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若愚、侠肝义胆的小人物

吴菊花

刘姥姥是《红楼梦》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甚至连十二钗中的某些年轻女子也不及她这个老妪。她的神采独具魅力，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简而言之，刘姥姥形象可用三个字来概括：真、智、善。她头脑灵活、随机应变、大智若愚、风趣幽默、心地善良、见义勇为，知恩图报又不辞辛劳，善于应酬又不失纯真，是个极富个性魅力的老人。

刘姥姥，虽是一位乡间老太太，却具有非凡公关才能，是贾府兴衰荣辱的见证人。一进荣国府，刘姥姥谨小慎微，打通人脉，与赫赫有名的金陵大户初步建立关系。二进荣国府，刘姥姥装疯卖傻，左右逢源，完成了公关典范之作。三进荣国府，刘姥姥侠肝义胆，挺身而出，成为《红楼梦》里重要的收场人物。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间老妪，何以在贾府中发挥了如此重要的作用？

说起刘姥姥与贾府的渊源，《红楼梦》的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详细道出：“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力，便连了宗，认作侄子。那时只有王夫人的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知有此一门远族，余者皆不认识。”也就是说，王狗儿一家与“贾王史薛”中的王家其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只是认作本家，没有丁点儿的血缘联姻关系。因这小家门户的王家如今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这年到了年冬岁末，狗儿家无以为计，顾头顾不得尾，心中烦虑，在家闲寻气恼，岳母刘姥姥只好攀借故旧到贾府寻求接济，于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就上演了。

刘姥姥的一进荣国府可以称得上是“含羞忍耻”的一次经历。方见得正房大丫头平儿，误以为是管事的琏二奶奶，正要作揖，才要称姑奶奶，忽见称周瑞家的是“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好容易见到正主，那架势着实是令人咋舌，“只听见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内去了。又见两三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刘姥姥他们是屏气凝神，大气也是不敢出的。“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头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一番寒暄之后，凤姐只怪亲戚们不走动，又说不大认得，等等如此之类的话。《石头记》的脂砚斋、畸笏叟对凤姐此等言行有诸多批语：甲侧云：“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凤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那个姥姥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而蒙侧则直接批语：“‘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刘姥姥其实也是看出凤姐的态度，只是人穷矮三分，本次来到贾府确实是穷得没法，这才蹭阔亲戚的。被问及来意，姥姥也只能说“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这话其实也是刘姥姥的三分实话，眼看着这凤姐的面色，好处恐怕也是打了水漂的，但从农家本色来讲，刘姥姥真可以算得上是有情有义的。看到自己的女婿不争气，能够直言相劝，并且能够尽力周旋谋划。看到阔亲戚冷言冷语，也能察言观色，淡然收场。可见她平日里也确实是一个“出色”的老太太的，也难怪这周瑞家的肯为她投石问路，拉门子、走关系，也多亏周瑞家的一面鼓励，一面使眼色。“没有什么说的便罢；若有说的，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也？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来，也少不了的说了。”她正要说出来意，却被东府贾蓉来借玻璃炕瓶的事儿打断。曹公安排此等情节确实滑脱，这真侄儿借摆件，尚且要磨破嘴皮，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王狗儿老丈母娘要银子，凤姐该如何接待？也幸好有周瑞家的在凤姐面前周旋，原以为借贷无望的刘姥姥最后竟然捞得不少好处：一包二十两银子，再一串钱，真真是意外的很。这回后诗云：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总评亦云“刘姆乞媒，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是不是在暗示后四十回中，贾府罹难刘姥姥仗义相救，将巧姐搭救出，并许与板儿，而这贾蓉是不是陷害巧姐的元凶呢？

正是她机智地抓住了贾府好体面、爱热闹的心理，刘姥姥这一进荣国府，终于用一颗赤诚之心和三寸不爛之舌，获得荣国府二奶奶的初步认可，以二十两银子另一串钱馈赠于这位乡村老村妪，解决了刘姥姥女婿家的燃眉之急，为后来一家人殷实生活打下基础。更重要的是，这次的经历，使一个小小的庄户人家和赫赫有名的金陵豪门建立关系，可算是首战告捷。第二年秋，刘姥姥为答谢贾府的援助，二进荣国府。这可巧投了贾府主子们爱吃新鲜瓜蔬的爱好，特别是惜老怜贫的老祖宗正想有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于是将刘姥姥当作贵宾款待，一天中两宴大观园。刘姥姥随机应变，又是编故事，又是讲笑话，用她大智若愚的言行博得了贾母等众人的欢心。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大部分情节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占据了全书的四个章节：三十九回《村老妪是信口开河 痴情子偏寻根究底》，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笔墨之繁重，可见一斑。

刘姥姥第一次与史老太君见面就给老太太一个极好的印象。“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这样的称呼是何等的高妙！老祖宗生活已然是享尽荣华富贵，她目前最希望的就是高寿、多子多福。在闲拉家常的过程中，刘姥姥也尽量说一些老太太喜欢的话题，“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更引得贾母欢喜。当家人凤姐何等精明，晚饭时，命丫头将刘姥姥梳洗打扮起来，以供在老太太榻前说话消遣。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头一个见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说了个故事：雪下抽柴，可巧在说到精彩处南院马棚走水（起火），贾母略有不快，偏生呆宝玉却要寻根究底，被贾母打断。为了挽救局势，刘姥姥又现编了一个吉祥如意的“观音送子”的故事，果然得到了老太太的赞赏，连同王夫人也是听住了，合了各自的心事。

在大观园的两次宴请，将刘姥姥的机智、搞笑才能发挥到了极致。先是众人强行对刘姥姥进行装扮，“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刘姥姥竟不以为然：“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的，今日老风流才好！”贾母兴致很高地带刘姥姥看大观园，亲自告诉刘姥姥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特别善于表达那份没见过世面的惊喜。嘴中未说出一个好字，却把大观园的阔气表达得登峰造极。“谁知我今日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看到惜春“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看到软罗烟“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看到贾母的内室“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等等。在吃饭的时候，凤丫头和鸳鸯商议作弄刘姥姥，刘姥姥却是十分配合，先是拿了一个“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刘姥姥说是比铁锹还沉。开吃之前站起身：“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后来因拿不动筷子，夹不住鸽子蛋，要去桌子下去捡，将搞笑气氛推向高潮。晚上的牙牌令，刘姥姥赶鸭子上架，“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语言朴素有趣。

在四十一回的《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一回中，曹公的笔法更加犀利，如果说前文的内容重点是写刘姥姥的憨直搞笑，这一章节更多的是在写人物的心理细节和大笔法的草蛇灰线。栊翠庵的妙玉也是十二钗之一，卓尔不群，性情孤傲。老太太携刘姥姥一行人来到栊翠庵，妙玉奉上上好的用成窑五彩小盖钟盛的老君眉，不想却让贫婆子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妙玉就将成窑弃之不用。难怪批书人言道：“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高洁清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妙玉的这脾性倒是有些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精神洁癖，没承望仍逃脱不了作者给她预下的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接下来的情节更是离奇而富有象征意味，粗俗不堪的刘姥姥酒醉后经一番通泻之后，“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阴差阳错地来到怡红院宝二爷的房里来，一段“对画问路”“对镜作揖”后糊里糊涂地“一歪身就熟睡在床上”。怡红院可以算得上是大观园之中最讲究、最繁花着锦的地方，宝二爷的床榻岂容乡村粗俗老太太酣睡，更有甚者，来了一个酒屁臭气满屋，这曹公的刻意安排是否有一些深意：人生风云变化莫测，他日宝玉恐怕也会沦落成山野村夫，无立锥之地，腊月围着破毡，饥肠辘辘，只能噎酸齑的结局确实难以估测。毕竟《石头记》实乃残本，我们对结局的猜测也只能基于前八十回的某些暗示性的情节或谶语。根据曹公的暗示大姐（即巧姐，王熙凤与贾琏之女，因此时尚未取名，因称为大姐）的结局，应该与板儿有关，“那大姐儿因抱着个一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面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拿佛手了。”此等情节看似闲笔，实则是“千里伏线”。庚辰本批书人曰：“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也，暗透前后通部脉络。”

曹公的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的文字已经失传，续书作者高鹗、程伟元之流，对曹公的初衷多有曲解，我们对《石头記》后四十回的内容想象不能离开原作的暗示。根据第五回《红楼梦曲》和脂砚斋的批语，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三进荣国府主要内容是仗义救助荣国府，此时的荣国府已完全败落，贾宝玉连同大部分女眷被关押在狱神庙，刘姥姥与王熙凤相逢于此。只因刘姥姥只是山野老妪，能力有限，而王熙凤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限之期不远，恳请刘姥姥寻找巧姐的下落，并妥善安置。而巧姐的判词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巧姐被“狠舅奸兄”卖到妓院，刘姥姥把她救出并许给板儿，在“荒村野店”成为自食其力的“纺绩美人”。

刘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却见证了贾府的兴衰荣辱，与贾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红楼梦》当中占据重要的地位，真可谓是一位传奇的老太太。在自己生活窘迫时不自怨自艾，努力寻找机会，打通了一条发家致富的大道，之后并没有因此混吃混喝，而是通过勤劳的双手，让一家人过上殷实的生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刘姥姥的二进荣国府不再是去“打秋风”，而是带了大批的新鲜的瓜果蔬菜来报答恩人的，可巧让老太太欢喜，刘姥姥索性让大家开心，不惜把自己扮成丑角，其大智若愚的形象又是入木三分。在贾府大厦倾倒之际，不忘旧恩，竭力相助，让巧姐脱离苦海，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也难怪刘姥姥能在《红楼梦》纷繁复杂的几百号人物中脱颖而出，当之无愧地成为“真、智、善”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