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有考大学都是我父亲造成的,因为他拿刀子捅了人。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看到一辆摩托车开进了学校的大门,车上坐着两个警察。他们在大门口停了一下,那个坐在后面的警察向门卫室的窗口探过身子,然后点了点头。两个警察来学校干嘛?我的目光回到黑板上。王老师背对着我们,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咯吱作响。他指着黑板最上方,扭过头来,嘴巴一张一合,接着又回过头,拿黑板擦把那些蝌蚪般的文字擦掉了。他手中的粉笔是白色的,写在黑板上的字有些刺眼。上课都二十多分钟了,我却神思恍惚,什么也没有记下来。教室是瓦房,房前的白杨树高过了房顶,直入云霄。那些躲在树叶后面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我感觉树上的蝉好像在我的耳朵里叫一样,声音嘹亮,乱成一片。不知是因为早晨没有吃饭还是因为阳光太亮,我总是走神。只看见王老师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看一眼黑板,我的眼皮突然连续跳了两下,跳得很快。我揉了揉眼睛,看到教室的门被慢慢地推开了。
校长伸进头来,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校长对我点点头,见我没做出反应,又对我招了招手。看着校长,我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校长再次点点头。校长这是叫我呢。这么想着,我离开座位,朝校长走过去。王老师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看着我向教室的门走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等他看到门外的校长后,他的眉头马上舒展开了。校长对他点点头,又用手指了指我,那意思好像在说,我叫马可有点儿事,你们继续上课。
我出了教室后,校长说,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我说,那两个警察是来找我的?
校长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看见他们了。
校长说,没错,他们是来找你的。
我跟在校长的身后,朝他的办公室走去。校长个子不高,而且还驼背,阳光下他的那头白发银光闪闪。从背影看他像个老头子,老态龙钟,走起路来拖泥带水,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校长倒背双手,嘴巴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跟在校长的身后,保持着不到两米距离。快要接近校长办公室时,他突然回过头来,说警察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撒谎。我说知道。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父亲出事了,被警察抓了起来,后来又成功逃脱。在去校长办公室的路上,我想到的是我的哥哥马兵。马兵学习不好,偷鸡摸狗,喜欢打架,在白水村臭名昭著。他打别人,别人也打他,所以父亲经常因为他打了人而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有时警察也来我们家。马兵还不到十八岁,警察也就是教训他一下,言辞中包含着恫吓的意思。有一次,马兵打了人,跑了。为那事警察曾来学校找过我,询问我马兵的下落。马兵狐朋狗友那么多,经常夜不归宿,谁知道他会去哪儿呢。我没有给警察提供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们就走了。临走还交代我说只要有马兵的消息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们。想到马兵在去年就当兵走了,我心头的疑惑马上释然了。他们不是因为马兵来学校的。马兵在部队上,离家两千多里路,而且他在部队上表现很好,洗心革面,都当上班长了,所以我没有把警察来找我这事放在心上,甚至没有当回事。警察来学校,也许是为了打听一下马兵在家时的那些朋友的情况。马兵的那些朋友都是一些地痞流氓,经常犯事,当初父亲送马兵去当兵就是为了让他摆脱掉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在农村当兵也是一条出路,到了部队上可以学点儿技术,说不定还会因功受奖而留下呢。想不到马兵到了部队,就像换了一个人,处处表现得很优秀。父親得知马兵当上班长后,他一高兴就喝醉了。那天晚上,父亲眯缝着眼,看看我,然后看看妹妹,很满足地笑了笑。在他眼里我和妹妹是非常有希望的,我们学习好,将来考上大学,离开农村是不成问题的。
校长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咳嗽了一声,这才走进门去。我随后也走了进去。在校长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警察,他们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校长的椅子上,头上的那个吊扇在嘎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认识那两个警察,一个姓刘,一个姓陈。村里或乡里出了什么事,比如打架斗殴,都是他们来调解或抓人的。刘警察个头不高,但身手很好,年轻时学过武术。陈警察是从警察学校毕业的,也有两下子。
见我进门,正在抽烟的刘警察弹掉烟灰,说我们是老熟人了。我笑了笑。校长拿了暖瓶给他们倒水,但暖瓶是空的,他要我去开水房打水。陈警察说,徐校长,我们不渴,你不用麻烦。
校长说,他就是马可同学,有什么话你们问就是了,要是我在这里不方便,那我到门外去。
刘警察说,徐校长,不用。
陈警察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根,才说,我们这次来找你不是为了你哥哥。
我说,我知道。
陈警察说,你父亲出事了,他拿刀子捅了人。
我父亲?他拿刀子捅了人?我还以为陈警察在开玩笑呢,就说不会吧,他连杀只鸡都不敢——那个杀字还没说出口,刘警察便打断我的话,说不敢杀鸡的人并不说明他不敢杀人。知道吗,就在昨天中午,你父亲拿刀子把赵文明捅了。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父亲老实巴交,木讷寡言,只会受别人的气,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拿刀子捅赵文明。在白水村,大家都喜欢拿他开心取乐,因为他是个瘸子,耳朵也有点儿聋,所以大伙儿经常欺负他。他呢,一点儿也不恼火,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是人家踩在他的头上拉屎他也不敢说个不字。那时我和马兵年龄还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别人推来搡去,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跳着脚大骂那些欺负我们父亲的人,父亲却说他们是在和他开玩笑。等到马兵长大了,个头蹿到一米八后,就很少有人欺负我们的父亲了。我茫然地看一眼刘警察和陈警察,耳朵嗡嗡作响,好像树上的那些蝉在耳朵里聒噪一样。
知道赵文明吗?刘警察说。
我点点头,说知道。
赵文明。我当然知道他,在白水乡,作为大名鼎鼎的四大恶人之一,不知道他的人不多。马兵也曾是四大恶人中的一个,可他改邪归正,当兵保边疆去了。刘警察说马万里捅了赵文明一刀子,当时愣住了,甚至都吓得尿裤子了。他们赶到时,马万里还趴在那里发呆。赵文明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已经不省人事。他们把马万里像拎一只断气的小鸡那样带到了派出所,然后把他铐在了门前的一棵树上。当时所长不在,他们想等所长来了再说,还有赵文明被送到了医院里,他们要去医院看看。要是赵文明没多大事,那案子就好办了,倘若赵文明死了,那马万里就是杀人犯。杀人偿命,这事没有人能救他。刘警察去医院后,陈警察出门买了包烟,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俩人就闲聊了两句,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马万里逃掉了。马万里是怎么逃掉的?他被铐在树上,不可能逃掉。除非他像孙猴子那样会七十二变。陈警察说他们把马万里铐在了一个树杈上,过去他们一直这样做,逮了人,用手铐铐上,然后把他们的双手挂在那个树杈上。陈警察也是这样来铐马万里的,因为那个树杈比一般人要高,双手挂在上面,必须努力踮起脚尖。陈警察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树杈居然断掉了,到底是怎么断的?当然是被马万里弄断的。就这样马万里双手戴着一副亮铮铮的手铐逃走了,这在白水乡可是破天荒的事。听刘警察和陈警察说完,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刘警察看着我,说你知道他逃到哪里了吗?父亲拿刀子捅了人,他哪来的胆量,敢拿刀子捅人?而且捅的人还是赵文明。我感觉小腹发胀,像憋着一泡尿似的,扭动了一下身子,说不知道。
陈警察说,你不要紧张,赵文明没有死,他正在医院抢救呢。
我说,我没有回家,不知道他逃到了哪里。
刘警察说,我们知道你不晓得他逃到了哪里,但你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比如他可能逃到了你的某个亲戚家。
我说,我们家的那些亲戚已有多年不来往了。
陈警察说,我们来找你主要是想告诉你,要是你见到了你的父亲马万里,最好叫他回派出所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腿又不好,是跑不过我们的三轮摩托车的。与其被我们抓住,还不如自己乖乖地回来。
刘警察说,如果你知道你父亲的下落,最好马上告诉我们,当然你把他送到派出所也行。窝藏罪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相信你应该明白这点。现在马万里已不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罪犯!畏罪潜逃,罪加一等……我说,你们放心,我会的。刘警察对我打断他的话有些不满,他看我一眼,说懂法律吗?法律可不是儿戏,知道吗?我说,知道。我一定会把马万里逮捕归案的。陈警察笑了笑。刘警察板着的那张脸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刘警察说,赵文明正在医院抢救,命悬一线。他要是死了,麻烦可就大了。
陈警察和刘警察走后,校长要我回教室去,说高考在即,不要因为这件事产生心理负担,影响到复习。我没有说什么,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选择了回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已没有心情回到教室。在我走过高三(四)班的教室时,我停了一下。王老师还在黑板上写着,声音嘶哑地说着什么。白杨树上的那些蝉仍在大声地叫着,我抬起头来,但我没有看到那些蝉。只有它们的叫声那么嘹亮、那么高亢。往年这个时候,它们还没有爬上树梢,吱啦吱啦地叫,今年怎么提前了?我在恍惚中从校园走出来,走到大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好得无可挑剔,天很蓝,看不到一丝云影。湛蓝的天空如同一块钢板,偶尔有鹰飞过,翅膀划过天空,发出尖锐的声音。蝉声渐渐远了,我来到那条通往村子的路上,四周是一片荒野。在村口那个废弃的羊圈前,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正当我要走进村里时,突然听到哧啦一声响,忍不住朝羊圈看了一眼。在羊圈的杂草窠里蹲着一个人,我看到那个人的脑袋晃了一晃,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个人躲到羊圈里干什么,他会是我父亲吗?这么想的时候我紧张起来。在我快要接近那个人时,我看到一个赤裸的屁股,很瘦,正一抖一抖的,嘴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听声音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村长。
我咳嗽一声,说村长。
村长扭过头来,说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医院。
我说,去医院干嘛?
村长说,你娘住院了。
听村长这么说,我转身走出羊圈。但我没有去医院,而是走进村里,回到家里看了看。家还是过去的样子,两只芦花鸡还在,四只小尾寒羊还在。在后院,那头黄牛还在。家里的那头猪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可能是饿了,正用嘴巴拱来拱去。我走進屋子,没有找到吃的,只好喝下一瓢凉水。
村长已从羊圈里出来,他站在村口,看到我后,说你爹这头阉驴,平时胆小如鼠,你说他这是哪儿来的胆量摸刀子呢?看不出,真看不出。这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话。我问村长有没有见到我父亲。村长说,要是我见到他,早把他送到派出所了。
我说,他没回村?
村长说,回村?那不是自投罗网嘛!现在警察正到处抓他呢。
我说,我爸窝囊,但是他不傻。
村长说,少啰嗦,快去医院看看你娘。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不是家破人亡吗?
因为喝了一肚子水,走起路来我的肚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想跑得快一点儿,但没等我跑两步,感觉肚子有些疼,胀得难受,就只好慢了下来。母亲被送到了医院,那里有医生,我去了也没有用。在我走到白水桥时,同村的马向阳开着一辆拖拉机追了上来。马向阳要去县城,说顺便送我到乡医院。上了马向阳的拖拉机后,马向阳说,你爸狗熊一个,想不到会拿刀子捅赵文明。我没有说话。马向阳又说,知道赵文明吗?那个家伙可不是一个好东西,欺行霸市,早该有人出来教训教训他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教训他的人居然是你爹。路不平,拖拉机颠得厉害,而且噪音又大,所以我不想和马向阳说什么。见我不作声,马向阳说,你爹从派出所跑了,你是不是去找你爹?马向阳非常兴奋,他大声地说着,但他没有说马万里为什么拿刀子捅赵文明。可能他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所见。
到了医院,我在走廊里见到了正在打吊瓶的母亲。妹妹马鹃也在。母亲看到我后,说马万里这个畜生,窝囊了一辈子,土都埋了半截了竟然作出这种事。赵文明要是死了,那他会偿命的……马鹃也在哭天抹泪。我在母亲的身边坐下,问她好点儿了吗。马鹃说幸亏送得及时,医生说再晚一会儿就麻烦了。母亲要我不要管她,说她没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去找我们的父亲。去哪儿找他呢?父亲不会瘸着一条出现在街上,想找到他,似乎没那么容易。我觉得父亲从派出所逃走只是一时昏了头,等他静下心来,说不定他会回去的。母亲见我坐着没动,说去啊!不把你爸找回来,那会罪加一等的。我说,不用我们找,警察早就在找他了。
母亲说,他们找是他们的事。
在我起身离开时,母亲说,你不是在学校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我说,刘警察和陈警察去学校找过我。母亲说,你就要高考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回学校去,别耽误了复习。我说,知道。这个时候我已没有心情坐在教室里复习,就算我回到学校也不会平下心来,今年恐怕与高考无缘了。我走出医院,来到街上,茫无目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父亲。天已是黄昏时分,从中午到现在我只喝了一瓢凉水,肚子已在咕咕地叫了。我摸了摸口袋,只掏出两枚硬币。两块钱能买到什么呢?我在路边坐下来,我要想一想该用这两块钱买什么。
医院旁边的大街上有几家店铺,离我最近的那个店是狗肉店,再远一点儿是一个卖馒头的。我买了六个馒头、一包榨菜,然后回到了医院。但母亲和妹妹已走了,一个护士告诉我,说她们回家了。从医院出来,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馒头,三口两口便吞了下去。我一边走一边吃,回到家,看看那个塑料袋,对自己居然吃下五个馒头有些难以置信。
家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我叫了一声妈,没有听到回答,我又叫了一声。
二
出事那天是白水乡集,我们的母亲孙桂珍打发马万里把家里攒的鸡蛋拿到集上卖掉,鸡蛋不多,大概有三十多个,都是马鹃养的那两只芦花鸡下的。在家里,马万里负责那头黄牛,放牛、割草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只管照顾那四只小尾寒羊。马鹃呢,她养了两只芦花鸡。本来养了十只鸡,可惜死掉了五只,后来又被黄鼠狼叼走了三只,还有两只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等到我上了高中,那四只羊便交给马万里了。对孙桂珍,马万里言听计从,因为他没有主见,做事优柔寡断,总是拿不定主意,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都由孙桂珍拿主意。孙桂珍叫他去赶集卖鸡蛋,他当然不会有二话。因为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在价钱上比喂饲料的鸡下的蛋要贵,而且也好卖。别看鸡蛋小,一个卖六七毛钱没有问题。那三十多个鸡蛋,能卖二十多块钱。在马万里出门前,孙桂珍叮嘱他,不能便宜,只要耐心等,早晚都会卖掉的,而且还能卖个好价钱。对于卖鸡蛋的钱,孙桂珍已打算好了。家里虽然生活拮据,但油盐酱醋还是要吃的,还有我在学校吃的辣椒酱和咸菜。马万里在临出门的时候问孙桂珍能不能买半斤烟叶。对马万里抽烟,孙桂珍从不反对,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马万里挎着那个装了三十多个鸡蛋的竹篮,一步一瘸地走出家门,走出村子,走上那条去白水乡的黄土路。走在路上,马万里听到有人叫他瘸子,他就停下来,笑笑。
瘸子,卖鸡蛋去啊!
马万里就点点头。
认识马万里的人从不叫他的名字,不管大人还是半大的孩子,一律叫他瘸子。女人也这么叫。因为马万里的耳朵有点儿聋,在别人叫他瘸子时,他会向叫他的人伸过脖子,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再说一遍。那个叫他的人会拽了他的耳朵,说瘸子,我说的是送给你一顶绿帽子。有时我心情不好时也会叫他瘸子,反正他又听不见,叫什么不是叫。马兵当兵之前,大概有四年没有人叫他瘸子,等马兵入伍走了,瘸子瘸子的叫声便再次响彻整个村子。马万里不在乎,他本来就是个瘸子,又不是别人叫瘸的,在乎也没用。我住校,不常回家,也就听不到别人叫他瘸子的声音。我努力学习,与这个瘸子父亲也有一些关系。我想通过考学离开他,因为我在听到别人叫他瘸子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现在想来那种难受也许就是一种耻辱吧。他们在侮辱他的时候,我觉得也是在侮辱我。他们的意思好像在说,看看你这个瘸子爹,整个儿一窝囊废。
马万里赶集去卖鸡蛋。
来到集上后,马万里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蹲下来,然后掀开了盖在鸡蛋上的那块碎花布。篮子里的三十多个鸡蛋刚一露面便有人走过来问价。马万里低着头卷他的烟,说七毛钱一个,一口价。
七毛钱?你这卖的是鸡蛋吗?瘸子,要是这鸡蛋是你老婆下的,七十块钱一个也有人要。说话的人是赵文明。他嘴巴上叼着一根烟,嘿嘿笑了笑。马万里也笑了笑,说我老婆只下了三个蛋,一个当兵去了,一个正要考大学,一个正在读中学。这三个蛋可都是金蛋,甭说七十块钱,你就是给我七万块钱也买不来一个。马万里蹲在太阳地里,嘴巴上叼着他卷好的那支喇叭状的烟,甚至有点儿得意洋洋。
赵文明蹲下身,拿起一个鸡蛋,又拿起一个,然后两个鸡蛋轻轻一碰。蛋壳破了,蛋清慢慢地流出来,饱满的蛋黄掉在地上。赵文明扔掉手中的蛋壳,说想不到你瘸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这鸡蛋我全要了。马万里说,七毛钱一个,一口价,不还价。赵文明说,在白水乡还没有人敢向我姓赵的要钱呢,就凭你一个瘸子,你是不是要我把你的另一条腿也打断啊,等散集后爬着回家。
大凡老实人脾气都是很执拗的。马万里呢,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任凭大伙儿开他的玩笑,怎么捉弄他都可以,但在大是大非上他是认死理的。他把马兵送到部队上去当兵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为了马兵当兵,他甚至还请村长喝了一场酒,送了带兵的人两条烟。马万里老实木讷,但并不说明他脑子笨。他知道自己是个瘸子,身体有残疾,为了生存他把人的尊严深深埋在了心里。在村里大伙儿捉弄他,开他的玩笑,但只要他有求于人,人家照样给他办事。现在想来他那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人活于世,大多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学。但那天赵文明纯粹是找茬,因为马兵在家时曾打过他一耳光,他是报一掴之仇来了,而马万里不卑不亢的语气,让他恼羞成怒。
马万里看一眼赵文明,说你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赵文明说,你他妈的还想卖鸡蛋!你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
马万里说,白水乡的地盘,中国的地盘。
赵文明说,嘿嘿!你个瘸子,大家都说你老实,我看都是假的。其实,你油嘴滑舌,一点儿都不老实!
赵文明抬起一只脚,二话不说就踢翻了那个装了鸡蛋的篮子。马万里看一眼赵文明,又看一眼围观的人群,说你赔我的鸡蛋,你赔我的鸡蛋。赵文明说,老子没有钱!马万里突然抱住赵文明的一条腿,说你赔我的鸡蛋!七毛钱一个。赵文明不再理睬马万里,拖着紧紧抱着他一条腿的马万里走。他以为走两步后马万里就会松开手,谁知马万里没有,而是声嘶力竭地重复着那句话。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没有哪个人上前说句公道话。他们知道赵文明的厉害,慑于他的淫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拖着马万里走去。赵文明不时回过头来骂,你这条老狗!马万里努力抬起头来,地上的石子划破了他的肚皮,而且还流出血来。他不停地说,你赔我的鸡蛋,你赔我的鸡蛋。赵文明有些无可奈何,对旁边的人说,大家都看到了,是他非要抱着我的腿,他抱着我的腿,你们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我欺负他是个瘸子,而是他自找的。
走了一段路,马万里被赵文明拖到了那条卖肉的街上,他停下来,点上一根煙,对正手拿刀子割肉的黑七说,黑七,拿刀子把瘸子的手给我砍断。黑七笑了笑,说要砍你自己砍,瘸子又没惹我。赵文明说,那你把刀子给我。黑七说,那可不行,我还要做生意呢。赵文明恼羞成怒了,他伸手夺过黑七的刀子,说瘸子,你再不松手我可真的要砍了。马万里说,你砍吧!赵文明已举起刀子,听马万里那么说,他犹豫了。他不敢砍马万里的手,他那么说只是为了吓唬一下马万里。黑七说,算了,你和瘸子较什么劲?赵文明说,就是嘛,他要不是个瘸子,我早把他的手给砍断了。马万里还抱着赵文明的一条腿,不说话,眼睛盯着赵文明手中的刀子。赵文明丢掉刀子,点上一根烟,说瘸子,你有完没完?马万里还在盯着那把刀子。赵文明对黑七说,黑七,这两天我手头紧,能不能借我俩钱花?黑七掏出两张钞票,说就这么多,还没开张呢。赵文明接过黑七给他的钞票,说瘸子,想要钱吗?想要就给我磕头。马万里还在盯着那把刀子,在赵文明把那两张钞票装进口袋时,他突然向那把刀子伸过手去。在白水村,甚至白水乡,那些和马万里开玩笑的人都是有尺度的,他们拿马万里寻开心,揪一下他的耳朵,或说一些荤话,但从不过火。
那天中午,马万里把黑七的刀子握在手里后,做出了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的惊人之举。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子捅进了赵文明的肚子里。割肉用的刀子都是非常锋利的,而且永远都是亮闪闪、油汪汪,一点儿锈迹也没有。
赵文明做梦也没有想到马万里会捅他一刀,在那一刻他只是说了一句,你敢捅我!然后就倒下了。
马万里松开刀柄,就呆若木鸡了。在围观者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黑七大叫了一声,杀人了!
三
父亲到底藏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在刘警察和陈警察来到我们家之前,我和母亲还有妹妹几乎找遍了整个白水村和白水乡。村长甚至发动全体村民,要大伙儿一起找。马万里戴着手铐,而且还瘸着一条腿,就是叫他跑也不会跑远。村长的意思是也许他畏罪自杀了,要不然怎么见不到他的人影呢。也许是村长的话提醒了母亲,母亲要我去村外看看,那里有一口枯井,她的意思是我父亲会不会跳到那口枯井里了。我走出家门,随后妹妹也跟了出来。我要她回去,她不同意。
来到村外,我问妹妹要是把父亲找到了该怎么办。
妹妹说,爸爸会被判死刑吗?
我说,要是赵文明死了,那爸爸会被判死刑的。
妹妹说,我不想要爸爸死。
我说,那是他罪有应得。
妹妹说,可他是我们的爸爸啊!
我说,我也不想让他死。
妹妹说,如果我们找到了爸爸该怎么办?
我说,我们要大义灭亲,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妹妹说,我不要大义灭亲。
在那口枯井旁有一棵榆树,很高,很大,只是已经老了,树身的一半已死掉了。我站在枯井边,朝下看了一眼,然后拿起一块石头扔到了井里。妹妹也跟过来,我要她离远点儿,她却说,你不要扔石头,万一爸爸在井里,那你会砸死他的。这时村长带了三个村民走过来,问我马万里是不是在井里。我说,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村长要打发人下去看看,可没有人敢下去,说井很深,下去后会上不来的。村长点点头,说七年前刘长山的老婆就是跳进这口井死的。他这么说,其他的人更不敢下去了。村长在井口边坐下来,点上一根烟,若有所思地抽了两口,然后对其他的人说,我有办法,我们不用下去。
村长的办法是要大伙儿一起喊话,要是马万里在井里,还活着,他就会听见大伙儿的喊话声。人只要不死,那他就会有求生的本能,到时马万里听见大伙儿喊他,肯定会答应的。于是,大伙围在井口边,只听村长说,我说一二三,大家就一起喊,不要惜力气,要大声喊。村长说,一二三……可大伙儿没有喊。村长说,咋不喊呢?大伙儿说,喊什么?村长说,喊马万里啊!
村长说,一二三。
大伙儿喊,马万里!马万里!马万里!
喊了一会儿,村长说,我们还是喊瘸子吧。
于是大伙儿异口同声喊瘸子。
那口枯井没有传来父亲的求救声。井那么深,倘若父亲真的跳了下去,哪还能活。妹妹趴在井台边哭了,我劝她走,她不肯,说爸爸在井里,她要想办法把父亲弄上来。
我说,他不会在井里的。
妹妹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
后来大伙儿喊累了,纷纷说不喊了,嗓子眼都喊冒烟了,竟白费力气。村长也渴了,也饿了,他看看大伙儿,说我们吃饭去。大伙儿问他去哪儿吃。他说,当然是去瘸子家,我们找的是瘸子,不去他家去哪儿。大伙儿跟在村长的屁股后头,朝我家走去。有的村民听说要去我家吃饭,也加入到了队伍当中。
母亲已有两天滴水未进,她坐在院子里,形容枯槁,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像一个疯子。村长走进我家的院门,面露难色地看了看大伙儿,说这饭吃不成了,我看大伙儿还是各自回自己家吃去吧。但大伙儿站着没动,说大家奔波了一天,他瘸子不请吃饭也太不像话了。村长说,这不是没找到瘸子嘛,等我们找到了他,我一定会让他请大伙儿吃饭的。
等大伙儿牢骚满腹地散去后,村長向我母亲走过去,说你不要想不开,为了瘸子折磨自己不值得。母亲没有说话。村长又说,瘸子现在已是一个罪人,知道吗?他那样做是畏罪潜逃,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村长话未说完,只听哇的一声,母亲突然放声大哭。村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找到也是个死,找不到也是个死,找到找不到有什么用呢。
村长走后不多时,刘警察和陈警察来了。
刘警察问我都去什么地方找了我父亲,我把去过的地方一一告诉了他。陈警察要我们扩大寻找的范围,到其他乡找,如果找不到,那就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全县,甚至全省。刘警察说县公安局已在全县发布通缉令,只要马万里还活着,他早晚都会落网的。就算他跑到国外,照样也会把他逮捕归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警察点上一根烟,又说,赵文明也是罪有应得。
我问刘警察赵文明是不是还活着。他说活着,但是还没有过危险期,要是他在这期间死掉了,那我父亲同样会被判死刑的。
我说,要是赵文明不死呢?
刘警察说,那也很麻烦,你们要承担他的住院费、医疗费等等一切费用,还有赔偿。
我说,那得多少钱?
刘警察说,现在赵文明已花掉了三万块钱,如果他不死,那会花的更多,五万六万没个准数。
陈警察说,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你们一旦知道马万里的下落,最好马上通知我们。躲是没有用的,那样只会罪加一等。
刘警察说,你们最好快点儿想办法筹钱吧。
我说,赵文明欺行霸市,你们怎么不管?
陈警察一愣,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就说,我们当然会管,只是这事一码归一码。赵文明犯法,法律会制裁他。
一听到钱,母亲的双腿突然软了,她身体一晃,就瘫软在了地上。家里哪有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那么多钱。刘警察和陈警察走后,妹妹问我,要是拿不出钱,他们会不会把我们也抓起来。我说,不会,我们又没犯法,他们不会随便抓人。
母亲还坐在地上发愣。
我没有叫她起来,一个人走进屋子里,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高考在即,但已不关我的事了。我躺在床上,泪水潸然而下。我没有擦脸上的眼泪,而是看着房梁,看着那个挂在半空的竹篮。父亲就是提着这样一个竹篮去卖鸡蛋的。母亲走进门来,说明天我们去县城看看。我没有说话。母亲又说,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好好地复习。这时妹妹也走进门来,她看到吊在房梁上的那个竹篮后,说妈,我爸回来了。母亲懵懂地看着妹妹,说你说什么?妹妹指着那个竹篮,说你看,竹篮还在呢。
我从床上起来,把那个挂在铁钩上的竹篮摘下来,说爸爸就是用它装鸡蛋的。
母亲说,他真的回来过?
我说,竹篮都在,那还有假。
母亲说,我们找找看。
我们在房间里找起来,之后又去院子里找,牛栏、猪圈、柴火垛,可我们没有找到父亲。他不会藏到家里,很显然他回过家,但马上就走了。折腾了一番后,我说找什么找,就算找到他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母亲也泄气了,她颓然地坐下来,说洗洗睡吧,我们明天再找。
明天去哪儿找他呢?
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睡。天还没亮,母亲已起床了,她叫我起来,说到县城去找。母亲已做好早饭,下了一锅面条。妹妹也醒了。母亲要我们吃过饭去学校,说她一个人去县城。母亲没有吃面条,我要她吃点儿,她说不饿。我说你不吃饭,万一心脏病再犯了,那怎么办。母亲勉强吃下一碗面条,又叮嘱我去学校,说快高考了,不能因为家里出了事而误了前程。这个时候我已没有复习的心情,心里乱糟糟的,就是让我回到学校也没有用。母亲出门后,我也走出门去。妹妹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县城。
妹妹说,我也要去。
我说,你就不要去了,还是上学去吧。
妹妹说,哥,你也去学校吧,不要耽误了高考。
我走出门去,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在我去县城的路上,我遇见了我的同学何小花,她骑着自行车,正要去学校。看到我后,她停下来,问我去哪儿,为什么不去学校。我对她说不想参加高考了。她说,你是不是疯了?十年寒窗,你说不考就不考了。我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已决定了。何小花瞪大眼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你没发烧吧?我说,你干嘛,我考不考与你何干?她说,你可要想好了。我不耐烦地说,你说这么多废话干嘛?
何小花说,你神经病!
我说,我就是神经病。
何小花说了一句不可理喻,然后骑车走了。
目送她越走越远的背影,我心情悲怆,把就要流出的眼泪又憋了回去。何小花和我是同桌,学习不错,人长得也挺漂亮。我们的关系很好,有点儿心有灵犀的意思。我看看天上的太阳,又看看远成一个黑点的何小花,一个人站在太阳地里形影相吊,那心情不堪言说。我知道即使我到了县城也不会找到父亲,他捅了赵文明一刀子,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县城的大街上逛荡呢。但我还是去了县城,我想陪母亲一起找,母亲身体不好,又有心脏病,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那个家来说还不等于天塌了下来。
在县城转悠了一圈儿,我才发觉口袋里只装了两毛钱,还是上次买馒头剩下的。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握着那张纸币。走到百货大楼时,我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是招聘装卸工的,月薪四百块钱,而且还管住管吃。我还不到十八岁,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为了打探一下虚实,我走进了百货大楼,可他们要我拿出身份证来,不然的话无法登记。我说没带。他们要我回家去拿,还说要不快点儿拿来就没有机会了。从百货大楼出来,我有点儿心慌,头也发晕,我知道是饿的。
在县城我没有找到父亲,也没有看到寻找父亲的母亲,但我见到了张贴在电线杆及广告栏上的通缉令,被通缉的人是我父亲。通缉令上还印着父亲的照片,只是很模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而且照片下面的文字也很模糊,就像那种油印小报。父亲一生中只照过两次相,一次是和我母亲结婚,办理结婚证时照的。一次是办身份证照的。通缉令上印的那张照片是从父亲和母亲的结婚证上撕下来的,也许在撕的时候不小心,以致把我母亲的半个脸也撕走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剪去母亲的半个脸,其他人看了,还以为通缉的是两个人呢。好在照片模糊不清,即使是认识的人,也不会认出那个人就是马万里。我伸手扯下那張通缉令,折叠了装进了口袋里。后来我才知道那通缉令是赵文明找人弄的,他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走到一个水果摊时,我停下了脚步。那个卖水果的人正躺在一把躺椅上打盹,脸上盖着一把蒲扇。我咽了口吐沫,走过去,神使鬼差地拿起一个水蜜桃。看着那个诱人的桃子,我想问一下多少钱一斤,谁知那个卖水果的男人突然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大叫抓小偷,我被吓了一跳,撒腿便跑。那个男人边跑边喊,抓小偷,抓小偷。我跑得很快,耳边风声呼呼地响。路上的人纷纷躲闪着,扭头看我。我跑过盐业公司、大华电影院、香城国税局,一直朝东跑去。当我认为已摆脱掉那个男人后,我停下了脚步。那个男人没有赶上来,为了一个桃子,不值得他穿过整个县城追我。我张口气喘,感觉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在路边蹲下,吐了两口,但我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我坐在马路牙子上,一眼便看到了香城一中的牌子。时间已到中午,校门口卖吃的小地摊摆了一拉溜。我的那些同学正走出校门,出来买吃的。我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和脸庞,但我没有走过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这一切都是我父亲造成的,是他断送了我的大学梦,我的前程,但对他我一点儿也恨不起来。如果赵文明不打碎父亲的鸡蛋,如果赵文明没有拖着父亲走,父亲怎么会捅他一刀子呢。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一个人。父亲为人谦卑,因为自己是一个瘸子,总是低人一等,在人前唯唯诺诺。我记得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自卑是一种内在的愤怒。对别人的嘲弄和带侮辱的言辞,父亲难道就不愤怒吗?我想他会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没有找到一个发泄愤怒的契机。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亲的一生想了一遍,居然有些可怜他。但愿他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世人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地方,等二十或三十年后,大家把那事忘了以后再回家。父亲不是一个坏人,虽然他触犯了法律,但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心地善良,苟活于世,从不得罪他人。我觉得父亲既然逃跑了,那他肯定会逃得远远的,比如逃到了北京或上海,也可能逃到了新疆或广东。这么一想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要离开的念头。我要到北京去,到广东去,我要去天涯海角,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的班主任许老师来到我家,陪他来的是何小花。我从县城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刚走进院门便听见许老师说话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哭声。我犹豫了一下,把牙一咬,返身走出了院门。我站在门外的那棵香椿树下,突然看到一个身影朝我走过来。我忙躲到树后,但那个人还是看到了我。
那个人是我妹妹。她说许老师和何小花在家里。我问妹妹干什么去了。她说买烟,母亲打发她去买了一包香烟。
我说,你不要告诉许老师说我回来了,也不要对母亲说。
妹妹困惑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决定不参加高考了。
妹妹说,为什么?
我说,我想去赚钱,去北京赚钱。
妹妹说,妈妈会伤心死的。
我说,你不要告诉她,就说我去学校了。
妹妹说,妈妈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说,我去北京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我会在赚了钱后去北大读书的。
妹妹说,以后我也要去北大读书。
我说,你带钱了吗?
妹妹掏出一张钞票,说只有五块钱。
我把钞票装进口袋里,说五块钱不够,我还要带走一只羊。
妹妹笑了,说你想带一只羊去北京吗?
我说,不是,我要把羊卖了,然后再买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妹妹说,好的,你去吧。我会按照你说的那样对妈妈说的。
妹妹走进门,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来到后院,打开栅栏门,进了羊圈。家里的四只羊都认识我,它们熟悉我身上的气味,看到我跳进羊圈,它们没有叫,而是向我靠过来。我把其中的一只羊抱在怀里,返身出了羊圈。
天黑了。我牵着那只小尾寒羊走出村子,走上了去北京的路。我带走的是一只羊,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带一群羊回来。天亮后,我在骡马市把那只羊卖掉了,卖了三百块钱,然后在香城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
我走后,刘警察和陈警察再次来到我家,他们仍旧骑着那辆三轮摩托车。妹妹上学去了,只有母亲在家里。刘警察和陈警察把摩托车停在我家的院门外,然后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院门。对他们的到来母亲已能坦然处之了,她坐在院子里,没有说话。他们这次来不是为了找我父亲,而是为了赵文明的事。
刘警察在一个马扎上坐下,点上一根烟,说赵文明没有死,他已出院了,他说要和你们私了,只要你们把他住院花的钱支付了,然后再赔偿一万块钱的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他就不再追究了。
陈警察说,你好好想想,要是你们不同意,赵文明就会去法院起诉你们。那样的话马万里会受到法律制裁,蹲大牢的。
母亲说,我同意私了。
刘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片,然后展开来,交给我母亲,说你在上面签个字,摁个手印也行。
母亲说,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是摁手印吧。
刘警察又掏口袋,这次他掏出的是一盒印泥。
母亲用手指摁了一下印泥,刘警察说用大拇指。母亲只好用大拇指摁了一下印泥,然后大拇指在那张纸上摁了一下。
陈警察说,明天赵文明就会来取钱,一共是四万块钱。
母亲说,我会如数交给他的。
刘警察和陈警察走的时候又交代我母亲,说要是一时凑不齐那么多钱,可以和赵文明商量一下,最好把村长叫来。
到了第二天,赵文明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了我家。他来的时候是上午,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住了半个月的院,赵文明比过去胖了,也白了,他走进我家的院门,喊了一声马万里,说准备好钱了吗?母亲听到他的声音后,走出屋子,她没有给赵文明准备钱,家里根本没有钱。赵文明说,马万里不在家啊。母亲说,不在。赵文明说,马兵呢,也不在?母亲说,不在。赵文明说,马可呢,他去哪儿了?母亲说,不知道。赵文明看了一眼我家的房子,又看一眼我的母亲,说我来拿钱了,你准备好了吗?你可不要说没有啊。母亲说,家里沒钱,我正在想办法。赵文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展开来,说你要不给钱,那我会把你送上法庭的。母亲说,四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你能不能宽限两天,等我凑够了钱你再来拿?赵文明笑了笑,把上衣脱了下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你看到了吗,这就马万里给我留下的。医生说如果再朝上一厘米,那我就没救了。算我命大,没有死。要是我死了,甭说四万块钱,就是三十万三百万对我来说也没用了。
赵文明坐下来,要母亲给他泡一壶茶,说他从早晨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母亲去泡了一壶茶,端给赵文明。赵文明点上一根烟,说你要是不给钱,那我会天天来的。母亲说,那好啊,只要你来,那我天天都好茶好烟招待你。赵文明笑了,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今天就在你家吃午饭,还要喝酒的。四万块钱,你说我要在你家吃几年呢?母亲说,只要你愿意,你吃多少年我都没意见。赵文明嘿嘿笑道,你比马万里聪明多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嫁给马万里,还和他生儿育女,你这辈子跟了他可是亏大了。
村长来我家时,赵文明正在和我母亲喝酒。母亲给他买了一瓶酒,炒了四个菜。赵文明说,酒不好,菜也不好,但我还是决定在这里吃,而且还要你陪我喝酒。母亲给赵文明倒上酒,说你吃的可是那四万块钱。赵文明说,我说你是个聪明女人嘛,在白水乡比你聪明的女人实在不多,要是你再年轻两岁就好了。赵文明看着我母亲,嘿嘿地笑了笑。母亲喝干杯里的酒,看着赵文明。赵文明见状也喝干了。
看到走进门的村长后,赵文明说,村长来了,快点儿坐下陪我喝一杯。
村长愣了一下,说你不是来拿钱的吗?怎么喝起酒来了?
赵文明苦着一张脸,说村长,她家没钱。四万块钱,就是把她家的房子卖了也不值四万。
村长说,钱的事可以商量,来日方长嘛。
赵文明说,没有钱我吃什么喝什么,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我要是不在马万里家吃,你说我不得喝西北风啊。
村长说,你可以在马万里家吃喝,但你可不能乱来。
赵文明笑了,看一眼我的母亲,说村长,我赵文明不是那种人。大家都说我是地痞流氓,可我這人本质还是好的。
村长没有留下来,他知道赵文明是个无赖,他不会和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坐在一起喝酒的。村长走的时候对赵文明说,有烟有酒,这一顿饭少说也得五十块钱。赵文明说,村长,你都看到了,这酒才三块钱一瓶,四个菜也不值三十,你怎么能说一顿饭五十块钱呢?村长笑了笑,说你要是在饭店吃,恐怕得一百块钱。赵文明说,五十就五十,我认了。
村长走后,赵文明对我母亲说,想不到,真想不到,你这个女人不寻常啊!
母亲说,喝酒!喝完酒我还要放羊喂牛呢。
赵文明说,要是马万里在就好了,我还从没和你家老马在一起喝过酒呢。
母亲说,马万里哪会喝酒,他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窝囊废。
赵文明说,马万里要是一个窝囊废怎么会捅我一刀子?
母亲说,是你把他逼急了。
赵文明嘿嘿笑了一下,说我只是和他开玩笑,他却当真了。
母亲说,马万里一根筋,认死理。
赵文明吃饱喝足,说他要在我家睡一觉。
母亲说,只要你不嫌,你睡就是。
每顿饭都吃四个菜,喝一瓶酒,用不了多久赵文明就会把我家吃得一穷二白,锅底朝天的。可赵文明没有走的意思,他游手好闲,在我们家有吃有喝,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母亲放羊回来,拿了菜刀磨,霍霍霍的磨刀声把赵文明吓了一跳。他走出门,问我母亲磨刀干什么,是不是打算把他杀了。母亲没有说话,低头磨她的刀。赵文明说,幸亏我醒了,要不然早成你刀下鬼了。母亲停下来,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赵文明说,谁不怕死,没有人不怕死。
母亲磨刀不是要杀掉赵文明,她要把猪圈的那头猪杀了。
赵文明说,你不要杀猪,我不吃猪肉。我看你最好还是把猪卖了,卖了钱不就可以买酒买烟了?
母亲搁下手中的菜刀,说这个主意不错。
到了第二天早晨,母亲赶着那头足有二百斤的大肥猪去了白水乡。我牵走了家里的一只羊,母亲赶走了家里的一头猪,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家里就一无所有了。走在去白水乡的路上,母亲手拿一根树枝条,打一下猪的右屁股,再打一下猪的左屁股。那头猪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似乎有点儿不乐意去白水乡。母亲打算把猪卖给卖肉的黑七,她知道价钱不会太高,但黑七会给现钱。那头猪卖了六百块钱。在黑七把钞票一张张点给母亲的时候,他说,听说赵文明住到你家里了?母亲没有搭理他。
马万里捅他那一刀离心脏远了。黑七说,然后指着自己心脏的部位。又说,要是马万里捅的是这里,赵文明早一命呜呼了。
母亲接过黑七递过来的钱,一句话也没说。
黑七说,换了我,我就直接捅他心脏,也算是为民除害!
母亲怀揣着六百块钱回到家,刚进家门,赵文明就问我母亲把猪卖给了谁。
母亲说,黑七。
赵文明说,他没有缺斤少量吧?他要是坑了你,我会找他算账的。
母亲说,黑七可不像你!
赵文明说,我怎么了?
母亲说,你就是一个无赖!
赵文明说,我怎么是无赖了?马万里捅我一刀,让我花掉了三万块钱。你倒说我是无赖了,没天理了。
母亲不再理他。
赵文明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母亲说,青菜萝卜,你还想吃山珍海味?
赵文明说,山珍海味谁不想吃?
母亲做了四个菜,对赵文明说,今天的菜涨价了,昨天四个菜一瓶酒是五十,今天涨到六十了。
赵文明说,那明天呢?明天你会说七十八十,想不到你这个女人还蛮有心计呢。
母亲说,你可以去打听一下,现在物价很贵的。
赵文明说,就让我信你一次。
有酒喝着,有烟抽着,吃饭四个菜,赵文明过上了皇帝般的生活。有一天,他喝多了,对我母亲说,你知道吗,我还不如马万里呢,老马是个瘸子,可他有儿有女。我呢,三十大几的人了,膝下连个儿女都没有。
那天晚上,赵文明哭了。他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他混的居然不如一个瘸子。
母亲说,那你找个女人成家啊。
赵文明说,谁会嫁给我?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给我做老婆的。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母亲说,谁会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呢?
赵文明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母亲卖掉了家里的猪,接下来又卖掉了家里的羊,等她牵着那头黄牛走出门去,赵文明把她喊住了。赵文明说,你这样下去,接下来就该卖房子了。
母亲说,不卖你吃什么喝什么?
赵文明说,你把牛卖了怎么耕地?
母亲说,借别人家的牛。
赵文明说,你卖了牛,那以后就该卖我了。
母亲说,卖你?我倒想卖,可没人要。
赵文明说,我连一头牛都不如吗?
母亲说,没有人说你不如一头牛,你比牛幸福多了,有吃有喝,顿顿还有酒喝。牛怎么能和你比,牛只知道吃草、干活。
赵文明说,我比那头牛幸福多了。
那头黄牛卖了一千七百块钱。把牛卖了后,家里只剩下妹妹喂的那两只芦花鸡了。照此下去,那两只鸡也会被母亲卖掉的。
自从赵文明在我家住下后,妹妹就住到了我的一个亲戚家。赵文明在我家大吃大喝,妹妹却有家不能回,母亲呢,她不仅要给给赵文明做吃的,还要下地干活,可她任劳任怨,甚至还有点儿暗自得意。她知道只要把家里能吃的吃光,能卖的卖光,等到家里什么也没有的时候,那赵文明会不请自走的。母亲的这个办法算不上高明,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到卖牛的钱花光,母亲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只芦花鸡身上。
赵文明问我母亲是不是要杀鸡。
母亲说,这是家里最后的活物了,吃掉这两只鸡后,你就该吃我了。
赵文明说,我又不是老虎,怎么會吃你呢?等我吃掉这两只鸡我就会走的。
母亲说,那你还要不要四万块钱了?
赵文明把头一摇,说不要了。
母亲说,真的不要了?
赵文明说,真的!
母亲信不过,叫他立字据。
赵文明说,你这个女人不寻常啊。
母亲说,口说无凭。
赵文明说,我再怎么无赖,可我还是一个男人。男人说话,一个吐沫星掉地上都能砸一个坑。
四
何小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好像是北京理工大学,她是我们班唯一考上大学本科的,如果我也参加高考,我想我们班会有两个考上本科的。但是,现在想想即使我参加高考,考上了也没有用,因为家里已山穷水尽,根本拿不出我上大学的钱。
那天,我在香城书店见到了何小花,但她没有看到我。何小花在他父母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走进书店,她满面红光,比过去漂亮了,也丰满了许多。看着她的身影,我低下了头,担心被她看到,只好匆匆离开了。
何小花就要去北京,而我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本来那天我是可以去北京的,车票都买好了,但在我排队等待剪票时,我的车票和买车票剩下的钱不翼而飞。没有车票,没有钱,我也就去不了北京。我的车票和钱是被一个小偷给偷走的,因为在我走出候车室时,那个小偷向我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车票。我没有理睬他,走出了候车室。出了候车室,我在火车站站前的台阶坐下来,茫然地看着那些走进候车室的人。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我灰心绝望,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扭头看去,那个拍我肩膀的居然是偷走我车票和钱的小偷。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偷我的钱,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真的和他动手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
他笑了笑,说走,我请你吃饭。
我居然站起来,神使鬼差地跟他走了。
在一家饭店吃饭的时候,他掏给我三百块钱,说车票被他卖了,要是我愿意跟他干,以后会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
他说他叫王涛,要收我作他的徒弟。
我说我不干。
他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只想挣钱,挣很多钱,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他说,那就跟我干好了,我会让你过上皇帝的生活。
我说,我会被警察抓住的。
他说,不是有我吗,只要有我在,保证你万无一失。
我说,不行!我怎么会去作小偷呢?
他笑了笑,说我们喝酒吧。
他给我倒上酒,见我没动杯子,就说看你心事重重,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心事你可以告诉我。
萍水相逢,我干嘛要告诉你。我不说话,想走,而我的肚子却在咕咕叫。
他说,喝酒。酒肉穿肠过,什么烦恼都会忘掉的。
我端起那个酒杯,一扬脖子,就喝下去了。因为喝得太猛,我被呛得直咳嗽,可他在一旁却哈哈大笑起来。
从饭店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向我传授偷窃的知识,说只要我好好学,将来会比他有出息。他看上去三十多岁,去年才刑满释放。我告诉他说要不是父亲捅了赵文明一刀子,那我肯定已考上大学了。他说,社会就是一所大学,比你在大学里学的知识多多了。
我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是小偷,还对他言听计从。如果非要解释,我想这与我当时的心境有关。见我不说话,他说,你还年轻啊,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有钱了,你可以继续上大学的。
可能吗?当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一切已不可能了。
他揽着我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着。他说他上学时,学习也很好,可是家里穷。其实,穷不是主要的,让他辍学的原因是他的一个同学丢了三十块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伙儿都怀疑是他偷的。
人穷志短!他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没有偷那个同学的钱啊!
我说,后来呢,钱找到了吗?
他说,找到了。
我说,真的不是你偷的?
他把眼睛一瞪,说不是!
我说,你又没偷他的钱,让他们怀疑就是了,清者自清。
他说,问题是他们在我的铅笔盒里找到了那三十块钱,这是有人栽赃陷害我!士可杀不可辱。我背着书包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我说,现在你后悔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人生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是失败的开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点儿惺惺相惜。他笑了笑,说你还是回到学校去,马上要高考了。
我说,你不收我作徒弟了?
他说,我和你开玩笑呢,我哪能往邪路上带你,我可不能误人子弟。你回学校,好好复习。我继续做我的飞天大盗。
我说,我回不去了。
我们来到天桥上,看着夕阳,他半天没说话。我决定跟他干,可他不同意,把我带到他的住处后,说我已经走错路了,一错再错,你不能像我一样。可我上劲了,我不知道我是在和自己较劲还是在和命运较劲。我在他那里住下来,没有走。
他外出作案,却不带着我。我问他为什么不带我,他就说你心理素质不行,带着你只会添乱。
不过。他说,你可以给我放风。
我说,怎么放风?
他说,到时我告诉你。
放风就是站岗、放哨,发现情况及时通知他。那是晚上,他带我去一个工厂的仓库,叫我在仓库外面等着,如果遇到情况,叫我学猫叫。
我学了两声猫叫,他说还可以,到时你千万不要紧张,见机行事,懂吗?
我说,知道。
月黑风高,我们来到红星轧钢厂的仓库,他很轻易地就翻窗进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把一捆电缆扔出了窗子,然后他纵身跳下那个窗台,示意我跟他快走。我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而他脚步轻盈,就像一只猫。
那捆电缆卖了千把块钱,他分给我四百。我没有把钱花掉,而是去了妹妹的学校,把钱给了她。妹妹正在长身体,她需要钱。我没有实现大学梦,我要让妹妹实现,让她安心学习,将来去北京上大学。妹妹问我怎么没有去北京。我说我已找到工作了,去了北京也不一定找到工作,还不如在香城呢,离家也近,有时间还可以回家看看。
妹妹说,赵文明住到了咱家里,又吃又喝,妈妈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我说,让妈妈卖好了,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的,到那时我会卖掉的东西再买回来。
妹妹笑了笑,没有问我具体做什么工作。
听到上课铃的声音,妹妹说,我走了。
我说,你去吧,不要担心钱,我会经常给你送钱的。
看着妹妹走去的背影,我眼睛一热,要掉泪,但我忍住了。
后来我又给妹妹送过几次钱,一次是一千块,一次是一千五百块。妹妹看到钱后很是吃惊,问我怎么赚了这么多钱。我对她说只要舍得出力气,当然会赚到钱的。以后我还要赚更多的钱。我要妹妹买一件衣服,再买一双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妹妹说,你赚钱不容易,不能太奢侈了,只要有的穿就行。
我最后给妹妹送过钱后,王涛说整天小打小闹没意思,他决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问他干什么。
他说,我们去偷金店。
我说,金店防范很严,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他说,他们防范再严密也会有漏洞的。这次,你不能只是给我放风了,你要跟我一起干。
我说,我行吗?
他说,你行!
王涛似乎很有把握,他说他已观察很久了,过去他就想动手,因为一个人的关系,迟迟没有干。他说他几次晚上去踩点儿,金店到了晚上他们都下班走了,连一个值班的都没有。现在有我做他的帮手,只要我们配合好,一定会得手。到时,我们吃香的,喝辣的!他拍着我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只是给他放风,从没有偷过东西,别说去偷金店了。看我心神不定,他把一个酒瓶递给我,叫我喝口酒壮壮胆。我喝下一口,辣得嗓子疼。他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他再次安慰我,说不会有事,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然后他把一只女人的长筒丝袜给我,叫我套在头上。想不到这只有在警匪片中看到的一幕,居然成为了现实。等到后半夜,他带着我出了门。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次行动我们失手了,金店并不像他說的那样没有人值班。我们刚进入,还没靠近金店的柜台,就听到了警报声。那一刻,我的腿都软了,而他只说了一句快跑,然后就不见了人影,丢下我一个人逃走了。像他那样的人,哪会管我死活。他是不是真的叫王涛,我不得而知。我愣了一会,才蹿出门去。我听见那个值班的男人在叫,在他的叫声中,我没命地跑着。直到再也听不见他的叫声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大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我慌不择路,翻过一道铁门,逃到了一个废品收购站。废品收购站里堆满了收购来的酒瓶、纸箱以及包装袋。我躲到一堆纸箱后面,才发现在废品收购站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简易棚,而且亮着灯光。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窗子看到简易棚里有两个人,好像是一对夫妻,他们正在吃晚饭。男的在喝酒,嘴巴上叼着烟。饭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凉拌黄瓜。那个男人看着对面的女人,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我甚至能听见他嚼花生米发出的声音,听见他喝酒时发出吱啦声。我退回到那堆纸箱旁,不知道明天迎接我的是怎么样的一天。
那个晚上,我蜷缩在那堆纸箱旁,几乎一夜未眠。天亮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中午。那对夫妻可能一早就出门收废品去了,他们的简易棚居然没有锁门,我推开门,看到桌子上还留着他们吃剩的早饭,就抓了一个包子,慌忙退出门去。吃完后,我看着天,心里忐忑不安,又恐惧万分。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会崩溃的。
抽过一根烟后,我决定去投案自首。那烟是收废品的那个男人的,抽到嘴里,呛得我连咳好几声。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烟,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在一个废品收购站抽烟的情景。抽完最后一口烟,我把烟头用脚碾灭,然后走出那道铁门。大街上人来人往,而我蓬头垢面,就像一个流浪汉。我低着头,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让我如芒在背。天已不那么热了,阳光很好,而我的内心却阴霾重重。看到派出所的大门后,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过去。我投案自首后才知道王涛是一个流窜犯,他的经历并不像他对我说的那样。在做完审讯笔录后,那个警察对我说,社会太复杂了,以后遇事你要动动脑子。
在我蹲派出所的那些日子里,妹妹来看过我。妹妹问我为什么被抓起来了,我告诉她说和别人打架了,不是我先动手的,是和我打架的那个人找茬。我问妹妹赵文明是不是还在家里,妹妹说还在,家里已被他吃得只剩下三间房子四面墙了。他要是继续吃下去,那就得卖房子。这赵文明欺人太甚了,他这不是踩着我们一家人的头拉屎吗?
我说,我出去后会把他宰了。
妹妹说,你不要!我们不能因为他搭上两条命。
我说,是不是有爸爸的消息了?
妹妹摇了摇头。
父亲从派出所逃走已有三个月了,他逃到了哪里,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
妹妹说,妈妈那么做自有她的道理,等到家里一无所有后赵文明自然会走。
妹妹走时问我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我说很快,过不了几天就会出来。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妹妹走后,我忽然想到了家里的那两只芦花鸡,想到了赵文明吃鸡的情景。我看着对面的墙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五
母亲决定杀掉那两只芦花鸡,她把菜刀磨得很快,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两只芦花鸡。一旁的赵文明说,你真的要杀掉它们?
母亲说,不杀掉它们你吃什么?
两只芦花鸡似乎预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它们胆战心惊,见母亲走过去,咕咕地叫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只鸡甚至飞到了树上。母亲摇晃着那棵树,而那只鸡没有下来。母亲拿刀砍树干,树只有碗口粗,三下两下便被母亲砍倒了。那只芦花鸡被吓傻了,落地后居然没有逃命。母亲扑上去,抓住芦花鸡的翅膀,另一只手扭住鸡的脑袋,然后用菜刀割断了鸡的气管。母亲把手中奄奄一息的芦花鸡扔在地上,看着它挣扎,直到一动不动。
另一只鸡跑到了后院里。
母亲找遍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她没有看到芦花鸡的踪影。在母亲打算放弃寻找时,她忽然看到了那个地窖的洞口。她走过去,并且听到了芦花鸡的咕咕叫声。鸡在地窖里。母亲下到地窖里,寻着芦花鸡的咕咕声走过去。地窖很黑,只听见鸡叫的咕咕声,却看不见鸡在哪儿。母亲喊了一声赵文明,要他拿打火机来。听到喊声,赵文明来了。
母亲说,把打火机给我。
赵文明说,鸡在下面?
母亲说,在,我听见它叫了。
赵文明把打火机交给了我母亲。
在打火机的光亮中母亲看到了那只芦花鸡,同时还看到了一个人。母亲扑上去,把芦花鸡抱在怀里,然后爬上地窖。
赵文明说,这只鸡真聪明,知道往地窖里跑。
母亲说,马万里也很聪明。
赵文明说,你说什么?马万里是不是在地窖里?
母亲说,他在地窖里。
赵文明说,不可能,他怎么会在地窖里呢?
母亲说,你可以下去看看嘛。
赵文明跳进了地窖。
那是一个废弃的地窖,十年前挖的,考虑到我们当时还小,父亲用水泥造了一个盖子,平时都用那个盖子盖住的。
赵文明在地窖里突然发出啊的一声,然后飞快地爬上地窖,因为害怕他的脸色都变了。母亲问他马万里是不是在下面,他声音哆嗦地说,我不吃鸡了,我必须马上离开——
父亲真的藏在地窖里吗?
我醒来,把刚才做的这个梦又想了一遍,觉得父亲不会藏在地窖里。一个人在地窖里待三个月,他是会疯掉的。
过了一天,妹妹又来看我。
我说,爸爸死了,死在了地窖里。
妹妹说,爸爸没有死,他还活着。
马万里真的还活着,他藏到了家里的那个地窖里。母亲一日三餐,给地窖里的他送饭。赵文明吃掉家里的那两只芦花鸡后就走了,走之前他对我母亲说不要那三万块钱了。赵文明在我家吃了三个半月,吃掉我家一头猪、三只羊、一头牛,走之前吃掉了我家的那两只芦花鸡。在赵文明离开我家之前,他对我母亲说,这一刀挨得值!
马万里重返人间,夸奖母亲足智多谋,说他在地窖里藏了三个多月,但对他来说卻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赵文明不知道是他和我父亲一起吃掉了我们家里的一头猪、三只羊、一头牛的,在他一脚跨出我们家门槛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对我母亲说要不是看到我家什么都没有了,他真想再吃三个月。妹妹说在母亲杀掉两只芦花鸡时,从其中的一只鸡的肚子里取出了一个鸡蛋,如果再晚一会儿杀,那只鸡就把那蛋下下来了。赵文明走后,马万里便从地窖里爬了上来,他比过去胖多了。在他抬头看太阳的时候,母亲突然挥手给了他一耳光。马万里被打蒙了,事情都过去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打他。母亲打过他之后,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马万里说,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母亲说,家里什么也没有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马万里笑了笑,说家里不是还有我吗?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想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不会把贫穷的日子过到底的,以后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说,哪还有什么好日子,马可都被你毁了!
马万里一怔,说马可考上大学没有,怎么没见着他?
母亲说,考个屁!
马万里说,什么考个屁!马可的老师说了,他一定会考一个好大学的,我还指望他给老马家光宗耀祖呢。
母亲说,他没参加高考,你把他给毁了!
马可没参加高考?马万里说,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母亲说,告诉你有个屁用,他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马万里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巴发出哇的一声,然后挥手打了自己的脸一巴掌,接着又是一下。他一下又一下打着自己耳光,一张脸很快就被打得红彤彤的了。
母亲说,你还打!
马万里的手僵在那里,突然蹲下来,抱头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都怪我啊,都怪我!
母亲说,窝囊了一辈子,到老了,你倒长本事了!
马万里不哭了。
马万里说,他赵文明欺人太甚。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母亲再也无法承受,她病倒了,不是因为心脏的问题,而是在肺部发现了一个肿瘤。医生说已是癌症后期,最好还是回家,吃点儿好的。医生无疑是想让母亲回家等死。马万里不同意回家,他说砸锅卖铁也要治好母亲的病。母亲听从了医生的话,二话不说就回家了。母亲来日不多,医生说最多也就支撑一个月。癌细胞已从母亲的肺部转移,在脖子处以及后背,都能看到一个鼓起的包。回家不几天,母亲就说话变得困难,因为疼痛,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马万里守在母亲身边,天天说都怪他,要不是他一时冲动,捅了赵文明一刀,我们的母亲怎么会这样。但是,母亲却说,这都是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寿命。
马万里说,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母亲无力地摇着头,说什么也不想吃。
马万里说,该死的是我,怎么会是你啊!让我替你死吧,让我替你死吧。
母亲说,你把马可找来,我要见他一面。
马万里说,好,我去把马可找回来。
母亲说,你去哪儿找他?
马万里说,知子莫如父,我会找到马可的。
…… ……
妹妹从包里掏出四个鸡蛋,要我吃,说鸡蛋是那只芦花鸡活着时下的。
鸡蛋不大,比吃饲料鸡所下的鸡蛋要小一半儿。妹妹看着我,等着我把鸡蛋吃掉。我敲破蛋壳,可我吃不下去。妹妹说,哥,你吃,你吃。鸡蛋不大, 我一口填到了嘴里。妹妹看着我,眼睛突然湿了,接着泪水一颗颗掉下来。泪水掉在她手中的鸡蛋上,一滴又一滴,看上去好像是鸡蛋流出的眼泪。
我说,你不要哭,我没事的,过几天他们就会把我放出去。
妹妹说,你到底犯什么事了?
我说,警察抓错人了,过几天他们就放我走。
我伸手抹去妹妹脸上的泪水,内心却万念俱灰。这个时候我已不怪马万里,对我来说,这都是宿命。马万里捅赵文明一刀子,我能够理解,一个人一辈子是需要反抗一次的。哪怕这个人窝囊了一辈子。只是马万里对命运反抗的时机选得不对,他的这次反抗,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擦去鸡蛋上的眼泪,对妹妹说,你也吃。
妹妹摇了摇头,说妈想见你一面。
我说,过几天我就会回家的。
我已身不由己,别说过几天回家,再过三年能回家就不错了。让我想不到的是妹妹的一个同学的哥哥在派出所工作,她说可以去找一下他的那个同学的哥哥通融一下,说不定同学的哥哥会答应让我回家一趟。
妹妹那个同学的哥哥是派出所的所长,他答应让我回家一趟。是在晚上,在两个警察的陪同下,我坐在一辆警车里,被送到了村子里。警车没有进村,而是停在了村外。在我下车的时候,一个警察说,你要抓紧回来。
我点了点头。
那个警察又说,你要是逃跑,就是给我们所长出难题。
我说,我不会逃跑的。你们放心就是了。
进了村子,我快步朝家走去,还未走进院子里,我就听见了马兵说话的声音。我走到窗前,朝房间里看了看,然后转身走出了院子。马兵比过去强壮了,肤色也变得有些黑,他说话的声音很响。马万里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低着头,不说话。母亲的精神很好,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她看着马兵,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马兵说他在一次抗洪抢险中立过三等功,军区首长还和他握手了。马万里抬起头,张开嘴巴,笑了笑。现在马兵才是父母的骄傲,而我只会让他们感到耻辱。如果马万里不是去卖鸡蛋,如果他忍了,而没有捅赵文明一刀。我一定会坐在教室里迎接高考,就算我考不上本科,考一个专科肯定是十拿九稳的。人生是不能假设的,命运也不是自我的选择。马兵的到来,家里变得其乐融融,而我却不能身在其中,分享家人团聚时的天伦之乐。
走到院门口,我停下来,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当我起身要走时,妹妹叫了我一声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妹妹又叫了我一声哥,说妈妈刚才还在念叨你。
我说,告诉妈妈,就说我在北京,工作忙走不开,过几天我就回家。
妹妹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哥。
我走了。我说。
妹妹嗯一声,说我同学的哥哥说了,你还不到十八岁,不会有事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走出院門。现在我想当初我之所以没有回到学校是害怕同学们说我,我不想活在一个杀人犯父亲的阴影下。我没有坦然面对同学和现实的勇气,我没有。
村子很静,偶尔可以听到狗叫声,可以看到挂在树梢上的半个月亮。
张可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山东省作家协会员。曾在《阳光》《小说界》《雨花》《作品》《山东文学》《绿洲》等刊发表过小说。有小说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篇小说奖。现就职于兖矿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