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原
1978年8月,我背井离乡,外出求学,从湖南省邵东县来到百里开外的湖南省涟源三中读高二。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一床被母亲用手洗得发白,虽然有些破烂,却干干净净的棉被;一头挑着一只父亲亲手做的,没有上漆的木箱。那一年,我15岁。
在1977年以前,家庭出身很重要,我的祖父曾被划为富农,我上大学在当时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但是,我从小喜欢看书,1977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理想之鸟有可能飞到现实的树枝上。一直想让儿子端上“铁饭碗”的父亲,把我“赶”出家门,逼我到堂叔任教的涟源三中读书,希望我能考上大学,走出农村。
涟源三中当时的办学条件并不好。我们睡的是地铺,一间破破烂烂的旧教室改作寝室,里面要睡上全班30多个男生。人挤着人,每人一张自带的草席,草席下面垫的是学校提供的稻草。稻草已没有了原来的那种黄色,更没有了那种清香,有的只是汗臭味和活蹦乱跳的虱子。入住寝室的第一个晚上,我彻夜未眠,泪流满面。窗外的月光洒在寝室里,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父母的无奈。我旁边的刘同学却睡得好香,一动不动。他比我长得高大,盖的被子也是崭新崭新的。难道虱子就不咬睡在新被子里的人?我心里多少有些羡慕和嫉妒。
不管我的心情如何,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和同学们一交流,我才发现他们的话我听不懂,我的話他们也听不懂。第一天上午的课,我基本上没听懂,因为老师们讲的也是标准的当地方言。中午回到寝室,我准备收拾一下,撤回邵东县。
这时,刘同学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出去走走,我们聊聊。”
涟源三中的校门口有一条河,我们就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15岁的刘同学用流畅的语言,向我这个15岁的外地同学表达了三个意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你回老家就会伤了父母的心;听不懂涟源话,我教你;学习上有困难,我帮你。我当时觉得,我碰到了《西游记》里神通广大的神仙。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子看着远方。我不想让刘同学看到我眼睛里的泪花。
刘同学及时兑现了他的诺言。当天下了晚自习后,他就拉我到河边教我讲涟源话。我学习上有什么困难,找他基本上能够解决。我的不愉快,他也能帮我化解。他的办法有三个:和我讲道理:他唱歌,我跟着哼;他弹奏乐器,我使劲鼓掌。
在那个年代能吃饱大米饭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吃零食了。我记得在遇见刘同学之前,我吃过的零食只有两种,一种是逢年过节偶尔能吃到的糖粒子,一种是母亲自己制作的红薯干。我吃到的第三种零食,就是刘同学给我的法饼。
我记得那是我来到涟源三中的第三个星期天的上午,刘同学拉着我来到了学校附近的粮店。他掏出来几角钱和一张粮票,买了十个小小的、圆圆的、黄黄的小饼。他递给我两个,告诉我这叫“法饼”。
我很矜持地推辞了一下,以为刘同学只是讲讲客气,不料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且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以后每个星期都给我两个法饼。
法饼是当地国营粮店经营的唯一的小吃。这两个法饼我是这样吃完的:“消灭”第一个法饼,我只用了八秒钟,咬了三口,就全部吞下去了,没闻到香,只感到甜;吃第二个法饼,我用了十多分钟,细嚼慢咽,既闻到了法饼的香,也尝到了法饼的甜,更品到了法饼的软。
此后,我每个星期都能吃到两个法饼,当然,都是刘同学送给我的。当时的法饼并不贵,三分钱一个,但我在学校吃一顿饭的莱钱也是三分钱。那时候,买法饼还要付粮票,我家世代务农,没有一个呷国家粮的,家里平时吃的基本上是红薯丝,哪来的粮票买法饼呀?
当我从刘同学那里得到第九个、第十个法饼的时候,我的父亲从老家来看我,我把这两个法饼拿给了父亲。我逼着父亲当着我下的带回去给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弟弟吃。
我到涟源三中第一个学期快放寒假的时候,刘同学盛情邀请我到他家里去一趟。去了之后,我见到了他的爸妈。他的爸妈很热情地招待了我,有肉,有鱼,还有一大锅雪白雪白的大米饭。那是我第一次吃饱了大米饭,那也是我第一次吃饱了肉和鱼。临走的时候,刘同学的妈妈又送给我十个法饼。我把这些法饼当宝贝一样收着,每天只看不吃。这十个法饼,后来成了我家过年时的美味。
1979年,我和刘同学参加了高考。他考上了湘潭大学,我只考了个中专。他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出版社当编辑,我中专毕业后进了一所高中当老师。他劝我不要气馁,要继续努力圆自己的文学梦,他说“只有不锋利的斧,没有劈不开的山”。他经常来信,教我怎样才能写好文章,怎样投稿才能提高发表率。现在,他是一家省管文化企业的副老总,我也在另一家省管文化企业谋到了一个职位。
如今,我50多岁了。饮食方面,我最大的享受,不是吃山珍海味,不是尝特色小吃,而是在路边随意找一个小商店,买两个法饼,眼睛望着远处,牙齿嚼着法饼,嘴唇随意张合。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不是在吃法饼,而是在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在品味铭刻于心的同窗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