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亚玲
无论是从短期还是长期的历史视角看,美国都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从短期看,在冷战结束后不到30年的时间内,美国经历了从“历史的终结”到“恐惧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Fear)的大起大落,冷战结束后的“历史假期”(holidays from history)[1]George Will,“The End of Our Holiday from History,”Jewish World Review,September 12,2001,http://jewishworldreview.com/cols/will091201.asp.已然终结,美国的霸权地位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从长期看,自建国直到冷战结束,尽管时有起伏,但美国始终是一路高歌,从一个新建的弱国发展成为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但进入21世纪后的种种发展似乎表明,美国国运的基本态势正发生历史性的转变,即可能从兴盛转向衰落。对于这一潜在重大历史转折意义的“十字路口”,美国人并非茫然无觉,相反,美国政治、社会各层面均在努力寻找解决方案。唐纳德·特朗普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胜出,可以被视作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它不只是政治制度层面的重大变化的表征,更是深层次的美国政治文化转型的产物。当代美国政治文化转型从根本上源于其霸权相对衰落、政治体制僵化和社会观念演变,具有明显的极端化特征,表现为政治价值观和政治行为的极端化,对政治制度的高度怀疑和不信任。由此而来,尤其是必须应对自身霸权的相对衰落,美国外交战略的调整也势所必然,进而不可避免地会影响两岸关系。笔者认为,政治文化转型背景下的美国外交战略调整可能包含三个要素,即现实主义的霸权衰落管理战略,理想主义的霸权重建战略及冒险主义的中国崛起管理战略。其中每个要素都会涉及大陆中国,进而对两岸关系产生影响——特别是美国可利用台湾地区在中美关系中的特殊地位,强化自身的谈判地位。尽管“一个中国”原则是中美关系的政治基础,但大陆必须充分认识到美国政治文化转型的极端化倾向,并据此做好充分的战略准备。
面对唐纳德·特朗普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的异军突起,大多数理论家、观察家和评论家都有一种无力感。[1]Carlos L. Yodan,“Explaining Donal Trump's Political Ascendancy,”E-International Relations,March 19,2016,http://www.e-ir.info/2016/03/19/explaining-donald-trumpspolitical-ascendancy/.在笔者看来,这很大程度上源于对特朗普崛起所代表的美国政治文化当代转型不够理解。无论是“茶党运动”和“占领华尔街运动”,还是2016年总统大选中“特朗普现象”与“桑德斯现象”等,很大程度上都是美国政治文化当代转型的表征。冷战结束以来美国相对实力的变化,其政治制度的僵化与政治极化以及公众对上述发展的观念变化,才是推动这一转型的基本动力。
(一)导致美国政治文化当代转型的根本动力来自于其冷战结束后的霸权相对衰落。尽管从冷战结束以来,美国的绝对实力始终处于稳步上升之中,如其国内生产总值(GDP)从1990年冷战结束时的5.75万亿美元增长到2015年的17.947万亿美元,人均GDP从1990年的2.3万美元增长到2015年的5.6万美元[2]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World Bank,last updated in July 2016,http://data.worldbank.org/data-catalog/world-development-indicators.,但美国的霸权仍很大程度上相对地衰落了。例如,金砖五国在1990年时的国民生产总值仅占世界总量的7.87%,到2007年就快速上升至13.47%,到2015年更是占到全球的22.26%。[3]World Bank,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updated July 22,2016,http://databank.worldbank.org/data.正是这一经济实力的此消彼长,导致西方世界普遍对美国霸权的延续感到悲观,认为美国统治的时代正在终结,因为“其余世界”(the Rest)正在崛起,它们在组织其社会、生产财富等方面都表现更佳。[4]Fareed Zakaria,The Post-American World: And the Rise of the Rest, London:Penguin,2009; Fareed Zakaria,“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How America Can Survive the Rise of the Rest,”Foreign Affairs,Vol. 87,No. 3,May/June 2008,pp. 18-43.这种相对衰落不仅展示出一种“世界历史性趋势”,更凸显了美国自身的问题,[1]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甚至超过4%,但此后一路下跌,20世纪70年代末跌至3%以下,进入21世纪后甚至跌至2%以下。参见[英]安格斯·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统计》,伍晓鹰、施发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章。如美国经济竞争力持续削弱,特别是基础设施老化和教育质量下降,社会贫富分化日益加剧[2]Gillian B. White,“Inequality Between America's Rich and Poor is at a 30-Year High,”The Atlantic,December 18,2014,h ttp://www.theatlantic.com/business/archive/2014/12/inequality-between-americas-rich-and-americas-poor-at-30-year-high/383866/.,联邦财政状况正变得日益危险,等等。
(二)美国的政治制度僵化与政治极化,为美国政治文化当代转型提供了制度环境。尽管在其建国之初,美国的政治制度结合了欧洲传统和美国创新,成为引领西方民主制度发展的榜样。但在过去的200多年里,美国的政治制度并未作重大更新,相反,各种权势集团、利益集团日益强大,各种政治制度、选举安排等日益僵化,总体上导致了美国政治制度僵化与政治极化。一是政党极化及其导致的政策僵局。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系列调查,在1994—2014年间,民主党变得更加左、共和党变得更加右:2014年有92%的共和党人趋于极端,而1994年时这一比例为64%;在民主党一端,2014年有94%的趋于极端,1994年时为70%。[3]“Political Polarization in th e American Public,”Pew Research Center, June 12,2014,http://www.people-press.org/2014/06/12/political-polarization-in-the-america n-public/.二是政治极化向整个社会蔓延。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也显示,在1994—2014年间,美国人中持极端政治立场的比重已经从10%增加到21%;中间派则大幅缩水,从1994年的49%下降到2014年的39%。[4]同上。同时,美国的人口地理也显示出一种明显的社会对抗化趋势。选民在国内依据政治态度而有目的的迁移,导致了地区性的态度极化,南部地区在一系列的社会、文化和政治问题上,与东北地区、西海岸、中西部地区尖锐对立,与山区州也有重大差异。[1]Ian McDonal d,“Migration and S orting in the American El ectorate: Evidence from the 2006 Cooperative Congressional Election Study,”American Politics Research, Vol. 39,No. 3,2011,pp. 512-533.
(三)美国的人口结构变化及相应的观念变化,进一步推动了美国政治文化的当代转型。根据美国人口统计局的数据,1960年时美国仍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国家,其中白人占89%,黑人约占11%,另有极少数的其他种族或族裔团体。但在1965年《移民与国籍法案》颁布之后,亚洲新移民和拉丁美洲新移民涌入,使得这一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自1970年起,美国日益转变为一个多种族和多族裔的社会。到2000年,非西班牙裔白人占到美国人口的70%,黑人和西班牙裔各占约12.6%,亚裔增加到4.1%,土著美国人也增长到1.2%。根据评估,美国人口的种族和族裔多样性在未来40年里仍将继续发展。到2050年,美国将是一个“少数中的多数”(majorityminority)国家,非西班牙裔白人将占49%,西班牙裔占30%,黑人占14%,亚裔占9%,土著美国人占1%,土著夏威夷及其他太平洋岛屿人占0.4%。[2]“An Older and More Diverse Nation by Midcentury,”U.S. Census Bureau,August 14,2008,http://www.census.gov/newsroom/releases/archives/population/cb08-123.html.人口结构的巨大变化正在改变美国选民并重塑美国政党。例如,新兴选民大部分支持民主党,成为奥巴马两届总统大选获胜的重要原因。[3]Ruy Teixeira,"Demographic Change and the Future of the Parties," Working paper prepared for Future of the Parties conference at Kenyon College,March 8-10,2010.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人口结构的变化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支持特朗普的选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且种族偏白,年龄偏大,其91%的支持者为白人,58%的支持者是男性。更具体地说,特朗普的支持者主要来自于德国裔、斯堪的纳维亚裔、爱尔兰裔和意大利裔。[4]Jayman,“The Donald Trump Phenomenon: Part 1:The American Nations,”The Unz Review: An Alternative Media Selection,March 11,2016,h ttp://www.unz.com/jman/thedonald-trump-phenomenon-part-1-the-american-nations/.
政治文化主要包括政治价值观、政治制度和政治行为三个层次。[1]有关政治文化内涵的讨论,可参见[美]加布里埃尔·阿尔蒙德、西德尼·维巴:《公民文化——五个国家的政治态度和民主制》,徐湘林等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英]安德鲁·海伍德:《政治学》,张立鹏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美]迈克尔·布林特:《政治文化的谱系》,卢春龙、袁倩译,丛日云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等。尽管可能仍处于刚刚启动的阶段,但美国政治文化转型的确在三个层次都有明确表现,并有较为明显的极端化特征。
第一,美国政治文化的当代转型主要表现为其政治价值观的极端化发展,“茶党运动”和“占领华尔街运动”就是其代表产物。出于对美国未来发展的怀疑和焦虑,茶党运动强调一种极端的民粹主义:一方面,坚决主张限制联邦政府权力,把权力下放给地方和州政府,压缩国家债务,减少政府开支,降低税收;[2]Ronald P. Formisano,The Tea Party: A Brief History,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2,p. 1.另一方面,强调自力更生、反精英主义和骄傲的个人主义。由于政治现实简化为“我们对他们”“善对恶”的对抗,茶党运动陷入了极端主义和绝对主义,使其无法长期延续。与茶党运动相比,占领华尔街运动是另一种形式的极端民粹主义,更多是种进步主义、无政府主义、既具破坏性又具乌托邦情怀的运动,基于一种无力感和幻灭感,它将社会公正、参与民主和集体主义等话语提升到政治文化的前台。[3]Michael Kazin,The Populist Persuasion: An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1995,pp. 196-198,201-202.占领华尔街运动最经常使用的口号是不平等和“1%”,其他还包括“政治金钱”“公司贪婪”、教育获得等。[4]Penny Lewis,Stephanie Luce,and Ruth Milkman,Changing the Subject: A Bottom-Up Account of Occupy Wall Street in New York City,The Murphy Institute: 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2013,p. 23.因为其极端的民粹主义性质,占领华尔街运动一开始便陷入两难:要么放弃传统的选举战略和立法改革的政治进程,这本身注定是腐败的和无望的;要么尝试复苏强大的自由主义国家,但这正是他们所反对的。
表面上,茶党运动和占领华尔街运动都是由于美国的经济危机或更为宏观的霸权衰落所触发的,但它们背后有着更为深刻的美国人政治价值观体系的极端化发展原因。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特朗普也极其高明地利用了茶党运动与占领华尔街运动背后的政治价值观极端化发展。一方面,反精英主义或反建制主义、“白人至上”等都是“特朗普现象”的重要特征,因此部分茶党人士将此次大选视作茶党复兴的重要机会,但由于特朗普并不代表真正的保守主义,这也使茶党运动陷入尴尬境地。[1]Seth McLaughlin,“Trump Train Derails Tea Party Movement,”The Washington Times,August 3,2016,h ttp://www.washingtontimes.com/news/2016/aug/3/tea-party-pushed-tothe-side-by-trump-juggernaut/; David M. Drucker,“Tea Party S ours on Donal d Trump,”Washington Examiner, July 19,2015,http://www.washingtonexaminer.com/tea-party-sourson-donald-trump/article/2568552.另一方面,特朗普借用了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口号,而改变了该运动没有聚焦、没有纲领、没有遗产的状况,从而一举获得成功。[2]Blake Fleetwood,“Donald Trump Channels Occupy Wall Street,and The Revolt Against The Ruling Elite,”The Huffington Post, September 26,2015,http://www.huffingtonpost.com/blake-fleetwood/donald-trump-channels-occ_1_b_8198404.html; Rachel Marsden,“Trump Is Succeeding Where Occupy Wall Street Failed,”Townhall,March 2,2016,http://townhall.com/columnists/rachelmarsden/2016/03/02/trump-is-succeeding-where-occupy-wall-streetfailed-n2127164.
第二,美国政治行为朝向道德化、极端化方向发展。对美国而言,冷战结束“似乎暗示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为之奋斗了”。[3]Andrew J. Bacevich,The New American Militarism: How Americans Are Seduced by Wa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 182.许多人都在为丧失敌人而悲叹:由于敌人的明晰性,冷战“有种优雅的简单”,而新世界“更为流动、更为无形、更为模糊”。[4]James Schlesinger,“New Instabilities,New Priorities,”Foreign Policy,No. 85,Winter 1991-1992,pp. 3-24.所有这些都使美国人陷入一种焦躁不安之中,四处寻找新的“敌人”,美国的政治行为由此朝向更为道德化和极端化的方向发展。美国在“9·11”后建立了各类临时性的“志愿者联盟”,以应对各类全球性挑战,以充满冒险主义的“亚太再平衡”战略预防性地管理中美权势转移[1]张春:《管理中美权势转移:历史经验与创新思路》,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7期,第79-80页。等等,都是其外在体现。更为重要的是,这种道德化与极端化发展更多体现在美国国内政治中,特别是在冷战结束后对美国“道德危机”的讨论和归因[2]Charles S. Maier,“Democracy and Its Discontents,”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1994.,进而指责美国公众因为“丧失了团队精神”从而“放纵对消费的追求”[3]James K. Sebenius and Peter G. Peterson,“Rethinking America's Security: The Primacy of the Domestic Agenda,”in Graham T. Allison and Gregory Treverton eds.,Rethinking America's Security: Beyond Cold War to New World Order,New York: Norton,1992,p. 84.,甚至直接将道德衰败、社会颓废等罪名扣到美国公众头上。此类道德化和极端化的政治行为,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在特朗普身上。[4]Mary Dudziak,“Donald Trump and America’s Moral Authority,”New York Times,July 22,2016,http://www.nytimes.com/2016/07/23/opinion/donald-trump-and-americasmoral-authority.html; Marc Joffe,“Behind Trump's Rise: A False Sense of Crisis in America,”The Fiscal Times, March 29,2016,http://www.thefiscaltimes.com/Columns/2016/03/29/Behind-Trump-s-Rise-False-Sense-Crisis-America.
第三,美国人对其政治制度体系的怀疑度显著上升。一是对自身国家发展的信心明显下降。根据皮尤研究中心于2014年6月公布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美国人对国家未来发展的预期普遍较为悲观。就整体而言,悲观比例达到49%,比乐观的人多出5个百分点。其中,顽固保守派极度悲观(79%),商业保守派也相对悲观(59%),尽管坚定的自由派中也有高达70%的人持乐观态度。[5]“Beyond Red vs. Blue: The Political Typology,”Pew Research Center, June 26,2014,http://www.people-press.org/2014/06/26/the-political-typology-beyond-red-vs-blue/.二是对美国的发展方向是否正确日益持怀疑态度。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后,有超过70%的人相信美国的国家发展方向是正确的;但到2016年,则有超过70%的人认为是错误的。[6]Public Uncertain,Divided Over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 Pew Research Center,May 5,2016,p. 59.三是对行政、立法和司法部门的信任度总体偏低。美国公众对奥巴马总统的信任度自2009年下半年开始下滑,一直持续到特朗普当选;自2006年以来,认为国会两院政策倡议将引领国家迈向错误方向的比例始终在50%以上;对最高法院的信任度也自2011年起下跌,自2015年起不信任度开始超过信任度。[1]“State of the Union,”August 18,2016,http://www.pollingreport.com/.四是对美国是否仍然伟大的信念日渐动摇。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2014年,只有28%的美国人相信美国是最伟大的国家,大多数美国人选择相信美国只是其中之一,而还有12%的人甚至认为,有比美国更加伟大的国家。[2]“Beyond Red vs. Blue: The Political Typology,”Pew Research Center,June 26,2014,http://www.people-press.org/2014/06/26/the-political-typology-beyond-red-vsblue/.最后,美国人对本国的世界地位和作用也不再那么笃定。2013年,首次有超过半数(53%)的人认为美国相比10年前不那么重要了,这是自1974年以来的第一次;尽管这一数据之后有所回落,但到2016年仍保持在46%。[3]Public Uncertain,Divided Over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Pew Research Center,May 5,2016,p. 59.而且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认为,美国参与国际事务极可能“使事情变得更糟糕”,2014年这一比例为40%,到2016年进一步上升为49%。[4]“Beyond Red vs. Blue: The Political Typology,”Pew Research Center, June 26,2014,http://www.people-press.org/2014/06/26/the-political-typology-beyond-red-vsblue/; Public Uncertain,Divided Over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 Pew Research Center,May 5,2016,p. 3.
迄今为止,美国政治文化的发展轨迹都是一种线性向上的模式。进入21世纪后,美国第一次面临着发展轨迹的逆转或者说国运衰落。由于长期处于顺境中,突然陷入逆境极易出现迷惘、慌张和混乱。就此而言,当前的美国政治文化转型可能对美国外交战略的影响远比历史上任何一次转型都要重大。由于这一转型的核心动因是美国霸权的相对衰落,结合其政治文化转型的极端化倾向,因此美国外交战略的调整可能包括三个关键要素,即现实主义、理想主义和冒险主义。
尽管对美国霸权是否衰落仍存在重大争论,但一个明显的事态是,美国决策界和思想界已经将霸权相对衰落当作是其外交战略决策的重要假设或前提之一。[1]相关讨论可参见潘亚玲:《应对霸权衰落:美国中长期战略前瞻》,载《美国研究》2013年第2期,第45-60页。尽管如此,美国并无相应的历史经验,而历史上可供参考的经验也并不多,大体可分为先发制人式打击、战略收缩及霸权禅让三种。就美国目前的战略环境而言,战略收缩是最为现实和节约的战略选择;再加上美国自身的地理优势,现实主义地管理霸权衰落,无疑是相当经济的战略选择,同时某种程度也有历史上的孤立主义战略作为参照。
通过战略收缩以管理霸权衰落,有着重大的现实可行性:首先,美国的独特地理位置使其拥有战略收缩或扩张的极大自由;其次,美国霸权衰落的相对性而非绝对性,决定了现实主义地管理霸权衰落是可行的;最后,因为以上因素的存在,历史上经常出现的针对衰落霸权的制衡联盟很难形成,客观上有利于美国现实主义地管理霸权衰落。
就战略目标而言,现实主义的管理霸权衰落战略追求一种目标区间方法,其最高目标是在竭力维持霸权的基础上寻求再度称霸;最低目标则是尽可能延长美国霸权并实现体面衰落。这一目标区间方法能够为美国外交带来经济霸权相对衰落所最需要的战略灵活性、经济性和实用性:一是可无需顾及外部环境,而在战略突进与收缩之间灵活选择;二是可根据自身战略资源,最为经济地开展战略调整;三是可实用主义地追求其战略目标,而避免霸权衰落极可能陷入的战略僵局。
就战略机制而言,现实主义的管理霸权衰落战略强调国内的战略动员机制和国际的战略成本分摊机制,以实现对战略成本的有效管理。
就政策方法而言,现实主义的霸权衰落管理战略强调审慎与务实,即战略实用性。事实上,自奥巴马政府以来,美国的诸多战略举措已经表现出这一特征。而特朗普的从商经历,将会更加凸显这一实用主义精神。
尽管由于霸权衰落导致可用战略资源趋于紧张,但美国在制度、规范等方面仍占据主导优势,这从美国阻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的改革中就可见一斑。因此,一种既节约战略资源、又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美国尚余优势的战略方法,便是将战线从经济霸权竞争转向制度霸权与规范霸权竞争,尽管这很大程度上是理想主义的。
就战略目标而言,理想主义的霸权重建战略有助于美国在无须增加战略投入的情况下实现双重战略目标:一是维持甚而强化自身的制度霸权与规范霸权;二是为经济霸权的相对衰落争取更多的战略缓冲,进而重建美国在国际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具体而言,这一战略包含三个具体目标:一是防御性地维护其在全球政治—安全机制与规范中的引领地位,主要体现在联合国特别是安理会改革方面;二是进攻性地全面升级国际贸易—投资规则,尽管美国已经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协议(TPP),但美国正通过双边性贸易和投资谈判来设定对美国有利的国际贸易和投资规则;三是选择性地抢占全球治理规范的道德高地,这在奥巴马政府时期已经相当明显,特朗普政府的选择性会更强。
就战略机制而言,理想主义的主导地位重建战略强调伙伴关系网络的进一步完善。相对经济霸权而言,制度霸权与规范霸权更需要强有力的伙伴关系网络提供保障。为确保“使美国重新伟大”,美国事实上在建构一个同心圆似的三环伙伴关系网络,其核心是美国的同盟体系,中圈则是与其他民主的中等强国的伙伴关系,外圈是其他发展中国家特别是非洲。
就政策方法而言,理想主义的主导地位重建战略更多强调外交手段创新。这事实上是对美国国内外交手段的创新,或对美国外交决策和执行逻辑的改造,具体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外交地方化,即地方行为体参与国际交往的数量和频率都在快速增加,尤其体现在全球气候外交领域;二是外交私有化,即诸多私人行为体在美国外交中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特别是美国的私人安保公司的发展上;三是外交族裔化,即利用其移民社会的独特优势,利用移民或促进、或阻碍美国与相关族裔故乡的关系。[1]参见潘亚玲:《亚裔美国人游说与中美关系》,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为了简化战略复杂性以及实现最大程度的战略经济,处于战略焦躁期的美国将矛头指向了崛起中的中国,试图通过预防性地管理中美权势转移,遏制美国认为的最大潜在挑战者的“威胁”,从而实现霸权护持目标。
就战略目标而言,冒险主义的中国崛起管理战略旨在通过一套政策体系,预防性地管理中美权势转移,既实现战略节约和战略集中,又实现短期见效、振奋民心的目标。这套政策体系在奥巴马时期是“亚太再平衡”战略;特朗普总统一度试图建构美俄合作,以共同应对中国崛起,在遭遇失败后其总体战略尚不明朗。对美国而言,中国转向市场经济及其快速崛起,带来一种根本性的两难:一方面,美国所推动和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不仅服务于美国资本的扩张需要,还使新兴大国特别是中国受益,为后者提供了进一步融入自由主义秩序的机会;另一方面,美国从一开始就担心,崛起的中国将拒绝在美国规则的基础上参与博弈,最终成为自由主义秩序体系的破坏者而非支持者。[2]Randall L S chweller and Xiaoyu Pu,“After Unipolarity: China's Visions of International Order in an Era of U.S. Decline,”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36,No. 1,2011,pp. 41-72.很大程度上,中国的快速崛起在不断压缩美国“社会化”中国的战略耐心,进而促使其冒险主义战略的加速出台。
就战略机制而言,冒险主义的中国崛起管理战略试图建立一个可控的地区对抗机制,使中国深陷于与周边邻国的纠纷中,设法中断中国的战略机遇期,从而阻止中国的全面崛起,达到管理中美权势转移的愿景目标。美国所试图构建的可控性地区对抗机制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美国直接卷入地区安全互动,并刻意保持体系的适度不稳定,默许甚至纵容其盟国制造地区不稳定,以试图遏制中国崛起,这主要体现为美国目前对南海争端的推波助澜;二是考虑到冲突甚或战争并不符合亚太地区及各国的实际利益,因此美国试图将不稳定因素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主要强调如何突破因中国实力强大而来的反介入/区域拒止战略,以及通过战略对话减少战略模糊性并提升战略互信度。
就政策方法而言,冒险主义的中国崛起管理战略尽管强调“两面下注”(hedge),但更多是从传统的“离岸平衡手”向地区“均势操盘手”的转变——这或许是其最为危险的地方。美国对华战略的两面性在冷战结束后的历任政府中均表现得非常明显,特朗普也不例外。随着美国日益强调“两面下注”中的强硬对抗甚或遏制一面,一个重大危险正在浮现,即美国可能从传统的“离岸平衡手”向亚太地区“均势操盘手”转变。由于试图推动可控性地区对抗机制的建构,美国一方面需要继续扮演传统的“离岸平衡手”、搅动亚太地区的安全互动态势,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深度介入,以确保地区对抗的可控性。这体现在美国特别是特朗普在南海问题、朝鲜问题、对俄关系等的立场自相矛盾上。回顾均势发展史,大凡一国放弃其“离岸平衡手”角色,转而成为“均势操盘手”,其霸权命运很快宣告终结,英国、俄罗斯都是典型。[1]相关的经典论述可参见Ludwig Dehio,The Precarious Balance: Four Centuries of the European Power Struggle, translated by Charles Fullman,London: Alfred A. Knopf,1962。由此而来,美国的这一潜在转变,不仅对美国霸权有着潜在的重大影响,更可能诱发体系性的战略风险。
美国政治文化转型的核心动力在于对自身霸权相对衰落的认知,而中美权势转移则位居这一相对衰落的核心;由此而来的美国外交战略调整也将应对中国崛起放在相当重要的位置,特别是在其政治文化转型的极端化倾向的推动下,可能采取冒险主义的中国崛起管理战略。这样,中国内政外交中的各种“薄弱环节”均可能成为美国管理中国崛起的工具,台湾问题尤其便于美国利用。换句话说,当代美国政治文化转型及相应的美国外交战略调整,可能推动两岸关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它很可能重拾先前特别是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对大陆和台湾政策的诸多要素,并赋予其新的历史意义与内涵,给中国可持续性地崛起和处理两岸关系带来新的挑战。
两岸关系一向是美国对大陆和台湾政策中的一个重要砝码,只是其意义对大陆和台湾而言是不同的。由于马英九执政时期的两岸关系相对稳定,美国利用台湾问题做文章的空间并不大,加上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对中国的战略需求事实上在上升,因此奥巴马政府时期总体上并没有拿台湾问题大做文章。但自2016年5月蔡英文担任台湾地区领导人以来,中美围绕台湾问题的分歧正重新凸显。尽管在2016年6月蔡英文过境美国访问巴拿马期间,美国政府并未有明显的违背“一个中国”原则的动作,但随着奥巴马总统接近任期结束,各类小动作不断。其中,最严重的便是奥巴马于2016年12月26日签署包含美台高层军事交流内容的《2017财年国防授权法案》。奥巴马政府显然意识到,美国政治文化的转型及两岸关系对于美国管理中国崛起的机会,进而出现了所谓“最后的疯狂”。对此,中国外交部、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等均表示了强烈不满和坚决反对。必须指出的是,奥巴马政府在台湾问题上“最后的疯狂”有其深层次的战略考虑,既利用台湾问题迎合特朗普可能的对华政策调整,也借此为在对俄关系上为特朗普制造麻烦增添筹码。总体而言,奥巴马总统的战术是成功的。
特朗普在当选后于2016年11月14日与习近平主席的通话中,并没有提及台湾问题,这暗示着其拿台湾问题做文章的可能。同年12月2日,特朗普与台湾地区领导人蔡英文通电话。消息一公布,立即引起强烈反响。中国外交部王毅外长、外交部发言人和国台办发言人均重申中方的一贯立场,向美方提出严正交涉,敦促美国有关方面信守奉行一个中国政策、遵守中美三个联合公报原则的承诺,谨慎、妥善处理涉台问题,以免中美关系大局受到不必要的干扰。[1]《外交部发言人耿爽就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同台湾地区领导人蔡英文通电话答记者问》,外交部,http://www.fmprc.gov.cn/web/fyrbt_673021/dhdw_673027/t1421084.shtml。同月12日,特朗普在接受采访时又称,完全理解“一个中国”政策,但不明白美方为什么必须受该政策束缚,除非美中就贸易等其他议题达成协议。对此,大陆再次重申“坚持一个中国原则,是发展中美关系的政治基础,也是台海和平稳定的基石”。[2]《国台办新闻发布会辑录(2016-12-14)》,中共中央台办、国务院台办,http://www.gwytb.gov.cn/xwfbh/201612/t20161214_11653363.htm。尽管中美双方围绕该原则持续交锋,但特朗普直到2017年2月10日与习近平主席通电话时,才正式表态,“充分理解美国政府奉行一个中国政策的高度重要性。美国政府坚持奉行一个中国政策”。[3]《习近平同美国总统特朗普通电话》,外交部,http://www.fmprc.gov.cn/web/zyx w/t1437404.shtml。但美国白宫网站的相关消息却旁生枝节,称是“应习近平主席要求,尊重‘一个中国’政策”。[4]“Readout of the President’s Call with President Xi Jinping of China,”Office of the Press Secretary,The White House,February 9,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7/02/09/readout-presidents-call-president-xi-jinping-china.而4月初的习特会气氛相当不错,台湾问题并未成为中美领导人讨论的焦点,似乎暗示着台湾问题的重要性又一次下降。
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内,美国政府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起起伏伏,晦暗不明,使预判该问题未来的走势相对困难。因此,有必要结合美国政治文化转型和特朗普及其政府的特性,思考美国对大陆和台湾政策的未来走向。笔者认为,尽管其最终组合模式仍有待观察,但以下三个要素仍相对明显:
一是现实主义的回避战略。考虑到中国崛起的速度和中美在诸多领域日益深入的相互依赖,避免过度挑战中国的政策红线特别是在台湾问题上的敏感神经,本着现实主义的霸权衰落管理战略的精神,美国可能在两岸关系上采取一种对其最为有利的“模糊政策”。但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美国政治文化的转型,极端化手法已经成为美国政治、外交中的常态。因此,即使是在两岸关系问题上采取模糊政策,特朗普仍可能采取一种回避战略,如同其一直避免直接承认“一个中国”原则一样,而是会说“应习近平主席要求”。这样的战术可以使美国在可能的情况下为自身寻找脱身借口,即特朗普本人从未承认过“一个中国”原则;当然其对蔡英文或台湾当局也如是,即他从未亲口承诺过什么。现实主义的回避战略有两大战略优势,一是不为未来的任何政策变化预设框架,二是不因台湾问题而触犯中国。这很大程度上符合现实主义的霸权衰落管理战略的内在要求,特别是战略经济原则。
二是理想主义的联系战略。特朗普在2016年12月12日接受采访时曾暗示,在中美未就贸易等问题达成协议前,美国或许可以不受“一个中国”政策束缚。这事实上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议题联系战略——试图使“一个中国”原则成为谈判筹码,从而与中国达成某种交易;同样,这也能成为与台湾交易的筹码,迫使台湾当局对美作出更大更多的让步。尽管从特朗普经商经历的角度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拿来作交易,但就中美关系的基本结构和美国对两岸政策的路径依赖看,联系战略明显过于理想主义,甚至是空想主义。对中国政府而言,国家统一或“一个中国”原则根本不在可与特朗普交易的项目清单上;对美国而言,特朗普所继承的是一个正处于相对衰落通道之中的美国,尽管中美间的相互依赖并不完全对称,但美国并不拥有具有决定意义的筹码,可迫使中国政府在原则性问题上让步。因此,理想主义的联系战略虽符合理想主义的霸权重建战略的逻辑,但却难以诉诸实践。
三是冒险主义的侵蚀战略。从特朗普当选到目前为止,美国的两岸政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冒险主义的侵蚀战略,即不断地通过各种动作试探中国的政策底线,同时试图利用这一系列的试探动摇美国自身政策的传统立场,或打破在“一个中国”政策上的“路径依赖”。在美国政治文化转型的大背景下,这一战略冒险极可能在美国对两岸政策中占据主导。尽管,中国方面尽可能降低这一冒险主义的冲击,特别是在特朗普与蔡英文通电话后,将这一战略冒险举动称作“台湾当局的小动作”,但却不能忽视特朗普举动背后的冒险性和疯狂性。如何既理性、又得当地回应特朗普对华、对两岸战略的极端化和冒险主义倾向,可能是未来一段时间中国政府亟待破解的政策难题。
综合而言,当代美国政治文化转型及相应的美国外交战略调整,可能对美国对华政策、两岸关系产生深远影响:从政治文化转型的角度看,美国围绕“一个中国”原则的价值认知似乎正在动摇或至少遭到侵蚀,相应的制度性安排也正遭到破坏——特别是特朗普与蔡英文通电话、中国与美国围绕台湾问题的政策沟通困难等,相关的政策行为也渐趋极端;而从外交战略调整的角度看,美国的两岸政策也同样包含现实主义、理想主义和冒险主义要素,但冒险主义很可能成为“主流”。
综合以上论述,可以认为,根本上源于美国霸权的相对衰落,以特朗普当选为标志,美国政治文化进入一个新的转型时期;由此而来的,美国外交战略也必然作出相应的调整。尽管可能存在某种时间差,但二者的一个共性是其极端化或冒险主义倾向,这也将相当明显地体现在美国对大陆和台湾的政策上,必将对两岸关系产生深远影响。
未来一段时间的两岸关系可能开启一个新的模式:自1996年直至马英九执政时期,中美台三方关系更多是台湾一方在走极端,美国往往对台湾当局的极端主义和冒险主义选择性利用,大陆则是艰难但坚定地维护“一个中国”原则;在经过马英九时期约8年的“外交休兵”与两岸和平发展之后,中美台三方关系出现了一个新变化,即未来极可能是特朗普政府不停地走极端、打擦边球,台湾当局则在一旁鼓噪,而大陆的政策空间大为压缩,政策压力大为增加。
在此背景下,大陆需要以更为宏观的战略视野思考相应的应对方略,而非简单重复“一个中国”原则的政治重要性和“政治正确”性:一是要从美国政治文化转型的视角,思考如何与美国内部的进步力量配合,推动美国政治文化转型朝向更为温和、更为包容和更为现实主义的方向发展,而非鼓励其极端化与冒险主义;二是从全球治理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角度,强化美国方面对中美相互依赖的认知,更好地理解中美可交易项目的边界,缓解其“高管治国”的理想主义乃至空想主义;三是强化自身建设、推进两岸合作,压缩甚至消除美国在两岸关系问题上采取冒险主义战略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