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秉相
[摘要]“适,之也。从走啻声。”作为动词总是牵涉到行动的主客体两个方面,逐渐引申为主体要达到某一目的之后的一种心满意足的心意状态,便有了哲学意味。“适中”“适合”“适宜”“适当”“适度”等等,使“适”成了万物的自然法则。苏轼面对赤壁的山水风月,营造了“空明”的“适”道“适”禅的意境。而不断变化的“身影”是作者在不断探求中对超越的体悟,以及在体悟中对“道”的体认所带来的“适”意的变化,并站在“适”的境界上,看到了自己“形而上”的本体存在。
[关键词]适;适道;适儒;适佛
中图分类号:G42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568(2016)28-0077-03
明·孙慎行《原文》云:“予颇慕古,得往者名家言,辄欣诵之,企焉而瞠若后也。每诵之,即奇正纷起,并犁然当于心,譬诸酸醎异味,皆适口矣。虽然即所犁然当者,而或揽之未竟,或抚卷以思,则又若嗛然有所不尽,而渊渊乎、津津乎其别有解者。呜呼,是文之真也。”他在阅读古人作品,赏其文辞,得其情志,甚至发生了共鸣时,仍感到不足,觉得还应当有超乎其上的某种别解,并认为这种难以领会的别解才是文章之“真”。对这种文章之真,历来别解也多,有的认为是对大道的体认,有的认为是某种人生境界的追求,有的认为是自由个性的张扬,有的认为是纯粹的诗艺的特征。共同的特点是都不满于足诗文中具体的讽喻之义、情采之美,而是追求某种形而上的意蕴。一句话,文本解读需要超越审美意识。
如果超越审美来探求《赤壁赋》的写作意图,笔者以为苏轼此文是在探求逆境中人的本体状态。用史铁生《我与地坛》的话就是“在……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那么苏轼在“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黄州赤壁江面这个特定的时间地点看到自己怎样的身影呢?
一、我是誰——变化着的身份
细读文本,苏轼的“身影”在不断地转换:游客,诗人,飞仙,怀者,(渔樵)隐者,智者,野夫。
作为游客。作者“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怀抱,尽情领略清风、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兴之所至,信口吟诵《诗经·陈风·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使夜游赤壁变成诗人雅会。“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皎洁的月下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江面,天光、水色连成一片,使人顿感心胸舒畅,无拘无束,觉得自己在“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于是乘一叶扁舟在“水波不兴”浩瀚无涯的江面上的苏轼超然独立,成了飞仙。随波飘荡,乘风飞行,悠悠然离开人世,飞人仙境。
于是饮酒乐极,扣舷而歌,顺势抒发其思“美人”而不得见的怅惘失意的之情,这又成了一名怀者。“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追怀自己“美人”般的理想。
而在客人以赤壁历史古迹作答中,作者又成为一个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以隐逸为能,“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然而苏轼针对客之人生无常的感慨陈述自己的见解,却是智者一个。他以江水、明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认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既然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又何必羡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须臾”了!况且天地间万物各有其主,个人不能强求,还是到大自然中去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吧。豁达、超脱、乐观,可谓智者。
可是最后,客转悲为喜之后,则是“洗盏更酌”,直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甚至“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完全成了一个失态的酒徒,完全不像一个出身书香,受过诗书之训,进士出生,名动京师,文甲天下,当过密州、徐州、湖州知州的天子门生,粗鄙仿佛村夫野者一个。
那么,在这些形象中,到底哪一个才是苏轼在“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黄州赤壁江面这个特定的时间地点看到自己怎样的身影呢?笔者以为是村夫野者。
首先,作者看到了现实是足以让他困顿的。牢狱之灾,对苏轼来讲,应该是个教训,经过死亡的考验,苏轼对自己应该有重新认识和定位。耿直敢言又怎么样?宋神宗不想杀他又怎么样?光献太皇太后保护又怎么样?不是照样被认定“衔怨怀怒,恣行丑诋”,“指斥乘舆”“包藏祸心”吗?不是照样投入大狱,亲友惊散,家人震恐?甚至写下“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的诗句和弟弟诀别?不是照样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眼前生计困难,仰仗友人的帮助,方开了几十亩荒地。掘井筑屋,躬耕其中,贫穷,这是生平从未碰到的,自号“东坡居士”,那是给外人看的。学界过去大都是从同情苏轼的角度一边倒地去看待这件事,这可能没错,但也未必全对。
其次是苏轼到黄州之后的思想进入矛盾状态。他看清所谓乌台诗案的真相,根本的原因是“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否则“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苏东坡突围》余秋雨)一方面,他对受到这样残酷的打击感到愤懑、痛苦,感到人心险恶,时时想从老庄佛学求得解脱。同时,在他躬耕农事与田父野老的交往中,感到了温暖,增强了信心,使他的思想更接近现实。苏轼此时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乡野村夫一个而已,到了必须把自己拉下神坛的时候了。
我是谁?一个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流放者而已。
二、意象中的隐喻——“适”的境界
当然,此野夫并非彼野夫。余秋雨认为把自己从神坛上请下来是苏轼成熟的标志,他说:“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苏东坡突围》)苏轼进入了“适”的境界。
关于“适”,《说文解字·是部》解道:“适,之也。从辵啻声。”最初是作为动词被使用的,含有“走”“去”“往”等的意思。如见于《楚辞·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及《史记·吴太伯世家》“[季札]去郑,适卫。”中的“适”皆为此意。因此,“适”总是牵涉到行动的主客体两个方面,表示某一行为主体去往某地。这一意义在衍化过程中,逐渐引申为主体要达到某一目的之后的一种心满意足的心意状态,即“适意”,便有了哲学意味。《吕氏春秋·大乐》载:“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道”产生天地,有天地就有了阴阳变化,一切有形有聲之物都在阴阳变化中产生,“适”是“道”之乐的根本。“适”意味着“适中”“适合”“适宜”“适当”“适度”等等,“适”亦即成了万物的自然法则,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内在要求,或者可以说是符合“道”的运动规律的一种状态,核心是顺应自然体验和享受生命的快乐,将生命精神的运作融入自然之中。
面对赤壁的山水风月、扁舟唱晚等可入诗境的各种物象,苏轼着重描写了水、月两种优美的意象,营造了“空明”的“适”道“适”禅的意境。
水是七月长江之水,月乃八月中秋之月。其时之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其时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水状茫茫无际而雍容舒展,月色浓华可人而与水相照。水无涯,月无际,不辨何处是水,何处是月,只觉得置身于一片无挂无碍的“空明”之中。万千毛孔,俱为舒展;百端俗虑,一齐抛撇。于是内心引发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极度自由之感,借用道家“冯虚御风”、“羽化而登仙”这些典籍所记的真人、成仙之事表明内心极度自由、不虑世情之境。空明的境界是一种万虑都歇的无欲无机之境,这是庄子精神逍遥之游的再现,亦是道家追求的精神境界。
宋代禅思想深入人心,理学济以禅思,诗学济以禅喻,士大夫们大都将禅思作为思想的增容剂,苏轼也不例外。水月之象是佛徒参禅证道的入门之处,佛教禅宗认为“一月能映千江水,千江水月一月摄。”释家常借一月与千江之月的关系来喻言自性(佛性)与他性(一切性)、有和无、变和常的辩证关系。以唤醒在世界的差别之中的无差别的觉悟。在此空明静观之夜,苏轼仰观宇宙,俯察自身,见水月而起幽情,并在静观中渐渐超越得失人我的思想局限,由道人禅,合道与禅,反观自身与宇宙的本性,进入了哲学本体的思考之境。他和释子一样,也借水月为喻,在仿佛永不消逝——“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水月中,感觉到永恒同样潜伏在自己的体内:“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样,即使明知“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一切都在微小的时段中发生着变化,也因为自己具有与天地宇宙一致的“变中寓有不变”的本性而欣喜,为自身融入自然、获得自然性而满足。于是思想在自由之境穿行而获得的这种禅思如佛光自照,令他在一瞬间释滤了胸中囤积的压抑和苦闷,精神与肉体一起放松在这空明的禅境中,这就是禅“适”的境界。
三、适者形象——“形而上”的本体存在
所以,文本中苏轼形象的变化,是作者在不断探求中对超越的体悟。以及在体悟中对“道”的体认所带来的“适”意的变化,并站在“适”的境界上,看到了自己“形而上”的本体存在。
儒、道、释三家都提出了对形而上的人的本体的追求,不满足于现实,要求超越现实,向上提升。儒家以完善自身德行,体认无所不在的天理为超越。“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操不也“困于周郎”吗?况且在无限的空间时间面前,功业并不是人生的唯一。在苏轼看来,“反身而诚”,修身养性,上合天德,正是现在。道家以摆脱外在桎梏,回归人的自然本性为超越,二者的价值观念不同,但超越的目的都在认识人的本体的存在,追求一种人之为人的精神。
禅宗一脉,虽倡导出世,但认为清净的心性是真实不妄的,“自性心地,以智慧观照,内外明澈,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既是般若三昧。”在实行的过程中也不必脱离现实人生,人心同于佛心,人的本性即为宇宙本性的显现。这样,禅家也就和道家相同,对人的生命从本体的高度作了肯定。
在水与月的精神象喻中,苏轼“形而上”的本体存在在超越中到达,我们可以发现,洒脱无求是对现实的超越,悲凉是对欢乐的超越,虚无是对功业的超越,消极是对积极的超越。这种超越正是苏轼对自己人生境界之“真”的追求。
这样的野夫,适儒、适道、适释,适者形象——“形而上”的本体存在,就是苏轼在“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黄州赤壁江面这个特定的时间地点看到自己的“身影”,这不仅仅是旷达、乐观、洒脱可以概括的。
(编辑:张婕)
新课程研究·基础教育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