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如良人(外两篇)

2017-03-05 00:12刘甚甫
湖南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阆中小城橘子

刘甚甫

我的老家,因其偏远,总被世人忽略,生活方式也异于别处,凡识字的男人都有个雅好,就是唱书,尤其逢年过节,屋里一塘旺火,屋外一爿冷月,风声在耳,人影在壁,男人坐于灯下,慢慢翻开唱本。气氛随之肃静,一个悲情的故事在苍凉的声腔里渐渐凸现。

这夜晚极不寻常,似乎所有的庸碌与繁忙,都只为走进这个宁静而神秘的时刻,听一段好书。这书一律为韵文,多为七字句,琅琅上口,平朴易懂。我能记取的只有两部书名,《清官图》《二度梅》,其余皆无记忆。但引起我无限联想的,却是一部早已忘名的唱本,唯因书里涉及一个数百里以外的地名:阆中。

对阆中的想象开始在平仄交错的声韵里,所有的对应,除开朴素简洁的音律,还有家乡的山水风物。也许,在儿童眼里,所有的远方,只是山山水水的简单重复,故而,阆中并未成为向往。

大约三十年后,我终于有机会涉足阆中。

记得那是个清愁般的秋日,我从成都出发,在迷惘的秋色里渐渐接近阆中。当汽车驶上跨江大桥,一派清绝的江山扑面而来时,一生中最不能自拔的遭遇开始了。这就是那个曾在唱本里出现,又被时间忽略的阆中么?

我不知道。我在阆中停留了三天,竟完全忘记此行的目的。

我至今无法相信,在与故乡相距数百里的地方,会有阆中这样的奇迹。同样是山,到了阆中竟如此温丽;同样是水,到了阆中竟如此清丰。

我渐渐明白,阆中是山与水的经典,是神灵对人间最深情的馈赠,一切关于完美的理解,都被阆中彻底定义,并成为最后的绝唱。

于是,在我眼里,所有的时间都停留在阆中,停留于每一片瓦和每一缕江声,停留在风与月的明快里,停留在花与雪的含混中;所有的幽深和所有的舒徐都定格在这里,定格在每一段小巷和每一道门楼,定格在每一场醉和每一声吟唱。来到阆中,其实是走进最温和的抚慰,是走进人与江山的况味。

自此,我开始留意有关阆中的注解,进而渐渐明白,对阆中的书写是极其艰难的,它本身的经典性消解了所有的可能。行吟阆中的杜甫,赋诗六十余首,竟无佳句;曾为过客的陆游,虽弄尽才情,却多为拙笔;曾两赋赤壁的苏轼,虽两番过此,却仅敢留题,不敢留句。足見第一江山可使人忘乎性情,却不肯为诗文增色。阆中是天地合作的大文章,纵使才贯古今者,也不免捉襟见肘。

与其舞文弄墨,不如将自己彻底托付,托付在水光山色中,托付在绵延不尽的光阴里,从此忘尽归路,不计归期。

但我一直对阆的释义深怀置疑,我固执地认为,这个字最本真的含义是门里有良人。试想,当你从阆中走过,门里良人与你相视一笑,那该是怎样的情景,你所有的想象与灵感将被激发,由此,你不仅可以给出一个最为含蓄的定义,还将牵动所有的幽思与怀想。也许,相比山水,一个绰约多姿的良人更能使你忘乎所以。

那么,阆中一定是个良人如玉的地方。有了这个灵感,当我再来阆中时,每个阆中人都是行走的风景,无论连天芳草,还是咫尺风情,都是这方山水间最灵动的补白。门里佳人门外道,不觉间,此生不了的情意已在心中轻轻舒展,如那条千古不尽的嘉陵江。

于是,我对阆中的思慕与追忆越发丰盈起来,总以为那个抽象而具体的良人在春江花月里等我。然而锦字无由,鱼雁难托,我只能不断寻找借口,越过所有的距离,与阆中频频幽会。

也许,古往今来,最懂得阆中的莫过张飞、李淳风和袁天纲,他们是这方山水最后的知音,与其寄之以情,不如托之以魂,最终,他们都以最极端的方式把自己放逐在阆中。青山无言,碧水悠悠,他们无不因阆中成为佳话,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当然,阆中有着不可更改的气格和品质,不拒绝任何膜拜,也不拒绝时间的洗礼,更不在乎是否被人记取或者遗忘。在占尽风华的殊胜里,阆中早已成为永恒。

至此,我与阆中已经互为宿命。

关于邛崃

多年以前,村里一个女人突然失踪,众人惊愕之下,其说不免纷纭,多涉及私奔、拐骗之类。

大约半年后,当村人们将这个女人差不多彻底遗忘时,她又突然回来了,似乎带着某种陌生的气色,看上去也有些朦胧。一个确凿的说法迅速传开,女人随一个来此拉木材的货车司机走了,到了一个叫邛崃的地方,两人住在山里,过起小日子来。不想有一天,货车司机一去不回,女人被遗弃在一座孤零零的茅屋里,万般寻找无果,只好回来。

这故事似乎有点不堪,也不值得记取,但我却记住了一个叫邛崃的地方,以为既有山,应多草木,虽春日暄和,却不免秋季摇落;能藏匿男人和女人的日子,或许也有些荒漠。

直至有种名为文君大曲的酒,与我于某日黄昏猝然相遇,才知道邛崃是个出好酒的地方。那个去而复回的女人,未必带着再难醒转的余醉?

当我无可避免地遇上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韵事,又知道邛崃与成都近邻,几乎走马可到。因此地多矿,精于冶铁的邯郸卓氏移来斯地,凿山采掘,开炉锻炼,成为一方巨富。文君、相如凤凰互求,琴思悠忽之间,相如却家徒四壁,只好售车马为本钱,与文君当垆卖酒。一个赋尽风华的失意才子,一个丧夫寡居的少妇,那落魄中的深情,确乎令人遐思绵延。

故而,惜墨如金的司马迁,将这段同样涉及私奔,甚而亦有拐骗之嫌的情事,写得声息俱详,几乎不顾史家应有的庄重与矜持。当然,那时这地方不叫邛崃,叫临邛。因与邛族混居,秦人掠巴蜀而置郡县,遂以此为名。

大约二十年后,命运将我抛来成都,又知道邛崃是中国白酒基地,并且位处成都以南。南,总是让人想及白云与丹霞,缥缈而悠远。于是登楼遥望之际,总欲透过浮云,看清那个曾令我猜想,又关乎文君、相如种种况味的地方。偶或逢上天气晴好,依稀可见几座淡山,远远横陈于天边,颇为切实,又极其虚幻。

那就是邛崃么?

去一次邛崃,竟然成为梦想。多年来,我在成都起起落落,年华已被暗暗淘空,栖息或奔走间,不觉已霜发渐生,我却并未去过邛崃。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已将邛崃遗忘,犹如一场暗恋,虽未曾表白,却可能终身不忘。每过琴台故径,总会放慢脚步,或者干脆停下来,去遥想那个梦魂依依,又未曾涉足的地方。这几乎类如意淫,又恰似蕴在骨子里的伤感,虽不具体,却无从消解。但凡遇见与邛崃相关的物事,比如酒,比如黑茶,比如瓷胎竹编等等,便有被触动的隐痛,仿佛欠人一笔债务,若不偿还,此生难安。

当客居成都的日子生出层层茧花,不免有暂时逃离的冲动,去峨眉揽翠,似乎太远,去青城探幽,又似乎太近;那就去邛崃吧,是该一慰多年的渴想了。于是驾车南行,且将成都暂时冷落,出温江,过崇州,渐近大邑时,可见云山浮动,林峰隐现,似有身近化外之感。

邛崃已是不远。成都平原正悄然退后,所有的嚣嚷也渐次隐没,天也慢慢近了,似伸手可及;四周愈见清静,如一池好酒,所有的热情都彻底内化,于清清亮亮里保持无言,只待一场酣醉。

完全符合想象,邛崃本该如此——山势低微,略见起伏;水流无声,顾自蜿蜒;房舍错落,日影互揽;田陌葱郁,清香暗涌……我几乎有些感激,邛崃果然不负我一怀思慕。

又恰是秋天,风里似乎有物可取,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密实而黏稠,我竟抓了一把,似觉有些棘手,原来是幽魂般的清桂与肉欲般的生气。这令我惶惑不已,直至进了城里一家茶铺,仍有点不知所措。

据说邛崃的黑茶能使人安心,那就来它一壶。本想在茶的滋味里好好看看街景,却先被茶迷惑,似觉千山万水俱在其中,又顿失所在,一切皆被这暗红的汤色迷蒙,万千世界竟难以寻见。我不禁暗自惊诧,居然被茶打倒,仿佛听见脚伕与马邦的汗水,滴落在远去的时间里。

我便静下心来,听邛崃人品茶说话。邛崃人的声腔有点绵软,有点歌吟的意思。莫非声音若高,会对不住这方好山好水?我不知道。

但我却从这些婉转的言辞里,得知邛崃不仅是黑茶的故乡,也是茶马古道的起点。难怪这茶如此有力,令人一触即溃。

从茶的韵致里挣扎出来,已近黄昏,邛崃城安静得如同那个饱含情丝的少妇,不失高贵,又略显忧郁。或许,司马相如正是在两千多年前的某个秋日黄昏,作别文君,再往长安。盼君心切的伊,何该仍回邛崃,守住往日的浓情蜜意,与山色互怜,与花月对饮。

我似乎听见一声叹息,跌进犹自温热的茶汤里。既黑茶滋味不改,伊应仍在原地;虽卓王孙的宴席已散,司马的琴声也纷纷飘坠,然伊颜色如故,深情依旧。那就允许我以茶传情,许诺勿需寄托的不离不弃吧。

想及此,我不禁有入赘邛崃的冲动。然而我仍需回去,仍需回到那座相如与伊买田置业的城,待俗事了断,我一定复回,亦不惜当垆卖酒,甚而不惜沿街乞讨。

那么,如伊一样的邛崃,你会等我吗?

小城仪陇

从成都往东,到了金堂,地势开始起伏,尔后一路渐高,一路波涛,进入仪陇即开始汹涌。由此向前,就是绵延千里的大巴山,仿佛波濤推出的一重巨浪,凝固成不可更改的永恒。

因地理关系,总觉得仪陇有点兴风作浪的嫌疑。

不知何年何人,看中这么个地方, 把一座城建在一道山梁上。这绝对是一次不可理喻的冒险,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无论从任何角度看,这城都有一副孤寂相。可以这么说,从建城那天起,仪陇已经注定将被后人遗弃。

无论筑城兴市,还是造屋卜居,依山傍水都是最朴素的理想,但仪陇却偏不这么干,它极其固执地远离河流,坚守千年不悔的干渴。

外乡人永远看不懂,嘉陵江就在境内,离此不过数十里,流经处地势低平,山水秀美,仪陇城为何选择这么个地方?

未必仪陇人怕水,或者经不起水的洗濯?

仪陇是座小城,干旱是最持久的主题。为了将这主题演绎到永远,小城人一直保留吃稀饭的习俗,几乎三餐都是粥。外乡人不免误解,以为这习惯是节约粮食。其实,仪陇土质优良,颇宜耕种,粮价也十分低廉。小城人吃稀饭,仅仅为了节水,他们舍不得像不缺水的人那样,将米煮熟,再把水滤掉。他们无法接受,更不能容忍这样的奢侈。

故而,由稀饭养育出的小城人,滋润而不柔弱,一如这座矗于山梁上的城,散漫中又暗藏着永不悔改的倔强。因为远离水源,他们似乎永远不懂得软弱,总有一种硬度梗在骨子里,似乎任何力量都无法将之摧毁。或许,这也是孤傲的小城对小城人的期待。

据说城里有无数口水井,小城人无不吃井水长大。但城里人越来越多,井水却越来越紧缺。不知不觉中,干渴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摆在小城人面前。但他们仍不悔悟,仍不承认于此筑城是个美丽的错误。

无奈之下,他们以曲折的方式将外乡水引入小城。于是他们也有了自来水,一拧开龙头,陌生的水便流出来,融入他们的生活。然而,他们忽略或者低估了某种可能,这个不露声色的入侵者,将会慢慢稀释他们的性情和固执。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城并不因为缺水而乏味,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少水才別具个性。小城最美的时节不是春天,也不是秋天。春天的小城,没有芳草浸润的那种清丽,春色在田陌间几经犹豫,羞羞答答走进城去,草草点染些绿色,又惶惶离去,像个胆怯的少妇,总是放不开。秋天的小城格外寂寥,几乎满城萧疏, 秋风在窄小的街巷里任意流淌,处处呜咽不绝,似有不尽的幽怨。

一到冬天,小城总能焕发出奇异的美,勿需白雪映户的意蕴,也难得梅香薰人的清雅,却有棉花糖般的缠绵,令人在咀嚼不尽的滋味里,享有丝绸般的甜蜜与温情。

这时节,几乎每个早晨都有雾,所有的日子全部迷失,无论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消弭在一场场痛快淋漓的大雾里,再也不必为意义烦躁。那些参差的房舍一起活过来,似乎有出走的冲动。雾中的人也格外亢奋,所有的问答都是宣言。也许,大雾是对小城和小城人的补偿,一切冲动与焦虑,都将被雾彻底安抚。

小城兴奋不已,从雾里传出的叫卖声,如同一片片泡过的木耳,厚实而丰满。每家铺子都是仙境,每个人都来自天外,一切都不同凡响,并彻底远离现实。但有个声音总会将你拉回来:来碗鸡汤面!

鸡汤面是誉满天下的名吃,也是小城的名片。在鸡汤面的香气里,一片吱呀声由四面响起,你能听见这吱呀不绝的声音,却看不见人,人在雾气缥缈间。这是雾制造的悬念。这声音从绝早响起,穿过浓雾中的田陌,走过湿漉漉的黄泥路,走进化境般的小城。直至太阳高升,雾气忽散,像揭开幕布一样,满街满巷突然红起来,像一场遍地流走的火。

这是橘子的颜色,大街小巷已经泼满了橘红。

那片雾中响起的吱呀声,竟是有人担橘子进城。

一场大雾完成了写意,然后随风而散,留下满城的橘子,所到处,无不是橘子与人的欢乐。小城人偏爱橘子,几乎到了难以理解的地步,你一定会担心,这么多橘子,小城人如何买得下。然而第二天,同样多,或者更多的橘子一样卖得精光。买与卖都一样固执,一样不容分说。在小城,整个冬天都是卖橘子和买橘子的重复,几乎有种宿命般的悲壮。

小城人爱橘子,与甘甜无关,与水无关,也许只为一场场浓重的橘红,只为这橘红里难以预见的兴奋与并不切实的相遇。他们把橘子叫做柑儿,如同称呼最可人的女子,声音里总带着怜惜与痛。因而你会怀疑,他们如何下得了手,怎舍得把一枚柑儿剥开,再放进嘴里咀嚼?

当然,橘子与雾掩盖不了日渐缺水的难堪,自外乡引来的水,也不能消解人口增长的尴尬。终于有一天,一个令小城人极其震惊的消息确凿无误地传开:县城将搬离,搬到一个叫新镇的地方,那里地势低平,嘉陵江环绕而过。

不知小城人将怎样选择。我忽然担心起来,担心他们抛却几千年的坚守,抛却所有的孤傲和所有的不悔,抛却那一场场浓雾和烂漫的橘红。

还好,绝大部分小城人选择坚守,他们决定以雾的深厚和橘子的热忱,对抗那些轻于去就的浅薄与违背。

这才是仪陇人固有的性情。

总算有一座老城,留住了属于自己的经典,我为此深觉释然,也对仪陇人充满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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