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晶
(1.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2.江苏省中特研究中心扬州大学基地,江苏扬州 225009)
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的重新阐释
——基于黑格尔早期构建其哲学体系路径的考察
荆晶1,2
(1.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扬州 225009;2.江苏省中特研究中心扬州大学基地,江苏扬州 225009)
福斯特、马尔马斯和福尔达都曾指出,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的理解存在着某些偏差。本文基于黑格尔《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一文中的相关论述,试图阐明黑格尔对于古代怀疑主义及其历史的考察所存在的四个问题,并通过深入考察第四个问题,即黑格尔对于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论式和阿格里帕的五个论式的前后态度的不一致,来指明这些问题产生的根源是由于黑格尔立足于自身的哲学思考所作出的创造性阐释,即黑格尔将古代怀疑主义视为其哲学体系的方法——辩证法——之入口。
黑格尔;古代怀疑主义;辩证法
本文的缘起为: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的理解是否存在某种偏差?
正如迈克尔·福斯特在《黑格尔与怀疑主义》中所指出的那样,他认为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解释存在着四个令人感到迷惑的特征:黑格尔的第一个误解是:“古代怀疑主义并不怀疑,它对于非真理是确知的;它并不只是徘徊不定,心里存着一些思想,认为有可能有些东西或许还是真的,它是十分确定地证明一切非真”,[1](p111)因为古代怀疑主义者们并不志在证明一些东西,也并不试图用某种方式表明那些主张是不正确的。他们只是设法表明支持或反对那些主张的论据看来是势均力敌的,因此我们应该悬搁判断。第二个误解是:“他们(怀疑主义者们)指出同一个东西里面的矛盾,认为一切被设定的东西都也是相反的东西”,[1](p121)因为当古代怀疑主义者设立问题的反方的论据以证明所涉及的观点的自相矛盾时,他们自己并不理解。第三个问题是黑格尔对于阿格里帕的五个论式的前后态度的不一致。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是黑格尔把《巴门尼德篇》视为真正怀疑主义的最完美的和自给自立着的文献与体系。[2](p36-37)
对此,需略加解释的是,迈克尔·福斯特所指出的第一个误解确实有其道理,古代怀疑主义的确只是指出感性认识及其主张之间的矛盾,却并未作出肯定的判断。但是对此黑格尔接下去又如此表述:“换句话说,怀疑对于古代怀疑主义乃是确定的,并没有期望得到真理的打算,它并不是悬而不决的,而是斩钉截铁的,完全确定的;不过这个决定对于它并不是一个真理,而是它自身的确定性。这个决定乃是精神自身的安宁和稳定,不带一点悲愁”。[1](p111)黑格尔在这里要指出的是古代怀疑主义无法否认对于怀疑本身是确定的,对于感性认识及其主张的非真理性是确定的,尽管它未明确地表述出来。对于第二个误解,迈克尔·福斯特的论述也有其道理。古代怀疑主义很大程度上并非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只是针对感性认识的内容,即“但是怀疑主义者们比现代纯粹形式的唯心主义的信徒们走得更远;他们对付的是内容,指的是全部内容,不管是感觉的内容还是思维的内容,认为都有一个与它相反的东西。他们(怀疑主义者们)指出同一个东西里面的矛盾,认为一切被设定的东西都也是相反的东西;这是怀疑主义所谓的假象的客观方面——不是主观唯心主义”,而是以均势原则为根据,更多的是从形式上对感性认识的内容加以驳斥。[1](p121)关于黑格尔对于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论式和阿格里帕的五个论式的前后态度的不一致的问题,我将在下文中加以详细论述。关于黑格尔把《巴门尼德篇》视为真正怀疑主义的最完美的和自给自立文献与体系的缘由、根据及其重要意义,我另有论述,此文中暂且不表。
吉尔斯·马尔马斯也在《耶拿时期的黑格尔与古代怀疑主义》一文中认为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的解释出现了一种重大偏差,并且把皮浪的怀疑主义与学院派的怀疑主义相混淆了:[3](s136)皮浪的怀疑主义原本主要是一种现象主义,它赋予那些感性材料以信仰,但是它却禁止自己给予这些材料独断的意义,它远非是所有认识的一种攻击性的否定态度,也远非是瞄准一种心灵安宁的状态,它并非否定这些现象,而是决定把自己限制于诸现象,种种迹象表明,这种混淆最初是源自于西塞罗(Cicero)的《论学园派》(Academica),并且这已经被奥古斯丁(Augustinus)所表述过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休谟同样是这种误解的代言人,因为众所周知,他把皮浪主义或极端的怀疑主义批评为一种“人类的奇思怪想”。[4](p148)
汉斯·弗里德里希·福尔达同样在《黑格尔哲学中的怀疑主义与思辨思想》的导论——《对主题的发问与思想》一文中认为黑格尔忽视了皮浪的怀疑主义与柏拉图哲学之间的重要差别。[5](s14)
尽管如此,当我们凝视这些萦绕于黑格尔的理解正确与否的问题时,我们所要思考的是,黑格尔为何要如此解读古希腊的哲学思想?正如克劳斯·杜辛在其为《黑格尔与哲学史》的中译本所写的序言中所表明的那样:“我们之所以不能始终赞同黑格尔对以往欧洲哲学观点和理论所作的解释,原因就在于,黑格尔的解释,乃是独特地根据他自己学说的眼光作出的,因而在许多方面曲解了先前作者的意图和论证”,[6]也正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和柏拉图哲学的误解也许是“经典的”。[3](s136)
笔者无意为黑格尔强作辩解,但如若立足于黑格尔的文本,我们可以发现:
第一,黑格尔对古代怀疑主义,尤其是皮浪的怀疑主义的解释的确存在一定的偏差。除此之外,黑格尔饱受诟病的是他对怀疑主义学派的历史的重构的确犯下了事实上的错误,即他认为较早的十个论式是属于皮浪的:“针对哲学体系的敌意的一面包括安尼西德穆斯、梅诺多图以及他们的继任者的怀疑主义,皮浪的怀疑主义则不在其列,最初的十个论式属于皮浪的怀疑主义”,[7](s226)但事实上较早的皮浪的怀疑主义与安尼西德穆斯、梅诺多图(Menodotus)等等的真正的怀疑主义学派的继承可能很少有或没有历史联系,较早的十个论式毫无疑问是属于安尼西德穆斯的。[8](p357)
第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黑格尔援引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观点,[9](p506-508)视荷马(Homer)为怀疑主义的发起者,同时也将阿尔基罗库斯(Archilochus)、欧里皮德斯(Euripides)、芝诺、色诺芬尼(Xenophanes)、德谟克利特(Democrit)、柏拉图等等引证为怀疑主义者,[7](s227)尽管这种观点值得商榷,但是,我们仍然要注意到,黑格尔之所以如此引用,乃是为了阐明自己的核心观点,即“一种真正的哲学本身必然包含一个否定的一面”,它径直针对所有有限的东西,因此是针对舒尔策的近代怀疑主义的。[7](s227-228)即便如此,黑格尔对于《巴门尼德篇》的解释也出现了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他并未把柏拉图在《巴门尼德篇》中的特殊立场与其对智者派的批判联系起来并作为主题,因此,黑格尔对于他的思维出发点与柏拉图哲学的思维出发点之间的原则性区别确实存在着某种模糊不清。[10](s36)
第三,黑格尔对于古代怀疑主义与学院派之间的关系的解释,旨在通过援引——塞克斯都将哲学家划分为独断主义者、学院派和怀疑主义者,尽管他在其整个著作中处理的是独断主义者,但是绝对不意味着他也拒斥学院派——来指明哲学除了独断主义和怀疑主义,还有第三种可能性。[7](s230)在黑格尔看来,依据学院派的三个类别,怀疑主义与学院派二者之区别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关于怀疑主义与新学院派的卡尔尼亚德(Carneades)之间的区别,黑格尔基本上持有与塞克斯都相类似的观点:怀疑主义者乃是通过一个暗含的独断,即“他们不知道现象是否是或不是两者”,来凸显他们的观点,而新学院派的卡尔尼亚德则是将“一切都是无法理解的”表述为一个断言。[7](s231-232)
其次,黑格尔认为怀疑主义与柏拉图中期学院派的阿尔凯西劳斯(Arcesilaus)的区别远非如舒尔策所阐述的那样,依据舒尔策所言,柏拉图中期学院派被塞克斯都宣称为“过于怀疑的”,但是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塞克斯都发现柏拉图中期学院派“怀疑不足的”,对于阿尔凯西劳斯,黑格尔则复述了塞克斯都的看法。[7](s232-233)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乃是关于怀疑主义与柏拉图主义之间的关系,黑格尔再次援引了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观点,[9](p165-166)指明有人将柏拉图视为独断主义者,有人将其视为怀疑主义者,尽管考虑到文献缺佚,已无从考证。[7](s234)塞克斯都首次在《反逻辑学家》中鉴于哲学家们对于真理的标准意见不合而对其驳斥,尤其是对感性认识的真理争论不休,他在这里反对的是“理性通过自身而认识自身”,换句话说,“理智无法认识自身,精神无法理解自身”,由此塞克斯都“完全忽视了理性及其自我认识,躲在戈尔贡之盾之后……把理性的东西主观表述地转化为知性,客观表述地转化为僵石”,由此理性被曲解为“某种绝对主观的东西”,被局限为“整体与部分的概念、绝对的主观性或绝对的客观性”,由此被拉进“一个确定的位置的现象”。[7](s235-236)塞克斯都“反对理性的自我认识,是怀疑主义攻击理性的所有武器的一个例子,它们(所有武器)在于将概念应用于理性”,由此理性沦为“有限性”,正如舒尔策所做的那样,沦为“东西”,有别于孤立自身并且疏离真正哲学的舒尔策的怀疑主义,那种把怀疑主义包含在自身之中的哲学名叫学院派。[7](s236-237)总之,在黑格尔看来,塞克斯都对学院派与怀疑主义的区分无非是“某种完全空洞的东西”。[7](s248)
第四,黑格尔在早期的《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和后期的《哲学史讲演录》中,对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较早的怀疑论式和阿格里帕的五个较晚的怀疑论式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的确,通过《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和《哲学史讲演录》中相关论述的比较,可以发现:黑格尔对于十个较早的怀疑论式和五个较晚的怀疑论式的态度存在着前后不一致。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黑格尔对于怀疑主义的历史的考察与把握也出现了一个重要遗漏:尽管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注意到了近代怀疑主义的差异性和多样性,但是他却将文艺复兴后期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怀疑主义从哲学史中排除了出去。[5](s15)
对于上文第四个问题的深入考察,将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黑格尔的哲学思想的内在发展进程。
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这篇论文中,相比于阿格里帕较晚的五个论式,黑格尔更偏爱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较早的怀疑论式的重要意义和思辨价值。然而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则截然不同,他明确地颠倒了他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中的评价:这十个较早的论式“总的来说反对普通的意识,属于一种没有什么教养的思维,——一种首先看感性存在的意识。它们反对我们所谓对事物的直接真理性的通常信仰,以同样直接的方式加以驳斥,并不是通过概念,而是通过对立的存在。它们在例举中也有这种无概念性”;[1](p123)与之相反,五个较晚的论式“反对那种对涉及发展了的知性意识的反思,反对科学范畴,——反对感性事物的思维存在,反对通过概念对感性事物加以规定”,[1](p123)因此它们“具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性质;这些论式比较属于思维的反思,包含着确定概念本身的辩证法……同时也显然可见,这些论式描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哲学思维的立场和修养”。[1](p133)
同样地,黑格尔对于《巴门尼德篇》的判断也同样发生极为明显的转变: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中,柏拉图的怀疑主义仍然被视为绝对知识的否定一面,而在《哲学史讲演录》中,类似于新柏拉图的解释,柏拉图的怀疑主义也被解释为肯定的。
事实上,这些都在向我们表明,黑格尔这两种判断上变化的原因在于黑格尔关于哲学体系和辩证法的理念的内在发展。[11](s36)
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一文中,黑格尔对较早的十个论式与较晚的五个论式的区分始于这么一段话:“但是除了与哲学一体的怀疑主义,与哲学相分离的的怀疑主义可以被分为两种,或者它不针对理性,或者它针对理性。”[7](s237)黑格尔在这里区分了怀疑主义的两种形态,第一种形态指的是真正的怀疑主义,即柏拉图的怀疑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指皮浪的怀疑主义),而第二种指的是与哲学相分离的怀疑主义,第二种形态依据其是否针对理性,在此基础上可划分为“不针对理性”的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论式和“针对理性”的阿格里帕的五个论式。
在黑格尔看来,怀疑主义自身从隐含到明确的发展呈现出逐级退化的序列,这与哲学和世界的共同“退化(Ausartung)”是同步的,[7](s237)并且是通过时间,说得确切一些,“时间的偶然性(Zufälligkeit der Zeit)”来实现的:[7](s243)
第一个阶段是与哲学一体的隐含的“真正的怀疑主义”,即柏拉图的怀疑主义,“古代的真正怀疑主义被鲜明地从塞克斯都为我们提供的脱离了哲学并转而针对它的怀疑主义这个形态中分拣开来,这个古代的真正怀疑主义虽然不具备哲学的肯定一面,而是主张与知识相关的一个纯粹否定性,但是同样不针对哲学……”[7](s237)
第二个阶段是明确登场的皮浪的怀疑主义(事实上是“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论式”,黑格尔错误地将安尼西德穆斯的十个论式归属于皮浪),尽管这种怀疑主义是与哲学相分离的,且并不涉及理性以及理性的认识,但却从未试图针对哲学和理性,而仅是针对普通的人类知性的独断主义。
第三个阶段是“阿格里帕的五个论式”,五个较晚的论式不仅针对普通的人类知性的独断主义,而且针对哲学和在哲学中显露的理性,针对理性意味着针对真正的思辨哲学,它已经预示并参与了怀疑主义的衰退和堕落。
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是“舒尔策的怀疑主义”,这种近代的怀疑主义可以说是怀疑主义的完全堕落,它本身沦为一种知性的独断主义,因为对于舒尔策的怀疑主义与独断主义而言,“意识的事实拥有无可争辩的确定性,并且真理在于时间性(Zeitlichkeit)……独断主义与怀疑主义在阴暗面(nach unten)上彼此一致并且二者彼此伸出了最友爱之手。舒尔策的怀疑主义把最粗野的独断主义集合于自身之中,克鲁格的独断主义同时也具有那种怀疑主义”。[7](s237-238)
考虑到《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一文产生的背景,在耶拿早期,相比于较晚的五个论式,黑格尔之所以更加偏爱较早的十个论式,也许是因为他在耶拿早期的这场论战中主要关涉的是:面对当时文化中对哲学和理性的曲解,为哲学的和理性的理念辩护——毫无疑问,黑格尔在这场论战中的盟友是较早的十个论式,反之,五个后期的论式则参与了黑格尔那个时代哲学的普遍性衰落,而黑格尔则试图与哲学风气的堕落作斗争,因此对其加以质疑。[11](s36)
对于针对主观主义的反思哲学的较早的十个论式,黑格尔在这里的论战中非常明确地赋予其肯定的评价,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对于怀疑主义论式的区分是来源于塞克斯都的:“塞克斯都在十七个论式中向我们展现了怀疑主义的准则,诸论式的差别确切地向我们指明了他的怀疑主义与古代怀疑主义之间的区别。虽然古代怀疑主义是离开了哲学知识而自给自立着的,但是与此同时,它是完全属于哲学领域之内的,它尤其是与古代哲学完全同一的,后者与主观性几乎没有关系。十七个论式中的前十个论式就属于这种古代怀疑主义。”[7](s238)
在这里,怀疑主义本身登场了,虽然它作为环节属于每一个真正的哲学,但是黑格尔同时也指出了这种怀疑主义的界限:“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笔者注:十个论式)是被随机地捡取的,并且考虑到一种自身的学说和一种并非现成的(vorhanden)不熟练性(Ungewandtheit),是以一种不成熟的反思,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反思的无目的性(Absichtslosigkeit)为前提的,如果怀疑主义已经与科学的批判有关系的话。”[7](s239-240)尽管如此,黑格尔仍然肯定了这种怀疑主义在批判普通的人类知性或普通意识(gemeine Bewu?tsein)中所扮演的角色,这种角色在《精神现象学》中,特别是在“意识”部分的“感性确定性”中,使得哲学从普通的人类知性或普通意识中解放出来:
“但是皮浪的这些论式的内容甚至更清楚地显示出,它们是如何远离一个反哲学的倾向,以及它们是如何完全地和独自地反对普通的人类知性的独断主义;它们之中没有一个涉及理性及其认识,而是它们全部都完全只是涉及有限之物、有限的认识或知性。它们的内容部分地是经验的,就这点而言,它们的内容并非先天地(schon an sich)适用于思辨;它们的内容通常部分地涉及关系,或者所有东西实际上都受其他东西所限制,并且就这点而言,它们的内容表述了一种理性原则。因此这种怀疑主义绝对不是反对哲学,并且恰恰不是以一种哲学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流行的方式,反对普通的人类知性或者普通的意识,普通的意识持留于被给定之物、事实、有限之物(这种有限之物意指现象或概念),并且作为一种确定、保证、永恒粘附于普通的人类知性或普通的意识;每一种怀疑论式都指明了普通的人类知性这种确定性的不稳定,同时以一种方式接近于普通的意识;即它同时求助于诸现象和诸有限性,并且通过它们之间的差异以及使得它们全都同等有效,通过这种在有限物本身中被认识的二律背反,认识到了有限物的非真理性。因此,它可以被视为哲学的最初阶段;因为哲学的开端必须是普通意识所提供的真理之提升(Erhebung)和一种更高的真理之预感(Ahung)。”[7](s240)
黑格尔在这里虽未明确指出何为“普通意识所提供的真理之提升”和“一种更高的真理之预感”,但是“哲学的开端”毫无疑问地是指向“绝对”的。此外,得以明确的是:怀疑主义不仅指向“感性确定性”,而且指向“知觉”,以至于“知性”。黑格尔更进一步地指出为什么需要怀疑主义及其论式:“这个关于诸有限性的普通的人类知性的怀疑主义和独断主义并立于普通的人类知性之中,并且因此那种怀疑主义成为某种仅仅是形式的东西;然而独断主义被真正的怀疑主义扬弃了,因此那个关于意识事实的不确定性的普通信仰(Glauben)不再是某种形式的东西了,因为怀疑主义把现实性和确定性的整个领域提升为不确定性的层次(Potenz),并且消除了普通的独断主义,这种普通的独断主义无意识地属于作为一种力量(Macht)之特殊的风俗与法律和其他的境况,因为对于这种力量而言,个体只是一个对象,并且这种力量也在它的效应线索的细节中理解个体,对此普通的独断主义自己产生了一种知性的知识,只不过因此总是更深地陷入那种力量的束缚(Dienst)。”[7](s241)
在黑格尔看来,这种早期的十个论式所代表的怀疑主义仍然拥有其肯定的一面,即它不是作为一种(拒斥或反对一种主流文化或宗教的)确定的信念/意见(Häresis)或流派,而是作为“一种训练/生活方式”(γωγν/Agogin),或“一种生活方式的教育(Erziehung)”,或“一种教化(Bildung),这种教化的主观性可能是客观地”指向心灵宁静(ατɑρɑξ ɑ/Ataraxie)的。[7](s242)并且从其肯定的一面来看,这种“理性的自由将其提升到自然必然性之上”的怀疑主义是“并不与哲学相抵触的”。[7](s241-242)事实上,黑格尔容忍了这种怀疑主义的软弱:一方面,这种怀疑主义与普通的人类知性的独断主义相冲突,更进一步说,不仅与自己的个人经验意识相冲突,甚至于与风俗、习惯或法律和制度相冲突,由此指向一种个人的内在疏离;但是另一方面,这种怀疑主义为了达到心灵宁静,必然地与生活方式,更为确切地说,生活于其中的伦理世界相适应,——由此这种怀疑主义产生了一个相互分裂的伦理取向,如果它被整合到思辨哲学中,必须避免这种取向之后果。
那么,这就意味着相比于这种早期十个论式所代表的皮浪的怀疑主义,黑格尔的真正哲学,即思辨哲学作为一种教化同样拥有一种肯定的一面,并且要指向二者之统一的绝对。
黑格尔在怀疑主义从较早的十个论式到较晚的五个论式的发展过程中注意到:尽管后者在内容上对前者部分地有所重复,但是二者在作用和倾向上有着一个本质区别:“人们看到……这五个论式的目的完全不同于最初的十个论式,并且它们仅仅关涉反对哲学的怀疑主义的未来转向。”[7](s244-245)黑格尔进一步指明了这五个论式所具有的作用或扮演的角色:“没有更合适的武器来反对那些有限性的独断主义,但是它们(笔者注:五个论式)是完全无用于反对哲学的”,[7](s245)由于这五个论式“直接地包含诸反思概念”,因此对于这五个论式而言,一方面,“源自于理性”的肯定作用被黑格尔视为反对哲学中的独断主义的武器——能够揭露独断主义者本身的有限概念并且通过均势原则来克服知性的二律背反,正是在这一点上,这五个论式完全有理由在后来的《哲学史讲演录》获得黑格尔的高度评价,尽管这一点在《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中没有被非常详细地处理;另一方面,“属于反思”的否定作用被黑格尔视为无用于反对真正的哲学、理性或理性认识,因为真正的绝对包含他物于自身之中:“独断主义的本质在于:它把一个有限者,背负着对立的某物(例如,纯粹主体,或者纯粹客体,或者处于二元论之中的与同一性相对的二元性)设定为绝对物,因此关于这个绝对物,理性指明:它(笔者注:这个绝对物)与从它所排除掉的东西有关系,并且仅仅通过和在这种与他物的关系之中而存在,因此按照关系的第三个论式,它不是绝对的。”[7](s245)
也正是在这里,黑格尔通过这五个论式所表现出的反对知性规定的独断主义的威力与反对理性规定的无能,指明了知性与理性的区别。可能会令人感到迷惑的是,在《精神现象学》的一个重要段落中,黑格尔同样指明知性本身的一种否定的力量:“分解活动就是知性[理解]的力量和工作,知性是一切威力中最惊人的和最伟大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的威力。”[12](p20-21)怀疑主义的否定力量,确切地说,事实上是真正的怀疑主义的否定力量与知性本身的否定力量并不冲突,因为真正的怀疑主义作为否定力量实际上是肯定地指向一种在更高层次上的统一,知性上升为理性的辨证过程,必定是知性本身按照其真理性的尺度而自我否定的一种内在的发展。最终,知性与理性之内在关联后来在《逻辑学》中得以明确地阐明:“知性展示了无穷的力量,它规定普遍的东西,或换句话说,它通过普遍性的形式,分给本身立足不牢的规定性以僵硬的长在……放任那些规定性如以上的状态,不能够通过与抽象普遍性对立的辩证力量、即通过那些规定性自己特有的本性、也就是通过它们的概念,把它们归结为统一:这乃是理性的主观的无力……因此,把知性和理性分开,像通常所实行的那样,从任何方面看,都必须加以谴责。”[13](p280)
由此可见,黑格尔把怀疑主义的均势原则理解为二律背反,那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把怀疑主义的处理方式理解为辩证的,只要辩证法通过其结果的二律背反之特性已经是定义的,如果怀疑主义因此战胜了独断主义,那么这就意味着怀疑主义在独断主义的层面上揭示了辩证法作为独断主义它自身隐藏的真理,即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如果它可以免于怀疑主义的攻击的话,那就是说,它已经把怀疑主义转而攻击独断主义的反思和辩证法包含于自身之中了。[14](s27)当然,另一方面,在反对理性时,它们呈现出知性的特性:“在反对独断主义这方面,这些论式是理性的,因为它们要求独断主义所不考虑的对立物登场来反对独断主义的有限物,那就是说确立了这个二律背反;反之,转而针对理性,它们把纯粹的差异——它们受纯粹的差别所影响——保留为它们的特性;它们的理性方面已经在理性之中了。”[7](s246)
有限性的知性的二律背反必然指向一个无限性的绝对的理性的东西作为其本身与其对立面的统一:“第一个论式所关涉的是差异性,而理性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自我同一的,纯粹的不一致只是对知性而言的,并且所有的不一致被理性设定为一……它仅仅在这种关系之中,在一种与他物的必然联系之中,这一点不能被理性的东西按照第三个论式加以证明;因为它本身无非就是这种关系。因为理性的东西就是这种关系本身,所以这些本应彼此互为根据的关系彼此相关,当它们被知性设定时,可能陷入圆圈或第五个论式,即循环论证,但是理性的东西本身并非如此;因为在这种关系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被互为根据的。同样地,按照第四个论式,理性的东西不是一种未经证实的假定,以致于它的对立面能有同等权利来被未经证实地假定以反对它,因为理性的东西没有对立面,——它包含这两个彼此对立的有限物在自身之中。上述的这两个论式都包含一个原因和一个结果的概念,依据这个概念一个他物被另一个他物所根据;因为对于理性而言,没有一个他物与另一个他物相对立,所以不仅是这两个论式,还有对于一种根据的这种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的和无穷无尽的需求,以及第二个论式,即无穷倒退,都烟消云散了;那种需求和这种无限性(笔者注:无穷倒退)都一点无法攻击理性。”[7](s246-247)
这个理性概念并非是人为设定的,而是知性本身的辩证法的必然的内在发展的产物。这个理性概念,更进一步说,黑格尔的整个哲学体系是否能够真正如我们所愿的那样可以完全抵御怀疑主义的攻击,将是另外的研究主题。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一研究主题与黑格尔所说的“真正的怀疑主义”,说得更确切一些,与辩证法的内涵密切相关,因此我们还必须考察黑格尔的真正哲学,即思辨哲学是如何扬弃怀疑主义的,换句话说,对于黑格尔的哲学而言,所需要的根本不是作为一个真正哲学的“立场”或“环节”的怀疑主义,因为真正现实的哲学已经包含这个环节于自身之中,并在怀疑主义自身的发展中指明其界限而由此扬弃了它自身;另一方面,较晚的五个论式所代表的反思的怀疑主义本身在怀疑主义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把理性的无限性颠倒为知性的有限性,最终所导向只不过是一种知性的形而上学:“因为这些论式把有限的概念都包含在自身之中并以其为基础,所以它们应用于理性所直接导致的是,它们把理性颠倒为一个有限的东西:为了能够刺得它(笔者注:这个有限的东西)发痒,它们为它提供了局限性(Beschränktheit)的挠痒器(Krätze)。”[7](s247)当然,黑格尔同时也指出,这五个论式就其本身而言并非针对理性的思维,但是当它们针对理性的思维时,它们就直接地改变了理性的东西,使之成为绝对主观的东西或绝对客观的东西,或者不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部分,怀疑主义对理性的攻击都可以从这方面来理解。[7](s247)
如果怀疑主义作为哲学的一个单纯的环节转而反对知识的话,其本身无非是纯粹的否定性或纯粹的主观性:“总而言之,通过怀疑主义针对知识的转变,怀疑主义因此被驱动(treiben)了,因为它在这里以一种思维反对另一种思维,并且与哲学思维之‘是’(Ist)作斗争,如此这般,以扬弃它自身思维之‘是’,由此在纯粹的否定性中保持自身,这个纯粹的否定性本身是一个纯粹的主观性。”[7](s248)并且,怀疑主义通过它自身否定性的辩证发展导致自我毁灭,作为哲学的一个环节的怀疑主义的自我扬弃,必然是通过作为一个极端的绝对化的一致性的自我扬弃来实现的,换句话说,这个极端离开了它的对立面无法自我保持,由此必然在它的对立面中被扬弃:“在这种最高的一致性(Konsequenz)的极端(Extreme)——即否定性或者主观性的极端,不再把自己限制为特性的主观性,这种特性的主观性同样也是客观性,而是成长为一种知识的主观性,这种知识的主观性针对的是知识——怀疑主义必定变得不一致的,因为极端离开了它的对立面无法保持自身。”[7](s249)在这里,黑格尔就已经暗示了怀疑主义后来在《精神现象学》中的自我发展方向:“怀疑主义”必然要经历“苦恼的意识”而最终走向“理性”。
通过对怀疑主义与哲学的关系的规定,怀疑主义最终在黑格尔那里获得了双重身份:一方面,作为“哲学的一个单纯环节或诸多意识形态之一”;另一方面,作为“自身实现着的怀疑主义”,或者进一步说,辩证法。怀疑主义的双重身份将一直延续到《精神现象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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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高思新
B5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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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7)03-0095-07
荆晶(1981—),男,哲学博士,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在职博士后,江苏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扬州大学基地特聘研究员。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胡塞尔被动构造思想研究”(11CZX04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融合教育机制研究”(15YJA71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