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崩塌的山岳》中,艾特玛托夫将自己对人类社会的更多更深层次的考虑寄予其中。同以往的作品相比,这本写作于21世纪的遗著紧跟当今时代,描写了全球化背景下现代性精神和文化的困厄现状,充满了对精英文化和高雅艺术的担忧,具有极大的现代性启示意义。
关键词:艾特玛托夫;现代性;文化
中图分类号:I3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6)11-0227-03
长篇小说《崩塌的山岳》是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人生最后一部作品,和之前的作品相似,对动物箭雪豹和生态的描写在书中占据了不少篇幅。箭雪豹被猎杀的悲惨命运和主人公阿尔森被胁迫下无奈牺牲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催人泪下。书中在表达了生态的担忧的同时,也花费大量笔墨描写全球化背景下市场经济时代的精神和文化现状。全球化浪潮席卷各国,在市场经济时代,现代性的隐忧更进一步显露出来,人类的道德精神,传统文化等都受到了严重挑战,本文将从现代性视角对此进行分析。
一、道德意义的丧失和物欲的猖獗
查尔斯·泰勒在《现代性之隐忧》里提到,他对现代性主要关注三个隐忧,“第一个担心是关于我们可以称作意义的丧失,道德视野的褪色的东西”[1](p12),泰勒讨论的意义的丧失主要集中在个人主义、自我实现层面,但是用之于大众整体也不为过。在市场经济时代,现代性的缺点得以更加清晰的显露,物欲成为众人争相追逐的目标,在争名逐利争的过程中,道德日渐沦丧,为了金钱可以出卖灵魂,放弃理想,这在《崩塌的山岳》中表现得极为明显。主人公阿尔森是一个独立记者,原本跟歌剧演员艾丹娜情投意合,甚至约好要一起合作《永恒的新娘》歌剧,但是理想还没有实现,艾丹娜已经离他而去。为了金钱,艾丹娜跟演出经纪人库尔恰洛夫签订合同,转变为娱乐明星,放弃了自己之前的理想。在阿尔钦谴责她时,艾丹娜却说:“话语是一回事,行动,却是另一回事。你独自一个人为不合理的世界悲伤,像你这样牢骚满腹的人不少。可他却有一座商务后宫,妻妾成群,其中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为了钱,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他那儿跑,等待着,也许什么时候他还需要。是的,你不喜欢演艺业的老板和高级轿车的拥有者,你忍受不了他,这又怎么样? 他曾一无所有,现在成了世界的主人! 靠的是自己的生意。力量在他那一边。这就是一切! ”[2]( p103)”在艾丹娜看来,库尔恰洛夫拥有了金钱,也就拥有了决定性力量,金钱说明一切。而她为了金钱也可以放弃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放弃爱情,投进市场的洪流当中。她虽然实现了获得金钱的目的,但是作为一个被市场裹挟着的人,她的个人意义却丧失了,成为众多娱乐符号中的一個。阿尔森对此伤心不已,他对全球化和市场经济有着深刻的认知和理解,他虽然痛心艾丹娜的转变,却更多将此归咎于库尔恰洛夫和市场时代,“你没有错,错的是把你收入囊中的市场时代。它的上帝就是金钱。这个上帝无处不在。”阿尔森认识到,在市场经济下,金钱对个人的选择发挥着无比巨大的力量,能摆脱这个影响的可谓少之又少。
艾丹娜的行为虽然让人愤怒,但是阿尔森的老同学塔什坦阿富汗的行为更是过犹不及,简直称得上丧心病狂。他原本是个牧羊人,曾在阿富汗战场上服役三年,精通多种武器,有胆有识,但是他的这份胆识却没有用到正途上。集体农庄解散后,图尤克—贾尔地区人民过着贫穷的日子,阿尔森的叔叔图尔阿加靠开设商业狩猎公司赚钱,该地区多数人也在这个公司任职。富有的阿拉伯商人来山里猎杀雪豹,塔什坦阿富汗伙同另外五人胁迫阿尔森协助他们绑架阿拉伯富豪,在遭到阿尔森的拒绝时,以他的性命相要挟。“在这样那样的全球化当中,每个人都应该在全世界的财富中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儿。” “富人们有自己的全球化—不管青红皂白,把全部财富都搂进自己的怀抱中。我们也有自己的全球化: 参与分配伺机夺取自己那一份儿。劫持来到山里的阿拉伯人,向他们索取自己的赎金—这是我们的权利。”[2]( p129),塔什坦阿富汗在电视上看到过阿拉伯富翁们穷奢极欲的生活,对此充满嫉妒以至于心理扭曲,在他看来,追求金钱是每个人的权利,用什么样的方式都不为过。他被物欲蒙蔽了双眼,为此铤而走险,而且拿老同学的性命相威胁,逼迫阿尔森参与到他们的犯罪行为中。这种为了金钱不惜一切手段的行为是一种道德的极端堕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真正有理想有道德的人都会秉承着这个观念。如果没有能力获得足够的金钱,那就应该控制自己的欲望,但是塔什坦阿富汗却为了金钱而从事犯罪活动。这种道德沦丧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一旦成功,将会引起巨大的国际纠纷,拖累整个尤克—贾尔地区的人民。可是在金钱面前,他丝毫没有顾忌这些,他只在乎那两千万美金,不管是否合法是否道德。塔什坦阿富汗是现代性个人中心主义的典型代表,他所关注的只有自身,只有自我欲望的实现。他对阿尔森说:“你随便叫我们好啦,强盗也罢,劫匪也罢,盗贼也罢,就像你们城里人说的那样,我们全都无所谓。”可以说金钱和物语让他彻底蒙蔽了心智,也是他直接导致了阿尔森的死亡。
二、消费文化的盛行
在市场和金钱的冲击下,消费文化大行其道,弥漫社会的不是道德、人文、理想等,而是交易、买卖、道德,一切都可以出售,都可以用来买卖赚钱。这种消费文化颠覆了传统观念,使许多事物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对事物的考量不再从其价值理性出发,而是注重其工具理性,以达到某种目的。纵观《崩塌的山岳》全文,书中多处表现出对这种文化的批判。“在市场的强大威力面前,任何教研室也站不住脚。你被市场的鞭子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还威胁饱尝一顿嘴巴。就连爱情也像商品一样吗,被摆上来柜台。”[2](p32)艾丹娜为了金钱出卖了自己的爱情,阿尔森对此痛心疾首。不仅爱情可以买卖,就连人也可以买卖,在消费社会下,人已经被物化了,甚至这种物化是人自身进行的异化。典型的便是合同经济,与经纪人签订合同,将自己当成商品进入流通市场,以获取金钱。“如果说老实话,是超成功地把她买走了,按经纪人的方式,用她做生意。”[2](p36)“暴富之后他把自己当成了推土机,如果需要扼杀一个主意,践踏某个人的生命,把某位女士变成机器人,那就这么干。”[2](p39)在这种社会中,人只是一个赚钱的工具,人的功能性远远大过其本身存在的意义,就连阿尔森这样对社会观察得通透的人,也难免被这种文化左右:“世事变化太大啦。对于他们来说他还像以前那样有用吗?”[2](p13),新闻界同极权统治下的言论钳制斗争了又斗争,最后却沦为市场的奴隶,作为独立记者,阿尔森的社会地位也发生了变化,而他担心这种变化会影响与朋友的关系,这间接表明,在这样的社会,人和人之间,其实就是物与物,商品与商品的关系,“有用”才有意义。
另外,工具理性化也是作者很关注的层面,在消费社会,一切都可以买卖,自然事物的价值理性也被忽略,功能被抽离出来,进行商品流通。这种文化并不单单在大都市中,远离尘世的图尤克—贾尔地区也深受影响。阿尔森的叔叔图尔别加“搞商业狩猎活动来赚钱”,狩猎在原始社会和古代是用于生存,或者少数贵族用于锻炼娱乐,但到了现代社会,则被用于买卖,它的娱乐功能被抽离出来,当成商品进行销售。连深山里的蜂蜜也不能幸免,“甚至有人开始在峡谷隘口里搜集野蜂蜜出售,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蜂蜜都是无偿赠送,要知道,蜜就是快乐,就是家里老老少少的美味,怎么还能买卖呢?”[2](p79)而且“让他们大感诧异的是,原来花也可以买卖!谁能想得到呢,要知道,花儿自生自灭,骑马路过时可以欣赏,可以揪下来带给孩子们,可是拿花做生意——真是可笑。”[2](p84)花儿和蜂蜜都是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它们不是为了外在目的,而是为了内在目的而存在的。可在消费社会里,它们功能性的方面被过度开发,蜂蜜养生,鲜花装饰的作用导致了买卖的产生,与传统观念背道而驰,因此也引起了山民的不解。不过最神奇的当属一个怪人提出的荒唐注意,他认为大山里的雪夜可以拿来卖钱,“咱们山上的雪,就是河里的水。整个中亚地区都依赖咱们的千年积雪。要知道,山是咱们的,雪和冰川是咱们的。平原地区的所有灌渠,所有庄家,所有饮马场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嘛!都是咱们的!既然这样,那就要求它们交水费。石油、天然气、各种各样的能源都以疯狂的高价出售,对任何人都不宽纵,可是咱们为什么把自己的水白白送人呢?”[2](p176)山上的雪是自然景观,是上天的恩赐,可是这位老乡却只看到它能灌溉的一面,想以此作为商品来赚钱,实在荒谬。奥尔森感慨:“用钱可以像买商品那样买构思,构思原来也可以出卖,针对构思可以安排禁运——有钱什么都可以做到。”[2](p75)在消费文化主导下,一切东西都可以拿来买卖,构思、爱情、自然景观,人或者动物,传统的价值观念在这种冲击下日渐瓦解,引人担忧。
三、大众文化对高雅文化的侵蚀
与消费文化“并肩通行”的是大众文化,两者相互促进,都是现代性的世俗化倾向的外在表现。在全球化的二十一世纪,与市场紧紧联系的大众文化的盛行使得高雅文化的存在空间越来越小,高雅文化日渐被大众文化侵蚀,甚至难以为继,这点在《崩塌的山岳》中也表现得十分突出。艾丹娜原本是一个优秀的歌剧演员,但是在市场经济时代,剧院日渐萎缩,大众文化如流行歌曲,舞台演出等倍受欢迎,在商业演出经纪人库尔恰洛夫的诱惑下,艾丹娜抛弃了歌剧演员的身份,成为一位广受群众追捧的流行歌手。艾丹娜的选择恰恰是高雅文化受到大众文化侵蚀的体现之一,就像阿尔森所感慨的,“歌剧女神变成了流行小曲儿的皇后”[2](p43)高雅的歌剧在大众文化的侵蚀下摇摇欲坠,“他一向直觉地予以密切关注的大众文化却在世界上高歌猛进,掀起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冲击,力量一次比一次更强大。”[2](p42)“现在歌剧院成了荒芜的圣殿。歌剧舞台上占据统治地位的是低俗的胡闹、滑稽表演,以及其他娱乐性节目。我知道,优秀的独唱演员都跑到市场上走穴去了。的确如此。当代的作曲家谁都不为歌剧创作,但是高尚艺术不应当毁灭。难道我们能够冷漠地看待这一切吗?”[2](p65)
阿尔森知道演传统剧目的剧院或者勉强维持生存,或者已不能维持生存,而且愿意去剧院看歌剧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他依旧对《永恒的新娘》歌剧的演绎怀着巨大的热情和信心,他是一个热爱高雅文化的理想主义者,他将《永恒的新娘》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认为这个故事充满了救世的激情和对真理的追求,新娘是人间苦难与呻吟的象征。可喜的是,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下,还有阿尔森这样有学识有修养的人捍卫着高雅文化的阵地,他注重心灵和精神的体验,坚持思想的纯洁性和优越性,不愿意同流合污。可悲的是,就像高雅文化不断受到大众文化腐蚀一般,阿尔森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也备受库尔恰洛夫之流的打压,“大众文化的投机商们巧妙地整治了阿尔森,整治了他这个过了时的狂热的家伙……让他今后不再望向崇高的东西。这还不算完,他们还将继续挖苦嘲笑这个理想主义者,把他从精神上彻底摧毁……这一切都是为了使经典的文化珍品边缘化,一边谋取像足球场上的喧嚣那样,一浪高过一浪的令人震惊的暴利。”[2](p35)
作者借阿尔森之口,对这样的现象秉持着强烈的批判态度,在《大众文化理论》中麦克唐纳也表现出类似的态度:“它(指大众文化)是一种低级的,琐细的文化,同时出空了深层现实(性、死亡、失败、悲剧)和质朴自然的快感,因为现实是太现实了,快感是太活跃了,而无以被诱使……麻木地接受大众文化记忆它所销售的商品,来替代那些游移无定、无以预测,因而也是不稳定的换了、悲剧、巧智、变化、独创性以及真实生活的美。”[3] (p72-73)毫无疑问,在多数知识分子看来大众文化是“刻意炮制出来以博取欢心的作品”[4](p199),是“一种不要思想,只要感性;不求深度,只求享乐,而且是坐享其成,不要观众动脑筋参与的逃避主义文化”[5](p266)
在市场经济时代,大众文化与媚俗艺术有脱不开的联系,它的流行以及对高雅文化的侵蚀只会让群众更加失去人文精神和审美趣味,让现代性的精神困厄更加严重,“首先是大众文化剥夺了时间和精力,而这些时间和精力本应是用在更有建设性、更有用的追求上面去的,如艺术、正是或更新完想的民间文化。其次是大众文化确凿无疑对其观众施与了偶还影响,使他们麻木不仁、衰弱且失却抵抗力,如此成为控制和剥削的牺牲品。此一论点的第三种内涵,是坏的大众文化赶走了好的文化——民间文化和艺术。”[6](p42)斯特里纳蒂的观点跟艾特玛托夫在文中表达的想法如出一辙。大众文化对高雅文化的侵蚀,不仅仅是在文中的吉尔吉斯斯坦,也是现代化的今天,其他国家共同面对的困难局面,值得关注和探究解决之道。
《崩塌的山岳》的结局,阿尔森为了不让塔什坦阿富汗等人的阴谋得逞,勇敢地做出了自我牺牲,与箭雪豹一同死在深山上。他的死亡拯救了阿拉伯商人和圖尤克—贾尔地区的人们,也让塔什坦阿富汗迷途知返,幡然醒悟。阿尔森的存在如同黑暗中的光亮,在物欲猖獗道德堕落的时代,还有人坚持理想,维护社会正义,在大众文化大行其道时,还有人捍卫高雅文化的阵地。他的行为让人看到希望,因此他的陨落才更能给人以震撼。现代性是把双刃剑,在面对它带来的精神困境时,阿尔森的行为让我们仔细思索,怎样做才能有效解决现代性的精神危机。对理想的坚持,对道德立场的捍卫,以及心中的大爱让阿尔森敢于自我牺牲完成救赎,这也是作者给我们的答案,也是我们每个人在面对现代性的负面影响时,应当坚守的。
参考文献:
[1]查尔斯·泰勒. 现代性之隐忧.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
[2]艾特玛托夫 崩塌的山岳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
[3]D.McDonald,”A Theory of Mass Culture”,in B. Rosenberg & D. White eds. ,Mass Culture ,Glencoe: Free Press,1957年版。
[4]Raymond Wiiliams,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London :Fontana ,1976年版。
[5]陆扬,王毅,文化研究导论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
[6]Dominic Strinati,AN Instroduction to Theories of Popular Culture,London: Routledge,1995年版。
作者简介:周玲(1992—),女,汉族,湖北省襄阳市,硕士研究生,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