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冰
(河北师范大学,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怀疑主义和散文化风格
——论莉迪亚·戴维斯小说《故事的最后》
宋一冰
(河北师范大学,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故事的最后》是美国后现代小说家、2013年度布克奖得主莉迪亚·戴维斯的重要作品之一。这部小说主要叙述了一位女大学教授和一名年轻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但与传统小说专于描述情节不同,《故事的最后》并未纠结于叙事的细枝末节。国外学术界对戴维斯作品的研究,突出了其强调“自我”意识的主题和反传统的风格。从怀疑主义思维特质和散文化风格对《故事的最后》进行解读,增加了哲学思考的维度,能够使我们更好地理解散文化风格对传统小说结构的颠覆。
《故事的最后》; 莉迪亚·戴维斯; 怀疑主义; 散文
莉迪亚·戴维斯在一次访谈中,提及了她对卡夫卡的崇拜,她认为卡夫卡的作品“体现了其持续不断的自我怀疑,每一个句子都是”[1]。《故事的最后》正是通过散文化风格,颠覆了传统小说的结构,体现了作者的怀疑主义旨趣。
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1947年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以短篇小说成就最高。她也广泛从事文学批评,并翻译了大量法国文学作品。她是美国当代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曾获布克奖、麦克阿瑟“天才奖”、古根海姆奖以及法国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她的作品以简洁独特的风格闻名于世,其中充满知识分子式的哲学思辨,这种哲学的思考很大程度上是受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影响的结果[1]。戴维斯的生动描写易于唤起读者的回忆,文笔清晰优美,令人难忘。对中国读者来说,戴维斯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了戴维斯的短篇小说集《几乎没有记忆》,这是迄今为止我国引进的唯一的戴维斯作品。国内也尚无相关学术论著。本文分析戴维斯小说《故事的最后》中的怀疑主义思想和散文化风格,以期对该后现代主义作品的研究增加哲学思考的维度。
《故事的最后》情节十分简单,主要叙述了一位中年女教授和一名年轻学生之间的爱情故事。但这段浪漫的故事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阅读挑战,很多细节都通过怀疑而体现出微妙的悲伤情绪和出人意料的幽默感。
西方学术界对戴维斯小说的研究视角多元,主要集中于其强调“自我”意识的主题和反传统的风格。戴维斯大部分作品的主题都是“自我”。戴维斯对家庭生活进行了深刻的思考,自传性主题以及无休止的自我分析在小说中无处不在。奈特认为,戴维斯对自我的分析是一种哲学探索。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写道:“如果我想强迫自己的思想向一个特定的方向前进,而不是让它自然发展,那么那个思想就迅速瘫痪了。”[1]戴维斯在《故事的最后》中也通过女主人公的自述表达了相似的创作观点:“我似乎离写小说的方向越来越远,而离哲学探索的方向越来越近。”[2]198伍德认为,由于深陷哲学探索导致的文体上的不连贯性,是源于“自我压倒了周围的一切,自我持续不断地从内部发声,一个人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他自己”[3]。自始至终,叙述者都是占据小说的主要部分。读者偷听到她痛苦的独白,以及她对自己沉溺于自我分析的厌恶。伍德引用简·奥斯丁的话:“宣称自己要变得微不足道实际就是一种妄自尊大。”[3]戴维斯的女主人公企图说服自己,认为自己的感觉并不重要,然而她的行为并未改变。这里的“自传性”主要指心理上的自述,而非普遍意义的自传。戴维斯的小说经常描述女作家的生活,而她本人正是一位女作家。她的作品有时会出现D女士,而她自己姓氏首字母的缩写恰好是D。她写纽约市文学教授的生活,而她自己也在纽约某大学做文学教授。正如伍德所说,就算对作者一无所知,读者也能感觉到书中的自白情绪[3]。洛克认为,戴维斯书写的内容主要是“家庭生活:结婚,离婚,再婚,婴儿,养育孩子,父母的衰老和去世,几乎涵盖女人会碰到的所有人生阶段”[4]。但戴维斯的独特之处在于,她能巧妙地把乏味的家庭生活和对深刻的哲学思考融为一体。珍妮根评价:“如果不是她观察细致入微,过于诚实,又充满无限的同情,那她的小说很容易沦为对日常生活的空洞描述或者愚蠢幻想。”[5]
戴维斯的小说可以被称作“反传统”,而且故事似乎没有所谓的“中心”。她抛弃了很多传统小说里的事实细节,比如戴维斯大部分小说中的人物都没有名字。《故事的最后》中,女主人公用第一人称叙事,用“他”称呼男主人公。读者也很难从她的叙述细节中推测出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相比之下,很多传统的美国小说都有明确的地域特色,比如福克纳作品象征着美国南方小镇。同时,读者很难从她的小说中发现“开场,高潮,结尾”这样传统的小说结构。伍德认为,她的小说不像传统的小说是一张巨大的画布,而更像是一个个奇妙的小盒子,其中盛满了惊喜。由于故事缺乏中心,读者必须付诸自身的认知努力才能领会作者的用意,但这一过程是充满快乐的。《故事的最后》中,戴维斯也提到了女主人公的文学创作:“如果她把那些无趣的内容拿出,或者随便拿出一些其他的内容,那么作品就会更有中心,因为故事越少,中心更突出。”[2]36但戴维斯并不认可这样一种文学创作模式。事实上,她不断对“故事”、“叙事”这些概念提出质疑,并最终得出结论:或许所谓的中心并不存在,而且就算存在,那也可能是个“虚无”的中心。但是从“虚无”中进行艺术创造,是可能的吗?戴维斯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戴维斯的很多小说中都出现了第一人称复数形式“我们”。读者并不知道“我们”的具体情况,但是“我们”给整个故事增添了一种亲切熟悉的气氛。戴维斯经常运用抽象的学科,比如语言学,去解释具体的情感问题。在这里她关注的重点不是描述具体的情节,而是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虽然戴维斯风格优雅,并且“能够把简洁、清晰、原创性、狡猾的喜剧感,形而上学的阴沉、哲学压力和人类智慧”[3]结合在一起,她的小说确实缺乏体系性,这对读者是一个挑战,甚至是一个障碍。她的短篇小说一般不足十页,有的甚至短到只有一个段落或者一个句子。《故事的最后》虽然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它给读者的印象更像是很多短篇小说拼接在一起,各部分之间缺乏逻辑联系。因此,珍妮根认为读戴维斯的小说需要读者的主动参与,构建意义,因为这些小说都相当“开放”,所以给予小说意义的任务就落到了读者的肩上。
与传统小说专注于叙述情节不同,《故事的最后》并未纠结于外在叙事的细枝末节,而是更注重对人物心理进行哲学分析,体现出作者的怀疑主义旨趣,并通过散文化风格对传统叙事结构进行了颠覆。
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主要内容是塑造人物形象和构造故事情节。当代流行小说通常塑造夸张的人物形象和娱乐性的情节,来为读者提供阅读快感。迈克尔·施密特在《小说:一部简介》把小说定义为:“一篇虚构的叙述,或者有一定长度的故事(一卷或几卷的长度),塑造人物形象,并描述具备一定现实主义的情节。”[6]10
但是在文学史上,也有一些小说呈现出散文的特质,以唤起读者的批判性思考为目的,而非专注于人物形象和情节。散文并没有某种固定的形式,赫胥黎认为,“散文是一种几乎可以谈论任何事情的方方面面的文学形式。”[7]v洛佩特持相似的观点,“作家似乎直接在你耳边说话,告诉你闲言碎语也告诉你智慧。”[8]xxiii散文的目的也同样多种多样,散文家有时直接把目的呈现在读者面前,明确告诉读者他们知道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什么。18世纪著名英国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说他的读者包罗万象,“所有的家庭”,“活在世界上却无所事事的绅士”,“没有自己想法的社会各阶层人士”[9]90,等等,都是他的目标读者。而法国散文家蒙田则认为,他对世俗的成功没有兴趣,他的散文没有任何目的,只为自己而写,读者也“不应该对他肤浅无聊的文章产生兴趣”[10]2,但同时蒙田又认为,“每个人自身的生活就包含了整个人类的境况。”[8]xxiii总而言之,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散文包罗万象。海尔克在分析散文的思维特质时指出,散文在认识论方面是怀疑主义的。怀疑主义是指对非经验类知识和观念的怀疑态度,或者对理所当然的事物的质疑。韩震认为,哲学上的怀疑主义作为一种系统性的哲学观点,否认绝对知识的可能性[11]47。散文化写作风格往往由怀疑主义的思维方式支撑。海尔克引用切里卡对蒙田的评论:“蒙田的散文中没有对找不到确定信念的恐惧,他并不非得相信什么,他的散文是基于他对自身知识不确定性的认识。”[12]17
怀疑主义在散文中的具体表现即是非连续性。阿多诺明确表示,非连续性是散文最重要的特性之一,因为“连贯性的表达和充满对立特征的材料,是互相矛盾的,除非你把连续性定义为非连续性”[13]。“充满对立特征的材料”实际上就是正在进行思考的大脑。大脑天然的工作模式就是不连续的、碎片化的,现实本身也是不连续的、碎片化的。所以作者不应该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个特定的客体或者一个特定概念,他应该允许甚至鼓励非连续性的存在。阿多诺认为,“散文抛弃了对于简单逻辑世界的幻想,虽然这种幻想对维持现状非常有利。”[13]
小说《故事的最后》的结构非常有特色,与传统小说的“开头,高潮,结尾”的模式不同,这部小说是以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爱情故事的结尾开始讲述的。作者在开头处叙述了这样一个场景:女主人公试图寻找男主人公,然而并没有找到他,所以不得不在一个陌生城市的书店里短暂休息。书店老板给了她一杯非常苦的热茶,于是关于爱情的一切就此结束。相同的场景也出现在了小说的结尾处,作者再次提及那杯又苦又热的茶,“那杯茶似乎象征着某种结局”[2]230。但这里我们需要注意,作者的用意并不仅仅是倒叙。作者在开头就明确地告诉读者为什么她要把故事的结尾放在书的第一页“我希望能够同时讲述故事的每一部分”[2]11。换句话说,作者当下的感受一直在打断和影响对过去发生事件的叙述。作者描述的不仅仅是一场爱情故事,更是在回顾这段关系中和关系结束后她的心理活动,以及创作小说过程中的心理活动。女主人公认为没有必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或地点开始故事的讲述,因为“开头的意义是由后面发生的故事赋予的”[2]11。也就是说,单独一个开头没有特殊含义。相同的逻辑下,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子也并不给读者一种结尾的感觉,因为整个叙述中多次提及了这段爱情故事的结局,但这些结局并没有“结束”任何事。相反,提及这些结局反而“某种程度上延续了某些东西,延续了一些故事中不能承载的东西”[2]230。女主人公只是需要一个形式去结束整个故事,换句话说,那个形式化的结尾并不能终结这一故事。这种模式与传统小说非常不同,因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和现在紧密相连,也会影响未来,所以过去不仅仅是过去,结尾也不仅仅是结尾。小说的结尾只是小说结束的地方,但是女主人公对这段关系进行的思索是不会停止的。
克莫德在其经典研究《结尾感》中写道:“我们现在仍然在培养读者在小说中体验那种包含开头、中间和结尾的流程,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把时间看做线性的而非循环的。但由于怀疑论的盛行,这一需求越来越难以满足。”[14]36《故事的最后》正是克莫德观点的完美例证。当然,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故事的最后》中的结尾还是有其必要性和深刻含义的。女主人公明确告诉读者:“我把结尾放在整个小说的开始,就是因为我需要先叙述结尾,这样我才能叙述故事的其他部分。”[2]11有趣的是,因为女主人公在小说里也在阅读一本小说,那本小说的结构和《故事的最后》如出一辙:“这部小说结构十分精妙,里面几乎没有情节,只是把事实信息用一种碎片化的方式,随意展示给读者。”[2]22
对顺序的质疑是整部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教授兼作家的女主人公从事小说创作,通过对女主人公小说创作的心理过程的描述,戴维斯表达了对传统小说中顺序的否认。女主人公认为她创作小说时面对的最重要和最困难的问题,是到底该按照何种顺序对故事进行叙述,如何安排材料,而不是怎样勤奋努力。她不确定自己对材料的安排是不是正确,因为现实生活并非按照顺序和逻辑运行的,她的思想也不是有顺序的。各种迥异的想法互相影响,交织在一起,甚至相互矛盾。她认为自己的记忆可能是“错误的,混乱的,简化过的”[2]83,各种记忆互相碰撞,所以她最终写出的小说和流行的小说完全不同。她不按时间顺序描述故事情节,而是有一套复杂的系统来处理将要被写进小说的材料。女主人公给出的解释是:“这些事情的发生并不是因为因果关系,并不是因为需要产生和需要被满足的关系,它们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2]51换言之,女主人公并不相信因果逻辑的链条。而且,过去的事情并非不可改变,因为过去可以被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件重构,也就是说,现在和未来会影响人们对过去的判断和描述。
《故事的最后》中的女主人公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表达了对自己认知能力的怀疑。她认为,“一部小说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作者对此无能为力”[2]100。她企图猜想自己小说完成后的样子,比如她猜想是像她平时喜爱的小说的样子,但她喜爱的小说种类过于多样,无法下定论。她认为自己的小说就像一个“极为难猜的字谜”,除非有能力最终将它完成,否则她无法猜出它最后的样子。
阿历克斯·罗斯在《说不的人》中运用阿多诺的理论对流行文化进行了批判,他认为当今文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单一化:“少数巨型企业,比如谷歌、苹果、脸书、亚马逊,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统治着一切……搜索引擎会让你避开特定的关键词,新闻头条有种独裁的色彩,网站顶端‘阅读最多’的故事只是告诉你你该和其他人读相同的内容。技术和民粹主义构建出一个‘喜好’的独裁真空。”[2]罗斯描述的现实正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经历的。人们的思想被控制的程度或许比纳粹德国时期更甚。这样的单一价值取向给现代小说带来了极大的危险,让人们的大脑变得麻木,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艺术品位,更是思考的能力。失去思考能力的人很难把握世界上到底何种事物是重要的。《故事的最后》呈现出了上述分析的散文化特征,让我们重新获得思考小说模式这一问题。在互联网时代的消费社会,人们的思想容易被控制,而忘掉真实的需求。怀疑主义和散文化特质,有助于人们抛掉幻想,以更自由的方式进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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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 玮
2016-12-30
宋一冰(1989—),女,河北师范大学教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