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巴中国游船遇难：海岛一日游风险

吴丽玮

通过一个貌似可靠的旅游中介，选择了一家看起来证照齐全的旅行公司，即便这样，仍旧遭受了明显是管理疏漏和人为因素导致的人身危险。对于一个首次来到沙巴的外国普通游客来说，究竟还要做出怎样的防范，才能让一段享受阳光沙滩的度假旅程变得平安顺利？

危险的航行

曹冬悦和妈妈董梅在码头等船过来时就已感觉到不妙。“这个地方和预订一日游的产品描述里完全不同，码头的照片不一样，旁边有游客前一天去过照片里的码头。”曹冬悦告诉本刊记者，“我们刚到的时候就觉得挺奇怪的，完全看不出哪里是可以上船的地方，岸边也没有船停泊，都是从外面开来一条船，导游马上让一拨客人坐船走。”

1月28日农历正月初一，曹冬悦和董梅到沙巴的第二天。尽管母女二人是自助游沙巴，但曹冬悦说，她并没有提前做好任何计划。“平时工作太忙了，是我妈妈在网上找了一些旅游资料，说很多人推荐环滩岛或者美人鱼岛风景很美，她很想去，我们就临时决定从这两个岛里面选择一个去玩。”曹冬悦在1月27日通过蚂蜂窝APP报了第二天的一日游。“我看环滩岛在上面是排名第一的，就选择了环滩岛。”

按照蚂蜂窝上的行程介绍，早晨7点30分左右，导游会依次开车到酒店大堂接报名的游客。曹冬悦和妈妈在入住的加亚中心酒店大堂等来司机，和她们一起上车的还有一对四川夫妇。这位会说中文的本地司机接着去其他两个酒店接了人，因为沙巴州首府哥打基纳巴鲁并不大，接完人到达准备上船的丹绒亚路码头时，时间刚过8点。

他们到达码头时已经聚集了六七十个中国游客。“只有一个导游在安排船只，他让我们先在一个凉亭里休息，大概距离海边有五六百米。”其他游客陆陆续续上了船。到曹冬悦他们准备上船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后来听同船的人说，看了下表，我们出发是9点12分。”曹冬悦觉得船长的技术有点差，这让她不太满意：“别的船一次就停到岸边，我们的船又开回海里很远，重新倒船才停下来。”

哪些人上一条船是由导游全权决定的。曹冬悦和妈妈坐在前排右侧的位置，同酒店的四川夫妇也上了同一艘船，等准备开船时她回头看，这条看上去有点旧的双体船已经坐满了，“有的两人座位还坐了三个人”。压根儿顾不上仔细琢磨这些，曹冬悦刚一开船就觉得晕船难受。“要说那天海上还是挺平静的，但船的稳定性很差，像坐过山车，飞得很高，再从高空坠落。”除了她因为晕船一直靠在妈妈身上之外，每个人在开船时都穿好了救生衣。“一开始以为和前一天晚上看萤火虫时坐的船一样平稳，后来晕船又顾不上穿。”曹冬悦告诉本刊，直到大家落水之后，每人都穿着救生衣，而且最初救生衣的性能都比较好。

不只是曹冬悦，整船人都在颠簸的行船中头昏脑涨。过了近一个小时，她模模糊糊听到有个女游客喊“船抛锚了！”这才稍微收回意识观察船上的变化。“有个船员拿着水桶走向船尾，开始往外舀水，这时我听到船长说，船有异常。”船逐渐向左倾斜，船员让乘客们都往右边站，有些人挤在曹冬悦和董梅的座位上，两个人穿好救生衣，顺势就走到右侧外面的窄甲板上去，那里显得更宽敞一些。

船上已经有成年人开始哭了，但曹冬悦和董梅都还算镇定。她们在甲板上看到船上的三名船员都已经跳下了海，于是也跟着跳了下去。冰凉的海水虽然让曹冬悦有点发抖，但晕船缓解了很多，反倒让她觉得舒服了。“我并不觉得害怕，自始至终我的求生意识都很强。船员说我们的位置距离环滩岛只有15分钟的路程，刚开始我甚至觉得抛锚都没什么，船是双引擎，15分钟的路程应该能撑得下去。现在落水了，就算游也是能游过去的吧。”曹冬悦对本刊说，她一直很想游到岸上，但船员跟他们说，这里是航道，很快就会有船只经过，让他们在原地等待。

果然在下午两三点时，他们看到了船。可是在海浪强烈地击打下，他们无法完整地喊出一句话，船的引擎声盖住了一切，船开走了。直到下午4点多，船长和其中一个船员决定抛开所有人自己游到环滩岛去。“他们觉得再不游天就要黑了。但大家都没有人愿意跟着他们一起，因为船长和船员都无法让人信任。还在船上时，一个船员负责开船，另一个帮忙看方向，两个人虽然用马来语交流，但还是能明白他们走错了路。实际上也是，我们最后被救的地方和环滩岛、码头之间是一个三角形。”曹冬悦说。

海面上是灼热阳光的强烈照射，身下是越来越冰冷的海水刺激。尽管船上的几个救生圈已经用绳子绑在一起，大家都抓着救生圈相互距离不远，但很少有人说话，一张嘴，翻腾的海水就会把人呛着。天色越来越暗，看来是要在海水里过这一夜了。那是极其煎熬的一夜。“再困也不能睡，一睡头就栽倒下去喝海水，非常痛苦。”

曹冬悦发现第一个体力不支的人是苏州人沈江建，“开始丧失意识，头低下去喝海水，接着狂吐。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久就过世了。他是我看到的第一个去世的游客”。曹冬悦的妈妈董梅也渐渐撑不下去了。董梅不会游泳，虽然环滩岛上的主要项目是浮潜，但董梅连泳衣都没有带，曹冬悦说，妈妈自始至终都很害怕。天亮之后董梅眼神越发迷离，嘴唇乌青，曹冬悦把妈妈的头靠在自己的左肩上，防止她垂下头喝海水，并不断跟妈妈说话，让她不要睡着保持清醒。曹冬悦跟妈妈说：“你答应过我们一起去阿尔卑斯山。”董梅虚弱的声音回答说“好”。这成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董梅身体急剧恶化之后，曹冬悦曾向江苏和广东的游客借用救生圈，但都遭到了拒绝。虽然母女俩也得到了少数人的帮助，但面对生死，人性更多地是暴露了丑陋的一面。30多个小时里，只有不知哪里翻出的一瓶矿泉水和一块面包。“那瓶水是很多人疯狂地搶，我和妈妈根本不可能喝到。”船上最小的一名游客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直在哭，虽然有媒体报道说，大家让着把水留给了已经失去妈妈的小女孩，但到达现场的记者问了很多当事者，很多人证实，抢夺之后留给小女孩的水只有瓶底一厘米深。曹冬悦告诉本刊记者，“那块面包已经进水了，游客就给了和我们留在一起的最后一个船员。船员捏了一下，里面已经浸满了海水，根本没法吃，扔了。”这个船员的身体状况也在急剧衰落，他不停地趴在别人身上，最后彻底从人群里消失了。

董梅去世之后，曹冬悦把她绑在绳子的一端，防止被海水冲走。这时，她身旁的高中生沈昊天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沈昊天的父亲沈江建已经去世，跟沈家父子是朋友的其他游客让曹冬悦定时去拍醒沈昊天，以免他睡着喝海水。“当时他的头已经有一半都栽进水里了，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把他的头抬起来。那时候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在我眼前去世。”曹冬悦告诉本刊记者，她大约花了5分钟时间去帮助沈昊天。之前她拜托一位游客帮忙看住妈妈的遗体，等回来时，却看到妈妈的救生衣已经穿在别人身上，妈妈的遗体也漂走了。

两名船员到达环滩岛后，警方才获知游客遇险的消息。但没有GPS定位的船只寻找起来非常困难，最后游客们还是通过经过的渔船才得救的。曹冬悦回忆说，当天下午，游客们终于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条渔船的影子。“有三个人勇敢地说要游过去。他们觉得追赶那条船很困难，就提前游到船将要经过的航道上，那时候恰好有个船员去上厕所的途中，看到了他们三个。是他们救了我们所有人。”

这条刚要出航的渔船开近了落水地点，抛下了绳子，但体力不支的众人谁也没有接住。“有一个船员跳下海救我们，当我靠近绳子之后依然没有力气爬上去，是其他人把我拉上去的。”最终，船上20名中国游客获救，截至2月12日，已确认遇难的游客人数为4人，另有4名游客和1名船员失踪。

防不胜防的一日游风险

曹冬悦最初对码头的怀疑得到了马来西亚政府的证实，丹绒亚路码头是一个非法的游客登船码头，仅供当地居民使用，不能用于商业用途。在沙巴得到政府授权、有接待游客资质的码头只有三个，其中一个是在离非法码头不远的丹绒亚路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海滩上。从合法码头出海前，船只都会进行检查并备案，但从非法码头出发便无人监管。更加不负责任的是揽客的旅行社，当地政府在两名船员游到环滩岛后才获知游船遇险的情况，此时距离游客落水已经过去10小时以上，旅行社在当天上午既没收到游船登陆的反馈，当天下午也没有获得游船返回的信息，但却丝毫没有察觉事态的严重性。

尽管哥打基纳巴鲁市市长杨文海在2月1日就向中国媒体表示，市政部门已经对丹绒亚路码头上供游客休息、游船停靠的设施进行了拆除，但当地居民仍然表示，事发后三天，还是有游船从这里载客出海。“从这个码头出发是不用向政府交钱的。”当地熟悉旅游业的华侨何先生告诉本刊记者，尽管政府认为三个合法码头的容量已经足够满足载客出海的游船，但因为中国国内市场竞争激烈，很多小旅行社想尽办法压低价格，争抢中国游客。

就环滩岛本身而言，不同价格的一日游在岛上登陆地点也是不一样的。在沙巴50多个旅游景点之中，环滩岛是沙巴州为数不少的私人岛屿之一，距离哥打基纳巴鲁市区约65公里，需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政府把岛屿卖给私人，产权是999年，虽然价格不菲，但买岛的都是大地产商，不仅仅是做旅游，还有长期的房地产开发计划。”何先生说，成为私人岛屿之后，凡是合法登岛的船只都需要向岛主缴纳一定费用。“有一些没有注册的旅行社是偷偷登岛的，他们从岛的东面上岸，没有向岛主交钱。”

据何先生观察，从去年年中开始，马来西亚的旅游业已经摆脱了马航MH370失联的阴影，逐步得到恢复，并且增长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外国游客中，中国人的数量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现在沙巴面对中国人的配套已经非常多了，中国人爱吃的海鲜餐馆在两年内从一两家发展到六七家大型餐厅，中国人自己来开的中餐馆也多达四家，甚至可以在这里吃到地道的粤式早茶。到今年春节期间，沙巴的中国游客格外多，我感觉已经达到了历史的顶峰。现在来沙巴旅游的中国游客选择自助游的比例也非常高，沙巴的很多地方都可以自行前往，报一个登岛的一日游项目也很方便。”与欧美游客相比，中国游客的特点是人数多，对价格变动非常敏感。“西方游客不会选择最便宜的报价，他们更看重安全性，一般会在官方的沙巴旅游网站上选择有资质的旅行社报名。但中国游客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很多人喜欢讨便宜，给了一些非法旅行社生存的空间。”在沙巴的离岛旅游景点中，环滩岛和美人鱼岛在中国是最有名气的。“环滩岛其实没什么好玩的，景色也不如美人鱼岛，但这两个岛之所以现在被炒得这么红，是因为旅行社在这两个岛还有钱赚，其他岛已经都没什么利润空间了。”何先生说，沙巴的旅游业已经从拼利润转向拼数量，“以前接待一个游客一天的利润税后最少是100马币（约150元人民币），现在最多只有50马币。”

在沙巴从事旅游业的门槛并不高。“政府虽有管理条例，但惩罚力度很小，导游的培训也很少，因为供不应求，他们都是自由人，一人为多家公司服务。”何先生告诉本刊，这次涉事的当地旅行社是由一名叫凯丽的中国女人经营的，“她的先生是本地人，凯丽以前是开重庆火锅店的，旅游公司刚开张只有半年时间，本身也没有注册过。”马来西亚政府公布的调查结果中，凯丽公司的游船存在超载和船体设计与实际使用不相符的問题。当天上船的游客实际共有28名，另有3名船员，但船只的设计者在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称，船只的准乘人数仅有15人。而且船的设计目的是用于世界自然基金会的海洋研究，是一条用于浅水的双体船，并不适合在深海中航行。这条船在2010年因意外发生船体破裂后进厂维修，之后转入了二手市场。凯丽的沙巴丈夫在审判中否认自己对超载导致几名中国游客死亡负责，现已获得保释。政府调查结果中涉事的另一家名为超自然旅游公司的机构被吊销了营业执照，但何先生并不清楚这家旅行社和马来西亚政府公布的涉事的超自然旅游公司之间的关系。“在有些岛屿上面，旅行社必须包下一定数额的席位才能带着游客登岛，为了凑够人数，他们会再向其他小旅行社分销，至于这些小旅行社本身的资质，没有人顾得上考虑。”

国内的游客大多通过超自然旅游公司参与到一日游项目中，曹冬悦在蚂蜂窝上预订的环滩岛一日游项目现已下架，在产品描述中，250元的一日游项目包含上下午各一次浮潜、包含鲍鱼螃蟹等海鲜的自助午餐以及下午的海钓，在下午3点时，游客乘船离开环滩岛返回哥打基纳巴鲁市区。产品描述的最后附上了字迹模糊的超自然旅游公司执照图，这家公司的执照代码为KP5767。同船的几名广东游客通过深圳一家名叫浪花朵朵的网络旅游公司预订行程，对接的同样是超自然旅游公司。通过一个貌似可靠的旅游中介，选择了一家看起来证照齐全的旅行公司，即便这样，仍旧遭受了明显是管理疏漏和人为因素导致的人身危险。对于一个首次来到沙巴的外国普通游客来说，究竟还要做出怎样的防范，才能让一段享受阳光沙滩的度假旅程变得平安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