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大学的时候,我被师兄师姐领着,走过长长的山道,走到铁城遗址。爬上半山腰,去看摩崖的铁城记的碑刻。
“观郡城之束,龙江之北,四面石壁环绕,且襟山带河,有关中百二形胜,遂闻于宝文公,转闻于朝。得旨,以币百万,建为铁城,其成也,不资屋宇之覆盖,不劳后人之葺理,其坚如铁之不可击而破,其高如天之不可阶而升,新旧之异,殆霄壤焉。外夷闻风,且将褫其魄而夺其气矣,尚何斡腹之虑哉。其保卫宜民,实与天地相为久长。故四民同为之颂,刊诸铁城石崖,以纪其无穷之绩云。”
我仰着头,想看清看全碑上文字,甚至能直接把手覆在刻石上,摸着凹下去的阴文。
宜州多山,山中多碑。难能可贵的是,碑多开放。我一面疑心对碑刻的保护措施是否有些不到位,一面又庆幸宜州的碑刻是这么近人。
到后来,我和友人去学校后门附近的会仙山随意散步,看见山中碑刻众多,驻足停留,细细读碑。被友人再三催促,才不舍地继续往上走。
此后就养成了去山中读碑的习惯。
宜州有很多碑刻,仅仅是会仙山,就有六十余块,多是纪游诗。我读碑,不是为了当学究,只是很囫囵地读。因为繁体字认得不全,常常读碑读不了几行,就云里雾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即使这样,我对读碑还是饶有兴趣,心态和喜剧演员恩伯斯相同,宁愿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失败。
读碑的时候,四周通常很寂静,我常常在雨天去,那时候的会仙山人烟稀少,只有微风吹拂树木和雨点轻轻打在叶子上石板路上的声响,还有小鸟在枝头的几声啁啾。等雨停了,太阳静静地照着青草和山石,也照在我的身上。空气中杂糅着泥土的气味,纯正的山野气味。
那是春天的景况。到了叶子转黄的时候,一片枯叶从树梢飘下来,隔不了一会儿,又一片枯叶从树梢飘下来,顺着山风回旋飘荡几圈。如果拿一叶落下到另一叶接替之间的时间来量度,读一行字就可以轻松费去数十叶的时间。
在这样无冬无夏静谧安详的氛围里,我从上往下,从右到左,一个字一个字读着那些碑文。
在碑文里,永乐十六年的冬天,监察御史胡启光即将离开宜州,于是和布政司左参议张翊、按察司佥事刘长吾来到白龙洞游览。从碑文可以看出,胡启光对这次充满神秘感的出游充满期待,“忽不知若与王子乔、安期生诸公,论长生之妙道于蓬莱之上也”,留下了“岩经千载名犹在,路人重关梦未回。问道仙翁何所逝,白云深处见楼台”的诗句。刘长吾则盛赞白龙洞“石路崎岖游客少,谁知此处有仙台”。
第二年的秋天,刘良彦来广西采书志,听说宜阳的白龙洞是唐代陆仙翁的修炼之地,就同郡守翟公迪、天河令樊得思等十余人前来游览。他看到胡启光等人的诗作,又看到指挥使彭举写的“云深”两个大字在崖端,“词翰俱美”。自己也写下长歌数十韵,把宜州古今事尽付诗文中,盘点了宜州几处地方:“土眉瓮蒙香山寺,岁久荒凉人不至。云迷曲径去无踪,独立溪桥结愁思。青潭白土千叶桃,繁花几逐春风飘。东江渡头平水远,大曹溪上空山高。白藤大洞在何处,云霞隔断红尘路。浪浦秋高溪水深,咫尺相忘不相去。”香山寺在宜州城西,以前有“香山八景”,徐霞客到宜州时就住在寺中,后来香山寺改建为中山公园。而青潭在宜州东南,是一个墟名,现在那里叫作清潭,我还同友人特意造访过。白土在宜州西南,是乡名。东江、大曹也都是附近的乡镇。足见刘良彦来采书志,对当时宜州附近的地理情况十分清楚。
几年后,永乐皇帝朱棣去世,其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的六月望日,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大台钱性和庆远卫指挥使彭举来到会仙山,他们两个人登山“非直为游览也”。当时广西民乱频繁,两个地方长官头疼不已,在诗句中可以窥见这种情绪:“山水依然风土恶,干戈何日罢征蛮”,“人家鸡犬依危寨,戍卒旗旄傍近村”,但登山望远,还是舒缓了他们沉重的心情,“喜看安边老充国,凭高指画破愁颜”。
会仙山上最有名的碑刻莫过于石达开和部下的唱和诗刻,宜州市博物馆里还一直展出这块碑刻的拓片。从诗前小序可以得知,1860年石达开回师广西,驻军庆远,率领部属游览白龙洞。他看到石壁上刘云青的五言律诗,“异境从天辟,登临眼界空。万家愁带雨,一水怒长风。古佛形容怪,奇人气象雄。回看腰上剑,飞去作长虹”,认为这首诗“有斥佛息邪之概”,让人把诗句勘石,“以为世迷仙佛者警”。赞赏之余,他也颇有感触,诗兴大作,挥笔题诗,应和前人。
石达开和的这首“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将雄壮风采彰显无遗。同游的文武大员看到翼王亲自赋诗,也纷纷奉和。整块碑刻刻石平滑,诗文都是用楷书刻成,清秀工整,读来赏心悦目。
读碑读得越深,那些在书上显得有些干瘪的人名就越鲜活,在读一些书法碑刻的时候,也佩服那些刻碑的人。
宜州虽然地处西南一隅,但文化构成非常多元。既有代表中央政府集权的郡县、州府制度文化,又有代表軍事管制式地方行政管理的军镇文化和带有浓郁少数民族色彩的土司文化,以及游离于宦海和山水之间的贬官文化,还有从异域传播被本土化的佛教文化。最能体现这些文化的,无疑是遍布宜州的古代碑刻文字。像龙江书院、庆阳书院、德胜书院等表明了宜州作为桂西北文化重镇地位的书院几乎都有碑刻记录;会仙山白龙洞中摩崖上的五百罗汉名号碑则富有宗教学的研究价值;许多官员任职宜州或者经过宜州的时候,触景生情,流于笔墨,刊载于石。会仙山上的碑刻,大部分都是这些官员留下的纪游诗,正是“远在江湖砺心志,古来贬官多妙文”。乃至于近代因为浙江大学西迁宜州办学而衍生的抗战文化,在浙大西迁纪念广场的碑刻上也有所体现。
读碑的经历让我和宜州的历史文化更加亲近,不仅仅是书本上轻描淡写的一两句,不仅仅知黄庭坚、徐霞客,还知有张自明、孔儒、韦应龙、岳和声等人。
读碑时,像木心先生说的,“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歆享这两种快乐,就不会觉得通过读碑获得知识是一种愁苦。然而也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将陷于武断,不仅对专业者,对我这样的业余者来说也是大忌。
以我这样的业余眼光来看,宜州处处都充满着让人着迷的追寻。好古者可以读碑,可以访迹,好游者可以登高,可以涉水,好险者可以观奇石,可以潜洞穴。
不止留名后世的碑刻,不止山中可以读碑。至于路边野碑,也很有兴味。宋代的刘克庄题过一幅读碑图,头两句是“二人共读道旁碑,一敏一钝天赋之。敏者过目跃骑去,钝者停鞭方凝思”。我有一回骑车去洛西板栗林,路过一个巷口,余光瞥到一块放到墙边的碑石,紧急刹车,进村去看。
这是一块道光年间的修路碑,也许《宜州碑刻集》都没有收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在了巷口墙边,瑟缩在那里,似乎直接抱回都不会有人出来阻拦。如果不是一时眼尖发现,我就真像刘诗所说,“过目跃骑去”了。
修路碑不远处,是另一块很气派的修路碑,前几年立的,体积更大,四四方方,还配上小型的重檐飞角,刷了一层黄漆。小碑静静呆在一旁,青苔在边缘生长,斑驳痕迹和刻痕都要融为一体。
一古一今,相距不过几米,相隔百六十余年。县志也许不会劳神记载某年某月某小村修某路,也许费心替路留名。但是很多年来,很多东西在毫楮之间已经无迹可寻,古碑古帖仍能韫诸人心,溯本清源,又能经史相一,使时空不二,落笔辄彰。百年未竟,便已千秋,可以垂示于今后。
观一碑而知千碑。不论是郑重置于博物馆,还是设亭护在山林间,又或随意摆在路边,石头都是有温度的。充满温度的叙事,刀斧凿痕的凌厉突出浓烈浑茫的历史气息,乍见寒气逼人,接触久了,热量互传,亲近感油然而生。
第一次去铁城读碑是在大一,写下这篇文章时已经大二,写的时候我脑海中不时浮现跟着队伍走进群山中的情景,想起北岛的一首诗:
“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过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陈伊琳,女,广西柳州人,河池学院学生,南楼丹霞文学社成员。曾获2015年度广西报纸副刊作品奖,作品散见于《北海日报》、《丹凤》、《河池学院报》、《南楼丹霞》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