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奇,张丽军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论厉彦林乡土散文特色及其超越性
明子奇,张丽军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厉彦林是一名优秀的散文家,其散文创作尤侧重乡土。他的乡土散文带有超越性,写乡土又不止于乡土,其中蕴含着故乡情结,同时又有着家国情怀和人文关怀,既有传统味道,也有现代精神,在当下“讲中国故事”的大文化语境中,更是格调鲜明,意义独具。本文从厉彦林的乡土散文创作入手,分析其创作的艺术特色,挖掘其创作的深层意蕴,展现其乡土写作对乡土本身的超越。
厉彦林;散文;乡土;超越性;特色
作家的创作必然深受其所处文化环境的影响,进而打上特定文化的烙印。诸如苗长水、赵德发、刘玉堂等典型的沂蒙作家,都将沂蒙山区作为重点写作对象。作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厉彦林的创作素以独特的乡土气、泥滋味闻名。他的创作主要集中在诗歌和散文方面,其散文注重描绘乡土,清新朴素但又韵味悠长,熔叙事与抒情于一炉,以鲁东南那个生养自己的小村庄为创作基点,开辟了独特的文化想象空间。
乡土是论及厉彦林创作所不容回避的母题。在其作品中,乡土总会以各种方式被提及:或是通过回忆往事,或是通过表意抒情,或是通过城乡对比。一个人在故乡的生活越丰富,离乡给他带来的心灵冲击就越大,这种情形在作者身上有着鲜明的体现,在融入到城市生活之中后,故乡仍然是作者的精神家园。正因如此,他在作品当中不断描绘故乡的风景,抒发真挚的乡情。
(一)风景的描绘
鲁迅说过:“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1]一个成熟的作家,必然有着独属于自我的文化景观,犹如蹇先艾的贵州和裴文中的榆关。而在厉彦林的笔下,那个曾经养育了自己的小山村被反复提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山乡在作者的笔下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独特世界,作家正是用这个小小的村庄构建起了自己的乡土文学大厦。从这个层面上讲,山村之于厉彦林便好比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是独具特色的文化景观。通过对山村进行全景式的描绘,作家为我们展示了故园独有的风景。
厉彦林描绘乡土景观主要采用了三种方式,一是通过对故乡景物进行细致描摹,二是通过回忆诉说故乡变迁,三是通过城乡对比表现故乡的特色。厉彦林笔下乡土景观的承载者是一个名为厉家泉的小村落,这个以乡民姓氏命名的村庄坐落于鲁东南,是沂蒙山区的一部分。山乡的风景是独特的,在散文《春天住在我的村庄》当中,厉彦林曾这样描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小山村:“我的家乡在古老的沂蒙山区,村庄四周是驼背山、鸡鸣山、柴虎山,三座山自然构成弧形扇面,像几双大手护卫着我的村庄。村落就端坐在三山相倚的一块丘陵之上,土质不肥沃也不贫瘠……像位慈眉善目、安详知足的老人,宁静淡泊,无忧无虑,细细咀嚼着山乡的沧桑历史,做着甜美的梦想。”[2]2在作者笔下,故乡的风景始终充满着迷人的魅力,事实也正是如此,山乡的自然景观格外美丽,但只是自然风光并不足以凸显山乡风景的独特性,厉彦林笔下的风景之所以独特,更在于它是一种文化风景,这种文化风景因为融入了作者个人感官,因而变得独一无二。以《沙土路》一文为例,一条普通的土路被作者赋予了独特的内涵。这条毫不起眼,充满了杂草、庄稼秸、荆棘和牛粪的小路,却诠释了乡下人生活的艰辛与刚毅,承载着家乡人祖祖辈辈几代人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它是那么窄小,但在村民心中却又是那么宽敞、厚重。正是踏着这条沙土路,无数乡民走出山村,走向世界,沙土路在作者心中显然不仅仅是一条路,更是山乡独特气质的代表:“沙土路没有水泥路结实的体魄,没有柏油路华丽的外表,但却透露出一股乡情、一份自然、一片温馨。沙土路是丰收的小路。深秋季节,金黄的玉米……睡在奔波于小路的手推车上,开心地蹦来跳去……谷粒镶嵌在乡路上,点缀出沙土路的荣华与尊贵。”[2]30作者笔下的沙土路因为承载了乡民精神和乡村文化成为了活的文化风景。
除了描摹故乡景物,厉彦林还通过回忆讲述了故乡的变迁。作者笔下的山乡经历过两次巨变,这两次巨变分别发生于建国和改革开放时期,第一次巨变使得山乡由传统乡村转变成红色乡村,第二次巨变使得山乡由红色乡村转变成现代乡村。受作者个体经历限制,散文中有关第一次巨变的描述并不多,只是在《祖孙四代求学梦》等作中提到过“旧社会”生存的不易。而对于第二次巨变,作者有着切身的体会。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作者曾亲身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开放。在他的回忆性散文当中,“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饥饿状态是改革开放之前农村的真实写照,露天电影和煤油灯也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特殊物件,但艰苦的岁月并没有扑灭作者对生活本身的热爱之情。改革开放之后,“许许多多头顶草屑、脚踏泥土的农民开始享受城市人的生活。”[2]72露天电影渐渐被电视节目所取代,“花草粮半年”的生活也渐渐远去,故乡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但只要乡民的精神特质不变,山乡便不会“变质”,回忆过去也是在观照现实。
从走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庭到进入体制“吃皇粮”,从跳出农门融入城市,厉彦林对城乡二元结构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在散文中它往往通过城乡对比表现山乡的特色,思考乡村存在的意义。乡村的萎缩和城市的扩张是当下中国社会激变最突出的表现,作者在支持现代化的同时对于城市的疯狂扩张始终抱着警惕的态度:“村庄文明是城市文明的渊薮。城市化是村庄走上成熟的必经阶段和模式。村庄正忍受着城市对它的改造和辐射,忍受着大家对它的不屑一顾和嫌弃,仍禁不住用胆怯的手捋一把城市的头发。其实村庄是位含蓄沉稳的老人,它在目睹和见证城市的繁荣与颓废。”[2]76厉彦林敏锐地捕捉到城市化所带来的弊端,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对都市的喧嚣与繁乱以及村庄的淳朴、善良和宁静均有着深刻的体会,因此,他对于城市挤压农村生存空间的现实以及“城市病”的大规模爆发始终怀着深深地忧虑。在这种情况下,山乡的风景便显得弥足珍贵:“春雨中的村庄异常美丽漂亮。灰蒙蒙的雨雾,隐隐地遮住每一栋房舍,村庄就像一位披着彩纱、含着几分羞涩的村姑……母亲呼喊孩子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回荡,震落树上的水珠。那水珠‘咕咚’一声落下,钻入你脖子,凉凉的,爽爽的,舒服极了。”[2]3-4孟德拉斯指出:“乡村在生活方式上完全城市化了,但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差别仍如此之大,以致城市人一有可能就从城市溜走,以便到乡村和小城市里去重新找回乐趣,仿佛只有这一点才能赋予生活一种意义。”[3]的确,原初的乡土风光和干净爽利的乡村文化能够为人们进行精神按摩,这正是村庄作为独立文化景观存在的真正价值。
(二)乡情的诉说
创作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行为,任何创作都是作者价值观的独特表达。作为一名优秀的乡土诗人,厉彦林的乡土散文创作明显带有诗化特点。也可以说厉彦林笔下的乡土是客观写实与诗化情感结合的产物,作者对故乡的情谊既凝重永恒又深邃高尚,他通过诗意地表达诉说乡情,展现了个体对故乡割不断的血脉深情。
厉彦林对乡土的诗意表现源于他细腻的情感和对土地“有温度”的体察。在他的散文当中,山林、炊烟、沙土路等乡村景观频繁出现,布鞋、石磨、煤油灯等乡民物什被反复提及,而与土地相关的地瓜、萝卜等作物以及相关农事活动更是作者倾心书写的对象,尤为重要的是,作者在作品当中提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名词——地气,如果说乡土景观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或想象出来的,那么所谓的“地气”则必然是那些真正和土地打过交道的人才能够真正体会到的。“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在土地上的。”[4]13这种对土地的依附性一方面制约着人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也会使人对土地产生特殊的感情。自幼时便亲身从事过农事活动的作者对土地可谓了如指掌,“种好萝卜,长出好萝卜,首先要把地刨深刨透……为了把萝卜沟扶直,我先在园的对面选个参照物,用脚划出一条线,然后沿着这条线来刨沟。”[2]96繁重的体力劳动在作者的笔下带有了某种仪式感。正是在这种与土地亲密接触的过程中,作者体会到了 “地气”:“记得早些年下地劳作,长辈都要求必须先把鞋脱了,‘地是通人性的,不能用脚踏。如果踏了,地就喘不动气,庄稼就不爱长啦’。被耕种过的土地、有人住的地方,才会沉淀凝聚地气。地气旺人气,人与自然齐生共荣添灵气……地气是日月之精华,是大地母亲呼出的气息。‘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大地厚重地载着万物,天空任我们思绪驰骋。”[5]93-94在和土地打交道的过程中,作家参悟出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所谓“地气”实际上是和“人气”想通的,这“地气”之于作者便如庄子《逍遥游》中的“野马”“尘埃”:不可见其形状,但却时时刻刻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因此,可以说厉彦林笔下的乡土是带有浪漫色彩的,她更多地承载了作者难以抹去的儿时记忆和童年想象。村庄就像是一位母亲,身为孩子的厉彦林永远记住了她年轻时的美丽模样。这种浪漫色彩带有田园牧歌的成分却又不失真实,是作家深度体验乡土的集中表现。
厉彦林的散文当中,“情”字占了很重的分量。这种情的内涵是丰富的:父老乡亲对自己的恩情(《乡村情结》),父亲母亲对自己的养育之情(《父爱》《凝望娘的满头白发》),自己与妻子的爱情(《狗尾巴草戒指》),对孩子的舐犊之情(《安琪儿的微笑》)以及个人与土地之间斩不断的缕缕情丝(《地气重凝》)都被囊括在内。与城市的陌生化社会不同,乡村在本质上是一种熟人社会,在这种社会当中,“情分”便显得尤为重要。在这种环境中,“混小子”们才能够一起打打闹闹,偷烧队里的地瓜吃;在这种环境当中,村民们才能够亲近而和谐地围坐在一起,观看露天电影,享受文化大餐;在这种环境当中,人们才能用草代替真金做戒指,拴住两颗相守的心……我们必须承认,乡村在物质生活方面是相对单调和贫乏的,但乡村同时也保留了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感情,在《乡村情结》一文中,作者这样描绘自己返乡时的情景:“那些与我一起打打闹闹、顽皮长大的同学伙伴,在接过我双手递上的香烟时,也会仔细地打量我一番,亲切地与我交谈,问我夏天济南那个火炉子能受得了?听说如今在城里就喘气还不要钱?你抓紧捣鼓点钱把咱村这条路修了吧?……听到这些话,我胸口涌起一股暖流,甚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淳朴的乡情、乡音,蕴涵着多少真切的关心和期待呀。”[5]10朴素恒久的真情是人世间最宝贵的财富,“人情味”使得人与其他生命有了本质区别。
厉彦林是一名有着强烈时代责任感的作家,他的创作并不仅仅是个人化的抒情表意,还与我们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作者本人拥有着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他的创作总能在状物和抒情的同时对社会人生进行更深层的思索。在他的作品当中,乡土是道德伦理的承载者,也是反思社会问题的坐标,同时,作者将传统文化和家国意识纳入到创作当中,在讲述乡村故事的同时,也讲述着中国故事。
(一)承载伦理道德的乡土
厉彦林笔下的村庄是具有象征意味的,其作品当中的乡土既是自然乡土,也是文化乡土。在他的散文里,乡村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是密不可分的,甚至可以说,与乡村的美丽风景相比,由之生发而来的伦理更为作者所看重,在他的眼中,乡土是优秀传统文化的承载者,也是伦理道德的化身。
统观厉彦林的乡土散文创作,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创作与中国社会近几十年脱胎换骨般的裂变密切相关。可以说深沉的土地和广阔的田园给予了他文学创作的灵感,但社会的激变和生存境遇的变化促使他更多地去思考村庄和土地的本质意义以及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关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迈入了高速发展的轨道,但人们的心灵往往无法跟上飞速转变的生活方式:“经济发展了,人们生活富裕了,这个社会也显得越来越浮躁和世俗,人间真情在枯萎,民族文化在流失。很多人不但不管他人瓦上霜,连自家的雪也懒得扫了。连最最重要的做人立身这一条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人鬼、美丑、善恶、是非都分不清了。”[2]94正是在这种现实困境中,厉彦林才会重新思考乡村作为独立文化群落的价值,才会不时怀念“故乡那条弯弯的小河”,才会想着“回家吃顿娘做的饭”,才会渴望“赤脚走在田野上”并“攥一把芳香的泥土”,进而由“偷菜”这种游戏行为联想到都市人的庄园情结,并发出“挽留村庄”的呐喊。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它从教化中养成了个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4]83-86这种礼具体到文本当中便表现为人们自觉地尊老爱幼,与自然和谐相处。作者正是在日常生活当中从先人身上了解到了何为“人气”“地气”以及相关的为人处世立业之道。珍视土地,珍视自然,进而珍视土地上的村庄以及生活其中的人,这是故乡给予作者的重要精神财富。作者试图将村庄的财富保留下来甚至是发扬光大,正如他自己所说:“希望能挽留下部分有代表性的村庄,尤其是把村庄的形态、传说和精神留下来。”[2]72这与沈从文寄希望于边城,以“乡下人”的姿态看待社会的“常”与“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农民文化是乡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百余年的现代化进程中,农民文化一直被看作是落后的,甚至被贴上“封建”的标签。在文明人和城市人的眼里,农民没有地位与尊严,甚至农民自身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主流话语。事实上,将农民文化“妖魔化”的主角就是所谓充满理性的“现代化”。他们为了论证自己的合法性,需要构建一个不光彩的他者(other)。自然,在这样一种意识形态驱使下,农民文化构成了现代化的障碍与敌人,而最终成为现代化道路上被铲除的对象。[6]厉彦林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化带来的弊端,对于飞速现代化所带来的断裂以及伤痕,在厉彦林的作品中得到了展现,如何缓解现代化带来的阵痛是作者一直关注的问题。事实上,农民文化并不是现代化的敌人,农民文化中优秀的一面还能够弥补现代化带来的不足。厉彦林笔下的山村属于沂蒙山区,自来受儒家思想浸染,传统的“仁”“义”“礼”“智”“信”在乡亲们的土言土语中自然地传递了下去。在伦理道德出现真空的时期,传统乡土中的礼义道德便显得更具价值。乡土文化是一种重视伦理道德的文化,其中固有的重情重义、敢担道义、厚德重礼的特质对疗救现代化弊病有着重要意义,这也正是作者不断深挖乡土文化的原因。
(二)乡土守望里的中国格调
厉彦林笔下的山乡既是独一无二的,又是无数中国村庄的代表。作者通过对山乡景观进行静物素描式的刻画,展现出生活底细里的岁月沧桑。直至今日,最能代表中国的仍然是广大的乡村和数量庞大的农民,村庄之于国人,既是无法舍弃的灵魂之根,也是心灵的港湾和归宿,乡村的底色其实便是中国的底色。
现代化的城市在中国诞生不过百年,但乡村的历史却已逾千年。于是,一场乡间的春雨便能让作者想到历经千年春雨的晓风杨柳、千里莺啼、杏花旗酒、人面桃花……百年之前明恩溥就曾说过:“中国的一个个村庄无论在实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个固定物。假想一个人能够反观五百年前的景象,追溯现代历史延展的开端,他一定会发现过去与现在相比几无差异。”[7]近几十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更多地集中在城市当中,村庄虽然不像明恩溥所描述的那样五百年都未发生什么变化,但与城市相较,仍相对落后。村庄是研究中国的活化石,描绘村庄实际上便是在描绘传统气息浓郁的中国。
品读厉彦林的散文,我们能够发现,厉彦林绝少提到那个以乡民姓氏命名的村庄——厉家泉村,而更多地以沂蒙代之。这种情形在苗长水、赵德发等其他沂蒙作家身上也都有所体现。事实上,沂蒙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地理概念,翻开地图,我们无法找到所谓“沂蒙山区”的确切地理位置,而只能找到围绕蒙山、沂水发散开来的一个文化圈。正因如此,厉彦林所描绘的村庄实际上是文化共同体的代表:地瓜、布鞋、石磨、煎饼……作者笔下的这些事物为沂蒙山区的民众所共享。推而广之,那原汁原味的乡土风情和不掺杂质的淳朴乡情更是能引起国人的共鸣,山村所代表的文化实际上属于全体国人。厉彦林在作品中所反复展现的山乡文化是沂蒙文化的一个缩影,而沂蒙文化实际上又是中华文化的缩影。近代以来,沂蒙文化经历了重大的转型,一次是从传统文化向革命文化的转型,另一次是从革命文化向商品经济文化的转型。传统的沂蒙文化从根本上讲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融合山村乡土文化所形成的产物,这种文化重信义,重感情,讲究礼数,是传统齐鲁文化的一部分。在革命战争年代,沂蒙山区由“四塞之崮”一跃成为影响全国的革命根据地,在此诞生了独特的革命文化与革命精神,“沂蒙红嫂”“沂蒙六姐妹”均是这种文化的承载者。通常我们将特定历史年代中的革命文化看作是一种与启蒙相对立的救亡文化,但在沂蒙山区,“救亡压倒启蒙”却不能说明真实状况,在这片土地上,正是革命战争的烈火激活了广大农民的现代观念,广大农民在积极参与革命战争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现代民族国家认同,而广大妇女群众更是在拥军支前、参加识字班扫盲的活动中接触到了妇女解放、男女平权等现代观念,因此,沂蒙文化当中带有革命色彩的部分实际上囊括了救亡文化与启蒙文化,而传统沂蒙文化当中坚守道义,耿直忠贞的优秀传统也在这一过程中融入到了革命文化当中。
改革开放之后,整个国家将完成现代化转型作为最重要的任务。沂蒙山区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到了转型的大潮当中,山民不仅在经济上逐渐摆脱了片面依靠土地的生产方式,在生活习惯上也进一步移风易俗,就像作者在文章当中所说的“许许多多头顶草屑、脚踏泥土的农民开始享受城市人的生活”[2]72。沂蒙人民既有不甘落后,勇于进取的精神,又有乐于奉献,忠厚仁爱的道德情怀,这些传统精神都成为了沂蒙山区实现现代化转型的良好基础。无疑,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山乡存在着在外人看来相对“土气”的一面,然而,作家却从这种“土气”当中发掘出了闪光点,那就是“一种忘我的近乎原始的生命状态,那是一种美好传统的守护和永恒。”[2]5事实上,沂蒙文化传统的一面使山民的淳朴心性得到了保留,这种淳朴心性使得村庄能够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抵御浮躁的侵蚀,在沂蒙文化熏陶下看似土头土脑但又积极进取的乡下人弥合了乡土转型所带来的裂痕。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之路是漫长而又艰难的,在这一过程中,以农民为代表的人民群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山乡巨变是中国巨变的一个剪影,沂蒙文化是中华优秀文化的代表。“中国故事”凝聚了中国人共同经验与情感,厉彦林笔下的真事、真情、真景、真意是中国人独特经验与情感的表达,其景如在目前,其情刻骨铭心。而作品当中反复出现的关于“守土”与“离土”的悖论在深层上反映了作者对当代中国未来走向的关心。在中国故事里,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村庄和乡民到底以怎样一种面目出现?乡村应当作为传统的落后者形象被时代抛弃吗?乡民应当作为现代文明秩序当中的“他者”被边缘化吗?厉彦林实际上在个人化的抒情表意中,完成了对宏大命题的现实思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这样说过:“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8]这段话用来形容厉彦林的散文创作再合适不过。厉彦林笔下的乡土是现实与理想的结合体,其物其景为真实,但其情其境又为作家所营造。作者用创作完成了现实与理想的同构,在作品中展现了人文关怀。
(一)纸上的精神家园
文学创作是一种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相结合的精神活动,其作为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行为,必然有其产生的个体因素。换句话说,作家的创作都源于表达的冲动,而产生这种冲动的原因不尽相同。厉彦林的创作题材多源于乡土,这其实与作者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作者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但在成年之后又走向城市,农村生活和城市生活实际上将作者的人生分作了两个阶段,乡村生活为厉彦林的人生涂上了底色,而城市与农村本质上又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群落,因此,“进城”对他来说是一个需要适应的过程。从厉彦林的散文创作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始终对城市心存警惕,同时对乡村生活心存眷恋,山乡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美好的回忆:在《沙土路》当中,那条土路是承载丰收希望的路,更是连接着儿时与当下的一根红丝线;在《煤油灯》当中,灯光所承载的是乡村的亲情、父母的关爱,是艰辛求学路上的希望之光;在《露天电影》当中,有关电影的回忆是童年的美好梦境,更是物质匮乏年代人与人和睦融洽的难忘怀想;在《布鞋》当中,那一双双由娘亲手纳就的布鞋不光包含着惦记和祝福,也校正着人生的方向……而从《春天住在我的村庄》《赤脚走在田野上》和《攥一把芳香的泥土》等篇目中,我们也可以直观地看到作者对故乡和土地的深情。
厉彦林笔下的故土带有理想主义色彩。事实上,山乡并非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它也有着落后的一面,作者本人也对山乡的落后和早年的贫寒生活记忆深刻,但这显然不影响作者讴歌故土,这其中有着深刻的内在逻辑。诗人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当中写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而在厉彦林的创作当中,也有着类似的描写:“小村并没有太大变化,在外工作久了,我熟悉的人正越来越少,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变化、在减少,甚至有我不认识的人在对我指指点点,那分明在交谈我是谁。我陪着父母下地,经常有人和我的父亲打着招呼,又惊奇地加问一句‘这是你家的小子?也长了年纪喽’”。[2]10在对待家乡的情感体验方面,厉彦林和贺知章有着相通之处,他们与家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产生了陌生感,但厉彦林身上还有着一种“游子情怀”,这种“游子情怀”表现在文本当中便是在外地始终带有漂泊感,而将故乡作为一个可以寄托情感的精神家园,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反复回忆过往,并在日常生活中保留着诸如“种菜”等乡村习性便体现了这一点。如上文王国维所言,文学创作既是写实的,也是理想的,作者的乡土创作并非是将现实中的山乡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纸面上,相反,他用自己的人生经验筑起了一个带有精神家园色彩的纸上故乡,这一纸上故乡使作者与浮世的喧嚣拉开了距离,从而守住自己的内心。在不断裂变的当代都市,作者用这种方式对自我进行精神疗救,与此同时,他也在用自己的文字疗救着读者。
厉彦林之所以将乡村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其根本原因在于他的“根”在乡村,乡村负载了他太多的个人记忆,一个人的童年经验往往会对他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童年经验是人最早积淀的心灵体验,人在成年之后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往往会与童年经验密切相关。厉彦林生长于山乡,而地处沂蒙山区的山乡本身便是文化富土,生长其中的人自然而然地会受到这种文化的浸染,厉彦林正是在这片充满了“地气”和“文气”的土地接受了人和自然的双重教育,进而形成了对他影响深远的人生观。因此,当他选择了将写作作为自我表现的方式的时候,自然会将负载着自己人生经历和独特情感的乡土作为书写的对象,乡土也因此在他的笔下带上了现实观照和精神寄托的双重意蕴。
(二)传统与现代之间
厉彦林的人文关怀既关乎传统也关乎现代,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他的作品将传统中国“文以载道”精神与重视文学性的现代精神糅合到了一起;另一方面,他的作品关注“人”,这种关注是传统“民本”意识和现代“人道主义”精神的结合。
厉彦林曾经说过:“文学的最终目的和最高价值追求,是成为人的精神食粮,让人心情愉悦、道德滋养。好作品应该走进人的心灵”。这种说法本身便带有“文以载道”和重视文学性的双重内涵。厉彦林的作品有“载道”的一面,他用作品来承载文化,承载精神,承载伦理道德。以《年夜饺子》一文为例,包饺子在作者的笔下并不仅仅是做饭那么简单:“饺子陷大都用猪肉和大白菜调拌而成,巧取‘有’和‘财’谐音。有时掺进卤水豆腐,叫‘包福’。剁馅的时间长,说明这家富有、包的饺子多……用什么柴火下新年的第一顿水饺也很讲究。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年秋天都早早把黄豆秸或芝麻秸晒干,打成整齐的捆贮藏好,就等年夜煮水饺,火会越烧越旺,用它们烧水下的水饺可口,还预示着来年日子节节高,有响头。”[2]168-169一顿年夜饺子显示了中华文化的深厚积淀,全家团聚吃饺子既是中华大团圆文化的体现,也是中国人重视亲情的象征。厉彦林对民俗节日的反复书写是他有意识地继承传统文化的体现。另外,他还在创作当中表现出对社会裂变的反思以及对国计民生的关怀,这些均与他的“载道”意识密切相关。“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厉彦林的散文不是与时代脱节的自说自话,也不完全是个人化的抒情,而是始终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难得的是,他的创作没有空洞的说教,所有感触均生发于现实生活经验。除了“载道”,厉彦林的创作还非常重视文学性,他的语言是极具个人色彩的,淳朴平实,通俗易懂,但又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农民式”语言,其文字是精心打磨过的,同时又饱含真纯之美。另外,他在散文当中写真事,抒真情,不求奇,不造作。散文写作求一“真”字,厉彦林的散文当中没有锦绣罗绮般的辞藻堆砌,也没有故作高深的惊人之语,但恰恰是那平实的语言和朴素的道理给人们带来了感动,平淡之中见真纯,这正是文学创作的真谛。
厉彦林在创作当中总是将“人”作为思考问题的起点,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是他不变的追求,在他的散文当中,随处可见与之相关的论述,如“有清脆的嫩草,盛开的山花,茂密的树木,人与大自然,包括各种植物、动物,和谐相处,生活才丰富、凝重和久远……”[2]34文学本质上是人学,因此文学创作应当立足于人。不管是关注乡村当中农民的生存样态还是关注城市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实际上都体现出作者尊重个体生命,以人为出发点和目的的人道主义精神。与此同时,厉彦林在散文当中有意识地彰显人性美,表现人的优良品质,正是因为对生命抱有信心,对人性抱有希望,厉彦林的作品当中才会天然带有醇美悠然之气。除了“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厉彦林的散文当中还贯穿着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意识。体现在作品当中,厉彦林在关注个体的同时,还从大的群体以至于全人类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正因如此,他才会发出“城市化的核心是人的城市化,城市化的重点应当是如何把人‘化’入城市。”[2]77显然,他并没有迷醉于现代化带来的都市奇观,而是从农民进城所面临的困境出发,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所追求的和谐与幸福并不仅限于一人一家,而是关乎大众,这是杜甫“广厦情怀”的当代体现。
[1]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55.
[2]厉彦林.春天住在我的村庄[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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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厉彦林.赤脚走在田野上[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6.
[6]徐杰舜,许宪隆.人类学与乡土中国[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73.
[7](美)明恩溥.中国的乡村生活[M].陈午晴,唐军,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204.
[8]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7.
An Analysis of Li-Yanlin’s Native Prose and Its Transcendence
MING Zi-qi,ZHANG Li-ju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014,China)
Li Yan-lin is an excellent essayist whose prose creation is particularly focused on his native land.His native prose is full of transcendence which not only reflects the infinite love to his hometown but also contains patriotic feelings and humanistic care.The prose of the author is the unity of traditional style and modern spirit.Li Yan-lin’s prose is significant in the current cultural environment for it plays the role of promoting Chinese culture.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Li Yan-lin’s prose creation in order to excavate the deep connotation of the author’s prose and show the transcendence of his native writing.
Li Yan-lin;prose;local;transcendence
I206.7
A
1009-6051(2017)05-0084-10
10.13950/j.cnki.jlu.2017.05.010
2017-08-10
明子奇(1993—),男,山东莒南人,山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张丽军(1972—),男,山东莒县人,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乡土文学研究、当代作家作品研究。
责任编辑:徐元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