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金 巧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试析郑珍《湿薪行》的诗性审美过程
崔 金 巧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郑珍晚年诗作《湿薪行》是其生命与情感意识赋予诗性审美的重要存在。诗歌本身是有意味的符号形式,而《湿薪行》文学再现体式上承载的诗艺理念,对现实之“物”即景会心的平易描摹形式,隐秀有致以情悟理的潜在意旨以及“物”与“味”相谐的互间性共鸣场域,都彰显了诗人整个创作审美活动的诗性自觉过程。
郑珍;《湿薪行》;诗性审美
网络出版时间:2017-03-31 09:36
诗歌创作,不论“物感”还是“感物”都以人的主体作用为主,正所谓“诗中有人”,而从创作过程中的“物我合一”到意象的文字符号化就是一个创作审美活动的诗性过程。提及宋诗派,拟古与“掉书袋”①成为其难以摘掉的标签性存在,但“宗宋而非摹仿宋”的郑珍以其自然平易的诗风有力地冲击了这些因“派”定人的相关论断。纵观学界内外对郑珍诗作的研究成果,大都限于其山水诗及人伦关系情理诗,甚少对其诗作加以具体的艺术审美探析。作为一个生存于衰乱时期的底层文人,郑珍诗歌艺术与意蕴的厚度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其代表作《湿薪行》中对自在物即景会心的真实再现、自然英旨美学原则的诗之味道以及有形无形间生发的情理共鸣,都存在于一种诗性审美场域之中。
钟嵘的《诗品序》在开篇写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144。“物”是引发诗人性情摇荡的原因,所有情感活动皆缘“物”而起,即景会心。郑珍诗作《湿薪行》以生活琐事入诗,语言朴实,情感亲切,平淡无奇中有一种隐而不宣的生命力量。诗人的情感体验和想象经验皆由平易语言赋形和重构[2]26,而文辞再现的意象符码则承担着诗人情性的“物”,是情与物的统一,并作为诗性审美根源性的附着形式而存在。
作为有意味的符号形式,诗歌不仅表达思想和情感,还是诗人才华的结晶和技能的表现。谈及深陷于形式主义泥潭的宋诗派诗人,郑珍白描手法的运用可谓多了一种内潜的亲和力,彰显出巨大的超越性,这也是《湿薪行》将雪夜生薪的情景描摹得如此传神且富有生活气息的主要原因。《湿薪行》表达了受日常生活中雪夜生薪的现实之“物”感染而生发的内心情感体验。“地炉雪夜烧生薪,求燃不燃愁杀人。竹筒吹湿鼓脸痛,烟气寒眶含泪辛。小儿不耐起却去,山妻屡拔瞋且住。老夫坐对一冁然,掷掭投钳与谁怒?缓蒸徐引光忽亨,木火相乐笑有声。头头冲烟涨膏乳,似听秋涛三峡行。人生何性不须忍,干薪易爇亦易尽。湿薪久待终得燃,向虽不暖仍不寒。”[3]1 044全诗读来自然平易,犹如一部叙事影像对小儿与妻子生薪时的不同样貌进行了平实的记录,情景传神。“鼓脸痛”与“含泪辛”更是如在目前,生动可感。当然,诗之味道还在于其意蕴的升格,进而使读者品味生存的意趣,“人生何性不须忍,干薪易爇亦易尽。湿薪久待终得燃,向虽不暖仍不寒”[3]1 044。原本一件很苦的事却呈现出一副颇具生活趣味的画面,让人感同身受。陈蕾在其相关著述中称郑珍为“皱着眉头的乐观派”[4]72。笔者认为,此评论非常贴切。所谓“人事宁可兼,此得彼亦失”,于艰难困苦中发现乐趣。《湿薪行》除体现了郑珍高昂的生活情趣、旷达与豪气之余,其虽贫不改其乐的生活态度以及在艰难衰微中保有的内心平和,都给人一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力量。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本我的体现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正所谓“心与木合,意与象会”,其诗性审美便于此生。
“物”作为诗歌创作的直寻根源,更在于诗人对生活本质的认识,即诗人情感审美对象化的过程。所谓文在即人在,诗歌似乎是对遗忘的抗拒和人生经历的记录[2]238。郑珍一生都居住在家乡——穷困的黔贵地区,又逢兵连祸接的道咸之际,可谓民不聊生。亲邻的死丧和几番洗礼性的劫难使其终身都在贫困和动乱中度过。所以,屡屡遭逢不幸的郑珍对生活有更独到的体认与思索。他将此种体认与思索融入诗歌创作中,使诗彰显出愈为强烈而深刻的生命意识。他的伟大之处也在于此,即苦难背后的乐观旷达。“地炉雪夜烧生薪,求燃不燃愁杀人”[3]1 044,“湿薪久待终得燃,向虽不暖仍不寒”[3]1 044,现实困境中思维的转换不仅是对生命,也是对生存的和解。钟嵘说,“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1]174。选择带有典型特征的景物和人物入诗,能够达到“以少总多”的效果。“诗歌性情内容的来源和诗歌创作的动因是外界景物变化感动人的心灵”[5]88,《湿薪行》的平易自然与旷达性情即是如此。钱穆说,清诗中他最喜欢贵州遵义人郑珍。郑珍诗学韩昌黎,韩诗佶屈聱牙,但郑珍诗中却能流露出极真挚的性情。作为一代纯儒,他笃行孔子之教,尊德性而道问学,养成且固守真性情,并以其才气和性情,最终成为一代大诗人,被后世的同光体诗人奉为“不祧之宗”[6]25。当然,这也显露出一个衰乱之世底层文人对生命价值的思索以及命运困惑时的德性修养,既有儒家知识分子俯视人间的理性眼光,又有蹲伏于田间地头与农夫村妇闲话桑麻的民间乐活情怀。于此,艺术活动的现实观照无疑增加了郑珍诗歌的厚度与高度。
诗歌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要实现“言”与“象”的合一,传达审美意象之语的贴切到位便显得尤为重要。王国维的“隔”与“不隔”恰当地反映了这个问题:“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7]115语言过甚则显得“隔”,因为伤害了诗的真性。郑珍的《湿薪行》以一种意象的平实叙述达至以情悟理,完成了主客体间的诗性审美交融。
作为冠有“清诗第一”与“西南巨儒”之誉的郑珍,其诗歌可谓备受推崇,后世的陈衍、梁启超、钱钟书及钱仲联等学者对他都有极高的评价。郑珍之所以成为宋诗派诗人中的翘楚,离不开其真性情以及富有韵味的诗歌创作,而诗歌《湿薪行》展现出的情理通透,也离不开其“自然英旨”语言状态下的审美移情,即通过语象达至与深层意蕴的“不隔”艺术,以便真正还原主客体间“文已尽而意有余”的情性。读该诗的第一直感便是一种心灵的冲击,生活琐事的繁杂背后不是抱怨,而是一种豁达的心态,“竹筒吹湿鼓脸痛,烟气寒眶含泪辛。小儿不耐起却去,山妻屡拔瞋且住。老夫坐对一冁然,掷掭投钳与谁怒?缓蒸徐引光忽亨,木火相乐笑有声。头头冲烟涨膏乳,似听秋涛三峡行”[3]1 044。由此,诗人的窘迫生活以及苦中作乐的心态、“物”与“理”间的冲撞感与相通感都跃然纸上,诗人下笔之神,实为精妙。诗人不在乎生存的物质条件,却注重精神的享受,追求人生的“清净”。“人生何性不须忍,干薪易爇亦易尽。湿薪久待终得燃,向虽不暖仍不寒。”[3]1 044“清净”不只言及环境,还意指一种安享无烦恼的精神世界。人只有保持一种对“物”的澄净,内心才能感知外界的清爽,从而得以映现一种内外一体的悠游自在,也使得整个生命体验充盈诗化趣味的审美愉悦。整个诗作是碎片式的,但串联起来却是完整的文字外的意味和融化在形象之外的对世事的体悟,而这种艺术是无法用理性来设定的。它不是具体的“语象”,而是钟嵘所言的“直寻”所表达的可以即目所见和抒发性情,并直达一种充满意味的“兴”的状态。
沈德潜倡言诗人应“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情”[8]524,即强调诗人的品德、修养与学识。情性与人德的结合,揭示了郑珍生活情趣的内在根据[9]116。郑珍内外兼修,在贫穷中保有一种乐活姿态,更倾心于精神的清净自为:无论是《屋漏诗》中对生存环境的自嘲陈词,还是《瓮尽》中面对无米下锅时的幽默从容,甚至是《饭麦》中对食用焦麦时苦中作乐的诙谐开解等,都始终享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清气,并以一种旷达的姿态实践对苦难的超越。的确,诗人在困厄中要生存下去必须寻求一个精神支撑,以正面的心态面对生活之苦,从而在坚韧中延续难能可贵的生命。该诗彰显了诗人对于生活意识的精神安养,其背后也闪现着丰富的文化情感体验、忠孝不能两全的抉择以及对颠沛流离生活的厌倦等。郑珍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始终饱含儒家精神意识,即对建功立业的认同。郑珍虽禀赋过人,科考之路却很不顺,加上其本性疏淡,拙于应对,与莫友芝赴京应试时曾因疏于结交士人而被视为“厌物”;又为人至孝,不忍远离父母;且成年后身体孱弱,应会试时曾因病交白卷,这些都使郑珍的仕宦欲望大大减弱,加上他难忍官场的种种黑暗,因此中举后就“厌薄仕进”[3]1 473,立志于经学,足见科场的偃蹇一定程度上消磨了他的立功之心。莫友芝《巢经巢诗钞序》云:“友芝即戏谓曰:‘论吾子平生著述,经训第一,文笔第二,歌诗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子尹固漫颔之,而不肯以诗人自居。”[10]578由此也可知,郑珍对自己以经学家立于世及以经术为安身立命的执念之深。郑珍晚年固守家山,依靠作校官的微薄俸禄度日,而《湿薪行》以朴实生动见长,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及诗人的艺术成就上讲,都不失为郑诗之佳作。通过诗歌来解析人生,郑珍这种儒者情怀极易引起共鸣,而这也无疑拓展了其诗歌作品本身的生命绵延力;同时也使读者从直寻生命意义的高度审视诗歌,唤起读者的知人论世意识,亦会使其对诗歌的审美情性产生新的理解。
诗歌创作兼审美的真正完成,在于诗人对所感对象的情感意象得到抒发,即诗性化的自觉过程达到互间性共鸣。所谓“感荡心灵”,其审美境界在于一种强烈的意向性将原本分裂的主体与客体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得“物”与“味”两者相谐。
《湿薪行》所表达的生活雅量以心为主,不忧不喜,从而达到出于情感而又超越情感以及达于感官而又超越感官的美学境界。“人生何性不须忍”,诗人以内心的适意消解繁琐人生带来的焦虑,这种生活情性的诗性寻求升华了困窘生活本身,其理性审美的愉悦也化解了生活艰难带来的感性忧愁,营造出一种充满哲学意味的审美场域。当然,这种看似温和折中的生存态度并不意味郑珍愿意随波逐流甚至媚世苟活。恰恰相反,诗人一直秉承自己的人格操守,不做违己之事。所谓“官场逢迎不如陋室愉亲”,诗人难忍官场中的黑暗,也难以作媚态取悦于人,因而才有此决绝之心,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中感知对生活的珍视,努力将生命的长度向生存的深度转化。身处乱世的郑珍于贫病、饥荒和不定中度日,历经各种祸乱劫难,因而对于民间疾苦与官吏贪酷等均有比较深切的体会。其诗作诸如《捕豺行》《六月二十晨雨大降》《者海铅厂三首》《酒店垭即事》及《经死哀》等都真实地反映了这些内容。面对困顿的生活,他既予以珍惜,秉承着乐享顺生的心态,又对死亡超然处之,融合了人生的艰难与复杂。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复杂人事时,郑珍也常有激愤不平之气。如诗作《君子何所悲》中对“天道有难识,此心终不移”的感发,无不隐现出其对于人格的坚守以及对生命的珍惜之情。总地来讲,郑珍情感意识高扬,其主体对生活的超功利性意识亦显露无疑,而诗歌功用向审美情感的转化本身就有极大的突破。
《湿薪行》作为一首颇具生活气息的诗作,以其非诗性的言语,凭借逼真的生活画面还原与反映人生哲理和生活的情趣,融合儒家尊重与珍惜生命的精神以及道家道法自然的精神于一体,给人一种潜在的亲和力。郑珍虽然是学宋一派,但他却能食古而化,熔铸自我生命体验,借性情渲染诗情。正如郑珍的同乡兼好友唐炯在《巢经巢遗诗序》中说:“可骇可愕,可歌可泣,而波澜壮阔,旨趣深厚,不知为坡谷为少陵,而自成子尹之诗足贵也。”[3]1 514《湿薪行》主要从“湿薪”两字着笔,有如电影掠影把景物状态捕捉到位,并运用冼练的文学语言将特定生活情景刻画出来。“竹筒吹湿鼓脸痛”,用力吹气把脸都吹涨了;“烟气寒眶含泪辛”,湿薪产生的熏烟把眼睛都熏出泪了;“小儿不耐起却去,山妻屡拔瞋且住”,小孩子没有耐心走了,妻子生不着火气急败坏等,诗人透过视觉感受突出层次,使诗饱含一股引人入胜的力量,曲而有致,豪无雕琢拼凑的痕迹,由此及彼的生发主客体间的共鸣,进而净化情感,开阔胸怀,提升精神境界。客观现实存在的社会人事在主体性情致的渲染下以一种富有滋味的艺术审美意象呈现出来,使得文辞再现的意象成了有诗人情性的“物”。情随“物”动,有感而发,诗人将瞬间的诗情以一种“味”的意象呈现出来,使诗达到“物”“味”相谐的“诗之至”的艺术审美境界。
综上所述,郑珍的晚年诗作《湿薪行》经历了从感“物”到“物与神游”的诗性审美过程。该诗无论对现实之“物”即景会心的平易描摹形式、隐秀有致以情悟理的潜在意旨还是“物”与“味”相谐的互间性共鸣场域,都彰显了诗人整个创作审美活动的诗性存在。
注 释:
① 掉书袋,出自于宋马令《南唐书·彭利用传》:“对家人稚子,下逮奴隶,言必据书史,断章破句,以代常谈,俗谓之掉书袋”,指那些说话好引经据典、卖弄学问的人或形容迂腐之人。这里采用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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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盛男)
An Analysis on the Poetic Aesthetics ofShiXinXingby Zheng Zhen
CUI Jin-qiao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Henan 475001,China)
Most studies on Zheng Zhen’s poems are centered on their“schools”and few on the aesthetic aspect.The late works of Zheng ZhenShiXinXingis an integration of life,emotion and poetic aesthetics.The plain description of the realistic“matters”, the hidden intention of the poem expressed by emotions and the harmonious integration of“matters”and emotions display the poetic aesthetics of the poem.
Zheng Zhen;ShiXinXing;poetic aesthetics
2016-06-21
崔金巧(1990-),女,河南鹤壁人,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 222.7
A
2095-462X(2017)02-0001-04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70331.0936.05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