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彬
(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教育学院,四川成都 611731)
当代金融化的社会逻辑及其中国语境
□欧阳彬
(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教育学院,四川成都 611731)
金融化是当代经济学研究的热点议题。无论是依据金融发展理论的新古典经济学,还是基于金融资本批判的激进政治经济学,都共享逐利逻辑、抽离逻辑、二元逻辑、单一逻辑等四大预设,未必充分揭示金融化的内在机理与社会影响。在经济社会学看来,金融化是金融嵌入其中的当代社会诸要素建构的结果,并通过社会结构的金融化体现出来,从而形成金融与现代社会世界的互动机制。这为分析当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新常态”中的金融化问题,构建面向“中国问题”的金融社会学提供了一个新的议题。
金融;金融化;嵌入性;经济社会学
作为20世纪70年代以来世界经济发展的主导趋势,金融化不仅深刻改变了各国经济结构,也重新塑造了人们的社会关系、文化心理与日常生活。从这一意义上看,超越经济学与金融学的学科桎梏,将金融化纳入经济社会学的研究视野,厘清金融化与社会结构的双向互动机制,不仅有助于深化作为当代社会重要特质的“金融社会”的理解[1],也将有助于实质性推动方兴未艾的金融社会学研究[2],具有重要现实与理论价值。
当前对金融化问题的经济学研究主要存在两种不同的路径:新古典经济学与激进政治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根据爱德华·肖与麦金农的金融发展与深化理论,将金融化定义为金融动机、金融市场、金融参与者以及金融机构等金融部门的地位和影响不断提升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金融市场的扩大、金融工具的创新、金融机构的变革能更好地发挥经济信号的传递功能,降低企业外部融资的交易成本,优化配置经济资源和投资组合。而激进政治经济学则基于马克思主义的资本积累理论,提出金融化的本质是垄断金融资本支配商品生产和利润分配的资本主义积累方式。金融化造就了一种实业部门利润率下降、金融部门垄断利润、失业率上升以及工薪阶层收入的长期停滞的经济体制,并引发美国次贷危机与全球金融危机[3]。
虽然新古典经济学与激进政治经济学对金融化的研究存在一定差异,但是当我们把研究视角从经济学转向经济社会学,可以发现两者共享的四种值得进一步批判的理论逻辑。
一是金融化动因的逐利逻辑。新古典经济学固守理性经济人的逐利本性。激进政治经济学认定为资本的利润冲动。然而,经济社会学的反思却告诉我们,“直接支配人类行为的是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图像’,常如铁道上的转辙器,决定了轨道的方向。”[4]477简言之,利益与更大范围内的社会制度、文化和认知结构共同决定着人们的经济行为。
二是金融化效应的抽离逻辑。经济学将金融化从社会、政治、文化与生活方式的互动关系中抽离出来,以数量化、模型化的方式孤立研究。站在经济社会学的立场,金融化与社会结构的分离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金融化的过程与特征既受到不同的政治体制与社会文化观念的影响和制约,同时也通过多种途径与机制影响着社会权力、家庭关系、文化表现与日常生活。
三是金融化趋势的二元逻辑。新古典经济学基于金融深化理论,提出的金融化的发展逻辑,与激进政治经济学基于资本批判理论提出的金融化的危机逻辑形成二元对立。而在经济社会学看来,无论是金融化的发展逻辑还是危机逻辑,金融化的力量主要来源于金融与当代社会文化实践的深度嵌入。从这个角度出发,才能更充分的解释当代金融体系的本质以及它如何与现代社会整体特征、发展趋势相关联的复杂机制。
四是金融化特征的单一逻辑。现有金融化研究大多以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的金融化为样本,将金融化等于西方化、美国化,体现着西方经济学特有的“现代化的宏大叙事”的单一逻辑。经济社会学强调,经济发展总是嵌入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政策环境、体制条件、文化传统。因此各国金融化具有内在的多重、复杂的生成路径与特征,必须置于地方性与本土化语境中加以具体阐释。
现代经济学基于逐利、抽离、二元、单一逻辑所存在的问题及其理论局限,需要借助经济社会学,将金融化引入更加宽广的社会、政治与文化视野中加以研究。而这一研究的正当性正是取决于金融本身的社会嵌入。
金融,是在货币流通与信用融合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系列经济活动的总称。它主要包括金融市场、金融机构、金融行为与金融制度四大构成要素。在经济社会学看来,这些活动与要素,都深嵌于所在的政治权力、社会结构、价值观念、文化生活的关系网络之中,是结构嵌入、认知嵌入、文化嵌入与政治嵌入性的统一[5]。
货币与信用是人们商品交换的产物。但这一交换过程本身及其历史发展是被社会性限定的。与商品货币不同,现代货币的有效运作,取决于国家、法律、科技、企业、银行、金融机构之间的相互协调,从而形成了货币的社会嵌入[6]60。信用的关键是信任的牢固度与信息的确定性。而要解决这个关键问题,依赖“贷方、借方、两者间正式的合同关系和非正式的社会关系、中介、第三方关系网络已经建构商业法律框架。这些因素有时会系统性的共同改变。”[7]411另一方面,货币的认知和使用与信用结构都受到特定时期社会文化价值观的深刻影响,不存在齐一化、同质化等标准货币,而是“各种特殊货币”[8]。因此,作为现代货币与信用的结合的金融,本身就是通过一系列的制度安排、权力机构与文化观念创造与维持的一种社会秩序。
作为金融活动的载体,金融市场、金融机构、金融行为与金融制度不仅仅是一个交易系统,也是一个社会关系网络,是“一种社会结构”。金融市场中的价格波动、利益诉求、信息获得以及各种交易行为等都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网络、制度结构、认知模式和文化系统等社会因素的促使与制约之间的张力中展开[9]。在历史上,许多重要的金融机构的建立与政府的公共财政政策息息相关。例如英格兰银行、东印度公司的建立都是作为英国政府的金融机构,联结私人资本市场与公共财政。金融行为的背后总是蕴含着行为者的价值观念、期望、认知方式以及收集信息的能力。而这一切又都是植根于具体的社会场域之中,并受到蕴含在该场域之中的制度、文化和思想观念的塑造[10]。同样,金融制度并不是理性经济人有意识的精心设计与安排的结果,往往是一个宏大、多重因素交织在一起的历史性的社会构造。如法国国家主导的中央银行监管的金融制度与历史上密西西比泡沫事件密切相关。英国虽然也经历了南海泡沫,但是其通过资本市场发行债券筹措资金赢得英法百年战争,这成为他们选择市场主导型的金融制度的因素之一。
金融的社会嵌入是金融化得以展开的社会基础。金融化之所以成为形塑当代世界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主导因素,并非自发的过程,而是与20世纪70年代以来政治、法律、社会、科技、文化与生活方式的变革息息相关,是制度、权力、网络与认知诸社会机制作用于金融领域的社会产物[11]。
金融化的制度建构。金融化是一个制度化的过程。“这些制度促使个人选择,引起构成经济过程的相互依赖的运动。”[12]37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的经济政策、法律制度、信用体制都发生了促进金融化的重要变革。1973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固定汇率制度的终结为利率市场化、美元国际化和金融自由化带来机会。以强调自由化、私有化、全球化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成为国内公共政策的核心理念。在金融法律方面,1999年美国通过《金融服务现代化法》,废除了对混业经营的相关限制,放宽金融管制,鼓励金融创新,给予金融化以法律保障。各种经营个人与企业信用数据库的征信公司、信用评级公司的发展,有效降低了金融市场中的道德风险,为金融业务的开展与金融产品销售创造了广阔的社会需求。
金融化的权力建构。经济的制度化过程背后体现的是权力的作用:“权力在决定国家政策、企业策略以及我们所采取的具有明显理性的个体行为中扮演着重要角色。”[7]4720世纪70年代以来,由资本所有者的上层和大型金融机构组成的垄断金融资本集团的权势不断上升。他们通过向政府部门的人事与组织渗透,掌握对公共金融的监管权与实施权,促使政府采取浮动利率、放松管制、强化银企并购、刺激地产信贷等有利于垄断金融资本集团利益的经济与金融政策措施,将自身的金融权力转换为政治权力。因此,金融化过程也是“食利者阶层收入、财富和权力的恢复及其政治、经济势力的不断增强”的过程[13],是垄断金融资本权力的重新恢复和扩张过程。
金融化的网络建构。金融化依赖于社会关系与网络的发展与成熟,因为“银行交易是嵌入社会关系之中的,这些社会关系独特地形塑了信贷渠道及其成本。”[11]341在新自由主义与信息科技革命的推动下,各金融企业之间、金融企业与非金融企业之间、金融企业与家庭个人之间的关系结构都发生了明显变化。首先,以汇丰、花旗为代表的银行集团通过相互持股、兼并收购、资产重组等方式,组建了一大批“金融航母”,并且纷纷加入海外扩张的行列,形成覆盖全球的金融网络。其次,传统商业银行的金融中介主导地位被削弱,投资类金融机构的市场份额持续上升,资本市场取代银行成为企业动员社会资本和投融资的主渠道。再次,金融机构业务范围由企业贷款转向中介公开市场和与个人进行交易,家庭消费信贷和零售投资业务成为了重点,个人银行业务得到迅猛发展,加强了金融机构与家庭、个人的联系。
金融化的认知建构。“经济活动的每一领域都包含着自己的文化形式”[14]154。金融化得以发生总是伴随着人们对于股票、债券、保险、投资等金融活动、金融行为的肯定性理解、认知与意义表达。在宏观层面,以超前消费、透支消费、借贷消费为特征的消费主义文化与将坐取利息、股息、或分红视为一种对生产与风险的激励的股票文化成为金融得以深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文化土壤。在中观层面,企业的战略目标与观念发生重要转变,即从追求实物资产的长期增长和创新转向短期的、以股票价格变动为基础的“股东价值最大化”目标。在微观层面,在现代心理学、行为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金融心理学、行为金融学与新型信息技术相结合,提高人们对金融市场与金融产品的理解水平,使得每一个普通民众都能够通过自身的知识水平来选择自己可操作的金融活动。“金融市场也许是知识经济最好的例子。在金融市场里,就驱动市场行为的意义而言,知识就是生产力。”[15]155
金融借助于现代政治、法律、科技、文化与生活方式的作用得以加速发展的过程,同时也是其对现代经济社会各基本单元高度渗透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金融化与各国具体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背景相结合,呈现出地区性差异,从而构造出一个具有共性与个性的金融化社会世界。
在金融化的过程中现代金融凭借其作为政治经济的核心力量与主导地位,不断向社会生活全面延伸与扩张,使得社会组织与个人不断地接受、遵循和采纳金融的活动方式、行为规则、思维理念。首先,政治权力的金融化。政府的组织架构、公共政策、权力运作等越来越被金融所挟持,形成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高度依存与融合的权力结构。最典型体现在美国所谓的“华尔街-财政部”政商联合体,“高盛的利益就是美国的利益”[16]。其次,社会关系的金融化。商业银行、投资银行、保险公司等金融机构通过汽车、住房抵押等消费信贷与工资收入、家庭储蓄、养老金的投资理财结合,将越来越多的家庭与个人融入金融市场,家庭资产结构的金融化水平不断提高;以在投资银行、对冲基金、私募股权基金等机构工作的金融精英为代表的新社会阶层崛起,社会分层与阶级对立越来越表现为金融关系。再次,科技创新的金融化。现代科技创新的高风险与不确定性决定了科技创新必然依赖于强大的金融支持,“金融资本始终扮演着关键的角色”[17]2。高新技术产业的强大潜力和超额利润满足了金融资本的食利性冲动,成为金融资本的一种财富创造工具。最后,文化价值观的金融化。“任何综合性的金融的资本主义,都需要深入到膨胀了的文化领域,以测绘其影响。”[18]一方面金融活动中的自由选择、平等交易、创新技术与风险抉择增强了人们的独立自主意识、开拓创新精神与风险管理能力。另一方面,股票、债券、基金以及数不清的金融衍生产品,开辟了一个创造更多的虚拟财富的梦想空间,助长了社会的拜金情结、投机冲动与食利心理。
还有一方面,正如“在不同的国家里,历史造就了人们关于秩序和理性的不同观念,而各个国家的现代产业政策正是围绕着这些不同的观念建立起来的”[19]4,金融化也会受到特定的社会发展模式、政治意识形态与文化价值观的制约,从而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结构差异。在推崇个人主义与自由市场的英美国家,通过放松金融管制,鼓励金融创新等途径,整个社会的金融资产急剧膨胀,社会阶层的金融分化与对立突出。在以社会民主主义为指导,实行社会市场经济模式与高福利社会政策的欧陆国家,扩大财政赤字和巨额公共债务是其金融化的必然选择,由此形成债务化的经济与社会结构,社会创新活力不足。在儒家价值观影响下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的韩日社会中,金融化采取了金融自由化与国际化策略,并形成了与政府关系密切的,在经济与社会生活中举足轻重的财阀式的金融家族集团。基于依附理论的发展主义,实行进口替代的拉美社会的金融化路径表现为经济发展外资化、金融市场自由化与财政结构债务化的结合。金融问题也因此成为解决拉美政治、经济、社会乃至文化发展的中心问题。
随着我国加速融入世界经济与金融体系以及国内市场经济体制改革不断推进,金融化也已经成为当前经济发展一个重要趋势[20]。相对西方国家的金融化,我国的金融化,其成因、特征与影响包含着“两股巨大力量的共同作用,即现代性全球化的长波进程的力量和本土社会转型的特殊脉动的力量。”[21]
从金融化的社会建构看,我国的经济金融化依然是嵌入其中的转型时期社会结构各因素变动的产物:不断深入的市场经济与金融体制改革为金融化营造了有力的制度环境;流入的国际金融资本与巨量的各级政府投资成为金融化的权力驱动;以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为基础的互联网金融以及各种金融产品创新强化了各金融机构之间、金融机构与民众的社会网络;民众在投资、理财、风险、信用等方面的金融知识普及以及意识觉醒增强了人们理解金融、参与金融的广度、深度与效度。但同时由于受国际热钱的短期冲击、财政主导的投融资体制、国有银行垄断性地位与对民企的歧视性金融环境与意识形态成见等因素制约,与发达国家持续、全面、深入的金融化相比,我国社会的金融化呈现结构化、区域化、行业化的特点:金融开放过程的渐进性、金融市场融资方式与产品的单一性、民间资本金融化程度的不充分性、金融行业高利润与实体行业融资难的不平衡性。这又为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带来了广泛而复杂的影响:在经济层面,金融化一方面既拓宽了企业融资渠道,增强了融资能力,但也刺激企业经营更依赖金融市场,行为日益短期化,从而阻碍企业自主创新、技术进步与经济结构升级。在政治层面,地方政府在城市发展、土地出让、地方债务等方面呈现出财政决策金融化趋向。金融部门本身日益显示出特权阶层的财富积累能力与民营企业融资难、融资贵、融资少形成鲜明对照。这对国家协调各方利益需求,增强金融现代化的治理能力提出了新挑战。在社会关系层面,金融化在增加了广大民众的财产性收入的同时也在加剧贫富分化,“总体性社会的不平等性在渐进式的改革过程中,通过现代金融体系的转化机制,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着经济上、财富收入上的巨大的不平等。”[22]在精神文化层面,金融化既改变了传统的储蓄与消费观念,同时又在刺激人们“赚快钱、快赚钱”的投机暴富心理与社会浮躁情绪。
金融化研究的经济社会学转向对于隐含于经济学中的理论前提的批判与突破,除了提供一种崭新的解读视角之外,更意味着针对金融化的理解更加逼近相对真实的社会现实,即人们的金融活动虽早已存在,但并不是“孤立”“绝对”“封闭”的货币交换与信用活动,而是始终嵌入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与文化背景。金融化作为金融发展的最新形态与特征,则必定是金融嵌入其中的各种社会、文化要素本身变动的结果,并通过社会结构的金融化体现出来。这一过程交织着两个方面的结合:一是金融化作为一种“因变量”,是社会诸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作为一种“自变量”,其特点与影响也通过社会生活表现出来,从而形成金融化与社会世界的双向互动机制。
更重要的是,金融化的社会逻辑为兴起中的金融社会学研究,如何在文本解读与理论梳理的基础上加强对现实问题,特别是中国问题的分析与解答,提供了新的契机。社会的金融化与金融的社会化面临着政府融资模式的金融创新与国家现代化治理能力、金融财富分配中的社会公平与效率的关系、社会法治体系建设与金融信用秩序的关系、金融企业的野蛮生长与社会责任的博弈、金融意识与社会文化价值观培育等诸多问题的挑战。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新常态”条件下如何建立健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金融体制,实现经济与社会的良性互动和协调发展。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研究都不能仅仅化约为一个基于“成本-收益分析”来追求“利益最大化”与“资源配置效率最大化”的单纯经济学问题,有必要将其嵌入转型时期的中国特定社会结构与文化情境中,结合金融化进程背后的制度环境、权力运作、关系网络、思想观念等因素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文化效应而展开。这些问题的研究也必将有助于构建能“对中国正在发生的重大经济社会问题即我们正在发生着的经济社会秩序变迁提供有效解释和预测”[23]的金融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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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许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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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彬(1979-),男,四川广元人,哲学博士,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