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克强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试论生产力发展论的21世纪内涵
□夏克强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一个基本观点。20世纪初以来,社会主义国家在实践这一理论观点的过程中有过巨大的成就和沉重的教训。在信息技术迅猛发展的21世纪,社会的现代性问题与后现代性问题相互交织。面对多重挑战,必须找回“生产力发展论”的人本内蕴,并对其赋予关切人和社会、促进国家治理的新时代意涵。
生产力;发展论;现代;后现代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社会的发展从根本上说是由生产力的发展决定的,因而建成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也有赖于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因此,社会主义国家必须解放和大力发展生产力(即通常所说的“生产力发展论”)成为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中一条不可移易的基本原则,这也在社会主义各国转化为突出经济建设的实践。
进入21世纪后,世情、国情的嬗变对传统马克思主义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其中就包括作为科学社会主义基本理论原则的“生产力发展论”观点。如何看待包括“生产力发展论”在内的若干基本理论观点,关乎科学社会主义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命运,这也是发展“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最大现实背景。“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原则,对于其中的‘基本原理’应该作动态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理解”[1]。只有把包括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在内的马克思主义学说真正地发展好,使其能够经得起历史检验并在世界范围内获得普遍认可,21世纪的中国共产党人才能找到真实的理论自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也才能越走越宽广。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特别强调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后必须一步一步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并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到自己手里,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2]。自此以后,几乎所有奉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国家在政权建立后都会把大力发展以工业为主导的国民经济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中轴。
在俄国创建和巩固苏维埃政权的过程中,列宁强调“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以后,它的最主要最根本的利益就是增加产品数量,大大提高社会生产力”[3],并且提出“要么是灭亡,要么是在经济方面也赶上并且超过先进国家”[4]。斯大林在成为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领导者后,继承了列宁的这一思想观点,他说,“我们比先进国家落后了五十年至一百年。我们应当在十年内跑完这一段距离。或者我们做到这一点,或者我们被人打倒”[5]。由此,“生产力发展论”又被赋予了赶超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时代内涵。
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确立以后,毛泽东也对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进行过探索。他认为,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是要在新的生产关系下面保护和发展生产力[6];要采用科学技术提高生产力;要采用最先进的科学技术赶上最先进的国家[7]。不难看出,毛泽东在发展生产力的问题上,与之前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理论家的观点一脉相承,特别是深受列宁和斯大林的影响。
1992年,邓小平在南方谈话中提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8]。有学者指出,邓小平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作为社会主义本质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内容加以强调,这在科学社会主义历史上是第一次,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大发展[9]。也有人就此认为,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以后,解放、发展生产力的任务仍然存在,贯穿于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尤为紧迫[10]。
2.1 巨大的成就:农业国向工业国的快速转换
20世纪初以来科学社会主义实践的最大成就,无疑是让世界上若干原先落后的农业国在短时期内实现了向工业国的转变。自1917年苏维埃俄国建立以后,几乎所有共产党执政的国家都是在“生产力发展论”的理论指导下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突出经济建设、在经济文化普遍落后的状况下倾全国之力加速推进工业化,是这些国家的一个共同特点。
——苏联。1928年,苏联开始实行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高速工业化、农业集体化和经济管理计划化的经济发展模式逐步形成。其中,高速工业化是目标。除高速度外,该经济发展模式的特点还体现为优先发展重工业以及主要采用行政手段。农业的集体化和使用行政命令管理经济都是为实现这一目标服务。在这种经济发展模式下,苏联从1929年到1940年,工业年均增长速度为16.8%(其中1929—1932年的工业化高潮时期年均增长速度为19.2%),共建成约9000个工业企业,整个工业增长了9倍。有人通过对比指出,没有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工业化期间的工业增长率达到过10%,而苏联工业化期间的工业增长率高达近20%[11]。这样的增长速度在人类经济史上极为罕见。1940年,苏联的工业总产值跃居欧洲第一位和世界第二位,从落后的农业国转变为强大的工业国。
——东欧国家。大多数东欧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都是农业国或农业—工业国。经过40多年的工业化历程,各国都建立起了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工业化建设取得了较为重大的成就。剧变前,所有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业产值都占到社会总产值的一半以上。其中,匈牙利的工业总产值是战前的9倍,南斯拉夫的工业总产值是战前的30多倍;即使是原先工业基础较好的民主德国和捷克斯洛伐克,其工业总产值也都是战后初期的14倍。
——中国。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经济恢复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于1953年公布了“过渡时期总路线”,提出实现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任务,并开始实施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1957年全国工业总产值达到783.9亿元,超过原定计划21%,平均每年增长18%。“大跃进”期间,中国的工业化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1960年,全国工业总产值为1650亿元,比1957年增加1.34倍[12]。1965年前后,中国基本建成相对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1978年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更是一度以两位数的增速发展。1978—2015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由3645.2亿元增加到676 708亿元,其中工业总产值由1607亿元增加到274 278亿元,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和制造业第一大国。
2.2 深重的隐忧:经济社会发展的异变倾向
第一,经济的结构性问题长期存在。在基础薄弱的前提下大力发展生产力,所带来的一个尾大不掉的后果就是形成了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它直接导致20世纪社会主义国家在经济的结构和效率上普遍出现严重问题。以苏联为例:在经济结构上,由于长期偏重于发展重工业 (特别是与军事工业密切相关的重工业),苏联形成了一个重型的经济结构。据西方估计,全苏联电子工业产品的大部分、机器制造业和金属加工工业产品的1/3、冶金产品的1/5以及化工产品和能源的1/6是用于国防。片面发展重工业的政策,导致国民经济其他部门,特别是农业、轻工业、食品工业的严重落后,市场供应处于紧张状态,影响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在经济产出上,大量投入人力、资金和原材料的粗放式发展导致经济效率十分低下[13]。中国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也同样存在经济比例严重失调、投资效果偏差以及发展不可持续的问题,这种局面在启动市场化改革以后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第二,次生性社会问题恶化。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端,并大规模地引进外资和技术,国民经济的增速也由此超过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民的总体生活水平和各项社会事业也都有了较大的改善。然而,为促成生产力解放而发生的社会主义体制短时期整体性变动严重削弱了国家的社会保障能力,致使社会发展与经济发展严重脱节。在教育、医疗、就业、司法以及收入分配等领域,无不凸显着不平等,社会思想道德严重下滑。生产力的粗放式扩张、体制改革的不彻底以及生产的出口导向致使产能过剩、劳资纠纷、腐败、征地拆迁及生态环境破坏等问题愈益严重,安全生产事故频发,社会群体性事件时有发生。另外,由于互联网信息技术以及衍生金融产品的过快发展,大量的传统实体行业面临生存危机,直接影响到经济社会的稳定。
第三,社会主义的基本价值受到严峻挑战。社会主义是在人类鞭挞资本主义的血腥与丑恶中应运而生的,因而正义是其基本的也是永恒的价值追求。这种价值追求是一以贯之的,不能因为社会主义的某一特殊发展阶段而改变,即使在实践中确实遇到很大困难,也应该通过改革的途径使价值的底线得到坚守。苏联20世纪的工业化是在残酷掠夺本国农民的基础上实现的。在推动工业化所必需的资金积累问题上,斯大林曾列举过历史上的几种不同方法:一种是靠侵占和掠夺殖民地来积累资金,如英国的工业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另一种是靠索取战争赔款来积累资金,例如德国;再一种就是沙皇俄国所做的,用奴役性的贷款来发展工业。这三种方法的共同特征就是以外面流入的“追加资本”为前提,以此导致资本主义工业国的形成。因而,这几种方法对于社会主义国家都是不可取的[14]。斯大林因此提出,苏联要走“第四条工业化道路”,即靠本国内部的力量实现“社会主义的积累”。所谓的内部力量,主要指的是国内农民,用斯大林的话说就是苏联的工业化“将在更大的程度上依靠国内市场,首先是依靠农民市场”[15];具体是通过工农业产品交换中的“剪刀差”价格实现,“这是一种类似‘贡税’的东西,是一种类似超额税的东西;为了保持并加快工业发展的现有速度,……我们不得不暂时征收这种税”[16]。1929年11月,苏共中央全会通过实行全盘集体化的决议,此后集体农庄的规模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到1934年,农业集体化的目标基本实现。在执行过程中,政府的工作队经常采用威胁、恐吓等办法强迫农民入社,有的甚至还使用粗暴手段征收农民仅存的口粮。1932—1933年,苏联国内爆发严重饥荒,饥荒地区大约覆盖5000万人口[17],其中号称“欧洲粮仓”的乌克兰损失尤为惨重,大致有300万以上的人口非正常死亡[18]。二战结束后,凡是效仿苏联工业化模式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或多或少发生过类似的历史悲剧。
20世纪后期,当西方工业国家基本完成现代化以后,与“后现代社会”有关的问题开始日益显现。所谓的后现代社会(或称“后工业社会”),是相对于现代社会而言的。从17世纪前期英国发生工业革命开始,以工业生产为主要活动,世界各国都朝着现代社会的方向不断前进。在这几百年的历史进程中,人类社会的工业生产逐渐趋于饱和。从1929年爆发“大萧条”开始,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社会以及后来的整个世界逐步进入到一个生产过剩而需求不足的阶段。现代社会中的商品供应充足,而此前人类社会史中一直存在的物质生活必需品匮乏的问题也得到了较为彻底的解决。以此为分水岭,“后现代性”的问题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
后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现代的工农业生产模式趋于终结。其一,生产过剩引发需求不足的问题。在发达的后现代社会,信息化、自动化和高度机械化的融合使工业生产力发生几何级数式的倍增。这样的工业体系能够生产出巨量的物质生活必需品,而且其外溢的产能还会流向高端制造领域。人们在衣、食、住、行等需求等方面的满足已不是问题,马克思所设想的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实际上已经出现。当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而人们的生活需求又有了保障的时候,需求不足的问题也就随之产生,以解决物质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和分配为目标的经济学从而失去了存在的基础[19]。为了保证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能够不断维持下去,社会的需要不断地把新的需求“生产”出来。于是,出于各种政治目的的国家需求和追逐高附加值乃至虚拟价值的个人需求大量产生,维系着后现代社会的经济体系和社会体系的继续运转。其二,非生产性行业逐步替代生产性行业。如前所述,工业产能的爆炸式增长使人类社会摆脱了物质匮乏的困扰,因而大多数人不再从事农业和制造业,而是从事服务业[20],再加上发达国家的制造业空心化趋势,后现代社会极有可能出现生产性行业日益萎缩、非生产性行业日益膨胀的局面。因此可以说,既有的现代工农业生产模式在后现代社会将趋于消亡,由此还会引发愈益严重的失业问题。其三,“剩余价值论”面临解构。智能化和机器人化的工业生产使得产品中“凝结的无差别人类劳动”不再绝对化,因为产品的生产愈益不依赖劳动者在体力和数量上的投入,转而以知识和技术的投入为主。贝尔认为,“后工业社会的特点并不在劳动价值论,而在知识价值论”[21]。邓小平关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22]的论断得到实践的进一步验证。
以现代工业生产的解构为中轴,后现代社会的其他各领域也发生着嬗变。在政治领域,阶级、政党、社群的界限日渐模糊,公共议题和传统政治价值正在退出政治生活的中心,政治斗争由上层建筑蔓延至基层社会导致了微观政治的出现;在社会领域,由于国家干预越来越多地介入社会生活以及等价交换的市场原则大行其道,传统的社会联系发生解体:家庭由原先的命运共同体变成“自由人的联合体”,各种社会组织呈现松散化趋势并不断分化组合,社会个体之间的关系向原子化和虚拟化的方向转变;在文化领域,形式取代了内容,建构意义的最有效方式是通过差异化符号来表述,而不是建构“意义”本身。
4.1 “生产力发展论”的本义及异化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正式将生产力表述为“生产能力”,而把“以物的形式存在”的生产力表述为“生产出来的生产力”,并且更多时候明确指出这种生产力是“以固定资本形式存在的生产力”和“人本身”。在后来的《资本论》中,马克思又进一步将关于生产力的表述精确化,把作为“生产能力”的生产力概念和作为“生产能力物质载体”的生产力要素概念明确区分开来[23]。显然,马克思所说的生产力就是指人类实际进行生产活动的能力,也就是改造世界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发展取决于技术进步与劳动者素质的提高,因而它与经济的发展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一对范畴。
马克思关于生产力思想的卓越之处,在于其揭示了社会形态是由生产力的发展决定的。他说,“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24]。并且,他还把是否突破生产关系所能容纳的范围作为生产力(自变量)带动社会形态(因变量)发生质变的衡量限度。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里他写道,“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 (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生产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因此,“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25]。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也是在强调生产力和社会形态的发展都是渐进的,也就是他在后来所说的“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自然历史过程”[26]。在《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对他的这一观点有着更为明确的表述,并肯定了人在生产力要素中的第一重要地位:“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27]
然而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关于大力发展生产力的纲领性叙述则更多的是出于阶级斗争的考虑。“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28]因此,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资本是生产的;也就是说,是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重要的关系”[29]资本扩张与生产力发展的密切互动成为18世纪工业革命发生后资本主义世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马克思、恩格斯曾经这样回忆写作《共产党宣言》时的欧洲革命形势:“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一切剥削、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的奴役下解放出来”[30]。如何使新社会尽可能快地巩固起来?一个很实际的办法就是通过由巨大生产力创造的物质财富来向世人展示无产阶级专政的新社会是优于资产阶级社会的,进而实现他们在此前所构想的依靠个人重新驾驭这些物的力量并消灭分工以摆脱资本统治的目标[31]。这在那个狂热追逐财富和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①有学者指出,追求财富是自古以来世界政治的永恒目标之一(参见王缉思:《世界政治的五大目标》,《国际政治研究》2016年第5期);恩格斯也强调,“鄙俗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动作用的灵魂;财富,财富,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的个人的财富,这就是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参见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188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94页)。。对于此类在特定时代出于策略考虑而计划的革命措施,他们后来曾不止一次地强调“根本没有特别的意义”[32]。
进入20世纪后期,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者开始把解放和大力发展生产力作为其执政的首要任务,并在理论上予以强调和坚持。无论是列宁的“提高社会生产力”还是毛泽东的“采用科学技术提高生产力”,从表述上看都并无问题,符合马克思关于生产力内涵的界定,然而在实践中他们仍然不自觉地陷入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谁战胜谁”的思维窠臼。列宁认为,“开发资源,建立社会主义社会的真正的和唯一的基础只有一个,这就是大工业。如果没有资本主义的工厂,没有高度发达的大工业,那就根本谈不上社会主义,而对一个农民国家来说就更是如此”[33],“资本主义可以被最终战胜,而且一定会被最终战胜,因为社会主义能创造新的高得多的劳动生产率”[34]。斯大林也宣称,“为什么社会主义能够、应当而且一定会战胜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呢?因为它能比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创造更高的劳动典范,更高的劳动生产率。因为它比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给予社会更多的产品,使社会更加富足起来”[35]。毛泽东在谈到中国的钢铁产量必须超过美国时则说,“你有那么多人,你有那么一块大地方,资源那么丰富,又听说搞了社会主义,据说是有优越性,结果你搞了五六十年还不能超过美国,你像个什么样子呢?”[36]这些言论都是他们作为本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领导者急切期盼发展壮大工业经济以超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真实内心写照。这实质上是在贯彻马克思特定时期的阶级斗争思路的过程中较为自发地实践马克思的社会发展理论。
历史证明,生产力的发展进步根植于深厚的技术和人才积淀。苏联社会主义体制的确曾使原本落后的农业国家实现了向工业国家的快速转变,但是,这种高度集中的体制只能保障早期工业化所必需的低端资源供给,而20世纪社会主义国家高速度工业化的根源则是在于抓住了技术扩散的历史机遇①一战后德国为躲避英法等国的制裁将其军事工业迁入苏联境内;中国在1950年代接受了苏联的156个大中型工业项目援助和原子弹导弹技术援助。。苏联式社会主义发展体制的成型实际造成了社会局部的超常发展与社会整体的长期僵硬,以至社会内部不同子系统的运转极不协调。
4.2 后现代社会的“生产力变量”
丹尼尔·贝尔指出,“工业社会以机器技术为基础,后工业社会是由知识技术形成的”,因此在后现代社会中“知识处于中心地位”[37]。因此,我们有必要以当代生产力的演进为出发点来探讨后现代性将会给社会主义及国家治理带来的挑战。
尽管我们强调历史进程受其内在的一般规律的支配[38],但是历史也充满着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性会延缓抑或加速历史的进程(甚至改变历史的走向)。正当人类社会还在逐步适应19世纪后期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各种影响时,谁也不会预料到20世纪上半叶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会极大地促进科技发展,特别是信息技术的横空出世,把世界又引入一轮改变现代工业生产模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生活方式的新产业革命。信息技术革命使社会的后现代性提前到来,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不确定。吉登斯指出,当代社会的不确定性源于融入了信息技术的全球化引起人们的时空观念和社会的时空存在发生了变化,“瞬间全球通讯渗透进了日常经历的方方面面,并且开始对它重新进行调整”[39]。在全球化时代,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中的相对确定性受到了信息技术革命的激烈冲击,由空间隔离、边界限制和制度制约而形成的种种确定性不断被突破,并且,在人们对信息革命引发的不确定认识还不够明确的条件下,越是试图用传统社会的策略与制度来消解不确定性,越会引发更多甚至更大的不确定性[40]。
宇宙间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摆脱“有生必有灭”的公理。正如马克思所揭示的那样,社会的变迁是由生产力的发展决定的。但实践也证明,生产力的过快发展不但能加速解构社会,也能加速解构社会生产本身。当前,以大数据为代表的互联网信息技术正在全面渗入社会生活。有学者认为,大数据作为非物质产品所具有的非排他性、公开性、共享性并通过消费而不断增值的特征能不断改变资源占有的社会格局,并且云计算将使计划作为资源配置的手段真正成为可能,这些都会推动世界朝着社会主义方向发展[41]。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性趋势。然而,正如前文所述,由知识技术驱动的生产力演进使现代生产趋于瓦解,从而打破了生产力要素的原有排序,这就会在很大程度上颠覆既有的社会运行规则,并且引起整个社会的解构与重组,再加上前现代—现代社会遗留的大量深层次矛盾并未解决,互联网时代以及金融资本对实体行业的吞噬,智能化世界中不同的人群(地区)之间的差异愈益增大,全球化逆势的周期性出现,以及人们在反抗不确定时引起更大的不确定,所有这些因素也有可能促使社会化大生产在大数据的作用下走向解体。马克思、恩格斯坚信社会主义必然代替资本主义的理论前提是全球范围内的私人生产会逐渐向大型集中的社会化方向发展,但假如现实世界中还存在一种与之相反的可能性趋势,那么传统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就必须通过自我更新来予以回答。
随着现代工业生产的逐渐解构,后现代社会的风险性愈益增强。由于工业主义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现代社会贯穿着工业和大机器生产所要求的标准性、专业性和一致性,而这些社会特征会在后现代性出现后逐步消解。在非生产性行业替代生产性行业的历史背景下,后现代社会呈现多中心、去权威和相对性等特征。社会主体及其利益诉求日益多样化,传统的宏大叙事让位于微观议题,各国的民粹主义由于资本全球化的加速和本国政府的治理失能而纷纷兴起,所有这些社会的后现代性表征在全球总体安全态势趋紧而各领域危机传导性递增的大环境下,与现代社会既有的尖锐问题交织在一起,使社会充满风险。如果说苏联是在现代性的强劲冲击下轰然倒塌的,那么当前的社会主义中国正面临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双重挑战。未来究竟是机遇大于风险,还是风险大于机遇,取决于中国能否在其后现代社会完全成型之前解决好深层次、结构性的问题。
20世纪的科学社会主义从理论到实践都把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作为其主题,其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都值得后人深刻吸取。特别是,无论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是列宁和毛泽东,都不能也不可能预见到生产力在信息技术革命背景下的突飞猛进,致使社会整体的发展与其严重脱节,进而失序乃至解构。对于当代中国来说,能否从理论和实践上处理好生产力发展这个问题,关系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在21世纪的兴衰成败。
第一,21世纪的生产力发展是以人为本的。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中,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要素,因此生产力的发展理应首先是人的发展。资本因追逐最大化利润而生,而其与生产力的互动确实能使后者得到快速发展。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为扩大物质产出而不顾一切地发展生产力正是资本主义急功近利的本性所在。与此相反,社会主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通过人的自觉干预建立公正的社会,消除人对人的压榨和剥夺,实现人的自由和幸福。哪怕是为了社会主义的发展,也不能轻视人的价值和权益。正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认为的那样,人类历史应该以现实的人为出发点。应该再次明确的是,生产力的发展并不等同于经济的发展,也更不是建立在把人作为工具性要素的基础之上 (这正是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所批判的)。20世纪的科学社会主义实践在这方面有过沉痛的教训,这严重损害了社会主义的声誉,使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的合法性遭受质疑。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者应当记取这个教训。如果说20世纪的社会主义国家在发展生产力问题上的偏颇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历史条件有关,那么,目前总体上处于和平与发展的时代背景下,经济社会已有长足进步的社会主义中国是有能力纠正这个偏颇的。经济社会的发展应该以人民为中心,统筹好利益关系,让发展的成果惠及每个人,使共建共享落到实处。通过制度安排,让人民群众拥有更多的财富,掌握较高的技能,具备适应现代文明社会的思想观念、人文素养和科学知识,同时也应当切实保障他们的劳动权益,给予他们真正的社会关怀,在人的全面发展的基础上促进生产力的内生性发展。从客观需要来看,21世纪的生产力发展比拼的是人的素质和高端需求;就理论自觉而言,发展关于人的生产力是对马克思相关思想本质涵义的回归。
第二,21世纪的生产力发展是兼顾社会的。中国的社会转型,需要在风险识别与应对中有效遏制消极的内生变量,催生积极的内生变量,防止系统化社会风险的出现[42]。凡是在20世纪实践过或者目前仍在实践科学社会主义的国家,都经历过短期内社会转型和经济体制转轨带来的巨大阵痛。究其根源,还是在于这些后发社会主义国家为寻求国力的快速提升,运用非常规手段使生产力急剧扩大所造成的社会张力。从20世纪后期开始,信息技术革命促成了社会的后现代性提前到来,使得包括中国在内的大量还未完全进入现代社会的国家面临“风险叠加”的严峻挑战。过分急切速成的现代化的行为方式是一种“发展病”,而片面追求高速发展引起政治脱轨和社会失序也是一种“发展病”[43]。邓小平曾说过,“过去我们讲先发展起来。现在看,发展起来以后的问题不比不发展时少”[44],针对的就是这种“发展病”。因此完全可以说,外部输入的发达生产力已经使原本并不发达的转型社会不堪重负,中国已到了该适度放缓发展的脚步转而集中力量解决既有社会问题的阶段,而其关键就在于管控好生产力这个“内生变量”,让它在不至干扰社会正常进程的前提下适度发展。
马克思强调必须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以此杜绝资本主义异化现象在新社会重新产生:“生产力的这种发展……之所以是绝对必须的实际前提,还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发展,那就只会有贫穷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就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也就是说,全部陈旧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45]。近40年的改革开放已使中国的经济技术有了巨大的飞跃。假定在国家治理比较理想的状态下,凭藉中国的社会生产力迄今所创造的财富是能够支撑起一个较为富裕的社会的,这是我们树立适度发展生产力观念的现实基础。当前的中国经济进入动力转变和增速换挡的阶段,全社会的生产力要素正在重新配置。生产力要素的配置必须立足于创新驱动发展,但也要顾及社会可接受的程度。以工业化与信息化的结合为例,当前全国不少的地方政府在制定本地产业政策时提出工业4.0的目标,而事实上,工业4.0是在工业3.0(信息化)的基础上实现智能化,而目前中国的制造业整体尚处于工业2.0(自动化)的阶段,有的企业甚至连“2.0”都没做到,又何谈“4.0”[46]? 在后现代社会完全到来之前解决现代社会的遗留问题并构筑适应后现代特征的社会规范体系,是较好地实现中国社会转型的唯一路径。把“生产力变量”控制在契合社会总体现状的范围内,尽可能增大其正效应减弱其负效应,对于赢得解决问题的时间和空间极为重要。
第三,21世纪的生产力发展是促进善治的。生产力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对其扬长避短除了合理配置既有的生产力要素外,还应该优化其发展导向。既然生产力归根到底是人类改造世界的能力,那么在知识和信息主导的21世纪,发展生产力的问题导向应该由物质层面转向社会层面,即在总体上解决了生活必需品匮乏的问题以后,继续解决更深层次的社会失范问题。不容回避的是,欧洲启蒙运动所产生的理性主义体系远非完美无缺,它在促成巨大历史成就的同时,也使人类陷入愈益断裂的社会和精神危机。约翰·格雷指出,“我们还生活在启蒙运动方案的昏暗废墟中,这是现时代的统治方案,……在西方文化中,推进人类理性自由、根据科学的特权地位理解其他所有形式的启蒙方案,已经成功腐蚀和摧毁了道德和社会知识的属地和传统形式,但并没有生成类似于新文明中的任何事物”[47]。即使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也同样与欧洲理性主义的思维逻辑一脉相承,“就其理论形式来说,它起初表现为18世纪法国伟大的启蒙学者们所提出的各种原则的进一步的、似乎更彻底的发展”[48],其在深刻揭示资本主义的本质与历史命运之后,也只能从摆脱物的统治的维度来展望人类的解放。同时置身于现代和后现代之中的中国社会,最需要的已不是物的自由获取,而是人们对真理的信仰、对正义和美好的价值认同,以及内心的安宁与满足。也就是说,在21世纪的中国,以人为引领的所有生产力要素,应该高效生产出让社会充满正能量的精神理念和客观实在。我们必须通过全面深入的体制改革着力解决社会各个层次和领域存在不公的根源,尤其是要让包括经济体制在内的整个社会生产关系真正适应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让人民对公正的信心有现实依托;我们必须建构出符合时代需要、经得起实践和历史检验的人文社会科学,并使其结晶,与优秀的传统中华文明和社会主义所高扬的人类美好价值共同成为中国人民的精神家园;我们必须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独立自觉地走出一条能够对社会发生正向引导作用的经济发展道路,并且充分利用已有的物质积累建成可靠的社会保障体系和公共安全体系;我们也必须探索建立符合未来社会发展要求的国家—社会关系,并以此为基础修复和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使社会变得更规范、更和谐。
晚年的恩格斯提出过著名的“历史合力论”,那就是历史的合力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和力量的相互冲突、相互牵制、相互抵消中产生出来的,每个社会个体的意志在历史发展中都起一定作用,都对合力有所贡献[49]。科学社会主义的着眼点始终是人。只有把发展生产力的目标定位于人民的幸福、获得与提高,我们的社会才能在通往光明的道路上继续前进,21世纪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也方能向世界展现她的无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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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180/j.cnki.1004-0544.2017.12.023
B032
A
]1004-0544(2017)12-0135-08
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科学研究基金项目(17XNH064)。
夏克强(1983-),男,江苏盐城人,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李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