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外景

2017-02-28 09:44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电影摄制组

陆寿钧

老电影人都知道,过去摄制组到外地去寻找和拍摄符合剧情的场景,叫“出外景”。一部影片,全在摄影棚和本地拍摄的情况很少,所以“出外景”是电影人的常态,往往一“出”就是几个月,电影人和他们的家人对此都已习以为常了,你能“出外景”,证明你正有活在干,大家都还需要你。最怕常在家和厂里闲窝着,没活干,那是要让人看不起的。所以,电影人和家人一说起“出外景”了,常会带有一种自豪感。我熟悉的一位漆工师傅得了白血病,领导为了照顾他的身体,不再让他“出外景”了,他反怀疑起是否领导对他有什么看法,那时的电影人啊,就这样!

老电影人都知道,“出外景”是个既辛苦且还带有一定危险的活,那么多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地拍戏,难免照顾不周,无论食宿都不如家中方便,至少不如在家中安全。摄制组又常处于抢拍状态,为了掌控好拍摄周期,每天都是没日没夜地干,把人累得昏头昏脑,偶尔也会因此丧命的。1974年,重拍《渡江侦察记》,演员徐俊杰感冒发烧,为了不影响拍摄,摄制组送他去当地的卫生所打了一针青霉素,想不到竟过敏而亡。他1962年毕业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高我一届,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真想不到在电影厂中只工作了十二年就“走”了,为拍电影而献身,“走”在外景地。如今,我一写起这段往事,眼前就浮起他那熟悉的笑容……有位大家都叫他“阿彪师傅”的照明技师,身体特别壮实,却在外景地误食了毒蘑菇而身亡。另一位照明技师收工时去江边洗手,不慎跌入江中淹死了。还有一位与我同姓的年轻摄影师,在北京“出外景”时因工伤而没能救治过来……这样的例子,比我还老的电影人还能举出不少。谁都没有统计过电影人“出外景”后没能回家的有多少,但谁都不会由此而惧怕“出外景”,只是一说起这些,大家都会有一种悲壮感!

“文革”后,我一直在文学部搞剧本工作,一个剧本搞成后就移交摄制组去拍摄,再转到另一个剧本的工作上去了,基本上没有跟随摄制组“出外景”的机会。唯一的一次是在1983年的春节前,我责编的《漂泊奇遇》是厂里的重点剧目,移交摄制组后,导演于本正邀请我与两位编剧跟随摄制组的主创人员按原著艾芜先生《南行记》的路线一起走一遍,他们看外景,我们争取把剧本改得更好些,在这过程中,让我体验了一下“出外景”的自豪感和悲壮感。自豪感就不多说了,我们接到这个邀请,证明摄制组还需要我们,并相信我们还能把剧本改得更好,当然自豪!悲壮感则是身处在这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中的人都会油然而生的。偶尔路遇一两个少数民族的壮汉,还都身佩长刀防身呢,我们一行,却都赤手空拳,如遇不测,怎么去应对?开弓哪有回头箭,我们几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完了当初艾芜先生的南行行程。幸好,途中有惊无险,只遇到过一个小偷,被山东汉子军人出身的摄影师彭恩礼一把抓住,送交了当地的派出所。我一路在想:以后摄制组要在这险恶的环境中生活、工作几个月,将遇的艰险,谁都难以预料,让我更感受到了他们的悲壮感。彭恩礼16岁就参军,20多岁就在上影当上了摄影师,先后拍摄了《碧玉簪》《尤三姐》《蓝光闪过之后》《石榴花》《喜盈門》《漂泊奇遇》《咱们的退伍兵》《滴血钻石》等20余部影片,却离休没几年就病故了。电影人一年四季常在外奔波操劳,在自豪感和悲壮感中自愿透支,一到老,就会呈现其后果。彭恩礼重病在身时,却还在小区的老年活动室里有说有笑,走时却又悄然无声,更让我感受到了老电影人的自豪感和悲壮感……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电影厂的改革,文学部被撤销,我这个党支部书记兼副主任也与大家一样,成了下岗人员,让我感受到了另一种悲壮感,并自愿去深化这种悲壮感。我未接受特殊照顾,被重新安排工作,也不要每月三百元的生活补贴,自行在厂里组建了一个二级制片公司,自行筹资,自己写剧本,想拍一些自己想拍的影视剧。同时,也可为厂分忧,解决一部分人的上岗。在这些年中,我们公司拍了不少影视剧,是我这一生中值得回忆的岁月。其中有部名为《荧屏后面》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在创作和摄制过程中所遇到的一些事则感动了我后半辈子。这部电视剧是写“电影人在改革中也可拍电视剧了”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我想要及时反映老电影人在改革中的生存状态,这也是我的责任,其中当然也有我的影子,更有上影人的风采。剧中有个副导演的角色,是我依据高我一届的学长郑家声塑造的,他和徐俊杰是同班同学,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毕业后一起分配到上影演员剧团工作,因他的形象不适合演工农兵,一直未有发挥的机会,后转行到导演部门工作,当过好几部戏的副导演,勤恳工作了一辈子,快到退休时,却连副高(二级)都未评到,而此时他又得了绝症,我曾为他仗义在一次评定职称的会议上疾呼过,终于在他临走时,评到了副高……他的妻子倪以临,是宋庆龄母亲倪家的后代,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也是上影演员剧团的演员,很有才华却一直低调,而当她得知我要拍这样一部电视剧时,却恳求我一定要让她来演剧中那个副导演的妻子,她说她有这个生活经历,肯定能演好的。我怕太刺激了她,有些于心不忍,可她还是坚持要演。虽然这个角色只是剧中的一个配角,戏份不多,可她演得极其认真,真得让谁都会感觉到就是这么回事!她在外景地演完了最后一场戏时,却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了一场,摄制组的人谁都默然无声,难以上前去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只能任她倾吐完心中的苦水……这种悲壮感谁会忘却?!在此剧中饰演导演的是老演员冯笑老师,他比我年长10岁,但在我小时候就在看他出演的影片了,他把战争年代的小战士演得栩栩如生。其中,《铁道游击队》里的那位弹土琵琶的小游击队员,更让人难以忘怀。“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那充满胜利信心的歌声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们这代人中,很多人是哼着这首歌长大的。他还拍过很多影片,后来也执导过一些电视剧,应该说,他是辉煌过一段时间的。他离休后安于平淡,我常见他在傍晚时分与他所养的一条小狗一起散步,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对一切都显得非常满足。我常想,曾经辉煌过的人在退下来后能有这种心态应该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在筹拍《荧屏后面》时,其中的“导演”一角,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他。他看过剧本后,一点也不计较酬金的多少,也没提出任何要求,就答应了我们的邀请。他说:“当了一辈子的影视演员,最后再演演自己,也该!”于是,他息影六年后再次出山了。摄制组的人员大多比他小一辈或半辈,他却从未拿过一点架子,兢兢业业地把这个角色演好。当演到剧中他的副手——一位默默无闻却又勤恳了一辈子的老副导演倒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的这场戏时,他的双眼闪亮着发自内心的泪花,却又平静地叙说着自己的经历和内疚,这场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深受感动。在做后期时,他希望能自己配音,而当他发现自己工作的节奏已跟不上整体的节奏时,又主动放弃了配音,一切都服从整体的需要。其实,他已大病在身。医院查出他的不治之症后,家属为了减少他的痛苦,希望他多活些日子,一直对他隐瞒着。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是,让摄制组突击出一个像带来,无论如何让他看到自己演的最后一部电视剧。那天,我把这盘像带送往他家时,他在家过完了节日正准备去医院。他靠在一张旧床上,人一下消瘦得不像样子,然而,他依然是满脸笑容。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病情,但我却又感到,他可能又一切都知晓,只是为了不让亲朋们痛苦而强忍着自己的痛苦罢了。后来,听他的家属说,他在我们离开后,坚持着看了其中的几集才去了医院,不久,就传来了噩耗……一位从战争年代走来的红小鬼,在为新中国的影视事业辛勤劳作了一辈子后,默默无声地离开我们了。他的级别还不够在报上发讣告,送行的人也不多。一切都显得默然无声。末了,又去了。但他那土琵琶的歌谣还留在人间,他在《荧屏后面》的“绝唱”,又让我在心中流泪。据说,他临终时,让家人不必悲伤,权当他又去“出外景”就是了……我听后心中五味俱全,我创作《荧屏后面》,想体现老电影人的自豪感和悲壮感,然而,在这部片子摄制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让我一直怀疑到现在:这种自豪感和悲壮感我能体现得了吗?!

我自2002年4月退休至今已近15年,在我所居住的上影公寓内每年都有老电影人相继离去,住在上影公寓外离去的人更多。他们离别时大多关照家人:不必悲伤,也不要去惊动年老多病的老同事们,就算我去“出外景”了……老影人们大多已没有正常的“外景”可出,而“出外景”已成了他们的“归宿”,人人都能坦然面对——

老厂长徐桑楚最后一次住院前,还坐着轮椅让人推着来到上影公寓的老年活动室来与大家一一握手告别……

老导演徐昌霖在直感将不久于人世前,让家人搬了把藤椅在上影公寓大门口坐了整整两天,笑对着进出的上影人,与大家告别……

执导过我编剧的《通天长老》《烛光里的微笑》的老导演姚寿康和吴天忍,在得了绝症后,前者仍然在上影公寓的老年活动室中盘腿而坐,与大家谈笑风生。后者则仍然还与大家一起打牌说笑。他们都向大家声明过:死后不开追悼会,当我们去出外景就是了……

在我突发心肌梗塞后,女导演史蜀君给我打来了电话,热情地向我推薦了一张药方。而当我从外地休养回来后,却闻她已因“心衰”而病故,后来才知道,她早已得了绝症,只是不愿对人言说而已……她的病先于我,重于我,却还在关心我,真不知让我说些什么好。

在我刚写完此文时,又传来一直与史蜀君搭档拍过多部好电影的摄影师赵俊宏病故的噩耗,他临行前也关照家人不开追悼会,权当他又去“出外景”了……

我们文学部的老同事也已先后“走”了好几位:金大漠、李伟良、谢友纯、孟森辉、斯民三、沈寂、边震遐……对于这些搞文学工作的编剧、编辑来说,经常外出组稿和“下生活”等于“出外景”,与往常一样,一个个都走得悄然。集老军人、老记者、老作家、老编辑、老编剧一身的边震遐在行前写下了这么一段深情的话:“我此生最大的财富是友情,友情也是我毕生不堪承受之重,即使我鞠躬尽瘁,也不能表达我的感动于万一、感恩于万一和感奋于万一。”是的,上影老影人们临行前带走的和留下的都是这份令人不堪承受之重的友情,这就让“出外景”的自豪感和悲壮感更含深意、更为动人!他们都为上影曾有过的辉煌作出过贡献,为上影新的辉煌奠定了基础,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为此而作出过种种自我牺牲并大大透支过体力和精力,然后,他们又从未后悔过,逐一临行时,都能坦然面对。如今,一个个开着小轿车进出上影的后人们,该如何去面对以往的这些老上影人呢?倘若漠视了他们,倘若利用了上影这个平台赚足了名利后又一个个“华丽”转身而去的话,那就多少显得有点厚颜无耻了!当你们也到“临行”时,还存几多坦然?

上影真要取得新的辉煌,上上下下能否传承和弘扬上影的光荣传统是关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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