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

2017-03-05 21:57王小忠
湖南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杨华旅店牧场

王小忠

“皮肤光滑白嫩,很懂得保养。左脚拇指很显然有甲沟炎,修剪得沟槽很深。”小城刑警队队长一边看现场,一边对身边一个女警察说,“估计经常来这种地方。”

那个女警察在本子上认真做记录,时不时点头。

死者是一位中年男子,身高一米八二,略显肥胖,一件粉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身子还没有完全僵硬,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

“好像不是本地人。”队长皱了下眉,接着又说,“绝对不是本地人,本地人不会穿得这么流行,何况在这个季节。”

小城公安局接到金牦牛足浴店报案电话时,快要下班了。电话是足浴店服务员打来的,说她们上班后打扫卫生时发现的。还说服务员当场就吓晕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死在这种地方,一般情况下比较复杂。”队长将双手指关节捏了下,然后沿死者又转了一圈,显得极为深沉,“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痛苦挣扎过的迹象。”

金牦牛足浴店在羚城西八路四十五号街,四周全是皮货市场。整个冬日,雪堆积在不宽的街两边,形成坚硬的冰棱。皮张上沾的血块,杂碎和肚子里倒出来的没有完全消化的粪便,统统堆在积雪上。还好,这条街属于阴面,冬日微弱的阳光走不到这儿,否则真难找落脚之处。

羊皮贩子都回家了,平素卖肉的屠夫早早卸了肉架子,也回家去了。几个靠羊皮贩子维持生机的小旅社老板们带着病怏怏的表情,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金牦牛足浴店自从死了人之后就停止营业了,因为死了人,晦气。外地的人不知道情况,但毕竟外地人是少數,没有本地人的供养,它很难存活下去。

半月过后,金牦牛足浴店彻底关门了。

这个消息在小城不胫而走,但身在千里之外的拉加才让怎么也想不到。他正在兴头,忙着筹措资金。

这天,拉加才让收拾好摩托车,他要去遥远的麻地隆乡政府,只有麻地隆才有电话,才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

隆冬的班玛非常寒冷,一条羊道弯弯曲曲,除此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摩托车上的拉加才让缩成一团,寒风将他裹在头上的围巾吹成一条乌黑的飘带。

到麻地隆要经过琼浆湖,琼浆湖的冬天没有夏日的风采。游湖的人远道而来,宝瓶扑通扑通,接连不断地被扔进湖中,经幡一道一道挂在湖边,比城市里热闹多了。

拉加才让终于到了琼浆湖边,过了湖,再行四十多里就到麻地隆了。竖立在湖四周的麻呢旗已经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撒落的龙达有的平平贴在草地上,有的随风乱飞。

拉加才让停下摩托车,从车上下来,跺了跺麻木的腿脚,搓了搓双手,捏了捏揣在左怀里的帆布包,然后解开裹在头上的围巾,从右怀里取出一条洁白的哈达,献在湖边。昔日蓝汪汪的湖水此时已经冻成了一面光亮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虔诚和恭敬,也看到了自己不可扭转的倔强和誓死不归的样子。

献完哈达后,拉加才让捏了捏揣在怀里的帆布包,重新骑上摩托车。

以前湖边有一条通往对面的路,现在却找不到了。

拉加才让骑车沿着湖边转了大半圈,全是灌木丛。暴涨的湖水已经掩埋了小路,这是来年水草丰美的征兆。然而对此时的拉加才让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看来只有从湖面上骑过去了!可这要冒多大的风险?有个万一也算是活到头了。但他还是有点犹豫,在湖边的灌木丛周围又来回看了看,确定路的确被溢水所封冻,才咬了咬牙,加了一把油,从光亮的湖面上冲了过去。

起初冰面上还有灰尘,可越走越滑了。已经摔倒了好几次,心底里有点怕。索性放倒摩托车,坐在冰面上,用脚一步一步蹬着摩托车前行。到湖中心,每前行一步,封冻的冰面时不时传来嘎嘎嘎的声响。

拉加才让是闭着眼滑到对面的。幸好没有出现意外,油箱里的油倒是漏了不少。周身冻上了一层硬邦邦的冰,骑在摩托车上,像个带着盔甲纵横战场的骑士。

麻地隆不大,街面上行人也不多,但却有拉加才让想要的一切。

面馆里坐着几个人,好像都是外地的,他们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拉加才让。拉加才让要了一碗炒肉面,倒了一碗大茶,坐在牛粪炉子旁边。身上的冰开始化了,先是湿漉漉的水珠,既而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气,自下而上将他笼罩住。

天气渐渐暖和了,但也就那么一阵。拉加才让在这一带草原住了三十多年,他清楚这里的天气变化。如果这时候返回,恐怕过不了琼浆湖。再迟点,就算过得了湖,但在黑夜里的草原上孤身行走,比过湖的风险还要大。何况他来麻地隆办事,事情的好坏还没有任何消息呢。返回的念头也只是一瞬,而接下来的事却让他苦闷不已。

小饭馆对面就是仁增百货铺,只有这家铺子才有电话。当然乡政府里也有,但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用。拉加才让没有犹豫,他拨通了萍萍的号码,他想先给她报个喜,钱筹备得差不多,等开春,就可以离开草原,到小城来,就可以着手操办那件事情。

萍萍的电话总是关机。拉加才让高涨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落。他又给杨华打了过去。无人接听。一连打了八遍,都无人接听。他有点生气。杨华知道这个电话的,每年牧场有皮张和绒毛的时候,他就跑到这儿给打个电话。三五天杨华就来了,然后拉上一车皮张和绒毛,离开草原,好几次他还亲自送到小城里。

到底怎么了?也不至于不接电话呀!说好开春过来,一起结算去年的皮张钱。他从来没有逼问过,只不过这次急于用钱。不方便也就算了,都老朋友了,不至于不接电话吧?

从中午一直打到下午,萍萍始终没有开机,杨华也一直没有接听,拉加才让的眼珠子都气红了。仁增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没有问他收钱。他知道,通常情况下就算打不通,只要用了电话,都是要收钱的。他走出仁增的百货铺,望了下天气,轻轻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要变天了!

雾气很重,远处的草地一片灰蒙,遥远的天边也是一层灰蒙,太阳藏在云层深处,看不见身形。

要下雪了。要是有风,估计就下不了。

拉加才让在仁增的百货铺四周转着圈子,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灰蒙蒙的天气一直憋到下午五点,先是雪粒,点点滴滴斜飞着。渐渐地,雪粒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飘了起来。一会儿,整个麻地隆就被白茫茫的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草原上一下雪,就会有很大麻烦,少则需要七八天,多则要等半月之久。拉加才让望着飞扬的雪片,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小饭馆里的人比中午多了。一碗炒肉面,拉加才让整整吃了半个多小时,吃到最后,碗里连一丝热气都没有。他在想和萍萍商议的那件事,也在想和杨华之间的关系。他的脑子里有过往的不快,也有未来的幸福;有草原上成群结伙的牛羊,也有小城里的车水马龙。饭店快要关门了,开饭馆的一个外地年轻小伙子不提醒的话,估计到半夜他还回不过神来。

麻地隆的天气要比班玛草原冷得多。拉加才让在不长也不宽的街道上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他将摩托车骑进一家叫刚杰龙珠的小旅店里。一晚上五十块,不算多。而在急于用钱的这个节骨眼上,五十块还是有点多。麻地隆是有朋友的,而他们却在四五十里之外的草原牧场上。拉加才让在街道上转圈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不去找朋友,就算这里的旅店贵得要命,他也要住下来,要给萍萍和杨华打通电话。

雪没有停,依旧纷纷扬扬,越来越猛。

房间里乱乱的,一张床,一个生铁炉子和很小的塑料方凳,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图形,也写满了不同形状的数字。拉加才让坐在小方凳上,望着外面早已黑透了的天,有点呆了。皮袄上的雪化了,化了的雪变成水珠,在方凳四周滴成一个圆圆的圈。

外面越来越黑了。麻地隆雖说是整个班玛草原所有牧村的管辖所在地,但这里一点都不热闹,天刚黑,外面就鸦雀无声。没有喝酒的汉子,也没有赛车的小伙,更没有打架闹事的二货们。

萍萍。杨华。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帮助他走出班玛草原,可现在统统消失了,这让好不容易说通家人和朋友的拉加才让深感苦闷。他知道,做一件大事,需要付出很多。可他已经付出了。阿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过他,那件事情不适合他去做。草原上的男人,就应该本分地守好牧场;娜姆用满带怨气的口吻告诫过他,那件事情做成后,他们就要分开。一旦进城了,再好的男人也会变成不顾家的浪荡汉;牧场上朋友们用冰冷的语言警告过他,为那件事情,逼着大家便宜卖掉牛羊,不考虑大家的感受,不够朋友。

他已经伤害了他们,他已经没有可以返回的勇气。

都说他的想法古怪,大家自然不会信他说的那些话。当然也只有他知道,给他们说那些,说白了就是找不愿老老实实在牧场放牧的各种理由。和小城里的人相比,放牧太苦。暗地里,他也笑话过他们,看不到远大的前程,迟早要穷死在草原上。

明早再去打,或许真的都有事情。

会不会真的有事情?拉加才让想起杨华说过,儿子从梯子上摔下来,腿子折了,孩子带着钢针,已经有几个月了。是不是又去了医院?肯定在医院里,孩子的腿是大事。可萍萍呢?会不会去她说的那个地方考察?说好了的,她一定是去了,她不像是说话不算数的那种人。

拉加才让一一给他们找到了不接电话的理由,然后从凳子上站起来,愉快地出了一口气。

皮袄边缘还有些潮湿,可炉火已经熄灭了。他拉开窗户,外面依旧是黑的。爬在窗户玻璃上的水珠在他拉动的瞬间全都破碎了,它们形成了一条条水线,流在窗台上,汇成小溪,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床摇摇晃晃的,没有睡在帐房里舒服。

拉加才让想起了自己牧场上帐房,翻来覆去睡不着。

娜姆已经没有三年前刚刚嫁给他的那个模样了。三年时间其实很短暂,可她怎么就老成了那个样子?脸黑了,腰弓了,胸也瘪了。和萍萍比起来,娜姆简直不像个女人。可他对萍萍不能有非分之想。那样想了,路就窄了。路窄了,就当不成大老板。当不成大老板,就又回到草原放牧。拉加才让克制着,努力让自己澎湃的内心安静下来。但他似乎很难做到,萍萍的影子时刻出现在眼前,晃动着,笑着,说着。他将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她的种种情形又在脑子重新放映了一遍。

“先生,您要点技师吗?”

“赛增(赛增,藏语,意为金手指)。”拉加才让用藏语说。

那个服务员听不懂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先生,您有熟悉的技师可以点吗?”

他哦了一声,说:“就前几天那个。”

那个服务员特有耐心,但她的确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位。于是,就拿来了店里贴有所有技师照片的点名簿。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赛增,并指着她,说:“就这个。”

“不好意思,一号技师今天是白班。”

“白班?”他不懂。

“就是白天上班,晚上休息。”那个服务员笑着回答他,“要不您换个别人试试?”

他摇了摇头,躺在沙发床上,不再说话。

他喝了好几杯水,就是不想走,躺在沙发床上,心里抱怨起杨华来。

杨华是班玛草原上的常客,每年冬季都要来收购皮张和绒毛。

算起来和杨华认识也有好几年了,但他记不清到底是那一年,他只记得有一年路过琼浆湖,救了杨华的命。杨华第一次来班玛草原,对这里不熟悉。一辆五成新的五羊摩托车翻倒在草地上,杨华躺在旁边,一动不动。那时候他还没有媳妇,见死不救不是草原汉子的风格,于是他就张罗附近牧场的群众,把瘦弱的杨华背到自己的帐房里。也就在那次,他认识了现在的娜姆。杨华在他的帐房里养了近一个月的伤,闲时他们一起说话,忙时,杨华也帮着干些活。杨华的聪明他是十分佩服的,在牧场上住了不到一个月,最基本的交流语言全都学会了。

杨华是城里人,说读过书,没考上大学,就跟亲戚朋友一起贩卖皮张和绒毛,不到几年,生意做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家道慢慢比以前好了,然而生意却渐渐缓了下来。杨华给他说,以前贩卖皮毛,他们都是从别人那儿收购,然后送到加工厂,走二道贩的路子,利润薄。再后来,打听到了皮货的来源大多在班玛草原,于是就直接来草原收购,没想到第一次进草原险些丧了命。

拉加才让救了他,他们自然成了朋友。在草原上有熟识的或是好朋友,一切就好办了。况且比比划划,语言上的沟通也不再那么困难。那年,杨华在拉加才让的帮助下,收购到了很多皮毛。相比之下,杨华给的价格也十分合理,不用跑遥远的路,还能多卖点儿钱,大家自然很乐意。

杨华成了班玛草原上唯一被大家认可的皮毛老板。立冬不久,大家都知道他要来,于是便提前准备好自家的皮毛。

这年冬天,杨华是开车来的。车直接到不了牧场,只能停在麻地隆。在麻地隆杨华又找人用摩托车将他送到班玛草原牧场。杨华在牧场住了半月,之后,大家又用摩托车将所有皮毛送到麻地隆。

那年雪好大!

麻地隆到杨华所要到达的城市遥不可及。仅从麻地隆到小城要走整整一天,半天时间还在草原上。到了小城再到他所去的大城就不会担心了。杨华带来的司机胆子很小,一车皮毛虽然不重,但那个司机总是找借口不愿走。拉加才让看得出,他实际上怕半天的草原行程。他二话没说,就坐在车上,陪同杨华他们一起到小城去了。

来小城的机会对拉加才让来说的确很少。到小城之后,杨华不再是班玛草原上大家见到的皮毛贩子,而是名副其实的皮货老板。一套西装,花格子衬衣,还要打上领带,胶鞋也换成了乌黑贼亮的皮鞋。

拉加才让有那么一点看不起他,认为他的变化太快,不适合做生死之交的朋友。但他的心底里也有那么一点羡慕他,也希望有一天和他一样,当个老板,当个城里人。

拉加才让第一次来金牦牛足浴店,就是刚到小城的那天晚上。

拉加才让第一次来金牦牛足浴店,他彻底改变了对杨华的看法——那家伙不但会挣钱,而且还会享受。

同时,他也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认识——长年累月蹲守在牧场上,日子太苦了。

就在那夜,他认识了一号技师萍萍。

那是间宽敞的包房,里面摆放着三张沙发床。看样子杨华是这里的常客,他对这里的一切非常熟悉。也听杨华说,每跑一趟回来,他都要到这里缓解一下疲乏,已经成习惯了,如果不来,心里就感觉缺了些什么,空落落的难以入睡。

第一次来足浴店,拉加才让充满了好奇。

一个木盆,半盆水,水也是亮汪汪的。

一个姑娘,低着头,手指白白嫩嫩的。

拉加才让踢翻了好几次木盆,洗脚水溅得姑娘满身都是。他受不了搓脚心和揉脚趾的奇痒。姑娘没有生气,她对他说了种种足疗的好处——什么人有脚,犹如树有根,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什么血液循環,疏通经络……他哪里懂得这些。洗完了脚,也挫完了脚心;拔完了火罐,也捏完了肩膀和大腿。拉加才让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被捋空了的蚯蚓。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

那一夜,他以为是有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一夜,梦里全是花里胡哨的事儿。不像在草原牧场,合上眼睛一夜无梦,那就叫睡死了。他突然发现,几十年都在睡死中浪费了。守牧场,没有守出啥结果来。牛羊不减不增,念个大经,求个平安,日子就这样不慢不紧地过着。然而娜姆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女人的风韵,自己也成了小老头,少年时代那种斑斓多彩的梦想也似乎不复存在了。

拉加才让想到这里,便悲从中来。

杨华走了,临走前他给拉加才让留好了房间,并且要他多住几日,说过几天他还会过来,如果不急着回去的话,让他等着。

拉加才让的心留在了金牦牛足浴店里,他再也不想去牧场。可是,这一切却无法改变他的现实状况。

足浴店里的那一夜彻底改变了拉加才让对生活的理解。也真是那一夜,催生了拉加才让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

瞬时,他又似乎看到了大雪封山,牛羊因找不到枯草,而在茫茫草原上来回踏步的情景。那样的日子虽然少,但每次遇到之时,接二连三的损失会让大家陷入绝望之中。不在放牧的话就不会有那些担忧。然而他是草原牧人,不放牧还能干什么?他不知道,除了放牧,哪种生活更值得他向往?而此时,他的内心产生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渴望,甚至在那种虚无的渴望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不想给杨华说,他怕杨华笑话,也怕暴露自己的无知。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忍不住告诉了杨华。

杨华呵呵笑着,说:“阿嘎(藏语,哥哥)拉加才让,你遇到的估计还不是最好的技师。”

杨华误解了他的想法,他不愿直接说,只能顺着他的话头。

“那最好的是怎么样的?”

“最好的就是让你到天堂去,看见天堂里各种各样的花。”

“天堂我就不去了。你说她的手指是啥做的?”

“肉长的。”

“好像不是。”

“是。”

“肯定不是。”

拉加才让不相信。他又说:“她长的是一双金手指,有一双她那样的金手指,日子就好了。”

杨华没说啥,他不想破坏拉加才让心目中她的技术,但他不知道拉加才让真实的想法。好日子自然要靠一双手,但仅仅靠一双手似乎还不够,何况谁也不具备一双金手指。这样的道理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拉加才让怎么会明白呢?

拉加才让在小城待了几日,他知道牧场上很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可他就是不想回去。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金牦牛足浴店。

“先生,您要点技师吗?”

“我要那个赛增。”拉加才让依然用藏话说。

那个服务员依然听不懂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先生,您有熟悉的技师可以点吗?”

他哦了一生,说:“就昨晚那个。”

“好的。”服务员似乎对拉加才让印象很深。

一会儿,那个金手指端着木盆进来了。和昨晚一样的程序,拉加才让一直处于迷醉状态。

等醒来时,她已经走了,房间里空荡荡的。

拉加才让又叫来服务员,说:“能不能让她再过来?”

“那就加钟吧。”

他不知道加钟的概念,只要她过来就行。

他和她独处一室,时间过得飞快。

他知道了一号技师的名字叫萍萍,是她告诉他的。

萍萍手指一边在他的背上不停走动,一边和他说着话。

萍萍说:“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就在一家专业的足疗馆打工。后来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师傅,学到了按摩技术。那个足疗馆里,算她的技术最差,都按上钟的多少计算工资,所以她在那儿挣不了太多的钱,于是就来到了小城。小城金牦牛足浴店里,她的技术不算太好,但也不是最差的,自然也能挣几个钱。”

萍萍给拉加才让东拉西扯说着,拉加才让听得入迷,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另一个世界。

她继续说:“足浴是很能挣钱,只要技术好,服务好,不怕累的话就有挣不完的钱。”

“没有想着自己挣钱吗?”拉加才让问她。

她说:“我就是为自己挣钱。”说完之后,她手指稍停了几秒,然后笑着说,“你是说当老板吧?你看我能行吗?”

拉加才让说:“行。”

她又说:“我没那个能力。”

“你有这么好的手指。”拉加才让说。

“老板是不用手指的。”她说完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当老板还要什么?”拉加才让问她。

“钱!”她说完之后不在说话了。她知道,一边说话一边干活,最容易分心。一旦分心了,手下的活就会变得粗糙。认真负责是她能够保住这碗饭的唯一法则,也只有认真负责,才能赢得更多顾客的回头。这是当年她师父教她的。

杨华果然来了。他以为拉加才让早走了。其实,拉加才让真想要走了,牧场上的事情等着他,可他怎么也下不了立马走人的决心。

“阿嘎拉加才让,明天就回吧。”杨华夹起一片苦瓜,送到嘴里,又说,“家里人肯定等急了。”

拉加才让没说什么,夹起一片苦瓜送到嘴里,刚嚼了一下,便又吐了出来。

杨华笑着说:“这个你吃不惯。”

拉加才让也笑了笑,说:“那真是个赛增。”

杨华愣了一下,笑着说:“看上她了?”

“看上她的手指了。”拉加才让沉默了一下,又说,“她说那生意很能挣钱。”

杨华想了一下,说:“洗脚是能挣钱,但你会吗?除非开个店,自己当老板。”

“当老板难吗?”

“也难,也不难。关键要有钱,当然,运气也占一半。”

“钱可以掙,但运气是挣不来的。”拉加才让停了一下,又说,“到寺院请高僧,念个平安经,心实点,应该可以吧!”

杨华愣了一下,接着便说:“这个我不懂,但有时候心实反而做不成老板。”

“那心不实了就能做老板吗?”

“也不一定。”

“这样说,当老板还是特难的。”

杨华不再说话,吃完之后,他说:“阿嘎是不是想开个洗脚店?”

拉加才让想了一下,说:“想是想,可是做不来。”

“到她跟前取个经,她见过那行的老板多。”

金手指?这样的想法也只有他才有。到底是看上了人,还是看上了人家的手指?从手指萌生出当老板,挣大钱,这样的想法似乎很荒唐。杨华尽管这样想,但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拉加才让以为,只要有那样的一双金手指,就可以改变当下的生活状态。

大家的手指都是一样的,只是用在不同的地方,产生的效果不一样而已。杨华突然明白了拉加才让的想法,然而他觉得那种想法过于荒唐,与当老板根本不搭界。有钱的老板他见得多了,个个都风光吗?就拿自己来说,遇到好的运气,一车皮毛转眼就可出手。运气不好,压一年半载也是常有的事儿。时刻留心,皮板也有被虫子咬破的时候。稍不小心,皮毛因受潮而无人问津。老板外表光鲜,可隐藏在内心的担忧别人怎么看得见呢?放牧多好,不用操太大的心,收入还稳定。他怎么就看不到放牧的好处,尽想着在刀尖上削铁的活?洗脚店能挣钱,可这个世上有头脑的人太多了。洗一次脚,就想着要当老板?这不是笑话吗?

杨华想到这里,禁不住苦笑了一下,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生,你要点技师吗?”

“我要那个赛增。”拉加才让用藏语说。

服务员还是听不懂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先生,您有熟悉的技师可以点吗?”

他哦了一声,想了起来。说:“一号技师。”

“实在不好意思,一号技师正在上钟。”

“上钟?”拉加才让不明白。

服务员迟疑地看了一下他,说:“您等等。”

喝了几杯水,还不见人影子。

又喝了几杯水,依然不见那个赛增的影子。

他已经等不及了。可服务员说,还要等一阵,点她钟的人多,都在排队。

拉加才让将杯子使劲摔在地上,气呼呼地说:“我掏最多的钱,点她一晚上行吗?”

服务员惊愕地望着他,不敢说话。

惊醒过来的杨华把拉加才让硬拉回小旅店,之后又去金牦牛足浴店把一号技师硬是给请了回来。他是央求了老板,也央求了一号技师,当然,也花了不少钱。

拉加才让在小旅店里见到了萍萍,心快要跳出来了。

小旅店里的萍萍和金牦牛足浴店里的萍萍判若两人。她的脸实际上没有那么白,反而微微有点泛红;她的眼睫毛没有那么长,眼睛也没有第一次见到时那么大;唯独手指没有变,依然修长而白净。

她一进来就对拉加才让说:“我可不干那事。说好的,只是陪你说会儿话。”

拉加才让愣了一下,接而笑着说:“我有媳妇。”

她点了点头,轻轻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拉加才让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电视的声音太大,索性关了电视。关了电视之后,烧开水的声音却大了起来。他忍住性子,一直等到水开,给她倒了一杯。

他们面对而坐,似乎找不到话题,显得无比拘谨,而又十分尴尬。

“你在这儿做生意吗?”还是她先开了口。

“在班玛草原看牧场。”拉加才让回了一句。

“草原上多好呀,鲜花烂漫,空气新鲜。”她笑了笑。

“也就一两个月,大多时间还是很难过的。”他们终于接上了话茬,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他不再那么尷尬,她也不再那么拘谨,他们的话题由草原渐渐回到了洗脚,当老板,最后终于落到如何当老板上来。

“当老板并不是太难,有钱了啥都好做。”她说得很轻松,也很随便。

“那到底要多少呢?”此时的拉加才让对当老板十分感兴趣。

“选个加盟商,选个起眼的好地方,招聘几个技师,做个专业技师培训,还有沙发床,等等大概要个十几万吧。”

拉加才让不懂她说的这些,但十几万不是小数目,这个他懂。

她又说:“一直想自己开个店,就是没有钱。想得很完美,就是命不好。”

拉加才让说:“当老板看来还真难。”

“难就难在没钱,有钱就不难了。”她说。

“卖掉大半牛羊,凑个十几万还是可以的。”拉加才让说。

她笑着说:“当老板有风险,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牧场老板吧。”

“看不起我?”拉加才让的心里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憋屈,放牧的就不能当老板?那个人一生下来就是天生的老板?

她又说:“那倒不是。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

“卖些牛羊,你能帮我吗?”拉加才让真想当一回真正的老板。

“怎么帮呀?”

“就是我出钱,你帮我当老板。”

“那没问题,可我没有钱。”她依然笑着说。

“那你等我,我明天就回去。”

那夜,拉加才让兴奋了一晚上。他拿着她写在纸条上的电话,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尽管不到出栏牛羊的季节,但拉加才让还是处理掉了大半牛羊。娜姆拿他没办法,草原上的男人,就应该提得起放得下。

杨华一直没有来班玛草原,前些日子他拿走了皮子和羊绒,说翻过年过来。杨华是他的朋友,他不会说谎,可是他现在需要钱,他想起老板这个词,再也坐不住。

萍萍说过,地方,技师,培训她会帮忙的,这没有啥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钱。钱也差不多了,那现在剩下的该是什么呢?

剩下只有时间了。

住在麻地隆小旅店里的拉加才让如坐针毡,好几个夜晚,他都未曾合眼。他不知道天马行空,但他的想法已经远远超过了天马。他似乎看见了自己成了老板,彻底摆脱了常年驻扎牧场的日子,彻底成了小城里人,和草原没有了关系。娜姆也被接到小城里,坐在亮堂的房子里,不穿皮袄,白白胖胖,每天数钱。

杨华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死了起初假想的那颗善心。萍萍的电话一直关机,可他怎么也死不了当老板的那颗雄心。

短时间是不能按原路返回了,雪整整落了三天,琼浆湖的雪怕要等到三四月才能过得去。从麻地隆到小城骑摩托车恐怕要走上五六天。

去小城,也只有这一条路,假若返回班玛草原,再走小城,必须要等到青草发芽。他哪有如此耐心呢?

雪停了已经有两天,拉加才让再次走进仁增百货铺。

他自己不好意思天天占人家便宜,给仁增给了钱,给摩托车加满了油,并且买了个大的塑料桶,桶子里灌满了油,牢牢绑在摩托车上,沿小城的方向慢慢骑着。

小城没有变,羚城西八路四十五号街也没有变。街面上到处堆着厚厚的雪,四周做生意的人也少了许多。然而他却找不见金牦牛足浴店。

旅店还是那家旅店,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他见拉加才让又来了,便显得十分热情。

拉加才让问他:“杨华最近来过没有?”

他如实告诉他说:“没来过,现在不是做皮货生意的季节,过段时间一定会来,他是常客。”

拉加才让又问他:“对面的金牦牛足浴店怎么不见了?”

旅店老板惊疑地望着他,然后说:“你难道不知道?”

拉加才让认真地说:“知道就不问了。”

“哦!”他停了下,接着压低声音说,“死人了。”

拉加才让笑着说:“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人呢?”

旅店老板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

拉加才让的笑容立刻僵硬在脸上。

旅店老板压低声音,又说:“公安局调查了好几天,听说死了个高个儿外地人。”又说,“那种地方死了人也很难查出,这不,查了一阵就歇下来了。”

“那个赛增去哪儿了呢?”拉加才让用藏语说完之后,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赛增?”旅店老板惊疑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说,“你晚上还是别出去了。”

拉加才让躺在床上,失眠了。他的眼前全是那个赛增的影子,全是她修长白嫩的手指,那可是一双金手指,金手指也会杀人?

杨华!拉加才让突然想起杨华。“听说死了个高个儿外地人。”

小旅店老板在这条街住了好多年,他既然这么说,那肯定不会错,何况死人的事情谁也不敢乱说。可是拉加才让不明白,杨华和那个赛增有啥关系?

拉加才让想了一夜,他确定他们没有关系,不是为了骗他的钱,否则就一定会等他回来的。

赛增不会杀人,可是她去哪儿了呢?

杨华是个本分的人,他不会被人杀的,他是矮个儿,可他怎么不接电话?

天色微微亮了起来,外面渐渐有了杂乱的声音。

拉加才让突然想起什么,他迫不及待打开那个帆布包,包里是一捆扎得结实的钱,那是他和娜姆辛苦了好多年,从皮毛缝和牛奶头上捋出来的。

麻地隆下雪的那几天,小城也下了雪,但没有麻地隆那么厚。几天的时间,小城的雪基本消干净了。

拉加才让好不容易找了一家炒肉面馆,他就喜欢吃炒肉面。

面馆里有许多吃饭的人,他竖起耳朵,可没有听到一个人说起金牦牛足浴店的事儿。吃完面,拉加才让失望地离开了。

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這里不像班玛草原,也不像麻地隆,走路需要小心翼翼,问路也无人搭理。拉加才让沿着小城最繁华的地段走了一阵,就没有了继续走下去的信心。他搭了个三轮车,坐在车上,左右张望着。和杨华在小城里住过些时日,可一次都没有在繁华的街面上闲逛过。在繁华的地段闲逛,是他的一个愿望,但杨华从来没有说过要带他去,他不好意思开口。现在算是实现了,可他的心底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觉得没有一点意思,反而多出了烦躁。

骑三轮车的那人问他:“去哪里?”

“附近有足浴店吗?”他不知道,也是随口一说。

“半月前一家足浴店出了事,其他几家都在停业整顿。”那人边蹬车边说。

“哦。”拉加才让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对所要干的那件大事算是彻底死心了。幸好他们的电话没有通,幸好这件事在没有成为老板之前发生了。

拉加才让回到那家小旅店,他想着,还是回到班玛草原本分地放牧,至少没有多余的担心和害怕。

应该去寺院里请个高僧念个经,心实了,坏事就不会找上门。

是的,心实了坏事就不会找上门。

那夜,拉加才让伸出自己肥大的双手,认真看了又看。这次他真的坚信,只要心实了,在草原同样可以当老板。

回到班玛草原的拉加才让再也没有了一心要当老板的念头,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他自己心里清楚,并不是因为那件事情带来的伤害,实际上,他无法原谅自己。牛羊未到出栏的季节,不但自己吃了亏,而且还连累了朋友,伤害了亲人。他想着,等到转湖时节到来之时,要多准备几个宝瓶,自己犯错了,就要一心一意去消个罪。

娜姆不说什么,因为她懂得拉加才让。也是因为拉加才让有个贩卖皮货的商人朋友,这一切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雪还没有完全消完,隐隐约约,露出花白的草地已有了绿意。这段时间是最要命的,羊羔要精心喂养,体质瘦弱的牛羊要特别关照。

必须要去一趟麻地隆,这次不是打电话,而是购置日常用品。琼浆湖四周的浮冰已经退了回去,通往麻地隆的小路已经亮了出来。用了不到半天时间,拉加才让就赶到了麻地隆。

一天时间无法返回到班玛草原,拉加才让趁天黑之前已经卖好了所有东西。当然买东西自然要去仁增百货店。仁增见到拉加才让,摸了摸头,想了半天才给他说:“杨华来过好几次电话,没有遇到去班玛的熟人,所有耽搁了。”

拉加才让的心突然又紧张起来,他拿起电话拨号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电话里的杨华没有变,他说孩子已经动了手术,取了钢针,等完全好了就过来。

拉加才让放心了,也应该对娜姆有个交待,杨华虽然是生意人,如果他想长期在班玛收购皮货的话,就不会贪那点钱的。

半月之后杨华果然来了,然而拉加才让始终没有开口说起萍萍的事情,杨华倒是问起了他。

杨华说:“阿嘎拉加才让,那地方的女人心都很花,不可靠。”

拉加才让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清楚,这个世界上谁能有自己的双手可靠呢?

拉加才让说:“也就随便说说,守牧场特好,也能当老板的嘛。”

杨华说:“对对的,我也想去趟寺院,请个高僧,念个平安经。不求富裕,就求个心安理得。”

拉加才让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可他心里想着,下次请高僧念经的时候,也要给她求个平安,尽管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毕竟大家都是靠双手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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