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启淋
一
水庄,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水庄,字面上读来,仿佛是水一样的村莊。闭上双眼,落雨时节,故乡雨水弥漫的日子,我跟一帮孩子们在雨水中嬉戏追逐的场景便浮现在我脑海里。时光如水一般流逝。站在如水泊一般的时光面前,我看见的是故乡模糊的倒影。静静地蹲下,把一颗石头投入时光的水流之中,记忆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来。
水庄在吉安泰和下属的一个村子里。方言是故乡无形的血脉。在异乡,听到熟悉的乡音,顿生亲切之感,仿佛看到了故乡的身影。故乡,像一个安静的长者,方言是他固有的声音,水庄是他独有的名字,他的面容在时光的洪流里,也慢慢沾满褶皱。
八岁那年,去学堂报到时,故乡的名字开始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八岁之前,对于故乡的认识,还是一片模糊一片空白。那个阳光满怀的日子,父亲牵着我来到学堂。我好奇而又陌生地重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黄狗绕着我转了几圈,兀自撒欢去了。我一下就记住了学校的名字:水庄小学。几天下来,这几个字我已经能写得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样漂亮。水庄就是故乡的名字。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就像我第一次听见别人喊我名字一样。那是如此的亲切。我的练习本上每次都是先写出水庄,再写出自己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与水庄紧紧相连。
在水庄,年幼的我像一条鱼一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游荡着。我们在清澈见底的溪流里摸鱼,在山风呼啸的山林间寻觅野果,黄昏时分,踩着夕阳的尾巴下山。在夕阳的残辉氤氲出的那股淡淡的金黄里,家门口那一缕缕飘向天际的炊烟,长者一般,牵引着我们走上回家的路。许多年后,当我身在异乡,故乡的那一缕缕炊烟成为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画卷,它时刻牵引并提醒着我根的方向,以及血脉深处的巨大回响。
二
那个雨水弥漫的清晨,十八岁,刚刚中专毕业的我带着刚刚拿到手的身份证,提着行李,踏上了远行的路。临行前,父亲从镇上给我买了个鳄鱼牌单间男士挂包,很是时尚。我带着写有水庄的那张身份的名片,行走他乡。我把身份证放进裤兜里,随身携带着,仿佛装着整个故乡。在异乡的夜里,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放在手掌心,看着月光映射下的水庄二字,仿佛就看到了故乡的身影。身份证,它时刻提醒着我的出生地在哪里。
在喧嚣而又拥挤的火车上待了一夜,我来到了深圳。我拿着简历在烈日下奔波。穿过一条条众横交错的陌生的大马路。路上,汽车飞驰,车流拥堵。暗夜里,我在马路边的出租屋躺下,仿佛听到这些马路喘息的声音。我想起了水庄那一条条路,它们如此的轻柔,带着泥土的气息。而拥堵的马路,急切,喧嚣,隐藏着某种不可预知的灾难。故乡路旁的树弥漫着春天的气息,树叶在轻柔的风中飘舞,树东一棵,西一棵,有的长在门前,有的生在井水边。它们随遇而安着。而这里的树,整齐划一的姿势,仿佛带着某种不容反抗的指令生长着,它们被永远地禁锢在这里。一只鸟携带着生长发芽的种子,落入泥土之中的种子骨子里流淌着鸟儿飞翔的自由。来自远方森林的树,带着漂泊的气息。看着那一棵棵整齐划一的树,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在这的第一个晚上,在梦里我梦见自己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路上,不停地奔跑,却始终找不到回家路。暗夜里,屋外响声急促的敲门声。我们慌张地打开门,查暂住证的治安人员一边把灯光晃在我们脸上,一边叫嚣着让我们把证件拿出来。我瑟缩着掏出身份证和暂住证,凶神恶煞的治安人员扫了一眼身份证,继而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短暂的喧嚣之后,屋子变得愈加安静起来。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身份证,像是看到了水庄,心底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
这里的阳光炙热,整天,我怀揣着简历奔跑在工业区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工作却毫无着落,心里满是疲惫和忧伤。一个星期后,我满怀期待地去一个电子厂应聘。电子厂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午饭后我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出发了,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转了两趟公交车,再打了五块钱的摩的,才到达目的地。烈日的暴晒下,汗水几乎湿透了我的衬衫。我故意在一个超市里买了一瓶水,而后坐在超市门前的大风扇旁边吹风。超市的老板娘不时用奇怪的眼神瞄着我。
来到电子厂,高高的大大门紧紧地关着,一保安探出脑袋警惕的询问起我。我和善地解释着是来应聘的,并掏出了那张写有水庄的身份证,他接过我手中的身份证,原本僵硬目无表情的脸忽然灿烂起来,笑着对我说,我们是老乡呢。我也是泰和水庄的。为了验证一下,他忽然来了几句家乡话。站立在厂门外的我听了,心里一阵温暖。这个当保安的老乡迅速放我进去了。我有些忐忑地往办公室大门口走去。走到楼梯口时,一条狼狗忽然窜出来,咬住了我的裤脚。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大叫起来。保安老乡闻声赶来,立刻把狗赶走了。我挽起裤脚,发现一条印痕出现在小腿肚,一丝从鲜血从皮肤深处溢出来。老乡帮我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我就匆忙上楼去面试了。面试了大半个小时,小老板总是跟我讲一些大而空的道理,实质性的话题总是隔靴搔痒。那次面试无果而终,但老乡帮我争取到了三百块钱的医药费。我把这些钱用来打狂犬疫苗。回去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雨来,我紧拽着这三百块钱,脸上满是迷茫。来回两个多小时的折腾,却一无所获,反而被狗咬伤了。一股悲伤潮水般袭来,深深地把我攫住,我禁不住在细雨中咆哮呐喊起来。走过的路人,眼里挂着疑惑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疯子。
深夜,我躺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内,轻轻触摸着腿部被咬伤的地方,脑海里不由想起几百里之外的母亲,想起家里的黄狗。每次我从百里之外的学校归来,黄狗总是一脸亲昵地围着我打转,像是许久未见的朋友。
弹尽粮绝之时,我去了深圳坪地一家风扇制造厂。风扇厂弥漫着浓重的胶水味,在车间里坐上一天,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压抑和窒息感。我们从早上八点一直加班到深夜十一点。宿舍里放着七架铁架床,住着十四个人,显得拥挤而紊乱,发霉的袜子,沾染着个人隐秘气息的内裤肆无忌惮地暴露在众人的眼光里。十四个人,冲凉是一件很费时的事情。第一天深夜下班后,我回到宿舍,舍友们排着队在冲凉,我坐在床沿等着,来不及等到冲凉,我就沉沉地睡着了。在梦里,我梦见母亲,梦见自己躺在母亲晒好的弥漫着阳光气息的温暖的被窝里。等我醒来时,寝室里却空荡荡,几分钟后耳边响起刺耳的铃声,我迅速起床,往车间跑去。
日子变成了简单的三点一线,我仿佛掉进睡眠织成的网里,一躺下,浓重的睡意便迅速将我俘获。日子变得千篇一律枯燥无味,我站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笔直的马路,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我渴望跌宕起伏的人生,即使摔跟头,我也青春无悔。透过锈迹斑斑的宿舍窗,一张张铁丝网横在眼前。往楼下望去,能看见每层楼中间都被一张铁丝网给结实地网起来。这里曾经有员工跳楼。闭上双眼,我仿佛看见一个人从高处迅速坠落,紧接着啪的一声,一个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飞翔的姿势,隐喻着自由,却最终以死亡作为最后的告白。在巨大的惊慌里,工厂的管理人员为防止员工跳楼,于是织下了这样一道层层密集的天网。我闭上眼,一张张无形的网却迅速罩在身上。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形成的无形绳索,在时间的层层勒紧下,挂在颈部,我们几乎处于窒息的境地。
在风扇厂待了一个星期,一天,我正在上班,车间的广播忽然在呼叫我的名字,通知我去车间办公室接电话。我的心跳忽然加速起来,适才做错了一道工序,被组长批了一顿。他们会不会把我炒掉?我心底忐忑着。到办公室,一个文员递给我电话。电话里传来匡正的声音,匡正说,坪山的一个学校让我明天去上班。我听了,连声说好。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我缓缓走出了办公室。独自一人躲到厕所,在气味难忍的厕所里,想起出来的经历,我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虽然是中专师范生,但坪山的这个学校却接纳了我。从教导处陈绪钦主任眼里,我看到的是他信任和鼓励的眼光。我始终记得去面试那天,我把自己背井离乡来深圳找工作的苦和乐,十分真诚地向他讲述了一遍。他像一位老大哥一样静静地听我倾诉着。或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他,抑或他从我的经历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慢慢地,我开始习惯这里的一切。我习惯了一个人走在热闹而忙碌的上班路上,我习惯了路的沉默不语,习惯了一个人散步,习惯一个人待在出租房。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经过多年的辛苦打拼,我终于在深圳扎下跟来,拥有了一份体面而安稳的工作,也拥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庭。
三
十多年后,当我回到故乡水庄,水庄已经面目全非。
当我踏上水庄的路时,我听见路在颤抖,我的灵魂也在颤栗。家里那条老黄狗仿佛早早闻到了我的气息,陪着父亲蹲坐在村口的大树下,痴痴地朝路口张望着。当我的车一出现,它立刻直奔而来,绕着我的车不停地欢叫,老黄狗两只前腿搭在车身上,眼里仿佛满是泪花。常年漂泊在外,我的气息,它仿佛依旧那么熟悉。
一踏进家门,父亲就向我诉说着这些年水庄的变化。父亲说,水庄已经不叫水庄,我望见门牌上的确已经不是曾经的名字了。他向我倾诉着,身份证上写了一辈子的水庄,如今却要换名了。一旁的老黄狗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总是蹭到我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用手轻抚它的头,老黄狗慢慢安静下来。
父亲对水庄二字满怀深情,这个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名字怎么能说换就换,他盯着门牌上换去的名字,一脸委屈,像是一个受到欺负的孩子。我安慰着父亲,说无论怎么换,水庄还是水庄。是啊,无论故乡变成什么模样,我内心深处的水庄却丝毫未变。一个人时,我偷偷掏出身份证,怔怔地望着,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的人,上面的联系地址早已与故乡水庄没有任何关联。我已经落户深圳了,上面显示的是深圳的地址,曾经纯正的故乡口音开始变得杂乱。我想我是故乡的背叛者。我从这里逃离,却经常以旅客般的身份归来。我深知,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故乡的血液。
父亲弓着背,带着厚厚的老花镜,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我望着站立于门前的父亲,晚风吹乱了他鬓边的白发,他浑浊的双眼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微弓的身躯仿佛是在向无情的岁月俯首称臣。
父亲说要带我出去走走。父亲微弓着背,缓缓前行着,晚风吹来,他偶尔干咳几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紧跟着父亲的步伐,时而扶父亲一把。风吹起了老黄狗的毛发,露出它形销骨立的身躯。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眼神,突然感叹道,其实我跟它差不多,都是守门狗,守着整个村庄。
整个村庄静悄悄地,风带着我的问候穿遍整个村庄。风咆哮着,像是在发怒,又像是在呜咽哭泣。偶尔有几个留守的老人碰见父亲,会热情地打招呼。一幢幢新房子矗立在村庄的泥土之上,远远望去,显得辉煌气派。往村庄深处走去,望着一扇扇紧闭的大門,才备感村庄的寂寥与冷清。水庄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年根才会回来。淡淡的夜色中,我仿佛听见故乡的沉沉的叹息声,为这一年四季长久的孤寂与苍凉。我们都是故乡的背叛者。
缓慢中,我们走到学校那条熟悉路上,路苍老了许多,坑坑洼洼的,路旁的树已经长得我都不认识了,旁边的荆棘丛依然自由自在地生长着,有的把手伸到了路面,旁边的水塘依然静静的守候在这里,那个挂钟早已锈迹斑斑。小学门口已经杂草丛生,模糊不清的校门慢慢的风化着,校园内杂草丛生,它们是否能够听到这里曾经的读书声。父亲说,在村里读书的学生很少了,他们基本都去镇上的学校读书了,还有的很小就被外出打工的父母带出去了。
一路上,父亲不语,却慢慢陪着我走着,我慢慢感受着这里的一切。聆听风和故乡的絮絮低语,呼吸这里充满故乡味道的空气,重新感受这里每一棵树,每一只昆虫的歌唱。
身在异乡时,暗夜里想起水庄,在记忆里打捞往事,故乡的身影是那么清晰。如今,回到故乡,我轻躺在故乡的怀抱里,故乡的身影却在我眼前愈来愈模糊起来。故乡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已面部全非,流逝的时光爬在他脸上,变成拥挤的褶皱。村头刚刚建起的小工厂,机器声轰隆,寂静的夜里,他喧嚣而又肆无顾忌。城市的气息渐渐侵蚀到水庄深处,直至浑浊不堪。机器的轰鸣声、化工厂流进溪流里的污水,淤积堵塞着故乡水庄的血管,加速着它的苍老。
故乡老了,老到连名字也丢了,它慢慢蜷缩在我的记忆深处,变成一弯清晰的倒影。黄昏里,炊烟四起,我跟着父亲,老黄狗跟着我,一起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