柳陂镇辽瓦店子,在此期间发现了大批春秋楚墓,出土了多件带有铭文的青铜器,引起了学界的高度重视,并据此提出了各种观点,但是因种种原因,它们并没有系统而科学的揭示麇国历史以及麇楚之间的关系。本文拟根据古麇地考古新发现,结合相关文献、观点,对古麇国历史及麇楚关系做一个全面梳理,以期方家指正。
(一)微、麇同源的由来
在《尚书·牧誓》中,周武王立誓伐纣,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历经数代史家考证,其中的“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被一致认定为西南蛮夷之国,庸为八国之首,八国之中庸、微、彭、卢均在鄂西北、陕南地界的汉水中上游地区。此时,微附庸,双方在战时结为同盟,共同参与伐纣这样的壮举,关系相当密切。在八国之中,微人与微国的历史最为繁杂,据相关研究显示微国从最初建国到灭国,总共经历了5次大的迁徙:微族、微国发源于山东梁山县的微乡、微山、微湖,历经夏、商、周三代,均与中原主流王朝发生了激烈的互动,与夏王室是亲族,同盟关系;后被商的祖先上甲打败,夺其地称为“上甲微”,被迫迁至山西潞城一带,重建微国,后又多次被商王室征伐,被商王禀辛打败,被迫迁至渭水流域投靠周族;后为周王室伐纣而封为子国,但因微是异姓国,终被周王朝所征伐而迁至陕南、鄂西北的汉江中上游之地。[1]微迁至鄂西北、陕南的汉水中上游地区之后就渐渐地与后来的麇国发生了关联,微、麇同源的说法就由此而来,但争议颇多。
何光岳先生在《楚灭国考》中提出了微、麇同源之说,认为古代微、眉、郿、麋、麇相通,都指同一方国或族群;郧县地方文化专家张培玉《郧阳古国》一书考证,麇子国起源于微。十堰本土文化研究专家潘彦文的《十堰上古方国考》和康安宇的《十堰方国考》均认为麇和微并无关联,它们是十堰地区出现的两个不同方国,刘清河主编《汉水文化史》也从此说。双方考证和论述均有合理之处,但结论形成了对立之态,这让微、麇关系和麇国历史显得更加扑朔迷离,更无从探讨麇、楚关系了。结合古麇地考古新发现相关文献,分析双方争论之焦点,笔者认为微、麇同源之说有一定合理之处,微、麇同源但不同流可以解释很多出土文物与麇史文献之矛盾,也可解释麇、楚关系之诡异的合理性。
(二)微、麇同源考辨
《尚书·牧誓》中提到的参与伐纣的西土八国之微国,其地望争议很多,但当前比较公认的观点是在汉水上游的陕西眉县境,离周王朝发迹之地不远,与庸等八国相距也不远。此时的微是被商王朝不断征伐打击被迫迁至陕西眉县,投靠西周王室,与商王朝有着国仇家恨,所以才随庸国参加牧野之战灭商。后因为微立国之地与周王朝京畿之地离的太近,又是异姓国,受到了周王室的猜忌和驱赶,微被迫越过秦岭迁居汉水上游,后顺汉水而下,迁居鍚穴,今陕西白河县和湖北郧县境。[1]微此次迁徙,应该是受到了庸国的默许,凭借在牧野之战与庸国的结盟之义,迁至陕西白河、湖北郧县之地,进入庸国的势力范围,微在此时当是附庸于庸国。根据潘彦文考证,庸地堵河口黄龙镇的犟河,古称虎尾河,曾经是古微阳县,有古人类生活遗址发现;[2]而此时的微其统治阶层还是中原南迁之微,以东夷族之赢姓族人为主*关于麇人族姓有三种观点,一是赢姓,二是祁姓,三是芈姓。(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元)俞皋《春秋集传释大成》、(明)廖道南《楚记》等多种文献认为麇为赢姓;但麇、楚同源同姓同族也是公认的观点。在此笔者认为麇为赢姓国,实际上是指古微国;麇为芈姓国,实际上是楚占领微国之后,楚王族的一支受封为麇子国,才有麇楚同族一说。,也把东夷族崇鸟的习俗带到此地。[3]此时的微是庸国的附庸之国,立国之地与后来的古麇国重合,微从中原带来了先进的炼铜铸造技术,帮助庸掌管鍚穴附近安城古铜矿,提升了庸地的铜矿生产铸造水平,这也引起了正在崛起的楚国的注意。
(一)熊渠伐庸,殃及微国
《史记·楚世家》载:“当周夷王时,……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扬粤,至于鄂。”熊渠时(公元前887—前877年),楚国以丹阳之地立国近150余年,国力逐渐提升,已经不满足于“子男之田”、“地不过同”的发展状态了,遂乘周夷王时周王室势衰之时,向周边发动兼并战争。庸国此时的边界已经达到丹江均州之地,与楚国的丹淅之地接壤,是楚国周边最大的方国。所以伐庸是他的首战、首选,阻止庸国继续向江汉平原发展是他的战略目的,位于郧县鍚穴附近的安城铜矿资源是他的现实目标。对于熊渠伐庸国的借口,也有人认为与“昭王南征不复”和“庸国一直庇护和支持南逃的微国”有关,因为微国在西周初年被迫迁至郧县、白河县,依附庸国生存。熊渠伐庸,庸国为了息事宁人和保存实力,大概同意了驱逐微国的要求。[4]
因熊渠伐庸,导致庸国的重心向堵河上游发展,微地被楚国占领,并在此封长子康为句亶王,一部分微人迁至庸国核心区域——竹山堵河流域重新建国,微国在竹山境内的活动,有清朝《嘉靖郧阳志补》引宋代张嵲的《微王山铭》为证,竹山境内还有“微王水”、“微王山”、“微江”、“微口”的地名,并流传着微王的传说。[5]后又受到周宣王的继续征伐,微人又迁至四川眉县。在郧县、白河县的源自东夷族赢姓微国从此消亡。
(二)熊渠封王与芈姓麇国的出现
熊渠在伐庸之后,封长子熊康为句亶王,而关于句亶王的封地地望有多种观点,主要有四种,一是认为句亶在江陵,《史记集解》引张莹之说“今江陵也”;二是认为在古均州的句澨,黄锡全先生从此说;[6]三是认为可能在房县,因为公元前611年灭庸之战楚人是从卢(今襄阳市南),到筑水(南河)及庸方城;[7]四是黄凤春先生认为在郧县汉水堵河交汇处的辽瓦店子。[8]笔者从第四种观点。根据近年来的考古发现,郧县辽瓦店子遗址是一个从仰韶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夏、商、两周、楚文化均未断代的“地下通史遗址”,[3]郧县辽瓦店子遗址、郧县五峰乡肖家河遗址(古鍚穴)相距不远,近年来出土了大量的春秋青铜器及楚墓群,均为此说提供了考古和历史地理方面的证据。这也说明,早在熊渠时,楚国的势力就到了郧县辽瓦店子,熊渠封长子康为句亶王的封地就是以鍚穴为中心的微国旧地,意在扼守住庸国的水道通路,控制铜矿资源。
无独有偶,《史记·楚世家》、《左传》中关于麇国的记载均出现在熊渠伐庸之后,学界也早有麇楚同族同源的观点,间接证明麇国的出现与熊渠伐庸之后封长子康为句亶王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句亶王、麇候与麇子国的关系
《史记·楚世家》载:“当周夷王时,……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扬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历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可见《史记》中认为熊渠伐庸之后即封长子康在庸微旧地为王。另据《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所记:楚善射者陈音对越王说,弓矢之道“琴氏传之楚三族,所谓句亶、鄂、章,人号麇候、翼候、魏候也”。徐天枯注:“三候者,未司王号时所称也。”此处的理解就引发了争议,黄凤春认为这是楚熊渠分封三王不久,旋即又改称“三王”为“三候”来规避周厉王的讨伐,[8]也有人认为是先封候,王是后人对三位先王的尊称。但无论是先王后候,还是先候后王,都给了我们一些明确的信息,那就是麇国的出现与麇候有着莫大的关系,在湖北郧县、陕西白河县的有史可考的麇国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熊渠伐庸时。另据百度百科《中国历史大事记》载:“公元前827年—前782年西周宣王时,王命召伯虎,开辟江汉之浒,此时麇子国受封子爵,十堰域归麇子国。”麇子国的出现终于有了明确的说法。
综上,句亶王、麇候与麇子国的关系可以表述如下:熊渠(公元前887—前877年)伐庸之后,封长子康为句亶王(又称麇候)于庸,封地实为微地,西周宣王时(公元前827—前782年),此域正式获封麇子国,芈姓麇国从此名正言顺地登上历史舞台。
(二)楚、麇同族同源观点释疑
熊渠伐庸后,封长子康为句亶王,又称麇候,但过了几十年之后其族人才被周宣王封为麇子国,其间必定有着诸多疑问。首先就是从微国到麇国国名的转换。商周时代,帝王封爵多以族名、地名为参照,熊渠封长子康为句亶王的“句亶”实为地名,但麇候、麇子国的麇又取何意呢?要解释这些疑问,我们就必须考查微、麇同源不同流的合理性了。
微国,是上古著名方国,传说在尧舜时就已出现,因最早居住地在黄河中下游,因居地有微乡、微水、微湖、微山,盛产薇草而得名为微部族、微地、微国,这是上古方国最常见的以地以水为国名、族名的命名方式。麇国之名来源于麇,麇是一种动物,古称麇、麋、麕,今称獐子,是一种典型的以动物图腾为国名、族名的命名方式。上古方国多有二称,即他称与自称,他称一般以族为名,自称一般以地为名,或反之,比如商与殷,随与曾,荆与楚,商、随、荆是以地为名,殷、曾、楚是以族为名,自称商、随、荆,他人称殷、曾、楚。微、麇可从此例,微可能是微国的他称,即被夏、商、周以及各方国沿袭其古称,称其为微方、微国、微子;而其自称麇国、麇子、麇人等。楚占微地之后,赶走了东夷赢姓微人对此地的统治,但是微人在此经营已久,土著居民受微人同化较深,仍以麇为图腾,所以熊渠长子康在此的封号既称楚味浓厚的句亶王,又要考虑到本地土著居民的感受自称麇候。
再一个疑问就是早期熊渠封三子为王先是引发了周厉王的不满的,畏惧征伐而去王称候,却在周宣王时被封为麇子国,又如何解释呢?其原因可能是在周宣王经略江汉之地时,楚国特别是熊渠长子熊康一族充当了重要角色,帮助周王室驱逐微国、打压庸国,受到了周王室的褒奖而至。从此在郧县、白河一带立国的原微国就换了人间,以句亶王熊康为先公的楚王族的一支取代了微人成为这里的统治阶层,为楚国镇守西北要地,熊康既可能是伯庸,也可能是第一位麇候、麇子,其后代在此经营近260余年,麇、楚同族同源的根源就在于此,麇、楚文化的深度融合就在这一段时间。直至楚穆王时,麇子国才载于《史记》与《左传》,史称麇、楚同为芈姓国,今称麇、楚属于同一文化圈的就很容易理解了。
(三)麇、楚王族同为熊渠之后考辨
1.熊渠三子之辨疑
据《史记·楚世家》载:“后为熊毋康,毋康蚤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曰熊延。熊延生熊勇。” 直观的理解是熊渠所封三王之中,因长子熊毋康早死,中子熊挚红因继承楚君之位,少子熊执疵(熊延)又弑熊挚红自立为楚王。但细心的史家发现此种理解又不合常理,即“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曰熊延”此句解释不通,既然二子熊挚红卒(已死),其弟弑杀谁而代立呢?胡亚东在其硕士论文《楚公族相关问题研究》中,结合清华简《楚居》最新研究成果,认真梳理了这一段混乱世系关系,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史记·楚世家》所记此段世系与《楚居》所记世系,其实是遗漏了熊渠的儿子熊艾,熊渠三子的正确理解应该是“熊渠的三个孙子”。具体可解为“熊毋康是熊艾的长子,在熊渠去世之前就英年早逝。熊艾死后,中子挚红继位,挚红得顽疾去世后,挚红的儿子被挚红的弟弟执疵取而代之,执疵继位后改名为熊延。”一说是因熊挚红身有疾而被废,此后熊挚红奔夔,后人为夔子。自此熊渠所封三子三王,无论是三个儿子,还是三个孙子,都有了大致的归属,即长子熊康居于麇地,为麇候、麇子;中子熊挚红及其后人窜于夔,称夔子;少子熊执疵(熊延)夺得王位,居于王族权力中心。
2.熊毋康、麇候、句亶王与屈氏先祖伯庸
据赵奎夫先生《屈氏先世与句亶王熊伯庸》一文的考证,他认为熊渠的长子(或长孙子)句亶王熊伯庸是屈氏始封君,其封地在句亶,即鍚穴(位于今陕西省白河县城南)以东,句澨(位于今湖北省郧县、均县之间的汉水南边)以西的甲水边上,地域和以后麇国的地域大体相合;屈氏的“屈”是由句亶的“句”音转而来,“句”又是由甲水的“甲”音转而来,故先秦典籍中又有称屈氏为甲氏的。[9]赵奎夫先生从另一个视角,给我们提供了破解句亶王与麇候,微与麇,麇与楚之间关系的钥匙,还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讯息,那就是楚王族中最著名的三姓“昭、景、屈”的“屈”姓发源于鄂西北的郧县古麇国之地。无独有偶,王峰先生在《“高阳”、“伯庸”、“三后”考辨》一文中同样认定“伯庸”意指熊渠长子(或长孙子)—熊毋康,以封地为氏,为屈氏太祖,屈氏为楚王族后裔;“三后”意指熊渠分封三王。并且认为屈氏在楚王族三姓中世袭职莫敖,在楚国的军事、外交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10]
根据以上观点,结合熊执疵(熊延)称王的过程我们可以发现,熊执挚(熊延)弑侄子称王,与中子熊挚红一族反目成仇,以至于熊挚红后人夔子“不祀祝融、鬻熊”,因此熊延必须要寻得长子熊毋康的一族的支持。所以楚王族(熊延一族)作为补偿,给予了屈氏一族很高的地位,赋予了很重要的权力,屈氏一族世代为莫敖即是证明。
(一)麇、楚离心的典型表现:“厥貉之会,麇子逃归”
《左传·文公十年》载:“陈候、郑伯会楚子于息。冬,遂及蔡候次于厥貉,将以伐宋......厥貉之会,麇子逃归。”《左传·文公十一年》载:“十一年春,楚子伐麇,成大心败麇师于防渚。潘崇复伐麇,至于鍚穴。”楚穆王召集厥貉之会商量伐宋事宜,征召位于鄂西北的麇子参加会盟,可以看出楚王室根本没有把麇子当做外人,麇可能是参加了太多次的此类会盟而深感厌烦,另一说认为会上楚国司马侮辱宋君,“麇子耻之,遂逃而归”,加之麇子是熊渠长子康句亶王之后,在楚王室中是系出名门,所以才有麇子逃归的大胆之举。这说明从熊毋康至今,楚王族分地发展,特别是楚迁都于郢之后,麇国与楚国的关系就渐渐疏远,但是依照惯例,楚王族成员有随王室征讨他国之义务,因此麇不得不参加一些会盟,但是又越来越不想受楚王室支配了。对于不听楚王室招呼的,有反叛之意的同姓国——麇国,楚王室视之为最大的威胁,于第二年春天就遭到了楚的征伐,并且连续两次攻伐,直至占领鍚穴。但楚对麇的攻伐,是楚王族内部的家恨,体现出来的是“伐叛以立刑”“服而舍之”的类型,楚国对麇国是相当的宽容,因为这毕竟是王族内部之争,所以此次征伐以“迁麇而不灭麇”结束。
楚穆王伐麇,表面上看因麇子之叛,实际上是楚穆王时楚国国内政治局面的一种体现。史载,楚成王末年(公元前626年),太子商臣以公甲围成王,楚成王自缢,商臣自立,是为穆王。[11]穆王因弑君而立,无异于谋权篡位,王族内部肯定多有不服,离心离德在所难免,“麇子逃归”可能就是一种表现,所以伐麇实是杀鸡儆猴,因为楚穆王此时所伐之麇还是熊渠所封长子熊康之后。然麇、楚毕竟相距甚远,经历260余年的分封而治,麇地楚族反而受原住居民——“百濮”的影响更多,麇楚离心也在所难免,所以麇子的公然叛楚,引起了楚王族的强烈反弹,伐麇,迁麇就是必然了。楚穆王时连续两次伐麇,公元前616年伐麇,迁麇之楚族及部分土著居民至湖南岳阳,楚王族在这里新建了麇城安置移民,麇子国从此就衰败了。
(二)麇国旧地的新主人:穆王之子,庄王之弟子扬一族
公元前616年楚穆王伐麇于鍚穴,迁走的麇地楚族实际上是以屈氏族人为主体的楚王族成员。那么在公元前616—611年之间,鄂西北的麇国之地是怎样管理?谁来管理的呢?这是一直困绕着很多地方文化研究和楚文化研究的学者们,近年来郧县境内出土了大批春秋楚墓中的青铜器,几条重要的铭文也被解读出来,才使这一问题有了一定的突破。在郧县五峰乡肖家河楚墓出土的一组青铜器物中,其中三件都是“钖子”所铸,整理出了一组重要的铭文,分别是:“唯正月咸亥,钖子中频儿择其吉金,铸其御盘,子子孙孙永保用之”;“唯正十月初吉丁亥,钖子中频儿择其吉金,铸其御鈚”;“唯正月咸己未钖子中频儿择其吉金,铸其御贵”,此外在此出土的一批兵器戈上也清楚的标注着“钖子某某用戈”,“钖子”有人解为“唐子”。[12]有人认为“钖子”就是“麇子”。[13]这些铭文虽有个别字有不同解读,其基本意思还是比较明显,那就是被封于鍚穴之地的首领所铸之器物。
笔者从钖子,但这个钖子是谁?在这里干什么呢?陈朝霞在《麇国历史地理和文化考补》一文中做了大胆的推测,她认为该组器物器主有可能就是楚阳氏家族之人。《世本》记:“穆王生王子扬,扬生尹,尹生令尹匄(音盖),匄生令终及完沱。”王子扬之事迹不见其他记载,我们认为很可能是在楚灭麇后,穆王派其子扬在鍚穴戍守,才被后人称为“扬”。若此论合理,则王子扬的后代因封在鍚穴一带,以邑为氏。《包山楚简》中也记有诸多以“阳”为氏的楚贵族。[14]笔者从此说,麇地鍚穴附近是铜源重地,扼守堵河口(防止庸国东进)之战略要地,是楚国的后院重地(与楚国发源地丹淅之地相近),所以穆王灭麇,肯定要将此地交由最信任的人掌管,分封在此地的阳氏族人,是穆王的亲儿子子扬的族人,值得信赖,分封在此合乎情理。此地出土的青铜器物礼器、兵器、生活器均有,都是不惜铜量,做工奢华,据罗武干《古麇地出土青铜器初步研究》鉴定,这些青铜器均是来自大冶铜绿山的铜矿制成,应是楚王室对于驻守在此的子扬一族的赏赐之物。
《左传·文公十六年》载:“楚大饥,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师于大林。又伐其东南,至于阳丘,以侵訾枝。庸人帅群蛮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
楚人谋徙于阪高。蒍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住。不如伐庸。夫麇与百濮,谓我饥不能师,故伐我也。若我出师,必惧而归。百濮离居,将各走其邑,谁暇谋人?”乃出师。旬有五日,百濮乃罢。“自庐以往,振廪同食。次于句澨。”
这是楚灭庸之战最为详细的记载,包含了很多庸楚和麇楚关系的信息,在此仅分析麇人、麇国。此时的麇人应当是公元前616年穆王伐麇之后,被迁往湖南岳阳麇城的麇地楚族及部分土著居民濮人,因为早有史家认为“麇是濮人之国”,[15]他们在被迁往麇城之后,仍居于百濮之地,受到同被楚国压迫的土著濮人的拥戴,加之并未被楚灭国,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复仇复国。因此,在他们的旧宗主庸国(微麇同源,微濮与庸同为西土八国成员)乘楚国遭遇天灾,国力空虚,从西北对楚发难之时,麇人帅百濮在选(湖北枝江,楚南)呼应伐楚。但楚谋士蒍贾之言,又让我们发现庸叛楚与麇叛楚的明显区别。此战,蒍贾力主擒贼先擒王,集中兵力伐庸,而对麇与百濮不闻不问,除了对庸、麇实力差距的评估之外,还蕴含着对庸叛楚与麇叛楚的清醒认识,即庸叛楚那是国仇,是要灭楚国而取而代之;麇叛楚是家恨,是要灭楚王族而代之。蒍贾之判断非常准确,灭庸后,麇与百濮做鸟兽散。
至于《左传》定公五年(公元前505年)所记,吴王所焚之麇(东麇),楚王所筑之麇(西麇),与公元前611年灭庸之战中的麇是同一个麇,即被楚穆王迁居与湖南岳阳的麇国族人所居住的麇城之地。《舆地纪胜》《春秋地理实考》注:“麇城(岳阳)有东西二城。”西城为由于(楚将)所筑,东城为楚灭麇后所迁麇人之居。[16]由此也可以看出,楚灭庸之后,庸国、庸人迅速亡国、去姓、无史,而楚灭麇之后,却筑麇城以居之,连续两次叛乱而不绝之,实乃麇楚有同源同族之情之故。楚灭庸是国仇,楚灭麇是家恨,二者之别甚大。
综上,西周早期在鄂西北、陕南出现的麇国,与商末周初时参与西土八国助周伐纣之微国同源不同流。微在熊渠伐庸、扬粤、鄂之时地处庸国西北边缘,熊渠伐庸后封长子康为句亶王(又称麇候、麇子)于庸,实是占庸之微地,后被周宣王封为麇子国,微人旧族迁往堵河上游竹山县和四川眉县。楚穆王时“厥貉之会,麇子逃归”,次年“楚子伐麇”等都是楚王室内部的矛盾斗争。楚穆王灭麇后迁麇人于湖南岳阳建麇城,封其子子扬族人于麇都钖穴,此后鄂西北、陕南之麇国基本消亡,子扬一族因封邑于钖穴,其后代首领均被称为钖子。公元前611年,楚灭庸之战中的麇为湖南岳阳之麇,楚主伐庸而弃麇,主要原因在于庸叛楚是国仇,麇叛楚是家恨,所以楚、秦、巴灭庸之后,庸被亡国灭族彻底消失,而麇人、麇地一直延续到战国吴楚争霸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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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伦文
K289
A
1004-941(2017)06-0057-05
2016-09-20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汉丹堵地区考古新发现与楚文化的关系”(项目编号:16G111);湖北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汉水文化研究基地开放性项目“十堰市古方国与楚文化的关系”(项目编号:2015B01)。
郭顺峰(1978-),男,湖北竹山人,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地方历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