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拆迁改造,从前的邻居李师傅老两口要搬迁到新买的楼上去居住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爱人帮助二位老人忙活。家什、衣物等该扔的扔,该打包的打包。我和爱人在整理李师傅的衣物时,十多件新旧不一的白背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些白背心有一个共同点:在前胸或者后背都印着红色字迹——“大干红五月纪念”等等。有的已经洗得字迹褪了色,白背心变得有点儿黄,前胸和后背处破了好多大小不一的洞;有的还是崭新的,一次也没有穿过。正在我觉得有些蹊跷时,李师傅走了过来,调侃地说:“千万不要扔了它们,给我好好地留着,这可是我当年丰功伟绩的见证。古代秦始皇用兵马俑做陪葬,我死了以后用这些背心陪着我就可以了。”
我和李师傅是二十多年前认识的,那时我刚刚从山东来到鹤岗。租住在李师傅家的草房内,曾经跟着李师傅下过两年矿井。李师傅是一位普通的矿工,一九五○年,只有十七岁的他只身来到鹤岗,到煤矿以后,与煤矿结下了一世情缘,再也没有离开过煤矿,与煤为伴,一直到退休。
与李师傅聊天,他谈得最多的是煤矿,是大干“红五月”,是他那十多件新旧不一的白背心后面的故事。
李师傅的第一件背心是一九五一年得的。尽管当时他到煤矿还不到两年,可是他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工作中争先恐后,任劳任怨,很快被破格提提为班长。四月末,矿务局召开 “大干‘红五月动员大会”,当时抗美援朝战争打得正酣,会上号召全局职工“多出一吨煤,为前线战士多造一颗炮弹”。上至局长、矿长,下至普通工人,都搬到煤矿附近的矿工宿舍去住,大家统一搭地铺,吃住在一起。身为一班之长的李师傅理所当然搬到了矿工宿舍。他带领的小班第一天产量就超出平时两倍。大大地鼓舞了矿工们的士气。于是,三个小班较上了劲。你班超两倍,我班就超三倍。你班超三倍我班就超四倍。该下班了,这个小班的工人还没有来得及升井,而下一个小班的矿工早下了井,在场子面旁边等不及了,催促着赶紧给他们腾地方。有时两个小班为了争夺场子面会剑拔弩张,瞪眼珠子。在井下值班的矿长、区长会马上来解围。有一次,李师傅带领的小班该升井了,可是他们还觉得意犹未尽,在场子面迟迟不肯升井。下一个小班的矿工在一旁早已经不耐烦了。催着他们赶紧升井,李师傅急眼了,竟然和下一个小班的班长推搡、撕扯起来,幸亏在一旁的一位副矿长踢了李师傅一脚,在副矿长的嗔骂声中才带着全班人马悻悻地升井。
这时候,早有机关后勤人员和街道干部带领着矿工家属们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在井口端着热气腾腾的姜糖水和令人馋涎欲滴的橘子、苹果等来慰问矿工们了。让人很容易想起当年革命战争年代人民群众欢迎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子弟兵的场面。
那天李师傅刚刚升井,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怯生生地把一杯姜糖水递给了他。姑娘看着李师傅的样子只是笑,这时,李师傅才注意到,由于自己在井下与那位班长撕扯,工作服被撕扯坏了,裸露着半拉膀子,仿佛穿着一件藏袍。那姑娘不由分说,让李师傅把工作服脱下来,她要给补一补。李师傅不好意思地脱下“藏袍”,被姑娘夺了过去,一股汗馊味只熏得姑娘捂鼻子。姑娘拿着李师傅的工作服回家洗干净后,第二天又给他拿了回来。后来,这个姑娘成了李师傅的妻子,与他相濡以沫,风风雨雨三十多年,直到去世。
“红五月”结束,全矿召开表彰大会,李师傅获得“大干‘红五月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当他从矿领导手中接过荣誉证书和那件印着“大干红五月纪念”的洁白的背心时,心情不亚于解放军战士从首长手中接过军功章那样激动和兴奋。
有一件背心是在一九六五年“红五月”得的。这一件背心与李师傅的外号——“李大牙”联系在一起。那时,李师傅已经成了一名出色的采煤队长。在场子面摸爬滚打了二十年,那一年的“红五月”二十七日上午,李师傅与工人们在井下干了半个班后,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岩石层,严重地影响了产量。眼看“紅五月”已经接近尾声,当初制定的高产计划不能前功尽弃。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把场子面“化整为零”,三个小班的矿工一起干。不分昼夜夺高产。“地球转一圈,我在井下干三班。”没有一位矿工叫屈喊冤,没有一位矿工要求增加加班费,更没有工人以各种理由偷偷地退缩升井。李师傅虽然当了“官”,却依旧与工人一样摸爬滚打在场子面,用他的话说:“一天不摸摸煤手就痒痒。”那是五月二十九日的上午,李师傅作为队长已经在井下干了两天两夜了,值班的矿、区干部和工人们都劝他升井洗个澡,吃点儿东西,睡一觉,再下来工作,而李师傅却没有答应。就在他支护打戗柱时,从顶板脱落下的石块一下子砸在了他的嘴上,鲜血直流。上的两颗门牙向外探了出来。在场的矿工们都劝他升井去医院看看。但是,他没有去。下班升井后也没有去医院。第二天他依旧下了井。最初的几天,李师傅的嘴不敢碰硬东西,两颗门牙一沾食物就疼痛难忍。他就喝粥,把馒头、面包泡软了,不用嚼,直接吞咽下去。以致后来两颗门牙再也不能复位。在“红五月”表彰会上,矿长在发给了李师傅白背心后,指着李师傅口中向外探出的两颗门牙风趣地说道:“两颗大门牙,换来了一件白背心,换来了‘红五月全矿的高产,值!”从此后,“李大牙”这个外号就在全矿喊起来了。
八十年代,李师傅的三个儿子和内弟都进入了煤矿,可谓是真正的“矿工之家”。无法让李师傅抹去伤痛的那件背心是一九八六年“红五月”得的,历史赋予了“红五月”新的内容。李师傅已经成了煤矿重点采区的区长了。那年五月七日,李师傅从场子面升井不久,有人告诉他:“你的内弟出事了,刚才井下抽顶被埋住了。”李师傅立刻又换上工作服来到井下场子面出事地点,和矿工们一起经过五个小时的紧张忙碌,扒出了内弟的尸体。他刚刚把内弟的尸体送到医院太平间,大儿子慌慌张张地跑到医院告诉他:“爸,不好了!我妈不知听谁说我舅舅在井下出事的消息后,心脏病发作,也去世了。”这晴天霹雳直击得李师傅脑袋一片空白……
就这样,李师傅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位亲人。心灵承受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打击。可是,第三天,他又出现在井下场子面。因为他知道:全采区“红五月”的产量在等待着他,全采区矿工的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
这一年的“红五月”得的白背心,李师傅一次也没有穿过,而是把它珍藏起来留作永恒的记忆。
李师傅今年已经七十七岁了,三个儿子因为种种原因均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又续了一位老伴,早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李师傅的一生是共和国成立之初那一代矿工的缩影。他们是共和国的脊梁,是共和国大厦的基石。他们献身煤矿的那种执着精神是当今晚辈们理解不了的,他们当年那种不图功名利禄,满腔热血大干“红五月”的热情是当今晚辈们所不能及的,他们那份“我为煤矿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的奉献精神将永远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红五月”是我们煤矿的传统,白背心作为“红五月”的见证者,向煤矿的后代子孙昭示着老一辈矿工们对煤矿的那种赤子丹心。李师傅把一生心血和汗水甚至生命献给煤矿的精神,难道不是一种辉煌的人生写照吗?
周脉明:男,1967年9月出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鹤岗日报》《中国煤炭报》《工人日报》《黑龙江日报》《生活报》《三晋都市报》《中国教师报》《大河健康报》《中国安全生产报》《〈台湾达人志〉月刊》《春雨》《茉莉》《上海小说》《小说月刊》《山东文学》《民族文学》等报刊发表新闻、文学作品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