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洋
随着北冰洋的暖化趋势进一步发展,北极成为国际政治博弈的新场域。2017年11月1日,习近平主席在会见来访的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时,提出“共同开展北极航道开发与利用合作,打造‘冰上丝绸之路’”。[1]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习近平会见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http://www.fmp rc.gov.cn/web/zyxw/t1506584.shtml。作为“一带一路”战略构想的新举措,“冰上丝绸之路”的提出不仅反映出中国参与北极经济开发的热忱期望,同时也展示了中俄、中欧深化战略性协作的地缘导向。“冰上丝绸之路”的实施取决于北极航道的通航愿景,而北极航道兼具经济与战略价值,将对全球地缘政治经济格局产生深远影响。那么,这里隐含的问题是:途径北冰洋连接欧洲的“冰上丝绸之路”,哪里才是中国应予以关注的战略支点?虽然俄罗斯是中国开展北极外交的重要伙伴,但北冰洋沿岸5国排斥中国等非北极国家参与北极事务的基本立场从未改变,这使得中国必须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以维护在北极的合理利益诉求[2]柳思思:《“近北极机制”的提出与中国参与北极》,载《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第26—27页。。而独立化进程日益加速、且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格陵兰,是未来北极地缘政治经济格局演变的最大变数,亦是“冰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支点。本文尝试以此为突破口,进行前瞻性解析。
要理解格陵兰对“冰上丝绸之路”的支点地位,首先应深入解析“冰上丝绸之路”的理念内涵。“冰上丝绸之路”的提出并非偶然,其概念构思源于2015年中俄总理第20次会晤联合公报:“加强北方海航道开发利用合作,开展北极航运研究。”[3]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俄总理第二十次定期会晤联合公报(全文)》http://www.fmprc.gov.cn/web/zyxw/t1325537.shtml。2017年7月3日,由发改委和国家海洋局共同发布的《“一带一路”建设海上合作设想》报告,积极推动共建经北冰洋连接欧洲的“蓝色经济通道”,[1]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一带一路”建设海上合作设想》,http://www.gov.cn/xinwen/2017-06/20/content_5203985.htm。标志着中国将北极航道正式纳入到“一带一路”战略框架之中。事实上,“冰上丝绸之路”是基于“蓝色经济通道”的地缘扩展——前者包括北极东北航道和西北航道,实现东亚与西欧、北美的连接;后者局限于东北航道,连接东亚与西欧。显然,如果将“一带一路”战略的地缘空间狭义理解为亚欧非三大洲,则必然会将“冰上丝绸之路”绑定俄罗斯境内的“北方海航道”(North Sea Route),中国参与北极事务,就必然形成对俄罗斯的过度依赖,这无疑会加剧中国北极战略的脆弱性。在中美欧共同支撑世界经济格局的现状下,“一带一路”战略不可能、也不应该忽视美洲,尤其美国和加拿大亦是举足轻重的北极大国。因此,笔者认为,“冰上丝绸之路”的战略视野应囊括整个北半球,通过北极东北和西北航道,实现东亚、西欧、北美三大经济区的互联互通。从这个战略高度来看,俄罗斯不再是“冰上丝绸之路”的唯一支点;中国需要审慎探寻“冰上丝绸之路”的其他支点,甚至包括潜在支点,以此作为中国全面参与北极事务的立足点。由此,格陵兰作为亚欧大陆和北美大陆的要冲之地,理应进入中国参与欧美亚大国北极战略博弈的决策视野。
进入21世纪以来,格陵兰独立化进程开始加速。2008年,格陵兰通过了自治公投,开始实施旨在完全脱离丹麦统治的“渐进式独立”战略。其本质是不追求在短时间内迅速实现独立,而是通过夯实独立基础、塑造具有格陵兰本土文化和民族心理的国家身份,逐渐实现独立,并“去丹麦化”。总体而言,谋求平等的丹—格关系、开放矿产资源开发,是格陵兰影响北极政治经济格局、支撑“冰上丝绸之路”的两大战略凭借。
1262年,格陵兰被纳入挪威王国版图。后因战争、黑死病等原因,造成挪威人口大量减少,挪威王国被迫将中央政府、大学等迁往哥本哈根,成立丹麦—挪威联合王国,国家权力逐渐被丹麦国王掌握。1814年在拿破仑战争中失败后,丹麦国王与瑞典签署了《基尔条约》(Treaty of Kiel),将挪威割让给瑞典,但将挪威的三个属地──格陵兰、冰岛和法罗群岛划为丹麦的殖民地。随着1944年冰岛共和国成立,如今丹麦王国的领土由丹麦、格陵兰和法罗群岛组成。根据丹麦1953年宪法规定:丹麦王国的主权事务由丹麦政府和议会负责,格陵兰与法罗群岛的自治权由丹麦法律而非国际条约确定。[1]The Prime Minister's O ffice,“The Unity of the Real m,”http://www.stm.dk/_a_2752.html.法罗群岛和格陵兰分别于1948年和1979年成为丹麦的自治领。
当前丹—格关系的现状是:格陵兰拥有自然资源管理权、司法、警察权以及部分对外交往权;丹麦在格陵兰的防务与外交事务上拥有决定权。可以说,格陵兰自治已经物化为一个走向彻底独立的过程,这既是丹麦与格陵兰长期博弈的历史产物,同时也是丹麦无法继续对格陵兰实施殖民式管理的必然结果。
格陵兰的独立进程始于上世纪70年代。1973年,格陵兰跟随丹麦加入欧共体,但很快发现自己的渔业权益受到遥远的丹麦和欧共体的控制。这一事件促使格陵兰在1979年通过《地方自治法案》。该法案赋予格陵兰有限的自治权,而丹麦议会则完全控制格陵兰的内外政策、安全和自然资源,并规定了格陵兰可以从丹麦领土中分离出去的规则——首先,格陵兰人需通过全民公投的方式进行独立决议;其次,丹—格双方需达成协议,以处理独立事宜;第三,协议需要被双方议会共同批准,并举行第二次全民公投对独立决议进行认可。[2]Larsen FB,“The quiet life of a revolution: Greenlandic Home Rule 1979–1992,”Études/Inuit/Studies,Volume 16,No.1/2,1992,pp.204-205.
2008年11月25日,格陵兰举行自治公投,75.5%的合法选票赞成从丹麦手中获得更多的自主权。2009年6月21日,格陵兰的自治地位开始生效,获得了立法权和司法权、金融监管与审计权、对矿产资源开发和海空事务的管辖权,并与丹麦分享格陵兰油气开发的收益,格陵兰语取代丹麦语成为官方语言,是日即为格陵兰的国庆日[1]Mark Nuttall,“Self-Rule in Greenland: Towards the world's first independent Inuit state,”Indigenous Affairs, Volume 8,No.3/4,2008,p.65.。丹麦则控制格陵兰的外交、防务和货币政策,每年给格陵兰自治政府34亿丹麦克朗的补助金,但随着格陵兰矿业收入的增加,补助金被逐年削减。时至今日,格陵兰成为一个内政完全独立,只有防务、外交事务暂由丹麦代管的国际行为体。自此,北极治理国际化与格陵兰的矿产资源开发已经成为促使格陵兰继续提高自治水平、直至实现最终独立的可持续性动力。
丹麦之所以如此慷慨地赋予格陵兰对自然资源的所有管理权和内政自主权,尤其还是在各大国将北极视为战略要地的背景下,主要缘于丹麦缺乏应对格陵兰独立化的能力。与俄美加等北极大国相比,丹麦在处理格陵兰的外国利益纠葛和原住民议题方面的经验与能力不足。这不仅包括丹麦对格陵兰仍坚持家长式管理,试图长期垄断格陵兰的内外事务,例如向格陵兰派遣人权事务高级专员,以影响格陵兰的立法活动;还因为随着北极暖化,格陵兰前所未有地集聚了众多的域外利益。在外部战略压力倍增与内部管辖权失衡的双重压力下,丹麦已经无法阻挡格陵兰的离心趋势。作为缓兵之计,只有赋予格陵兰有限的主权权益,而不是继续凌驾于其上,丹麦才能保住管辖权,维护丹麦对格陵兰、法罗群岛的领导地位。
实际上,格陵兰需要的远不止形式上的自主,其面临的主要挑战是能否具有独立建国的可持续实力。稳定的经济是格陵兰获得政治独立地位的基础,坦率说,依靠矿业开发来获得独立的资金及就业机会,已经成为当前格陵兰自治政府的唯一选择。此外,还需要灵活处理国际关系的智慧,而这恰恰是格陵兰自治政府的能力短板。丹麦在外交和安全方面的经验会使格陵兰在地区建设进程上受益,而格陵兰要实现“渐进式独立”的最佳选择,无疑是实事求是地与丹麦达成一个妥协性的分工协议。[1]Lindroth M,“Paradoxes of pow er: indigenous peopl es in the permanent forum,”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Volume 46,No.4,2011,p.544.这样既可以集中精力增强格陵兰的实力,又不会因过早打破北极的安全稳定而独自面临巨大的国际压力。如果格陵兰过早宣布独立建国,丹—格双方的冲突将迫使域内外国家在新的北极地缘格局中选择支持对象,相对于将面临巨大地缘政治风险的格陵兰而言,丹麦无疑更受青睐。因此,维持当前丹—格之间的这种双赢局面对羽翼未丰的格陵兰是有利的。
“冰上丝绸之路”的经济愿景,就是低风险开发北极航道沿线的矿产资源,尤其是在那些兼具地缘政治价值、且接近消费市场的矿产富集区。格陵兰被誉为“世界矿藏的聚宝盆”,不仅有储量巨大且品质较高的铁矿、红宝石矿、金矿和油气资源,还有极其丰富的稀土资源和铀矿资源。其中,可凡(Kvanefield)地区的稀土矿总量为6.19亿吨,位居世界第二。[2]黄文斌、吴西顺等: 《欧洲稀土矿产资源形势》,载《地质论评》2016年第11期,第5页。格陵兰未来的经济独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矿产资源开发,在全球传统矿产资源逐渐枯竭的背景下,采取“以矿促独”的策略符合格陵兰的现实利益,且由于远离亚欧大陆的安全风险区,使得格陵兰相较于俄罗斯更拥有地缘比较优势。
当前,格陵兰政府的矿业政策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鼓励外国企业到格陵兰进行矿业勘探,借外资来完善格陵兰的矿业地图。如在2010—2014年成立联合专家组,对格陵兰的稀土矿与铅锌矿进行大规模的潜力评估,划设开采愿景区,并在Ore and Geology、Minex等国际矿业学术期刊上刊登格陵兰自然资源的储量与开采情况。二是积极参与国际矿业商务会议,以提升格陵兰在国际矿业界的知名度。如格陵兰政府从2011年起,连续派遣代表团参加澳大利亚勘探商与交易商大会(Diggers and Dealers Conference of Australia)、加拿大勘探与开发者协会年会(Prospectors and Developers Association of Canada,PDAC)和中国国际矿业大会(China Mining),举办格陵兰矿业项目的推介会,宣传格陵兰的矿业资源特点及投资招标信息。此外,为了增强自主矿业开发能力,格陵兰政府大力扶持本土矿业公司,其中包括格陵兰矿业和能源公司(Greenland Minerals and Energy,GME)、艾凡那资源开发有限公司(Avannaa Resources Greenland)、坦伯里兹矿业公司(Tanbreez Mining Greenland A/S)、明特豪阁股份有限公司(MT Højgaard Greenland)等。迄今,格陵兰已经发放了近200个固体矿产矿业权证书,勘探地域主要集中在其西南沿海地区。
事实上,在1979年丹麦与格陵兰就《地方自治法案》的协商谈判中,地下资源的归属问题就成为双方围绕“地方自治委员会”的代表权进行激烈角逐的主要原因。该法案最终确认了格陵兰人获得了“支配格陵兰自然资源的基本权利”,并且其自治政府有权否决那些违背自身利益的资源开发项目,进而使得资源分配和资源控制权从丹麦转移到格陵兰。[1]R.Petersen,“Colonialism as Seen From a Former Colonized Area,”Arctic Anthropology,Volume 32,No.2,1995,p.120.然而,为了维护丹麦的利益,丹—格双方在格陵兰资源开发事宜上保持着密切的战略性对话。丹麦政府在涉及国外投资(尤其是在自然资源和基础设施方面)承担更多的监管责任,并出于对国家安全的考虑保留更多的投票权。在“一个丹麦”的前提下,格陵兰可依据《地方自治法案》自主管理其自然资源,丹麦则协助其开展矿业外交。由于格陵兰自治政府缺乏对外交往的经验和抗风险能力,因此丹麦这种做法可以为格陵兰的大规模矿业开发提供一层保护伞,避免其遭遇因国际政治风险误判而导致的经济困难。
目前,格陵兰急于摆脱丹麦的控制而获取短期经济独立,并没有审慎评估这对格陵兰的长远发展会产生何种风险。虽然格陵兰有权管理其自然资源,但矿产开采不仅是潜在的巨大收入来源,更是事关格陵兰完全独立的重大问题。因为格陵兰铀矿和稀土等开采公司一般是丹麦国营公司或是具有来自丹麦的投资,因此,格陵兰必须找到完全能够替代丹麦的国家,以避免独立时对丹麦本土的过度依赖。
格陵兰在“冰上丝绸之路”上发挥支点作用,还面临三方面的考验:是否具备经济独立的能力,是否具有独立建国的政治共识,能否应对独立后的北极地缘政治变局?此外,格陵兰精英和民众还高度关注地区安全形势,尤其是当英国“脱欧”后,欧洲地缘政治经济格局的未来演变趋势对像格陵兰这样的小型社会影响较大。
如今,格陵兰与丹麦的矛盾焦点已经转向了矿产开采这个经济潜力和国际需求量巨大的领域,尤其是在全球对稀土资源的争夺日趋白热化的背景下。格陵兰矿业开发面临的困难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受制于丹麦的经济补贴。当前,格陵兰的主要经济活动是采摘浆果、渔业和狩猎行业,大部分财政运转资金来自丹麦的补贴。丹麦认为,格陵兰可以选择独立,但丹麦也将停止拨付这些补贴和援助;格陵兰若想倚靠丹麦的“输血”来获得独立,其矿业开发规划则需得到丹麦的允许,并优先由丹麦本土企业来实施。这就意味着,无论格陵兰独立与否,其经济命脉依然牢牢控制在丹麦手中。长期以来,丹麦以维护国家安全为名,对格陵兰实行矿业开采特许证制度,对开采铀等核原料实施“零容忍”政策;以保护环境为名,对海上石油开采也实行严格的控制。[1]Mark Nuttalla,“Zero-Tolerance,Uranium and Greenland's Mining Future”, The Polar Journal,No.2,2013,p.370.这种贸易保护色彩严重的投资模式,导致格陵兰依靠矿业吸引外资、进而带动本土经济发展的战略规划长期受制于丹麦的政治掣肘。
二是劳动力不足。格陵兰政府试图通过大规模的矿产开发来实现经济独立,这就必然直面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格陵兰的领土面积排名位于世界的第12位,但人口却只有5.6万人,并自2005年以来呈现持续下滑的趋势。平均失业率为9.4%,在15—64周岁的人中,70%的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1]Birgitte Holfmann,“Mineral Exploitation and Development in Greenland: Engaging Local Workforce and Planning Flexible Settlements”, Arctic Yearbook 2014, 2014,p.2.2012年,格陵兰议会通过了大规模矿业开发项目法案,要求项目预期价值必须超过50亿丹麦克朗,这导致将有2万人的劳动力缺口。而要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就需要丹麦通过相关务工移民法案。格陵兰力求将移民调控权纳入自治法案之内,但丹麦议会对此寸步不让,希冀通过阻止格陵兰的立法完善,以延迟其独立进程。这表明,丹麦对格陵兰的社会经济发展仍有较强的影响力。此外,由于外国企业具有自主的招聘权,这很可能导致外籍工人占据着高薪的工作与核心岗位,而当地人因缺乏职业技能而只能从事低薪的工作。因此,从长远来看,大规模的矿业开采将从根本上改变格陵兰社会的人口结构,本土居民有可能被边缘化。[2]Stuart Kirsch,“Sustainable Mining,”Dialectical Anthropology, Volume 34,No.1,2010,pp.88-89.
三是矿业开发对格陵兰本土经济的拉动力有限。很长一段时间内,以因纽特人为代表的格陵兰本土居民无法接受矿业恶劣的工作环境。相比较而言,大部分从事矿业工作的格陵兰工人都选择了短工期工种,只有少数人选择了长工期工种。这是因为矿业工作的轮班制与格陵兰人的日常生活习惯、传统文化相差甚远。格陵兰人极其重视与家人团聚,而且坚持打猎、捕鱼等民族传统。对于格陵兰人来说,只要能挣到养家糊口的钱就足矣,而不必长时间工作。所以,一旦丹麦政府放开短期务工签证,格陵兰矿业的从业人员很可能由外籍工人主导,而他们只需上缴国家税而不用上缴地方税,且不会在格陵兰岛长期居住,因此,他们的工资收入也不会作为基本消费需求而参与到格陵兰社会资金流动中去,从而难以有力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
一是格陵兰独立过程中存在国民界定冲突。例如,以民粹主义著称的格陵兰民主党(Demokraatit)是唯一反对就《地方自治法案》进行全民公决的政党。该党认为,大部分格陵兰本土精英受到的是丹麦语教育,对格陵兰本土文化认同较少,且大多不会讲格陵兰语,是不合格的格陵兰人。因此,格陵兰的独立实质上是在由一群“不合格的格陵兰人”领导,而真正会说格陵兰语、严格遵守传统狩猎文化的格陵兰原住民却被边缘化在建国大业之外。[1]Shadian J.,“From States to Polities: Re-Conceptualizing Sovereignty through Inuit Governance,”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ume 16,No.3,2010,pp.488-490.这样,独立后的格陵兰不过是在丹麦代理人控制下的附庸国而已。因此,社会自由民主联盟强调,与其过早从自治走向独立,不如先从内部进行格陵兰人的集体身份构建,将格陵兰语、狩猎文化、格陵兰人与北极自然环境的和谐关系作为建国的三大文化基础。这就造成在格陵兰独立的过程中,出现国民界定的困境,难以从“民族—国家”向“公民—国家”进行身份转变。
二是格陵兰各政党对独立后的丹—格关系的期望不同,无法达成共识。在当前格陵兰的政坛上,作为执政联盟的第一大党前进党(Siumut)属于温和型政党,主张通过“第三条道路”实现格陵兰的独立;团结党(Atassut)和民主党(Demokraatit)属于保守型政党,认为即使格陵兰完全独立后,也应与丹麦保持牢固的友好关系;因纽特人党(Partii Inuit)和因纽特人共同体(Inuit Ataqatigiit)则属于激进型政党,力主格陵兰与丹麦断绝任何联系,实现完全独立。由于丹麦在征服格陵兰后签署了很多歧视性法案,受南非结束种族隔离制度的启发,使得格陵兰新一代精英力主通过断绝与丹麦的关系,来洗刷历史上的不平等待遇,同时获得公正平等的国家地位。事实上,随着格陵兰本土精英构建更为独立自主的内外政策体系,格陵兰社会的民粹主义思潮已经走向低谷,格陵兰独立的可能性日益增大。
一是丹麦出台北极战略,加强了对格陵兰的军事与经济管控力度。从军事层面来看,格陵兰是丹麦在北极的唯一领土,一旦格陵兰独立,丹麦则失去作为北极国家的地理依靠。因此2016年5—6月,丹麦外交部和国防部先后出台了《变革时期的丹麦外交与防务》和《国防部未来在北极的任务》两份报告,强调丹麦王国作为“北极超级大国”的地位[1]Kongeriget Danmark Udenrigsministeriet,“Udredning: Dansk diplomati og forsvar i en brydningstid,”http://mobil.um.dk/da/Udenrigspolitik/aktuelle-emner/danskdiplomati-og-forsvar-i-en-brydningstid.,通过三大途径将格陵兰纳入本国北极战略的总体规划:一是强化北极联合司令部的指挥权威,增强格陵兰(努克)—法罗群岛(托尔斯港)之间的协同作战能力;二是更新格陵兰军事基础设施;三是以图勒空军基地为基础,强化美丹军事同盟关系。
在经济层面,丹麦开始重视格陵兰的地缘经济价值,丹麦养老基金(Danish pension funds)对格陵兰矿业进行开发投资。报告《变革时期的丹麦外交与防务》建议通过建立“北极投资银行”(Arctic Investment Bank)来增强丹麦的北极招商引资能力。格陵兰虽然拥有高品质的铀储量和稀土资源,但在开发此类战略矿产时就涉及到了仍在丹麦中央政府管控下的安全领域,例如,2016年1月19日,丹麦政府与格陵兰自治政府签署了有关格陵兰铀和其他反射性物质的出口管制与安保协议[2]伍浩松:《丹麦和格陵兰达成铀出口协议》,载《国外核新闻》2016年第2期,第28页。,加强了对格陵兰战略性资源的管控力度。
二是美国在格陵兰的军事存在。早在二战期间,美国就看到了格陵兰的战略地位,于1946年试图以1亿美元购买该岛,遭到丹麦的拒绝。冷战伊始,格陵兰图勒空军基地(Thule Air Base)就成为美国北极战略的重要锚点,负责为B-47、B-52战略轰炸机提供起降和加油服务。[1]Nikolaj Petersen,“SAC at Thul e:Greenland in the U.S. Polar Strategy,”Cold War Studies, Volume 13,2011.如今,美军在图勒驻有第12空间预警中队,负责管理AN/FPS-120相控阵雷达,严密监视北极上空的所有飞行器,并向美国军方提供全球洲际导弹的攻击评估报告,为美国和加拿大北极地区的军事基地提供后勤支援,执行美加丹三国的北极联合巡查任务。随着2013年12月俄罗斯正式部署北极部队,美国也随之扩大了在格陵兰的军事规模,通过设立弹道导弹预警系统,能够在电离层发射恒定电波击毁试图飞越北极地平线的导弹,以进一步巩固北约对俄罗斯的“双钳攻势”。[2]肖洋:《北约对俄“双钳攻势”的波罗的海拐点》,载《太平洋学报》2017年第1期,第41页。可以说,图勒成为美国对抗俄罗斯的军事集结待命区,格陵兰也再次成为美俄北极对抗的前沿阵地。
三是北极航道开发推动国际航运格局的剧变。格陵兰地处北冰洋与北大西洋的交汇处,东临丹麦海峡和冰岛,西接巴芬湾和加拿大北极群岛,地处北极东北航道、西北航道与中央航道的交汇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格陵兰、冰岛与英国之间的水道——即“GIUK缺口”已经成为美俄战略较量的重要竞技场。近年来,美国、加拿大、丹麦、俄罗斯、冰岛、挪威都在争夺北极航道的控制权,格陵兰作为北极三大航道的中心陆地,未来将成为联结北美、北欧、东亚的枢纽。可见,北极航运的发展增强了格陵兰的独立资本,但同时也为其“渐进式独立”带来大国染指的隐患。
综上所述,丹麦仍管理着格陵兰的外交与安全事务,特别是控制着其经济命脉,使得格陵兰的独立进程无法单独进行。虽然,双方间的误解和来自丹麦的潜在沟通障碍,将使格陵兰脱离丹麦寻求独立的意愿更为强烈,但仓促独立又会对格陵兰自身带来巨大伤害,因此在尚未完全具备独立条件的现状下,格陵兰自治政府将回归政治理性,实事求是地执行“渐进式独立”战略。
格陵兰以矿业开发为基础的独立策略,必将选择一个需求稳定、经济强盛且对格友好的合作伙伴。因此,积极融入中国主导的“冰上丝绸之路”构想,充分发挥格陵兰作为欧亚美物流中转站、矿产出口区、极地科考区的区位优势,符合格陵兰自治政府的战略利益。由于格陵兰并未参与《京都议定书》第二承诺期,因此格陵兰在大力实施自然资源战略、促进采矿业这类高碳排放产业发展的同时,无须承担碳减排义务。在没有国际环保压力的约束下,格陵兰自治政府将坚定执行北极矿业外交战略。[1]Huntington,H. P.,Lyn ge,A.,Sto tts,“Less ice,mo re talk: The Benefits and Burdens for Arctic Communities of Consul tations Concerning Devel opment Activities,”Carbon & Climate Law Review, Volume 1,2012,p.33.从当前全球矿业贸易格局来看,格陵兰的北极矿业外交战略,主要遵循欧盟和东北亚两大方向逐渐展开。
格陵兰重要的地理位置和资源禀赋使其成为欧盟最重要的战略性海外领地:欧盟成员国芬兰与瑞典虽然都在北极圈内,但是两国都不能直接进入北冰洋;拥有斯瓦尔巴德群岛的挪威毗邻北冰洋,但它不是欧盟的完全成员;虽然未来冰岛可能加入欧盟,但从地理学的视角来看,冰岛事实上位于亚北极地区。因此,欧盟只有通过隶属于丹麦的格陵兰才能进入北冰洋。随着格陵兰东海岸发现北极最大的油气田,格陵兰未来将成为一个重要的油气供应商,这将关系到欧盟的能源供给安全。2012年6月,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安东尼奥·塔贾尼访问格并发表联合声明,意图加强与格陵兰在稀有矿产战略议题上的更多合作。
欧—格关系的新进展使一些格陵兰政治精英呼吁与欧盟进行更多的合作。多名格政要大力支持使用欧元,以取代丹麦克朗。格陵兰的青年人普遍具有亲欧倾向,尤其看重欧盟在教育和就业方面的优势。同时,格陵兰商界和当前执政联盟中的民主党和团结党也持亲欧盟立场。
但即使欧盟与格陵兰已经相互表明要加强彼此间合作,但在稀有矿产开发问题上,双方合作仍面临巨大挑战,特别是中国实行稀土出口配额制以后,格陵兰就成为欧盟进口稀土资源的最大替代地区。[1]Mark Nuttall,“Imagining and governing the Greenlandic resource frontier,”The Polar Journal, Volume 2,No.1,2012.p.118.为了防止格陵兰的经济自主化过程受制于域外资本,自2013年起,欧盟多次建议格陵兰自治政府限制包括中国在内的域外国家投资格陵兰矿产开发,并积极在北极地区资源安全方面扮演建设者的角色,试图削弱非北极国家对格陵兰的经济影响。然而,欧盟法律除了在贸易领域外,大部分不适用于格陵兰。
如果说几年前格陵兰还只是美欧的矿业竞技场,那么如今东北亚国家作为全球重量级选手已经参与到了北极矿业博弈之中,其中以中国与韩国为代表。
2012年4月,中国国土资源部部长徐绍史带团对格陵兰进行了访问,并与时任总理库皮克·克莱斯特(Kuupik Kleist)举行会晤。同年11月,格陵兰工业和自然资源部部长乌·卡尔·贝特尔森参加中国国际矿业大会,受到中国政府的高度重视。[2]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资源部:《徐绍史部长会见格陵兰工业和矿产资源部部长乌·卡尔·贝特尔森》,http://test.lc.mlr.gov.cn/tdzt/hygl/gjkydh/2012gjkydh/ldhd/20121 1/t20121104_1153486.htm。从2012年至今,国家开发银行组织了中国交通建设集团、鑫冶矿业投资公司、四川冶金地质勘探局等企业与格陵兰石油矿产局进行沟通合作,鼓励有实力的民企积极参与格矿业勘探活动。2015年,中国俊安公司成功接手伦敦矿业(London Mining)总价20亿美元的格陵兰Isua铁矿项目,使之成为中国全资拥有的首个北极资源项目。该项目是格陵兰政府北极矿业外交的重点工程,也是其实现完全独立的重要经济基础之一。[3]Nuttall,M.,“The Isukasia Iron Ore Mine Controversy: Extractive Industries and Public Consultation in Greenland,”Nordia Geographical Publications,Volume 41,No.5,2012,p.24.2016年9月23日,盛和资源控股股份有限公司认购格陵兰矿物能源有限公司12.5%的股权,并获得一名非执行董事的席位。[1]盛和资源控股股份有限公司:《盛和资源关于控股子公司乐山盛和拟认购格陵兰矿物能源有限公司股权的进展公告》,http://www.scshre.com/pilu_news.asp?ID=1284。2017年10月30日,格陵兰自治政府总理金·吉尔森(Kim Kielsen)率领部长代表团访华,表示“期望中国企业到格陵兰投资矿业和旅游业”。[2]丹麦驻华大使馆:《格陵兰部长代表团期加深同中国合作》,http://kina.um.dk/zh-CN/about-us-cn/news-cn/newsdisplaypage/?newsID=AD39838E-0E9A-4379-85EC-007DBB24E5D7。
2012年9月,韩国时任总统李明博出访格陵兰,受到代表丹麦政府的环境部长依达·奥肯、代表丹麦皇室的丹麦太子弗雷德里克接待。由于丹麦与韩国是战略伙伴关系,同时韩国又是G20成员,韩国与格陵兰关系一直较好。随后,格陵兰前总理库皮克·克莱斯特回访韩国,随访的还有格陵兰工业和自然资源部长、教育科研部长及工商业代表。这是格陵兰政界对韩国的首次正式访问。通过格陵兰教育科研部和韩国基金会之间达成谅解备忘录,双方加深了教育和科研方面的合作。此外,本次访问还涉及气候变化、环境问题、北极问题和韩国对格陵兰的贸易投资问题。
近年来,格陵兰的独立化引起世界各国的高度关注,这种北极地缘形势的新变化,将彻底改变北极博弈现有的力量分布格局,给格陵兰与丹麦的关系以及北极未来的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带来了新的挑战。从《地方自治法案》出台至今,格陵兰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国家的基本要素,理论上随时都可以宣告独立。无论是丹麦、欧盟还是其他非北极国家,对经济困难的格陵兰进行经济投资,都会对北极地缘政治格局和全球能源安全领域产生深远影响。美国、欧盟和日、韩等国都已认识到格陵兰独立带来的地缘价值,未雨绸缪地加强了对格陵兰的研究工作。[3]赵宁宁、欧开飞:《全球视野下北极地缘政治态势再透视》,载《欧洲研究》2016年第3期,第31页。笔者认为,随着格陵兰“渐进式独立”战略的深入执行,未来格陵兰除了完全独立之外,至少还存在四种可能:一是与丹麦组成联合王国,签订具有时效的《丹麦—格陵兰联合法案》(Danish-Greenlandic Act of Union),在法案到期后,丹麦承认格陵兰为完全独立国家,即类似于1918—1944年的冰岛;二是与丹麦签订《自由联系条约》(Compact of Free Association),格陵兰将拥有内政上的自治权和外交上的自主权,但在防务、安全上由丹麦负责,即类似于美国与帕劳的关系;三是与丹麦、法罗群岛建立一个联邦制国家;四是作为丹麦王国的特别行政区,具有高度自治权。根据当前格陵兰的社会发展现状,到2021年,即丹麦统治格陵兰700周年之际,可能是格陵兰宣布独立的一个历史时机。
将北极地区纳入“一带一路”战略规划,既是全球气候政治博弈的时代推动,亦是“一带一路”战略从温带向寒带进行空间扩展的大势所趋。“冰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推进,理应契合“一带一路”战略的地缘空间延展。由此视之,加强与俄罗斯的合作,是“冰上丝绸之路”的奠基之举;而加强与格陵兰的合作,则是中国借助“冰上丝绸之路”可持续参与北极事务的战略布局。在格陵兰是否和如何“建国”的讨论中,实用主义日益占据上风。尽管全球矿业资源价格暂时呈现下滑趋势,但从长远来看,格陵兰对于大国政治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广袤的土地与丰富的资源,更在于其位于美欧战略要冲的枢纽地位。尽管当前格陵兰无法承担快速独立的代价,但在北极地缘政治格局发生深刻变革的背景下,由外力推动格陵兰独立也是可能的。因此,中国需要谨慎考虑在未来10年内,北极地区出现一个弱小的格陵兰国的可能,那不仅是第一个由全球变暖创造的主权国家,更将是“冰上丝绸之路”成功实施的关键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