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渡口,那些斑驳的回忆就着异乡泠洌的老酒在生命里愈渐温热,酝酿成最为浓烈的情感,只为有一天我们重回故里的时候,仍然会热泪盈眶。石榴树一年一年开着火红的花,像是对绚烂岁月的虔诚告慰。风里有着家乡的味道,原野上遍地的紫云英热烈地开放,尽情地拥抱足下的这片净土,以更加果敢的姿态在风雨里站成永恒。生命里弥足珍贵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凝结成一朵云,在蔚蓝的国度里寻找生命最初的源头。
关于老屋,把最深的惦念放心里,最纯粹的赞美献给那些坚韧而勤劳的乡亲。
祖父常常坐在老旧的藤椅上,在夕阳刚刚要坠入西山的时候,满怀深情地朝一个地方久久凝望,像是在找寻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却又无迹可寻满布哀伤,我知道,那个地方是家乡的老屋,是祖父一辈子深情的挂念。祖父的背影在苍茫的月色下,透着血里带风的孤独,这种孤独仿佛可以吞噬日月,吞噬自由的信仰。时间可以苍老一个人的容颜,但是却无法苍老一个人对故乡一山一水的想念。少年老者,黄发垂髫,无论离故乡多远,总是希望落叶归根,面对故乡山水的那份柔软细腻久伴回忆。
老屋是七十年代的时候建的,父亲说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老屋比父亲还要老。老屋是祖孙几代人的庇护,几辈人在同一片屋檐下惺惺相惜,感受这个时代生生不息的冀望。在那个温饱没有着落的年代里,老屋里的人勤劳朴实,把地里的庄稼当作自己的命,用双手创造五谷丰登,任风云无限变幻,从不曾更改作为一个庄稼人的意志,他们把土地当成自己唯一的使命,在春秋的耕耘中等待着丰收的降临,在这个尘世平凡地生活着,努力去获取心灵最大的幸福和愉悦。在一天的劳动后,还能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让身体和灵魂都得到栖息,去感受这片明净天空下平等的自由,那些关于对未来生活美好的向往,都成夜里明亮的星辰,带给乡亲们甜美的梦。老屋呈四合院的形状,东南西北的四座房子住着四户同姓本家,东边房子中间是本家的祠堂,逢年过节所有的同姓本家都会来此祭拜,这个时候香火缭绕,福音绵长。一个家族的光辉得以长存,是祖祖辈辈人用一生的时间去践行的信念,祖先的魂灵升入天堂,以此告诫后人勤恳踏实,心怀善意。祠堂里挂着一块匾额,写着“高风亮节”四个大字,时刻警示着子孙后代谨守家风,勿忘祖训,清白做人,清白处事,无论世事如何千变万化,都要保持灵魂的干净与道德的教化,在自己的岁月里熠熠生辉。我们最大的财富不是物质和地位,而是在平常的生活里得到精神的满足,始终保持豁达坦荡的心境,坚守心灵家园的净土。
我最喜欢的是老屋的门槛,方正的一块横立在门口。祖父说门槛之所以要高,是想告诉每一个进门的人,要学会弯腰看脚下的道路,这样方可以走得长远稳当。人要怀着一颗谦卑的心,敬畏生命和自然,才能在天地间安然游走。一块门槛石,暗含着为人处世的深刻道理,老屋以它的独特智慧,给予我们人生的启示。祖母常常坐在门槛上缝补破旧的衣服,针和线来回交织,连同破旧的岁月也缝补完整。夕阳斜进房子,我趴在祖母的膝上听着老掉牙的故事,她满是皱纹的手温柔地安抚我年轻的思想,祖母的故事总是说起大山外面的灯火辉煌,柏油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她的眼睛闪烁着对世界的渴望,这种热切渴望在我的内心深处潜滋暗长,灌溉着我小小的梦想。有时候,祖母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就会开心一整天,一块糖足以让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天快要黑了,夜色一点点暗下来,炊烟在村庄里升起,鸭子摇晃着从河边回到窝里,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等着父亲从山里回来,身上带着八角的味道,他宽大的手掌掠过我的头顶,为我撑起一片天。
老屋的门口有一条长长的石阶,听祖母说,那是祖父年轻的时候从山里面背回来的青石板砌成的,在经久地摩擦中显得愈加光亮,我人生的第一步是从这条石阶上开始的,一路跌跌撞撞,无论走得多远,都会记得有一条路是通向老屋。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坐在石阶上纳凉,风从每一个方向吹来,吹灭心里那些对于城市繁华忐忑的想象,当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田野里的蛙鸣此起彼伏。天气热了,那位长胡子爷爷就会骑着自行车穿村过乡吆喝着卖冰棍,一听到声音孩子们都会从家里飞奔出来买冰棍,我常常缠着祖母给几毛钱,怀着满心的欢喜,坐在家里的石阶上慢慢地等着老爷爷来。整个夏天,就在这样的期盼中悄然结束。老屋虽老,却把爱和包容教与我们,让我们在岁月的洪流里始终怀揣梦想。
每每农忙过后,祖父就会在老屋的院子里酿酒把酒糟晒在阳光下,有着梦的味道,或许喝了祖父煮的酒夜晚会做很美很美的梦。灶里的柴火烧得通红,我看着那些谷子变成酒,没有一点颜色,从一条长长的竹筒里流出来,像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走到了终点,生命的另一种转变,散发着无比香醇的气息。一辈子都生活在庄稼地里的亲人,胸中有着二十四節气的分明打算,亦有一朵花的遐想和一碗酒的豪放,那些尘世的纷扰随着一场雨躲进大山厚实的胸膛里,从此祖父把笑容融进酒里,一点一点晕开了天上的云彩。祖父说,他喝过很多地方的酒,最好喝的酒还是在老屋院子里酿的水酒,一半是水,一半是酒,似悲喜参半,意犹未尽。
屋外有一方池塘。家乡有着“屋前有口塘,金银堆满廊”的流传,他们也把池塘叫作“风水池”,认为塘里的水就是福泽,会护佑子孙平安富贵,让人在平常琐碎的生活中对于未来还存有无尽的念想。清晨鸭子欢喜地嘎嘎叫着,红掌泛起清波,惊扰了树上露珠的美梦。谢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每每读到这两句诗,心中便有一份由来已久的情愫游走心头。老屋塘边栽有枇杷树,四月春雨骤停,青绿的枇杷挂着雨滴,惹人垂涎不已。燕子用细喙梳理羽毛,不时唱响春天的赞歌,老屋里那些灵动的生命,仿佛是造物主仁慈的恩赐。塘里养着很多鱼,傍晚的时候,鱼儿会跳出水面,看看天边的如血的夕阳,又跳进另一个世界。我们把脚伸进水里,鱼儿会亲吻脚丫。秋收过后,池塘里的鱼经过一个盛夏的滋养变得鲜美,叔父们把塘里的水放出去,撸起衣袖到塘中捉鱼,热闹得让人忘记了夜晚的到来。日头每天从老屋的屋檐上慢慢走过,从东边到西边,把光与热揉进生命的刻度里。
几年前,从老屋搬到了另一个很远的地方。祖父说,在老屋生活了一辈子,却在离一辈子还有一点点的时候就离开,总是遗憾。陌生的地方就连空气的轻微差别都能分辨出来,风里没有家乡泥土的芬芳,人间烟火时明时灭,直到岁月的灰尘布满双眼。祖父每个月都会坐上班车,带着一颗疲惫苍老的心,回到老屋的怀里,像一个失落的孩子回到母亲的身边,拿起扫帚,扫去灰尘,扫去结实的蛛网,扫去尘世的污秽,归置那些陈旧的桌椅,如同归置自己漂泊的灵魂。一个人知道自己还有归宿可去,知道自己的根还在,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老屋的人陆续地搬离了,走出大山,住进了人潮拥挤的城市,只有八叔公依旧还住在老屋,所以老屋还尚有一息烟火,不至于太冷清。青苔爬上了老屋斑驳的墙,人去楼空布满尘埃,走进门,可以闻到老屋腐朽衰老的味道,它的心已经不再热切跳动,野草在屋角拼命地疯长,几度荣枯。屋檐上燕子也依旧还在,呢喃着春日里温暖的心事,把老屋当作它永远的家。屋旁的龙眼树在几十年的光阴里沐风栉雨,等待着远方游子的归来。
时间不会永远停留在某一个时刻,生命的成长会被赋予更厚重的意义。我想,那些住进城市里的人,也会在月落星沉的时候,兀然想起一座老旧的房子,回忆起那些家长里短的平静日子,去填补他们孤寂的心。老屋老了,它用倾颓的姿势去守护着那些孤独暗涌的灵魂,让他们在城市里挣扎,疲惫时仍有一个地方可以庇护风雨。
记住老屋,记住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石榴花会凋落,但那些生命里的故事,永远都盛开在心灵的深处。我们不知道,很多年后,那座老房子还在不在。但我们心里的那座堡垒,巍然长存。
老屋啊老屋,在风里雨里活成一棵树的样子,永远守望故土。
(叶锦萍,女,广西梧州人,河池学院学生,南楼丹霞文学社社员。作品散见于《北海日报》、《丹凤》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