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乡走向远方的唐代诗僧寒山
——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歌问题探析

2017-03-07 00:42乔莉萍刘思佳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斯奈德译诗寒山

乔莉萍,刘思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1)



从家乡走向远方的唐代诗僧寒山
——加里·斯奈德英译寒山诗歌问题探析

乔莉萍,刘思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1)

中国唐代诗僧寒山的诗歌自20世纪50年代先后被翻译到国外,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在美国的传播和影响最大。其中,美国学者加里·斯奈德对寒山诗歌翻译的贡献和影响最为广泛。他在英译寒山诗歌中不仅表达了佛道意识,而且凸显了禅宗思想的独特魅力,已达到佛道意境的提升。通过英译寒山诗歌,加里·斯奈德传播了中国禅宗佛学思想,丰富了美国现代诗歌的表现形式,为美国诗歌文化的发展注入了新鲜的活力,继而在美国掀起了“寒山热”,并且影响至今。

寒山;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佛道文化;诗歌英译

寒山是中国唐代僧人、诗人,在20世纪之前的中国文学史上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连次重要的诗人都算不上。但出人意料的是,诗僧寒山的诗歌在沉寂数千年后却在国外盛极一时,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据不完全统计,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先后有20多位英美译者翻译过寒山的诗歌,如翻译家阿瑟·韦利、汉学家蒲立本、华滋生、罗伯特·亨瑞克斯、彼得·斯坦布勒等都曾翻译介绍过寒山诗歌,出现了一些重要的研究成果[1]。其中,加里·斯奈德对寒山诗歌翻译的贡献和影响最大,并且影响至今。

一、英译寒山诗歌中佛道意识的表达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是美国20世纪的著名诗人。1957年,他因诗集《龟岛》(TurtleIsland)获得普利策奖,被美国桂冠诗人R.汉斯称为是“美国有才华诗人中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斯奈德一生深受包括中国、日本在内的东方文化的影响,在创作中自觉融汇了东方文化和印第安文化,特别是糅合了中国的儒道和禅宗观念,在美国后现代诗人中独树一帜。在对寒山诗歌的翻译过程中,斯奈德特别注意将寒山诗的 “严谨形式、精炼语言和复杂意蕴”表达出来。但问题是,由于中西方语法结构和语言文化的差异,译作和原文在选词的表意上会有所出入,原文的意象和译文的意象所表现的诗歌内涵也会有所区别。现代派诗歌翻译创始人庞德处理诗歌翻译的方式是意象并置的方法,包括意象置换、意象删除和意象添加等。加里·斯奈德采用的也是这种翻译方法。但是相比较而言,斯奈德的意象置换现象较少,而是尽量将译文与原文保持一致。

例如,在《可笑寒山道》中,诗人对寒山道路崎岖难行、群山叠嶂进行了客观描写。原诗第五句“泣露千般草”被译为“A thousand grasses bend with dew”,增添了拟人动作意象“bend”即“压弯”,在景物描写中融入诗人强烈的、压抑的感情。相比较而言,原诗则只描述了草叶上的露水像眼泪一样晶莹,并没有草叶被露水压弯的意思。可见,“bend”带有译者的主观感受。

再如,在第八首《蹬涉寒山道》中,原诗的前六句描写了一系列如溪流、强草、苔藓、松鸣等意象,继而慨叹能超出世俗的人少之又少、表达了诗人超脱的开阔心境。第三句“溪长石磊磊”被译为“The long gorge choked with scree and boulders”,即“长长的峡谷被山脚碎石和卵石堵塞”,译诗增添了拟人动作意象“choked”,可以感觉到斯奈德受当时美国思想禁锢而感到窒息的强烈反应,明显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

泰伦斯·霍克斯曾说:“一种语言是用它自己的意象‘创造’一种现实。因此,从本质上说,使用语言是‘通过’一种现实‘达到’另一种现实。这一过程实际上就是转换的过程。”[2]而这种“转换”的过程,可以诠释为文学翻译的过程;文学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就是两种文化之间的语言表意的转换。韦勒克曾说:“诗歌必须是隐喻的。”[3]也就是说,诗歌是需要借助隐喻的意象来传达其内在意境的。表现意象的词语增加了寒山诗歌的艺术感染力,拉近了它与美国读者的距离。加里·斯奈德译诗中的一大特色就是他努力实现了佛教意象的转换,即用中国文化追求人格的完善和人伦的幸福,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继而矫正战后高度工业化对人的物化与异化。

例如,《寒山有一宅》中“尽作地狱业,一入何曾极”一句被译为“He just sets up a prison for himself./Once in he can’t get out”。在佛学思想中,“作业地狱”是因为活着时做了坏事,所以死后要下地狱,而不是“给自己造了一座牢房”。佛教中的“业”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一个人今世的所作所为决定和影响其未来的命运。而译诗中并没有体现此含义。在《可笑寒山道》中,原诗为“泣露千般草”被译为“A thousand grasses bend with dew”。“泣露”在原诗中意为人哭泣时的晶莹的泪花,而斯奈德的译诗中删除了“泣”,仅保留了“露”,译诗褪去了原诗的忧伤意境,而突出了自然景观作为客体的重要性。

由于诗歌含有甚多浓缩的隐喻性语言,加之东西方文化客观存在的差异,所以同一词汇在不同地区、民族之间有着不同的文化内涵。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加里·斯奈德一般选择保留原诗的喻体和诸多表示色彩的词语。例如,第五首《欲得安身处》中的“黄老”被译为“Huang and Lao”。“黄老”原指“黄老之说”,是中国道家思想中的一个重要命题。“黄老之说”流行于西汉初年,目的是为了矫正秦朝的严刑峻法之弊,实现休养生息、与民更始,用宰相萧何的话说就是“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斯奈德直接把中国“黄老”之说翻译过来,对美国读者来说是较难理解的,需要有一定中国文化修养,这是对读者的高要求。再如,第10首《一向寒山坐》中的“黄泉”被译为“yellow springs”。“黄泉”在原文中指人死后灵魂去的地方,而译后为“黄色的清泉”,这种译法就显得与本意相去甚远了;第十二首《出生三十年》中,将“红尘”译为“red dust”。原文“红尘”原指人世中纷纷攘攘的世俗生活,如翻译为“红色的尘土”则偏离了原意。此译之弊与前者相同,都是对原文理解的偏差。当然,在西方的语境中,这些表示色彩的词语有着不同于东方的文化内涵:如“yellow”在西方除颜色外还有“怯懦、懦弱”之意;“red”有“亏欠、生气”等含义。所以,斯奈德在翻译这些带有东方出世、入世,感叹时间的词汇时选择直译,以期不改原诗韵味,是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的,但这也为读者的理解和接受带来一定的难度。

二、英译寒山诗歌中禅宗思想的凸显

佛教自西汉末年从印度经西域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了一个高峰,仅北魏时期就建佛寺3万多座,翻译佛经1 900多卷。禅宗起源于北魏末期,始祖为达摩,它融合了道家玄学虚静思想,后提倡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简单教义,为佛教中国化开辟了新路”[4]。不仅如此,禅宗佛学还对中国传统艺术和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加里·斯奈德对禅宗佛学进行了长期深入的研究,并接受了禅宗佛学的主要精神和理念。这些思想不仅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还影响了他的诗歌翻译和艺术思想。对此,加里·斯奈德直言不讳地说:“中国文化的精神遗产基本上就是佛教的禅宗。”[5]

诗歌的灵魂在于人与人心灵的沟通和对话。加里·斯奈德最早阐释翻译寒山诗歌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他尚处于对禅宗佛学的初步学习的阶段,主要吸收的是大乘佛教普度众生的思想。因此,在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中表现禅境的诗歌数量颇多,他希望通过禅宗佛学的修为观念向美国读者普及东方的禅宗佛学思想。

在斯奈德的自然诗歌中主要表现了禅宗时空如一的思想。如第十七首《一自遁寒山》:

一自遁寒山,If I hide out at Cold Mountain,

养命餐山果。Living off mountain plants and berries.

平生何所忧,All my lifetime, why worry.

此世随缘过。One follows his karma through.

日月如逝川,Days and months slip by like water,

光阴石中火。Time is like sparks knocked off flint.

任你天地移,Go ahead and let the world change,

我畅岩中坐。I’m happy to sit among these cliffs.

寒山是一位隐居的僧人,据说他只与一个名字叫做拾得的僧人私交甚好,二人偶尔谈禅说道。寒山看似一个癫痴的、衣衫破烂的僧人,他的诗也只题于石壁、树木之上,现世流传的诗歌多为好事者摘录。《一自遁寒山》一诗讲述了寒山的隐居生活和他对现世的思考,展现了变幻的自然和不变的自我的超乎物外的修为境界。译诗将原文的“缘”翻译为“karma”。“karma”一词源自梵语,词典上有两种解释:一是“羯磨”,意思是“业”(据信为可决定来生的个人善恶行为);二是善报、恶报、因果报应[6]。所以,这简单的一个词语就表达了禅宗的因果报应、因缘际会的思想;通过这个词汇,加里·斯奈德意识中的禅宗思想显露无遗。同时,该诗也展现了斯奈德的出世哲学,将佛教理念直接传递给美国读者,即人的一生就该顺其自然、静心修养。

此外,《一自遁寒山》中还表现出了禅宗饥餐困眠的日常修为境界。“饥餐困眠,是禅宗随缘任运、率性适意精神境界的形象标书。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个细节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7]所以,禅宗对随缘任运尤为注重。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饭、洗钵中感悟到真实才是修行。因此,在第21首《久住寒山凡几秋》中,原本共有四句,然而加里·斯奈德却仅仅选取了首尾两句进行翻译。诗文原意是岁月轮转,寒山隐居多年,他且潇洒与这些自然景观共处一室,修炼心境,饮一颗伽坨“仙丹”,自能有悠远的心境。而在译者的作品中,省略了中间的两句。因为禅宗主张随缘任运,所以,斯奈德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化为平易的人生境界。译诗中包含避世的禅境修为,为美国读者塑造了一个隐居修炼、长生不老的“仙人”形象。而“without regret”和“one grain of immortal medicine”则迎合了美国50年代“垮掉的一代”的审美需求。通过对寒山诗歌的翻译,斯奈德找到了与正统西方社会对抗的思想武器,在古老的中国佛教文化中找到了知音,从中国古典诗歌中找到了自我。

三、英译寒山诗歌中佛道意境的提升

加里·斯奈德不是最早进行寒山诗歌翻译的学者,也不是翻译寒山诗歌数量最多的人,他仅仅翻译了寒山300首诗歌中的24首。但他的译作却又是当之无愧影响最大的,其中一个不能忽视的原因就是他与寒山在思想上具有相通之处,或者形象地说,加里·斯奈德的行为和思想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现代美国式的寒山。

斯奈德的译诗是在佛道思想融合基础上的再创作,既不完全与寒山诗原作相同,又不同于传统西方的认知观念。他的译诗不仅表现了人与自然相融合的关系,又突出的修炼中的“我”的存在。诗歌永远是对“自我”的表达,而“自我”也是全人类沟通的“通用货币”。斯奈德曾说:“伟大的诗人不是表现他自己或者她自己,而是表现我们所有的自己。要表现我们所有的自己,你必须超越一己的你自己。当你忘掉你自己,才能与万物合一。”[8]译诗中表现得较为明显的则是有诸多的人称代词的“I”,这个“I”代表类似中国隐士的一类人。

依旧以《可笑寒山道》为例,原诗不仅表达了寒山的荒芜,更隐喻着诗人隐居的生活颇有超远洒脱的境界。而“境界是介乎宗教与哲学之间的精神追求……是诗人心态与精神的综合……是一种精神的领悟”[9]。原诗中了无“我”的痕迹,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译诗“I’ve lost the shortcut home”突出了主语“I”的存在。在这里,加里·斯奈德将自己和读者置于寒山的位置,突出了原诗的想象意味,弱化了原诗中超乎于我的境界。

在诗作《驱马度荒城》中,原诗表现的是驱马度荒城所呈现的“旧雉碟和古坟茔”。加里·斯奈德在翻译时,添加了3处主语“I”,将驱车赶路的主人直接移换给作者本人或读者:人虽在“物”中,却仍然突出了“人”的存在。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翻译的方法是:第一,彻底了解原诗的文字;第二,专心致志地把诗中的景象映射到脑海里,就像拍电影一样;第三,用自己的语言写下在心中所看到的;最后,把译诗与原诗加以对照以确定使之吻合。”也就是说,只有当诗人的作品深刻地表达了内心独一无二的感受,并通过翻译为读者所接受,他的诗歌才具有了世界性的价值。

除了唐代诗僧寒山之外,加里·斯奈德对中国古代其他诗人也很熟悉,譬如东晋的陶潜,唐代的王维、韦应物、杜甫、白居易,宋代的苏轼等。由于他始终过着相对自由的“隐居生活”,因此对中国佛道文化中隐士诗情有独钟,尤其对其展现出来的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倍加推崇。

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薛雪也在《一瓢诗话》中说:“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欬,一挥一洒,必有过人处。”这反映出了中国人强调要反对“巧言乱德”、言行不一的劣行,要坚持“修辞立其诚”的基本原则[10]。这些思想认识与创造理念都潜移默化地对加里·斯奈德产生了影响。在他的诗集《留在雨中:1947—1985年新诗》(LeftOutintheRain,NewPoems,1947—1985)中所收录的《仿陶潜》(AfterT’aoCh’ien)一诗的开头两行“Swiftly the years, beyond recall: Solemn the stillness of this spring morning.”就是引用陶潜《时运》诗头两行的英译文:“迈迈时运,穆穆良期”[11]。中国古代诗歌对加里·斯奈德的影响可见一斑。

总之,加里·斯奈德通过对原诗的再创造——寒山诗的翻译体现了他的价值观、人生观和创作观,通过英译中国寒山诗歌,传播了中国禅宗佛学思想,丰富了美国现代诗歌的表现形式,同时将东方文化以翻译文学的方式循序渐进地传入美国,为美国诗歌的发展、文化的发展注入了新鲜的活力,继而在美国掀起了“寒山热”的浪潮,让每个的年轻一代通过寒山的诗歌感受东方文化博大、领悟人生真谛,寻觅自己的精神家园,并在现实人生中获得心灵的慰藉。从这个角度看,加里·斯奈德对寒山诗的翻译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的。

[1] Paul Kahn.Han shan in English[J].Rendition,1986,(25).

[2] 泰伦斯·霍克斯.隐喻[M].穆南,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0:105.

[3] 雷内·韦勒克.现代文学批评史:第5卷[M].安祺,杨达恒.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219.

[4] 陈来.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97.

[5] Peter Newmark.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Press,2001:84.

[6] 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G].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106.

[7] 吴言生.禅宗诗歌境界[M].北京:中华书局,2001:307.

[8] Geneson,Paul.An Interview with Gary Snyder[M].Ohio Review 18,1977:82.

[9] 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28.

[10] 莫力锋.中华先民的诗意生存[N].光明日报,2016-08-16.

[11] 朱徽.中美诗缘[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516.

[责任编辑:修 磊]

2016-10-03

辽宁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基于语言学的新世纪外国文学作品译介与传播问题研究”(L13AYY004)

乔莉萍(1969—),女,青海西宁人,副教授,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I106.2

A

1007-4937(2017)02-01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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