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心
我爸死了。死于一场车祸。
那天我正要进考场,是期末的第一堂考试,临床免疫学,我拿出手机刚要关机,我妈的电话打了进来,我妈哭着说,你快回来吧,你爸出事儿了。我的腿软了,但我还是跑出了教学楼,跑过操场,跑向火车站。我听见有老师和同学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去他的期末考试吧,我可以补考,可以挂科,你们也可以处分我,反正我是必须回家去。因为我亲爱的爸爸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而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最爱的亲人。
整整五天,我爸都是在重症监护室度过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再睁开眼睛,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肇事的司机每天都来,蹲在门外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再不就猛烈地抽烟。司机是个农民,当时开的是农用拖拉机。我妈说,因为我爸喝多了,过马路时脚飘,让突然出现的拖拉机撞了个正着,本来拖拉机的速度并不快,却因摔在了一棵大树上,造成我爸脑部大量出血。可警察的说法是,突然出现的是我爸,并不是拖拉机,他在人行道上,突然从树后冲进机动车道试图穿过马路,让拖拉机猝不及防。不过,不管突然出现的是谁,我爸的酒精含量是醉酒标准,所以,我爸的责任占大半。这个结论的直接结果是,医疗费我们出三分之二,农民出三分之一。可即使这三分之一的医疗费,农民也出不起。他拉着我去了趟他们家,两间小房,几亩旱地,家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他把二手拖拉机卖了三千块钱交到医院,还不够我爸几个小时的费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蹲在门外。虽然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是我没有时间表达我的愤怒。我要筹钱。
我爸在重症病房的五天,我没有侍候过他,这是医院的规定。所有的一切都由医生和护士负责,家属不能靠前。因为我爸连水和米粥都不能喝,我跟我妈几乎没进过那扇白色的铁门。从早到晚,我们就做一件事,到处借钱,然后把钱存进住院处,支持插在我爸身上的各种管子正常工作。家里的存款一天之内就用光了。我们先从亲戚借起,我二姨,我三姨,我在老家的小叔。可是钱进了医院瞬间蒸发。我们就去找我爸的朋友借。第一次,人家多多少少还能伸出援手,再借,就只剩叹气了。医生说,我爸没救了。我妈借不到钱已经崩溃,她想放弃,她说,算了,小雷,咱尽力了,这是你爸的命,他两腿一蹬走了,咱拿啥还啊?可是我不放弃,躺在床上的是我的老爸啊,我刚刚迈进大学,他还没看见我毕业,没看见我工作,没看见我找老婆呢,我还没拿我挣的钱给他买点东西孝敬他呢。我必须让他活,哪怕他是植物人,只要他有口气儿,就有我孝敬他的那天。我们家没有房子,是租的公房,所以,我没有房子可卖。我就卖家具,卖家电,卖我自己的血。我妈说我疯了。我就是疯了,我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就在我挽起胳膊,百般央求第二次卖血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妈说,你爸走了。
我在火葬场,将一块块骨头捡入骨灰盒,我爸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回到被我卖得空空荡荡的家。我和我妈抱头痛哭。我妈的哭除了悲伤外还多了一层怨气。她骂我爸,你个老王八蛋,那么多债,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还。她哭天抢地,突然,她拍着我后背的手停了下来,谁跟他喝的酒,谁给他灌了那么多猫尿?我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她说,谁跟他喝的就找谁要钱去。
是啊,谁跟我爸喝的酒,一个人,两个人,还是几个人?这五天里,我们只管救人,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这五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爸,没有一个电话咨询过我爸的伤情。
我爸的确爱喝酒,他经常喝得东倒西歪,有两次还睡在了楼道里,出事儿后,我妈第一眼看见我时就说,早知得有这一天。可我爸再爱酒,也不会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是谁?我也突然想知道,到底是谁。可是,我不会跟我妈一个思维。我跟我妈说,能跟我爸喝酒的都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绝不希望出现这样的事故,我们不能让人家还钱,这是起码的人格。我说得很郑重,很坚决。
钱虽然不能让人家还,但我還是想知道是谁。为什么这五天里一点音信没有,一次面不露,也没有送我爸最后一程。作为朋友,他或者他们没有给我爸一丝温暖和情义,没有给他一份应有的尊重。我不允许,我要知道是谁。我要去查。
不要钱,还查个屁,我妈知道我的性格,她不再坚持要钱。我跟她保证,再开学,我不用她给我拿生活费,我也会去勤工俭学挣钱还钱。我爸一辈子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不能让他死了倒让人骂。骂他死得让别人不安生,骂他老婆孩子不懂事,不管骂什么,我都不愿意。我妈虽然不再嚷着要钱,可也不支持我去调查。她让我赶紧回学校,去跟老师说明情况,争取补考。
我妈跟我爸是两种人,我爸性子温,我妈性子急。从我记事起,我妈整天就在骂我爸,骂他没出息,老的小的跟着遭罪。我妈每次骂的时候满嘴都带着脏,有时骂顺溜了,稍带着连我爷爷和我奶奶也给卷了进来。但是我爸很少还口,就算还了,也是温温地,像一杯凉了半小时的白开水,不冷不热。街坊邻居有什么事都愿意找我爸,避开我妈。比方去年冬天,楼下积了近一米的雪没人清,有人组织每家出一人扫雪,他们问的是我爸,他们就没敢问我妈,我妈事后知道了还损我爸,这是咱租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房子,凭啥跟着他们一起扫,有那工夫你多拉俩人多挣点钱行不行?她看着我爸拎着锹回来扑通趴在床上就烦。我爸是出租车司机,他的时间就是金钱。我爸卖了十几年的手腕子,他就是靠方向盘把我养大的。很多年前,他开过大货车,往南方跑运输,后来,我长大了,他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好日子,他就不往远跑了,改在城里开出租。他的车开得好,没给车主肇过事惹过麻烦,可能还有过见义勇为拾金不昧之类的事情,曾经帮着某一任车主得到过“雷锋车”的称号。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厚道男人,躺在床上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五天,而无人理睬。
所以,不管我妈怎么劝,我都不会回学校,就算他们开除我,我也不回,我要知道是谁跟我爸喝了酒,又不来看望他一眼。
可是如何调查?我一头雾水,毫无头绪。
我妈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兼保洁员,她上班走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苦思冥想寻找思路。我爸有几个朋友,都是他在工厂上班时的工友,工厂倒了以后几人也常来常往,喝酒或者打牌。这几人我都认识,前几天借钱的时候,我还找过他们中的三人,但显然那三人不是跟我爸喝酒的人。我认真回忆了一下他们当时的表情和举动,不会是他们,他们不至于伪装得那么坦然。那么是在我没有找到的那几人当中?我不清楚那几人的确切姓名,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工作单位。我要设计一个合理的方案,去打听,去询问,既不能唐突,又要水落石出。整整一个上午过去,我却百思不得其法。
中午,我要泡一碗方便面,我刚把水倒进碗里焖上盖子,这时,我看见了我爸的手机。手机放在一个白色塑料袋里,跟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一起堆在餐桌靠墙的一角。我拿出手机,是一款老华为,就是电信包月赠送的那种。我按了下红色的键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开机,我意识到没电了。我回忆了一下,手机应该是我爸住院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交警交给我和我妈的,一起交给我们的还有他的身份证、驾照和一点零钱,都包在眼前的这个白色塑料袋里。最先到达现场的是交警,据说,那些东西当时散落了一地,是交警和过路的群众借着月光一一把它们拾起。这些东西到了我和我妈的手上,我妈只把那里的零钱掏出来,然后又把它系死扔在一旁。当时的那个情况,我们没有心思顾及这么个小物件。
现在不同了,我似乎有了思路。
我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在一团充电器中,找到跟这个华为相匹配的那一根线。屏幕亮了。我再次按下红色的键子,出现了“中国电信”四个字。我有点紧张。我调出他的通话记录。来了,我爸出事的那一天前后打进打出了几个电话。这里一定有跟他喝酒的人。我翻动记录的同时,手机不停地发出嘀嘀声,来电宝功能不断地提示,最近这几天有几个打不进来的电话。天哪,竟有跟他出车祸那天相同的号码,而且不止一个。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几个就是跟他喝酒的人?也许,他们并非如我想像的那样,而是在寻找我爸?
我确定了一个号码,按了拨出键。所以选择这个号码,是因为只有它有姓名,我爸标注的是白班刘,除此之外的那几个电话除了一串数字外再没别的信息。
说不出来为什么,我非常的紧张,握着电话的手出了汗。一阵彩铃过后,那边说话了,很大的声音,喂?
您好,我是许国升的儿子,许雷。我控制着我紧张的声音。
我说么,你可吓死我了,以为碰着鬼了呢。看来,他知道我爸的事情。我以为我找正了人。
可是,聊了两个回合,他告诉我的结果是,他跟我爸同时受雇于一个车主,他开白班,我爸开夜班。那天,我爸本该去接他的夜班,可是我爸没去,并给他打了电话。我爸在电话里说,老刘,我喝酒去了,车今天是开不了了,以后也不开了,哪天我也买个车,办套手续,我雇你开。
老刘跟我说,你爸肯定当时已经喝高了,说这些不着边的疯话。为了证实他没撒谎,他又补充道,那天的晚班也是他开的,并且是为一个交警的亲戚出了趟长途。他连交警姓甚名谁都告诉了我,就是为了说明他在出车而没跟我爸喝酒。我爸受伤以及以后的事情,他也都是听他的车主和这个交警说的。
最后,他劝我,小子,别找了,眯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不想露头儿了,就算几个人一起喝的,联合起来想蒙你,你血招没有,你一分钱要不来。
我说,我不要钱。
老刘没搭理我,就说了一句话,别再用这个号码给我打电话了,太吓人了。说完,他就挂机了。
我当然不会听他的。我还要继续寻找。我犹豫是否还要用我爸的手机,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使用他的号码,省去了自我介绍的啰嗦,也能增强我判断的准确性。
还有三个手机号在那天有打出记录也有打入记录,同时在短信提示里多次出现。我随意挑了其中一个拨了过去。
喂?
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总算来电话了,女孩儿的声音听着怪怪的,仿佛在咬着牙说话。
您好,我是许国升的儿子,许雷。
那边沉默了半天,道,你什么意思?
我,我,这样的问话,让我无从回答,我有些结巴,我想问一下,6号那天下午,或者是晚上,您跟我爸吃过饭,喝过酒么?有您吗?这么问,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爸的酒桌上怎么会有女孩子?
你什么意思?她沉默了半天还是这句话。
我爸他去世了。我让她问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被人发现而没了退路。
死了?怎么死的?她竟然如此冷静。
车祸。
又是那句话,你什么意思?
我忽然觉得,她一定在饭桌上,我又问,一起喝酒的有您么?
她不回答,或者说她在犹豫是否回答。
我追上一句,有您,是么?
你没必要明知故问。这是她半天唯一说的有用的话。
我们能见一面么?
她再次沉默,我握着手机的手再次出汗。
你等我电话。说着,她先结束了通话。
我拿着手机愣在那儿,这么容易地就找到了?速度快得让我恍惚。女孩儿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不友好,我有些反感。我正考虑是否接着打下一个电话,手里的手机响了,吓了我一哆嗦。
还是女孩儿的声音,我们见一面吧。然后她说了一个地点,巴萨语茶。
这是一个咖啡店的名字,我知道它在哪儿,没有进去过。我揣起我爸的手机转身飞奔下楼,虽然她说的是一个小时后见,但我怕路上堵车,最近,我们这座城市在修轻轨,到处挖洞堵车。我爸说,做人特别是做男人,一定要守时。他的这句话经常导致我在众人中提前赴约。今天也不例外,整整提前了二十分钟。虽然我有点讨厌电话里的女孩儿,但这与守时不矛盾,即便我去见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我也会遵照我爸的这句话。这个准则已经根植在我的心底。我爸说守时是所有其他优良品德的基础。他总是想把我归拢成一个优秀的人。小的时候,我还能接受,懂事以后,我就有点烦。
这个时间,咖啡店里几乎没有客人,我拣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两杯饮料。空调阻挡了外面的如火骄阳。不时有人朝这边走来,也有年轻的女孩儿,我几次以为就是这个人时,她们却从门前匆匆滑过。后来,我把目光从窗外移到店内的一块仿古钟上。钟摆发出嘀嗒嘀嗒好听的声音。三点钟,仿古钟准时报时。而我无意间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时,一个身影正从马路对面横穿过来。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子,穿着一袭白绿相间的连衣裙,被车流隔在路的中央。这么热的天,这么多庸懒烦燥的面孔,女孩儿的清澈和朝气醒目得扎眼,像一瓶冰镇的雪碧。她看了眼表,又看了眼咖啡店的方向,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我断定就是她。这也是一个守时的人。因为守时,我对她的恶感多少减轻了几分。我身边没有守时的女孩子,不管什么事儿,她们总是让我等,等。
确定了我的身份之后,她在我面前坐定,却没有自我介绍,好像我本来就应该认识她一样,所以,我心里暂时只能管她叫雪碧。
雪碧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就是干净、清亮。放在我们班,也就是个中上等,不过是男生喜欢追的那种,纯。她看上去比我大点,不会大很多,属于刚毕业找工作的吧。坐了半天她也不说话,直到喝光杯中的饮料。喝饮料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用吸管,只看了我两次,就这两眼看得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比空调里吹出来的风还凉。
怎么不说话?她放下杯子,看了我第三眼。她的嘴比眼睛还冷。
6号,跟我爸喝酒的有您?
你都问过了。
他死了,醉酒后过马路被车撞了。我动了动嘴唇,咽下了后半句,我更想表达的疑问是,这几天你们是在找他么。如果是,很多不满我可以放下。
她不接话,我们只能陷入沉默。
墙上的钟在嘀嗒地响,她还不说话,只好我说,我问,怎么不说话?
你什么意思?
什么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说我什么意思?我有点激动,心里的火蹭地冒了出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惜字如金,从刚才的电话到现在的见面,她除了默认她是其中一人,反复就这一句话,总是逼着我表态,而不主动表达任何想法。
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实。告诉你们这个事实。我想攥拳头了。
她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的心挖出来一般,竟然说了句让我难以想像的话,她说,他的死是交通事故,跟谁都无关。
我竟然扑哧乐了,我爸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喝酒?
那么好笑么?
这是你们的想法吧?你刚才放下电话,就是找那几个人商量吧?你是他们的代表?
我谁也不代表。
你转告他们,我要见他们,我们必须在一起见一面。所有在那张桌上喝酒的人,我们必须见一面。雪碧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相信这些天,他们根本没担心我爸的伤情。
雪碧却不怒,她把目光放在我身后的一个位置,说,何必呢。你这么小,日子长着呢。把包还我,咱就各自好自为之。
什么包?我一头雾水,什么包?
雪碧将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四目相对。
什么包,我又问了一遍?
一定是过了很长时间,因为她已经把我看得浑身不自在,甚至要窒息。她才又开口,我们重说,你找我是要干什么?她的声音突然不再冰冷,带了点温度。
告诉你,告诉你们所有那张桌上吃饭的人,我爸死了。酒喝多了,过马路时让车撞死了。我又说了遍车轱辘话。但这次我加了那句我最想说的:我都卖血了,你们在哪里?我刚才还以为你们在找他,现在看,我错了。
雪碧舒了口气,我可以肯定她舒了口气,她是不经意的,但是被我看在眼里。然后她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吃饭的就我们俩,没别人。
怎么可能?我爸跟你,就你们俩吃饭,喝酒?还喝成那样?为什么?
这是我跟你爸的私事。她的声音越来越有温度了,已经到了让我感觉到礼貌的程度。
我彻底懵了。
雪碧居然表示,如果治疗欠了钱,她可以补助我一部分。
我不是要钱的。
雪碧走了,她又说了什么,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只看到她起身微笑着走了,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雪碧的声音,雪碧的目光,雪碧忽冷忽热的态度,轰炸着我的神经。他妈的,难不成我遇到了一个狐仙?
一切都是从那个包起的变化。
这是我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量出的结论。我把从电话到见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在大脑里过电影,一遍一遍地过,最终指向一点:
我爸手里有这女孩儿一个包。起码,我爸和这女孩儿之间存在一个包。
而且,雪碧撒了谎,吃饭的不止她一人。她为什么要撒谎?
从咖啡店回来,我曾经按着我爸手机上的提示打过另外两个号码,关机。如果存在另外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话,毫无疑问,现在,他们在躲避。他们好像并不怕拿钱,那么他们在躲避什么?而曾经,他们也在寻找我爸。
太蹊跷了。分析到最后,我的心狂跳不止。一顿饭飘出了扑朔迷离的味道。
首先我要找到那个包。
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我一度怀疑是否当时耳朵听串了音。后来我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屁股底下,我推倒破旧的长條沙发,果然,一个被报纸包起的包裹牢牢地固定在木框内侧。
我打开报纸。真的是一个女用小包,黄色的,斜挎的。我屏住呼吸,拉开拉链,里面有几张A4纸,我草草看了一眼,是一家公司的用工合同,还有一个U盘,一个水粉色手绢,一支口红,一面小镜子,一张商场的打折卡,还有——一张身份证,我的天,照片上的人就是雪碧,我感到一阵眩晕。
她叫李小娜,多么俗气大众的名字。
我摊开这些东西,无所适从,最后选择了U盘。这是一款几年前的老家伙,它插在我的电脑上,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但是画面依然清晰。这是什么?我倒吸了一口气,雪碧在脱衣服,我不习惯叫她李小娜,我还是要叫她雪碧。雪碧快速地脱得一丝不挂,她回过身的同时也让开了镜头,床上躺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们开始纠缠在一起。男人看上去不年轻,至少也要五十开外。我的脸腾地红了,我今年十九岁,十九年来,我第一次目睹性。我没跟哪个女孩儿上过床,也没看过黄片,跟我刚刚分手的女朋友只让我亲过她的脸蛋儿。我靠,我人生的性启蒙居然是雪碧,这他妈的哪跟哪呀?我的身体有了异样,我为这种异样感到羞耻。他们终于结束了。我跑到卫生间哇哇地开吐。耳朵里塞满了他们的声音。我为什么要吐?如果里面的女角不是雪碧,我还会吐么?可她就是雪碧。我吐出了绿色的胆汁后,舒服了不少,我洗了把脸,回到我的房间,扑通趴在了床上。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想喊。
这个晚上,我梦见了雪碧,还有她的乳房,女孩儿的乳房竟可那般的柔软……
哪儿蹦出来的这个包?这是我妈的声音。她拉开窗帘,晨光洒在我的被子上。我捂上枕巾,不仅因为怕晃眼睛,我也想挡住我妈的目光。我梦见了跟我爸的死有关的女孩儿,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
我妈扯下枕巾,吼着,我问你话呢,这包,哪出来的?
沙发呀,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你认识这个包?
沙发?不可能,我天天拖地,从来没看见过。
你爱信不信。我经常用不耐烦作遮掩。我又问了一遍,你知道这个包?
我妈说,咋不认识,七年前,你爸拿回家的,藏着掖着宝贝似的。我妈认为这是哪个小妖精的东西。
我说,不可能妈。我说得斩钉截铁。虽然不能再解释得更细,但我心里明白,雪碧不会跟我爸有一腿,不会跟我爸上床。
你知道个屁。里边都有啥?我看看里边都有啥?
啥也没有。里边的东西此刻全在我的枕头底下。
那就赶紧扔喽,我妈歇斯底里。
我嘴上应着,实际当然不会照办。她上班以后,我把那些东西收进黄色的小包,重新用那张报纸裹起塞进我衣柜的一堆破衣服里。塞进去的瞬间,我发现A4纸上用油笔划拉着几个字:爱童孕婴超市。这是我爸狗爬一样的字迹。我又看了眼报纸的日期,今年春节期间的。就是说,一张今年的报纸包了一个七年前的包。七年前,我爸就认识了雪碧。按身份证上的显示,雪碧今年二十八,也就是说雪碧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我爸。也许更早。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U盘上的男人又是谁?
在工商局不费吹灰之力,就查到了“爱童孕婴”的位置。我想知道我爸为什么会对这么个超市感兴趣,实在跟他的生活不着边。难道我爸有了外遇,还有了仔?太滑稽了。
“爱童孕婴”的店面并不大,三四十平的样子。进门的时候,并没有人迎接我。门口的一个推车里正躺着一个婴儿,两腿举在空中卖命地蹬。因为没有别人,我只能看了他一眼,他朝我咯咯地乐了。这时,一根柱子后面闪出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手里端着奶甁径直走过来,一边喂孩子吃奶,一边跟我说话,买什么?随便看看。
我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说,奶粉。替别人买奶粉。
然后她就开始介绍奶粉。我只好硬着头皮流连在奶粉的货架前。我不知道待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声音打断了老太太流利的介绍,妈,我来吧,大志来接你们了。
我抬起頭,雪碧?是雪碧?她站在一米开外看着我。我打了一个冷战。她没表现出对我的熟识,我也配合地保持着沉默。老太太应声往外看,一个年轻男人下了面包车,推门接走老太太和婴儿车上的孩子。雪碧一直帮他们拿着大包小裹到面包车跟前。临别,年轻男人抓起孩子的手朝雪碧挥了挥,跟妈妈拜拜。年轻男人低声跟雪碧说了句什么,如果没有旁人,我感觉他能上去亲她一口。面包车开出几米,老太太突然探出车窗冲雪碧道,晚饭上我那儿吃啊,排骨炖海带黄豆。老太太的脸笑成了花儿。
来了?这是雪碧回到超市的第一句话。那天她临走时特意要了我的电话,我说你有我爸的号码干嘛还要我的。看到U盘时我明白了,她是拿不准怎么跟我交往,但绝不想跟我失去联系。
路过,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刚才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U盘。那个风骚的雪碧和眼前婆婆妈妈的雪碧,还有昨天清澈的雪碧,到底哪个是她本来的面目?
你找到了那个包?雪碧走近我。
什么包?我还是不敢看她。
你也看了U盘。
我的心狂跳不止,接着问,什么U盘?
她几乎走到了我的鼻子底下,我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我想起了她雪白的绵软的身体和我的梦,嗓子口仿佛堵了一个铅块。她说,我是过来人,你骗不了我。
我讨厌她这种一眼望穿的咄咄逼人的派头,干脆大胆地抬起头,调整了半天焦距才将目光放在她的脸上,我也想表达一下我的气势,问她,你是二奶还是鸡?
婚前好友。雪碧扬了下头。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对方捧了两个大箱子给超市送货。雪碧转身投入她的工作中,从箱子里一一掏出玩具,一一核对,拿出账本,结账,记账。对方讨好地问雪碧,听说最近生意特别好?二胎多了么。雪碧盯着记算器的眼睛忙里偷闲看了眼对方,挤出一丝笑。他们忙的时候,雪碧一直背朝我,可是我仍旧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我靠着那根柱子垂着头,尽量不去想雪碧,只想我爸跟这个超市以及这个女孩儿的关系。
那个人终于走了,余光告诉我,雪碧扫了我一眼,但她站在账台后并不想主动说话。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能再这么孩子家家的,我都十九岁了,而且,原本是我来问罪的,凭什么让她摆出这副姿态?上前走了几步,我调侃了一句,这么说,你跟陈冠希一个爱好呗?
别这么说话,你还是个孩子,她又补充说,把我的包还给我。
它怎么会在我爸那儿?虽然讨厌她的口气,但我忍了,我又向前迈了一步,接近吧台。
七年前,也是夏天,丢在你爸的出租车上。
你说他密下你的包?不可能,我爸捡了乘客东西全都交到队里。不可能。你骗我。
雪碧盯着我,犹豫半天说道,那里有三万块钱。
三万?三万他就密下你的包?我不屑地提高了嗓门,他捡到过几万的港币,捡到过金条,他都不为所动,单单喜欢你那三万?
那你说,包为什么会在他手里?雪碧也提高了嗓门。
我语塞。
我们的谈话再次被打断,雪碧的手机响了,她连说了几个嗯,放下电话,打开电脑。
很快电脑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电脑屏幕背对着我,我看不到画面,但我知道那是她儿子,打电话的是她老公,那个叫大志的男人。雪碧将电脑转了转,将摄像头避开我,我知趣地向后退到门口的球池旁。电脑里的大志兴奋地嚷着,孩儿他妈,你看见了么,咱儿子会爬了,刚才突然就爬了,看,看,看……我看见雪碧笑了。那边的大志一定是举着手机冲着他们的儿子,他狂喜着,这儿爬这儿爬,这是妈妈。雪碧冲着电脑摆出了一个姿势,她又顺手拽过一个发卡戴在头上,冲着电脑做鬼脸,不停地呼唤着,宝宝,宝宝,到妈妈这儿来,来呀。我能想像得出那个小家伙卖命向前爬的神情。我刚才见过他,他的眼睛又圆又黑,像雪碧。
雪碧想结束视频,谎称有客人。可是她老公不同意,意犹未尽地说,视频不用关啊,这是你儿子的第一爬呀。他让她忙完了再回到电脑跟前。雪碧只好开着电脑。我也只好就势坐到球池上,等。雪碧走到我跟前,不敢作声,递我一瓶儿童饮料,我没伸手,白了她一眼。她又递我一包儿童食品,我伸手了,但是很不客气地把它挡在一边,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账台旁的一盒烟上,雪碧回身把烟和打火机递我,用她的眼神问我,这个?我竟接在手里,这是一盒抽剩的“长白山”,应该是她老公大志落下的。我没抽过烟,但此时,我毫不犹豫地掏出一根,勇敢地点燃。雪碧还未回到电脑前,我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这么辣的东西,我爸怎么会那么喜欢?雪碧看了我一眼,我不想迎接她的目光,狼狈地掐灭烟头,倚着墙合上眼,假装很困。我爸将她的三万块钱据为己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待会儿我必须跟她理论。可是她和电脑里的那一大一小没完没了。我打了个哈欠,好像真的睡着了,好像看见雪碧和她的儿子在草地上奔跑。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孩子的咿呀声和那个男人兴奋的喊叫消失了。再看账台,手提电脑已经被关合。
对不起,她说。
没事儿,我站起身,说,我爸没有密下你的钱,他留了你的包七年,就是想还给你。他一直在找失主。
也许吧。雪碧明显地应付着。
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提到他,你看看你是什么表情?如果他密了你的钱,他会留它留了七年么?他会找到你么?你们会喝酒么?不喝酒,他能死么?还一个包至于喝酒么?你们为什么要喝这顿酒?我语无伦次,脸上的血往上涌。
雪碧不作声。
我咬牙切齿,你要你的包?我不会还,一个破包就要了我爸的命,这包,我不还了。
雪碧的脸也白了。事实是,她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你爸找我,是为了继续要钱。为了不让我的家人看到那个U盘,我必须给他一笔钱。
我愣了,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敲诈。
雪碧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让我瞬间爆发,扯淡,绝对不会。你不要污辱我爸。
也许你根本不了解你父亲。
我跟他相处了十九年,我不了解他?
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我往外走,雪碧拽着我要她的包。
事后,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来,是如何走出那个孕婴超市,如何回家的。坐车,步行,或者是跑?大概是跑吧,愤怒,悲伤,心里不如意的时候,我都會选择跑的方式安慰自己,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四肢瘫软,跑得耳边生风。
我妈在厨房切菜。我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冲完澡,走到她跟前,还是提出了我的疑惑,七年前我爸是否给过她几万块钱。雪碧说过的话,我不能当作没听见。
几万?一万块钱码起来多高,他都不知道。但话音刚落,我妈切菜的刀突然停在半空,想了想道,也不能这么说,给过,但我没见着钱。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妈告诉我,正是七年前的夏天,我小学毕业升初中,那会儿还没实行学区制,我的成绩离附中,也就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中学,差一点五分。一点五分需要五万块钱。我妈当时拿出老本儿,加上一个金项链一个金戒指,那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两万多块钱,摆在桌上,我妈说,你不记得了么,一家三口都在场,她当时还哭了,她说,上什么附中,不上了。我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七年前,我还是小屁孩儿。我妈接着说,都到了七月末,录取都要结束了,我爸突然说因为他给队里争到了“雷锋车”的荣誉,队里奖励他三万块钱,他揣着家里的存折卖了我妈的项链,于是,我进了附中。这是你爸这辈子干的唯一一件爷们的事儿,还搭我一条项链,我妈至今说起仍气愤难平。
雪碧真的没撒谎。
真的存在那三万块钱。
我脚底不稳,险些栽倒。
到了晚上,空气潮湿闷热,更加潮湿的是我的心情,我大口喘着气,仍然觉得憋闷难耐,一个人到了江边。尽管是夜晚,仍能看到黑压压翻卷的云彩。坐在江堤的台阶上,我想像着七年前的我爸。他打开一个女孩落在车里的包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又是以怎样的决心作出后来的决定。我爸正直了几十年,将别人的财物占为己有,他需要多大的勇气。他所有的价值观在那一刻倾覆。我能想像他的痛苦和绝望。而我,因为这三万块钱的出现,进入了附中,进而迈入中国一等一的医学学府。我也想到了雪碧,那是雪碧的钱,一个二十一岁女孩儿的钱。跟我一样的年龄出现这样的事故,打击可想而知。如果没有我,我爸会把钱送到车队,车队会失物招领,雪碧会失而复得。我爸没有痛苦,雪碧也没有痛苦。我感到惭愧,感到无地自容。
我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一个响雷滚过,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和着我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一只粗糙的手将我拉起。是我妈。我趴在我妈的肩上嚎啕大哭。我妈说,想那死鬼了?死就死了,想也死了。我就不想。可是,我妈也哭了。
我妈不知道,我的眼泪不是缘于思念。如果证实这三万块钱雪碧没有撒谎,那么敲诈也肯定确有其事。我爸,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敲诈者。难道真像雪碧所言我不了解我爸?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爸留下这个包七年,就是处心积虑有朝一日再去敲诈。
重新拿起那个包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我本来是要把它还给它的主人,可是我竟再次打开了它,我是为了U盘,我知道我是为了U盘,如火燎一般,我控制不住不去想它,为此我感到很羞愧,我挣扎着,不去触碰雪碧的隐私。但是,最终,U盘还是被插在了电脑上。没有了震惊、羞涩和不适,我欣赏着雪碧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个动作,我做了这世上最无耻的事情,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必须,马上,把U盘还给人家。
后来,我顺手操起桌面上的报纸收拾现场,报纸被我胡乱地打开,刚要擦拭,一个熟悉的面孔跳入眼中。我顾及不了其他,快速地铺平报纸。是谁,是谁,怎么这样眼熟。是他?U盘里的那个男人?我再次插上U盘,就是他。我对里面的画面和声音已经没了兴趣,反复比照着两个人,确是一人。我慌了,关掉电脑,拿起报纸。这是一篇通讯,人物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钱治平,我们市最牛的心胸外科一把刀,副院长。我听我的老师提到过,说钱治平是他的大学同学。文章很长,记述了钱治平优秀的医术和医德。
一张七年后的报纸,一个七年前的包,我尴尬地、狼狈地在桌前呆坐,试图跟我爸对话。可是他不理我,我只好独自寻找。如果像雪碧所言,我爸敲诈了她,那么我爸也一定会去敲诈U盘里的这个男主人公。
我的手机响了,是雪碧,她再次要求还包。如果没有钱治平的出现,我会飞奔过去,了却她和我的一桩心事,可是我说,我会还的,但不是现在。她问我还要干什么。我说我要知道真相。她说,真相就是你爸敲诈了我。我说我不相信,然后脱口问她,是否给了我爸钱。雪碧说当然给了。我问在哪儿。雪碧说,我怎么知道。我又问多少。雪碧迟疑片刻,说既然我爸人已走,事已了,大家翻过这一页最好。
她说得轻巧,她能翻过,我翻不过,我爸成了她口中的敲诈者,我要弄清原委。所以我还是没还她的包。不还的理由很简单,我现在掌握的一切线索都从这包中来。可能还会有更多。但是我发誓,从此坚决不会再打开这个U盘。
我决定找钱治平问一问。跟雪碧不同,钱治平虽然我也不曾谋面,但并不陌生。我的老师提过他,甚至我上课的课件里都有他的名字。作为一个晚辈,我只想让这个德高望重的前辈给我一句实话。既然我爸收藏了这份报纸,我爸跟他就肯定存在某种关联。事后我想,也许此行我只是怀着一丝侥幸,想去获得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天恰好是钱治平的门诊。我在走廊徘徊良久,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拿出身份证挂了他的号。突然以许国升儿子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我还是有点打怵。我想,我们在谈论我爸之前,彼此混个脸熟尤为必要。
十点一刻,广播里喊了我的名字。我起身,推开诊室的门。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并排摆放了五六张长条桌。钱治平坐在堵头的位置,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两侧是他的学生,应该是他带的博士生。
作为一个医科学生,编造一套心胸不适的症状很容易。他耐心地听我讲述,偶尔也会提问。他的声音柔和细腻,像涓涓溪流,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一名优秀的医生说话既要柔声细气,让患者感受亲切,又要果敢坚定,让患者全心依赖,钱治平的语气语调高度地符合这两点要求。我又不合适宜地想起了U盘,这判若两人的形象,和大相径庭的声音,让我一时恍忽。眼前的这个人才是我老师口中的外科天才,而不是那个脱得一丝不挂的男人。我几近膜拜地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语。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希望时间停滞。
虽然与大家的对话很惬意很享受,但是问诊总有结束的时候。他对他的学生口述了三样检查让我做。他的学生麻利地在电脑上开单。他思考片刻又侧到电脑跟前去叮嘱,让学生注明心彩时留意二间瓣。就是这个侧身让他发生了变化。他向前倾了倾以便更接近电脑屏幕,半天,他又回身看我。我意识到,他看到了我的名字,并且,他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他跟雪碧有联系。换种说法,毫无疑问的是我爸找到过他。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慌乱。
他按键叫来门外的护士,让她把我带到休息室。然后,他对我说,到那儿去等我。
他的目光不再慈祥和霭,我马上后悔,不该以这种自认为聪明的方式与他见面。
直到十二点半,钱治平才出完门诊。护士中间来过两趟给我倒水添水,她把我当成了她们院长的贵客。护士说,有两个外地慕名而来的患者挂了加号。钱院长的习惯是,不管几点,不管是否到了下班时间,只要患者来了,他一定要接待,几十年如此。
再次面对钱治平,我们之间仿佛绷了一根弦。我们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琴弦折断。我的兩只手从桌上挪到膝盖上,半天也开不了口。
说说吧,小许,你来什么打算。钱治平努力地控制着他的声音,但我能听出其中的不屑。
我是中国医科大学的大一学生,我在课件里看过您手术的病例。我自己都没想到,竟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一定是想引起他的尊重,因为他的不屑让我不安。
噢?是么?谢谢,钱治平也没想到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微笑了一下又道,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我想知道,我爸他是否敲诈过您,您是我敬重的老师,希望您以诚相待。我一口气说完了此行的目的。
李小娜没有跟你讲么?
我想听您说。
钱治平没有正面回答,沉吟片刻,他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孩子。希望以后在事业上,我对你有所帮助?没问题,可以。你可以考我的博士,如果外语过得去,专业课我可以协助你。
我震惊了。这样的一句承诺让我跌落到了谷底。还用再问么?我爸一定是敲诈过他,而他此时把我当成了继续敲诈者。
一切都勿庸置疑了。
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多余地问,6号晚上那顿饭,也有您?
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只告诉我,怎么做,你才把那个包还给李小娜?
我抬起头,注视着钱治平。我看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一丝厌恶。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谈话内容,我不是来讨价还价的,不是。我站起身,拔腿就走。千真万确了,我爸是一个敲诈者。我感觉天旋地转。我没有等电梯,而是顺着安全通道一路狂奔下楼。一楼大堂的风很大,我张开双臂站在门口,让风吹干汗涔涔的T恤。我爸的手机响了,这些天我一直随身揣着他的手机。雪碧说,你要钱还是要什么,你直说,别再闹了,特别不要再去钱院长那闹了。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
她说,那请你马上把包还我。
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的。连同你们给我爸的钱,我都会还的。
钱,我不要了,钱院长也不会要的。你爱怎么样随你便,但请把包还我。
我没再跟她争执下去,撂了电话,并关了机。雪碧连续用了两次“请”,我知道她是极不情愿的。我不想再跟她对话,也管不得她的想法了,我最想做的事是,找到那笔钱,并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至于6号晚上的那顿饭,的确像钱治平所言,不重要了。一个敲诈者,死于归来的路上,好听地说,叫惩罚;难听地说,叫报应。对一个已经吞了人家三万块的女孩儿,和一个温文尔雅的医界长者,我爸怎么张得开嘴下得了手呢?仅仅意外地掌握了一段婚外情视频,恶念陡生。许国升呀许国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我想起我爸善良的微笑。那满脸善良的褶子十九年来难道都是伪装?
我必须替我爸纠正错误。
分析了一下,我爸不可能将一笔现金搁置在某个地方,只能存在某家银行。我回到家把我们家翻了个底儿掉,连卫生间的PVC吊顶都拆下来,也没看到存折或者银行卡的影儿。我又跑到我爸出车祸的现场,在草丛中翻腾,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只剩下一条路,找出我爸的死亡证明,拿着我们家的户口簿,我的身份证以及公证书挨家银行说明情况。我撒了谎,我说我的父亲临终前明确告诉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笔存款。几天里,我推开一扇扇银行的玻璃落地门,一次次地失望而归。到了银行,仍然是那套审核程序,仍然问我大概日期,我仍然告诉她,一个月内。对方乒乒乓乓在电脑上操作半天,从楼上叫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士,两人嘀咕了一阵。我知道,找到了。可是,那位被称作行长的西装男士走出来对我说,让我把我母亲也叫来。他说户口簿上显示,我母亲健在,并且他们没有离婚。我怎么可能叫她呢?我怎么跟她解释?她知道了有一笔钱后,又怎么能放弃?见我迟疑,他更强调,必须我母亲也到场。他很严肃。我说,我是许国升合法继承人。他更严肃了,说我母亲不到一切免谈。他一定是把我当成独吞老子遗产的不孝之子了。
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把整个事件跟我妈和盘托出。我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说,没想到这老东西还有这一手。接着就问我,有多少?我说,几千或者几万,我说不好。我妈的脸突然呈现一种松懈,她说,不管多少先还你二姨的钱。
不可以。我腾地站起身。
那你说先还谁?
这钱不是咱的,不能动,还给那女孩儿和那个院长。
你有病啊?
我跟我妈既怕隔墙有耳,又想说服对方,压着嗓子争执了一宿不分上下。天亮时,我们达成共识,先取了钱再说,我们都不想把对方惹急。
到了银行,再次验明正身。他们问我们要卡还是折,我说随便。银行给了一张卡,并且附了一张往来明细。我妈顺口问了句,多少钱?
九十万。
多少?
九十万。柜台里又重复了一次。
我感觉我妈晃了一下,我也晃了一下。
从此刻,我们再未说一句话。不但没跟银行的人说话,我们俩之间也一直保持沉默。我们默默地走出银行,默默地走回家。我们甚至忘记了坐公共汽车。我们都被吓傻了。
进了家门,我妈洗了把脸,清醒之后,安排道,先拿三十万买个一室一厅,再小也算有个自己的窝,完了把欠那十来万块钱还喽,再剩下的,妈兑个买卖,你要想出国,妈就不动这钱,还接着卖苦力。这也算是老头子给咱俩的交代吧。
我体会到我妈说这些话时遏制不住的感激之情。我不明白,面对金钱,人可以这样没有是非么?我说,这钱不能要。
你疯了?我妈按着我的肩膀,晃动着,傻了?
我不想成为一个敲诈犯的儿子。
他死了,法院管不着了。我妈已经忘记控制自己的音量。
我也不想让他下地狱。
哪他妈有地狱?就算有,下就下了。要是让我死后下地狱,但是活着能人模狗样,我也乐意。
我不想让我爸灵魂不安宁。
哪有灵魂?啊?哪有哪有?她伸手在空中乱抓,在哪儿,啊?
但是,我有。我几乎是咆哮着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我有灵魂,拿了这个钱我会不安,在那个一室一厅里,我睡不着觉,一宿都睡不着。花了这个钱,就等于我是那个敲诈者。
你这个傻逼。为了钱,我妈可以这样骂他的儿子。银行卡现在在我身上,用的是我的身份证开户,也是我输入的密码。我妈没了辙,一跺脚,瘫在沙发上开始抹眼泪,拍着大腿耍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啊。哭了半天见我没理她,又说,把债还了总行吧?
我知道,欠债一事我媽压力很大,我压力也大,这几天几乎所有债主都打来过电话,包括我二姨,她说我姨夫对她私自往外借钱一事很不满意,两口子整天打架。还有我小叔,说他儿子马上要订婚需要钱,我就是不明白,救自己亲哥的事情,他怎么也揪着不放?等等等等,每个债主都要求尽快还钱。我在调查我爸一事的同时,挨家去打了欠条,同时请求他们缓一缓,再缓一缓。
我跟我妈说,不行。总共九万三千块钱,我会想法还。说完,我扭身,走出家门。我听见,门后传来我妈的怒吼,畜牲!
本来我要去雪碧家,拉着她去银行过账,可是刚走出小区大门,我就想起我没带那个包。完美的结果是,我应该将包和钱一并还她。我放慢了脚步,转了几个弯找了个阴凉的马路牙子坐下喘口气,跟我妈的战争让我筋疲力尽。看看左右没人注意,我拿出那张银行卡,和那份明细,九十万啊,我这辈子都没想过的数字,要说我一点没动贪心,鬼才相信,所以,我必须尽快还出去,我怕时间长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把玩着那份明细,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总额的确是九十万,可却是三十万一次,总共三次,而且是同一天,就是我爸出事那天,现金存入。刚才匆忙间我并没留意这个细节,这种存法越看越觉奇怪。我分析了两个人的存钱方式,不大会是这种局面。一个念头跃入脑海,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没错,还有一个人。我爸手机里出事当天的电话始终有两个打不通,一个证实是钱院长,另一个呢?我的天,这里边还有什么秘密?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但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重视,雪碧一直在跟我要她的包,而不是U盘。通常的思维,她害怕U盘被人看到,会说U盘还我,但雪碧每次张口闭口都是包,包,包。包里还有什么?
直到深夜,我才回到家。本想趁我妈睡了悄悄溜进房间。可是,推开家门,我妈仍然坐在沙发上,披头散发,目光呆滞。
她瞥了我一眼,还了?
还了,我说,我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我妈突然咯咯地乐了,起身唱着二人转回了她的卧室,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
我妈唱了通宵,中间,我给她送过两次白开水。
在她高亢的歌声中,我第三次打开那个黄色小包,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此刻,我把自己想像成许国升,我爸当时也就是凭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做出一系列的举动。我也把自己的欲望想像成许国升。这里有什么?口红,小镜子,U盘……我一次次地把它们从左拿到右,又从右折腾到左。此刻,我对U盘真的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兴趣。难道是这两张A4纸?因为除了U盘,唯有这两页纸上有文字可寻。在这份用工合同上签着“李小娜”三个字。然后就是一些废话样的公司章程。公司的名字叫“华强贸易有限公司”。我打开电脑,百度“华强贸易”几个字。我们这个城市确实存在这样一家公司,而且都是两三年前的词条。在其中的两个词条里,我竟看到,一种药品的全国经销商中,华强赫然在立,也就是说,它是这种药品在我们城市的经销代表。接着,我又发现华强还经营医疗器材。这些跟钱院长,跟雪碧有什么关系?
我百度这个药品的全称,嘉宝抗血小板聚集酶制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似乎嗅到了某种味道。
沿着这条小路,绕过眼前的山口就应该是绿色春天度假村了。我揣着网上抄下来的地图,顶着毒日一路步行。接连的几场雨让土路泥泞,道边有土石方和两个勾机,看上去要修路。远处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好像陷在了泥里,传来油门的轰鸣。司机下车,从地上捡起两块砖垫在后轮,又重新上车发动,可是轱辘却原地打转。这时,我恰好走到跟前,看了眼车里,除了司机没别人。我顺手搭了他一把,弯下腰推后备厢。又连续发动两次,车子终于冲出泥坑。司机探出车窗冲着我,谢谢啊。我摆了摆手,低头擦溅在身上的泥浆。这时才发现,车子不赖,竟是奔驰。奔驰也能陷坑里啊。
走了几步,奔驰追上我,按喇叭。
去哪儿,小兄弟,我送你。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标准男中音。
不远了,绿色春天。
司机手一挥,上来。
上了车,他递我一瓶冰镇矿泉水,又拿毛巾替我擦腿上的污迹,然后问,是去应聘?
我说,不是,找朋友。那里在招人?
他说,对啊,招服务生。他开车的姿势很漂亮。
我又問他度假村的规模如何。
大,好,绿色。他迅速地总结完拍了下方向盘,注视前方面带微笑。他比比画画地给我介绍度假村的占地面积,见我对公顷没有概念,就换了种方式,三个足球场,这回懂了吧?
真大。我迎合着他。
你来我往几句话,我们俨然成了哥们儿。他说,你小子仁义,帮了人忙不讨谢,弄了一身泥点子不矫情,我喜欢。被这样一个开奔驰的人夸赞,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喜欢他,爽快,大度,像个爷们儿,可我没说出口。拐了个弯,眼前豁然出现一座高大的建筑,假山式的大门顺路而建,上书“绿色春天”。司机拐了进去,我说,我应该是到了,您不用进了。他笑了,我就是这儿的。他又问我找谁。
方一民。
说出这三个字时,我发现他皱了下眉头,他说,我带你去吧。
他带着我,穿过一个长长的木制回廊,上了山坡,一路上总有服务生向他点头行礼让路。山上种了很多树,绿荫下散落着考究的餐桌餐椅,继续深入是一座座小木屋。他把我领进一间纯绿色的砖瓦房。他坐到班台后,指了指一排沙发,坐吧,我就是方一民。
我没吃惊,刚才穿过那片树林的时候,跟在他后头,我就想到可能是这个结果。提到度假村的自豪,那么多服务生的尊敬,开着奔驰出入,这个人只能是度假村的主人。我干咳了一声,四目相视,我们之间的友好气氛瞬间瓦解。
老弟贵姓?他挤出的笑容里带着锋芒。
许雷。许国升的儿子。其实我真不想再提我爸的名字,却又不得不提。
他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认识。
嘉宝抗血小板聚集酶制剂,这是一种用于心胸病人术后抗凝的必备药,华强贸易,也就是您曾经做法人的那家公司经销过,换句话说,您是这个药品的医药代表。我挺起胸膛直视着他,不再羞怯,心也不再狂跳,我为这一刻的到来感到欣喜。我的耳边奏响范吉利斯的《征服天堂》。
此刻,我是一名战士。
他呶了呶嘴,示意我接着往下说。
你利用一个叫李小娜的女孩作诱饵,勾引钱治平院长并拍下视频,继尔威胁他,将此药成功打入第一医院,当然,也许不止第一医院一家单位,还也许,不止这一种药物。我一口气说完了我思考一天一宿的惊人秘密。不得不承认,我爸是一个天才。一个没有一点医疗常识的车豁子,能想得这么深远,实在令人佩服。可惜,他的聪明才智没用到正地方,要不我们家可能早就脱贫致富了。
沉默。还是沉默。看来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他在考虑是否抵抗。
不愧是许国升的儿子。只不过,你用的是你的课本,你爸用的是他的社会经验。他放弃绕弯子了,摆弄着一支钢笔半天,突然不耐烦起来,钱都给你们了,你还要干什么?看你是个好孩子,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他翻脸了。
我来不是要钱。
那要什么?
真相。
还想加码?他坚持他的思维,我闯荡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三个三十,不少了。够他妈黑的。
那九十万,我会还你们。我不会要你们的钱,你,李小娜,钱治平,包括许国升,你们的钱都肮脏得让我恶心。我霍地起身。走到门口,我又回头指着他的这间屋子,指着窗外,你的这一切都是草菅人命所得,三个足球场?我靠。
我摔门而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去的泥路上,给雪碧打电话,说要马上见她,在确定了最终的事实后,我最想见的就是她。她让我去民主广场。
雪碧推着婴儿车坐在广场的一棵大树下乘凉。我拍着两只大泥脚走到她的身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她一只手给儿子扇扇子,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边,让我先不要开口,然后继续哼着那首摇篮曲,这样的雪碧多好,我想。哪怕是U盘里那个雪碧也很好。
孩子睡着了,雪碧给他搭上被单,让我坐得远一点。我挪了一下,她又示意再远一点。
怕脏了你儿子的耳朵吧。
他还小,什么也听不懂。
那你也怕。
雪碧不置可否。她坐到我的右侧,说,方一民来电话了。我真不明白,你不奔钱,这么翻腾下去,有什么意义。九十万啊,你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创业,你知道一个年轻人挣钱有多不容易么?
我听不进去她说什么,扭过头,质问她,你为啥要干这种事啊?我还想说我很痛心,但是我咽下了后面这句。
雪碧舔了下上嘴唇,眯眼看着远处的一棵大树,问我,你知道西山么?
西山我当然知道,那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穷人聚居地,也是城里的一景儿,一条火车线分割着山上山下的两种景象。山下高楼林立,山上一片狼藉。雪碧告诉我,她从前的家就在西山之上,她爷爷奶奶以及她父亲母亲一直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没挪过坑儿。我也去过西山,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爸我妈领我上山找他们的朋友吃过一顿饭,回到家,我妈明显欢快不少,对我爸说,操,咋也比嫁在西山强。没想到,雪碧的出身竟是那个兔子不屙屎的地方。此时她跟我说起家史,我知道她的用意,无外乎博得我的同情和谅解,我不会上她的当。我说,再穷也不能没有道德底线。
雪碧并不跟我争执,继续说,十六岁她考上了护校,十八岁毕业。这又是一个意外,从广义上讲,我们还是同行了?
她说,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公立医院不敢想,私立医院进不去,晃荡了一年最后只能干个体,就是印了小广告贴在电线杆子上,上门给人打针。打了几个月的针,看到华强登在报纸上的招聘广告,要求护校毕业,身高一米六五以上,二十五岁以下,三大硬件,我全符合。
于是,雪碧成了华强的一员。钱治平是她的第一单。所以,她才会紧张得把一个那么重要的,又装着现金的包落在出租车上。
我还是不会同情她,找不到工作就可以堕落么?
雪碧说,你没到那个时候呢。你现在还可以靠着父母吃饭,没人说你,你自己也能过得去,可一旦毕业,再不能挣钱糊口,谁都不干了,你亲妈都不干了。养了你二十年,不想养了。再说,你的同学,小学的、中学的、职校的,全都吃好的穿好的,还有的开上了车,你还熬得住么?西山人没本钱,没关系,但是有身体。
雪碧在华强卖了两年身体,就在郊区给她父母买了一套小两室。至今她说起这件事,神情还很牛。我对她的神情表示不满,她的解释是,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雪碧直言她给父母买房子不是因为孝顺,而是為了改换背景。她实在不想被叫成“西山上下来的”,不想被当成垃圾。后来华强关门,方一民转向,雪碧就开了现在的孕婴超市,彻底脱胎换骨。
我说,你们的身份可以洗白,钱可以洗白,但是你们的灵魂洗不白。
对于穷人来说,灵魂是奢侈品。她说得不容商量。
这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女人。我说,你从没后悔过么?
后悔过。
我以为我看到了希望,却听她说,在整个事件中,她最对不起的是钱治平钱院长。她说,你不知道钱院长是一个顶好的人,一生兢兢业业两袖清风,连患者的红包都不肯收,我给他送过钱送过物,全被拒绝还闹了红脸。
最后,方一民就让她脱衣服。这一脱一拍果然管用。雪碧说,要是没遇到她,钱治平的人生应该能画一个很完美的句号。她说后来很多年她都能回忆起钱治平看到U盘时的表情,绝望。雪碧说,西山上的绝望她经常见,可那不是真正的绝望,本来就是一个破罐子,碎了能绝望到哪儿去?但一个精美的康熙年间的青花瓷掉在地上,那是啥样的心情?雪碧这样问我。我没有回答,我讨厌她用这么美好的事物比喻他们那么龌龊的行为。
李小娜,你连基本的是非都没有了,我以为你会忏悔,起码假装忏悔,你在护校学习的时候,没人教过你医德么?
那些东西在社会上根本不好用。
那是因为贪婪。你的贪婪,钱治平的贪婪,方一民的贪婪。
等你毕业走向社会,什么都会明白。
我是会明白,我会明明白白地做一个好医生。
我和雪碧越说越激动,争得面红耳赤,以至把她儿子吵醒。雪碧马上过去抱儿子,一边拍一边哄。看着她的贤妻良母状,我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这是我未来的老婆怎么办?雪碧放下重新睡着的孩子回转过来时,我问她,你跟多少男人上过床?
可能太意外,雪碧愣了一下,随即给我一个白眼,无聊。
你丈夫知道么?
你说呢?
你妈呢,那个老太太她知道么?
那是我婆婆,不是我妈。
他们都不知道,是么?你一个婊子装成良家妇女欺骗了他们。他们对你笑,他们叫你小娜,小娜,你就能觍着脸地答应,呵,呵……我笑了。我想起了我们隔壁班的那个高个子女孩儿。我不知道她叫什么,跟前女友掰了之后,我一直打算追她。我觉得她是我们全系最纯的一个女孩儿,就像多天前那个穿过马路时的雪碧。我打了个冷战,太可怕了。
雪碧说,你所有的遣责我都认。既然你没有任何目的,把包还我吧。
可以还包,但是有一个条件,我看到雪碧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我继续说,我要知道通过钱治平你们还往这家医院进过什么药,还有,所有这些药必须马上停止使用。
你有病啊?雪碧急了,有这必要么?华强解散以后,任何提成跟我,跟钱院长,跟方一民都不发生关系了。我们现在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你听明白了么?
这种灰色交易下的药,就不应该继续在医院使用。
雪碧倒吸了一口气,许雷,你的道德有洁癖。奇葩,太他妈的奇葩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完全变了味道。我爸的那顿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作为一名未来的医生,我有责任对患者负责,终止有损于他们利益的行为。这是我现在唯一急需解决的问题。至于我爸的敲诈,不会因为敲诈对象的劣行,而改变他敲诈的本质。敲诈就是敲诈。几天前当我知道九十万的数字后,始终能想起那个白班司机刘的话。我爸在电话里对他说,老刘,我喝酒去了,车是开不了了,以后也不开了,哪天我也买个出租车,办套手续,我雇你开。这句话不时地冲出来撞击着我伤痕累累的心。我爸在赴宴之前应该已经拿到了钱,所以他说的不是玩笑话,他在认真地憧憬着下一步的生活。他快乐着得意着。我听他和他的同行们说过,办一套出租手续六七十万。如果没有车祸的意外,他也许已经成了车主,正喝着小酒在家数钱。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多么希望他的敲诈还有别的目的啊,哪怕是为了供我读博供我出国,虽然我会内疚,可我爸会有一个温情的光环,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赤裸裸血淋淋,不给我一丝原谅他的借口。
我爸,只能放在夜晚去想。
白天,我决定再次去找钱治平。如果真如雪碧所言,那是他一生犯下的唯一一次错误,我相信他能改正。
钱治平有手术,我站在手术室外等。长椅上坐满了患者的家属。原定三个小时的手术,却七个小时迟迟没有结束。家属骚动了,有人说给了钱治平红包,他没接,是不是早料到手术难度?马上有人接茬,说不但没接红包,还替患者叫过外卖,难道怕手术失败摊上官司,事先安抚?门是在七吵八嚷中缓缓打开的,同时推出来一个平车。跟在一旁的主治大夫摘下口罩,他疲惫的笑容让我如释重负。家属们蜂拥而上询问结果,主治大夫说,手术很成功,没有用支架,而是用了一节人造血管。家属们千恩万谢,感谢为他们省了两三万块钱。可是,我知道,他们更应该庆幸的是他们的亲人避免了支架的术后负作用。不用长期服用抗栓药,不用担心新的梗阻。
人群散了很久,钱治平才走出来。帽子和前胸已经让汗水浸透。我了解动脉夹层修复术的难度。我断定,术前的准备是利用支架,可是开胸后,他发现了一丝机会,决定铤而走险。这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刻啊。他低着头擦着汗从我身边走过,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脸。
对不起,我知道人造血管缝合非常要劲儿,您现在很辛苦。我退后一步。
钱治平不理我,转身径直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示意跟上。
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喝了一大杯水,又擦了把脸才坐下来,他说,一会儿我还要去查房,有话就快说吧。
您恨过李小娜么?
显然,他没想到我问这样的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恨过,他说,就像我也恨过你父亲一样,但是转瞬即逝,我并不比他们光彩。
当时您也可以不听从他们的摆布,我相信这几年,您时刻会良心不安的。
在身败名裂面前,不可能选择良心。你现在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奋斗,一个人奋斗几十年才有的成绩、荣誉,怎么能让它付之一炬?
沉默了半天,钱治平突然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李小娜给我打了电话,我告诉你,就那一种药,而且现在仍在使用,但是,按你說的做,不可能。
为什么?
一种药的使用,很复杂。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突然把它撤下来,我没有理由。
不需要理由,您是科主任,您一句话不就OK了么?您还舍不得一笔笔回扣,是么?
我从来就没要过钱。
那就是,还牵扯到别人的利益,更多人的利益,是么?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钱治平转移话题,小许,这个药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再怎么珍惜名誉,我不会把有问题的药用在患者身上。
但是它的来路有问题,这种不干净的药就不该用在医院。如果涉及更多人的利益,就会有滥开药、滥用药的现象发生。我越来越意识到严重性,我盯着他,您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从来没人为此滥用过药么?
钱治平没有看我。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我们的喘息声。我太失望了,这就是我老师口中的一代名医。
钱治平半天才开口,如果继续使用呢?
我只好去院方说明情况,我的回答很坚决。
钱治平再次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窗前,突然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做一名好医生,一个外科名医。
你过来。
跟他并肩站在窗前,我看见了一楼大堂里穿梭忙碌的医生们。
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钱治平说,还要践习,做小大夫,就算你的医术再高,也是你的长辈在台上主刀,你只能去给刀口擦药换药,没有二十年,你摸不着那把刀。如果不顺利,可能比二十年还要长。那时候你已经人到中年。你还要干出很多漂亮的活儿,积累病例,十年之后,你才有可能成为你设想的名医。
我说,艰难不能成为受贿的理由。
可是钱治平说,我要谈的是你。你眼前的只是一角,在这座大楼里,有上千的医生碌碌无为地了此一生。读我的博士,也许你没兴趣。那么,我可以让你在大三的时候公派出国留学。你可以留在国外,如果想回来,也可以直接进这家医院,安排进我的科室。我保证你在三十岁前成为主刀医生。
他怎么又跟我提条件,我遗憾地摇了摇头,钱治平摆了下手,让我不急着回答。他说,人生不过几十年,掐头去尾四十年而已,对于一个想成就事业的人来说,时间就是一切。
我说我不是来敲诈的。
这不是敲诈,这是机遇。钱治平丢下这句话,拍了拍我的肩膀,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听诊器出了门。我缓过神来,也跟出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前呼后拥着查房了。
注定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我为这种不眠而羞愧,不得不承认我活动心眼儿了,他描述的现实我听学校的老师说过,在医院这个人才济济的知识分子堆里,想出人头地何其难。而有了钱治平的帮助,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我的理想、我的抱负也许会轻而易举地实现。我的眼前似乎有了一条红毯铺就的星光之路,开始想入非非。如果公派出国了,如果二十几岁我就拿起了手术刀,如果我为一个个疑难杂症的患者解除病痛……一方名医,众人瞩目,我激动不已。钱治平让我不急于回答,他是多么了解人心啊。
三天三夜,近百个小时,我没有合眼,挣扎到最后,我做出有可能让我万劫不复的决定,退还九十万,答应钱治平的条件。我想我爸当时渴望那几十万的时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跟他的贪婪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是主动,我是被动,他要的是钱,我要的是名,我们都在利用别人的错误达到自己的目的,都是小人行径。但是,钱治平说得对,这是机遇。
第四天,天还没亮时,我走出家门,马路还在沉睡,没有环卫工,也没有洒水车,我走在宽阔的十六车道的正中央,在黑暗中迎接这座城市的曙光,也仿佛迎接自己人生的曙光。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猛然间抬起头,这是什么?“门诊大楼”四个霓虹大字,在晨雾中闪烁。这是我未来工作、功成名就的地方,我应该跟她在这个静谧的清晨相守片刻。推开落地玻璃门,我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才四点刚过,还没有上班啊。一个中年妇女拉了我一把,小伙子,愣什么愣,赶紧排队呀。我在挂号处前的地面上看到了至少上百个饮料瓶、钥匙扣、眼镜这些小物件,规规矩矩地排列在七个挂号窗口前,我咽了口唾沫,从嗓子眼儿挤出一句话,这是在排队?我的声音在颤抖。对于我未来的职业,他们的虔诚几乎让我落泪。他们的虔诚里,包括未来的我。
我幽灵般游荡在这幢三十几层的大楼里,感受着它逐渐苏醒,直至沸腾。
我站到了心胸外科疗区的门口,看到了那张晃如隔世的脸,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想通了?
我说不出话,浑身战栗。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想,我也一定在盯着他的眼睛,我看到的是一地的饮料瓶和钥匙扣,我气若游丝:想通了,一个礼拜之内,如果这种药仍继续使用,我只能遗憾地去院办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发出的声音,但说出这句话,我的心无比宽敞。
我转过身,都过去了,都他娘的过去了,我觉得自己特牛……
等公共汽车的时候,雪碧打来电话要求见面,约在一家饭店的包厢。我没有拒绝,我知道她无外乎想再劝我,但我也要请她转告钱治平,许雷不是说着玩儿的。包厢在二楼,209,拐了两个弯在走廊的尽头。我敲了敲门,雪碧应了声,进。我推开门,迎头是一记重拳,打在我的脸上,眼冒金星。我捂住头,对方又一脚飞起踹在我的肚子上。雪碧跑过来横在我跟那个人之间,大喊着,你干什么?他还是孩子,你干什么?她把那个人推到了餐桌旁。我方才看清,原来是方一民。雪碧上下打量着我的伤情,转身对方一民说,我们说好的,有话说话。
这小子就是欠扁。
我直起腰,感觉肚子火辣辣地疼。
雪碧拉着我走到桌前,说,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呢。许雷,你现在有多好的机会呀。这是多少年轻人求之不得的。
我甩开她的手,坚持站着,而不跟方一民坐在同一张桌上。
方一民用他的食指比画着,小子,给你一条金光大道你不走,是不?
不走,怎么着?我挺了挺胸,你再来打呀。
打你?方一民乐了,他也站起身,咬着牙,我让你彻底没有未来,你信不信?见我没表现出恐惧,他又趴在我的耳朵上跟了一句,解释一下,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十九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阵势。真懵了。我看了眼雪碧,她倒挺镇静,不但拿起餐巾替我擦鼻孔流出的血和面颊的汗,还接着“敲边鼓”,试图说服我听从钱治平的安排。
方一民拍了下我的脸,听明白没?
我点头,看着他喷火的眼睛,我他妈牛不起来了,他握紧拳头的手随时可能张开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手枪。
方一民笑了,这不得了。看你是个孩子,留你一条命,别把老子惹急了。明儿把那包还给李小娜。听着没有?
我还是点头,我就这点出息了。
我趔趔趄趄地走出包厢,雪碧几次想扶我,被我甩开。出了饭店的门,她伸手替我要了辆出租,把我塞了进去,又扔给司机一张钱。她探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我低声对司机说:开车。
推开家门,我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我妈跑过来,焦急地喊叫着,谁打的呀这是,谁打的呀?我看看哪疼,用不用上医院哪?哪儿给打坏了,啊?
我挥了下手,哪儿都没坏,让我歇会儿。
我跟我妈已经有日子没说这么多话了。自从她认为九十万被我还掉之后,就不再理我。两个人在五十平的家里形同陌路。
我妈洗了条冷毛巾给我敷脸,刚才路过楼下发廊我瞥了眼镜子,眼眶青黑。我妈说,到底咋回事呀?说话呀。
我爸是让人害死的。
我妈哆嗦了一下,谁害的?
咱们家在城南,喝完酒他干嘛要往城北走?无论他在哪儿喝的酒,都不该往那个方向走。
他、他、他兴许是要拐弯呢。我妈胡乱解释着。
我噌地坐起身,沿着全城最宽阔的主干道,自南向北走,然后横穿马路,他往哪拐?我们家就在这条马路的最南端,你告诉我他往哪拐?那个时间没有公汽了,如果想坐出租,他更不能往北走,越往北越偏。我越说越激动。
刚才方一民的两拳算是把我打清醒了。还没出包厢门,我就断定我爸的死有问题,那就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流氓。他给了我爸钱之后仍觉不放心,或者我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于是他起了杀心。还可能,不是他,而是他们。出租车里,我回忆了我爸车祸的所有细节,最终落在他的去向上。我让司机拐到车祸现场,无论如何,我爸都不该出现在那,不该是那个走法。
我妈的脸没了血色,问我,现在咋办?
报警。我掏出手机,杀人偿命。嘴里发咸,我使劲吐了一口,痰中还带着血。
我妈又尖叫一声,鼻子鼻子,鼻子又出血了。她要拉我去卫生间洗,我推开她,抹了把滴到嘴角的血,四下找手机。这帮王八羔子。我气得像一头狂躁的狮子。
按下110键,对方让我直接报所辖派出所,并给了我号码。
对派出所,我没有隐瞒我爸敲诈的事实,我爸是有罪,但罪不致死,他们没有权力剥夺他的生命。我言简意赅原原本本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方让我把证据,也就是U盘和那个小包以及银行卡送去。然后他们做笔录。我妈这才知道原来卡还在我手上。我媽说,要不咱拿着卡走人吧。
我怒不可遏,那上有他们欠我爸的血债。
我妈不吭声了,一晚上除了帮我擦药做饭,再没提一句我爸的事。她一定是被我吓着了。给我上眼药的时候,她说,上点水儿降降温,眼里喷着火,要把眼球烧着了。
第二天,我把那个黄色的包还有银行卡收进我的双肩背。去往派出所有路上,雪碧的电话又打进来,我没接,它却响个不停。
有话快说。它响到第N次的时候,我决定接起来,我要宣战。
雪碧问什么时候能把包给她送去。
我说,不送了。我有用。
她说你是不是生方一民的气了。
我说,我要报警。你们杀了我爸,我要报警。我的脚步越来越快。
没人杀你爸,雪碧急了。
他跟你们喝酒,怎么可能喝醉?喝酒我还不懂么?敲诈和被敲诈者能喝多么?你们把他灌醉,又制造车祸。昨晚我设身处地想这顿饭的气氛,就算我爸跟他们之间不是仇人,也绝喝不到一块儿,他们的身份地位太悬殊。
你爸自己灌的自己,没人喝,其他三个人谁也没喝。谁会跟他喝酒啊?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么?想知道他喝酒时说了什么么?你以为你了解你爸多少?
我站在林荫道上,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驶过来,雪碧跳下车。见我果真等在这里,她舒了口气。
我爸说了什么?我刚意识到她可能是缓兵之计。
雪碧说,你爸真是一个人喝的酒。
雪碧还原那天的情况是,三人将钱先后存入我爸的银行卡,然后走进一家饭店的包厢。由方一民主谈,让我爸见好就收,拿了钱闭嘴滚蛋,从此各不相干。方一民的确吓唬过他,说如果再纠缠就要他的命。但是,雪碧说,他没杀他,要杀早杀了,何必等到给了钱呢?
桌上摆了一瓶白酒,我爸倒了一杯,一饮而进。三人都厌恶地冷眼相看。我爸又倒了一杯,我爸说,七年来,他本来一直要还那三万块钱的,他偷偷去过华强公司,偷偷看过李小娜,当年他动用姑娘包里的钱,实是迫不得已,他的儿子需要上学,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将别人的财物占为己有,为此他彻夜难眠。他始终注意着李小娜的去向,直到她开了孕婴超市,结婚生子。但是,我爸一直没攒够三万,所以他一直没有出现在李小娜面前。今年的春节期间,他看到了一张报纸,当然七年前他也看了那个U盘,他才知道原来男主角是响当当的医界名流。我爸说,活到五十几,没吃过肥猪肉但总看过肥猪跑,李小娜和老医生的勾当,他猜个八九不离十。何况他不止一次地潜入过华强。他替那姑娘惋惜之余,邪念也跃入心中。我爸说,他老了,开不动车了,想办套手续当老板。我爸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他说,他想过放弃,可是每次给车主交份子钱都让他重燃信念。他太想要那种喝着小酒抽着小烟数着钞票的日子了。我爸为自己的堕落和卑鄙喝光了一瓶二锅头。雪碧说,我爸最后流下了眼泪。雪碧尝试着要回那笔钱,说我爸可以迷途知返。但是,我爸摇摇头,狡黠地笑了,不可能了,今天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时刻。
是了,这是我爸。他为那三万块钱不安过自责过,可也正是这三万块让他走上不归路。那一次他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当一个让他咸鱼翻身的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他才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但是,这只能说明我爸不是被恶意灌酒,说明不了我爸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他不该出现的地方。
上车,雪碧拉开面包车的车门。见我犹豫,她说,就你跟我,我能把你怎么样?我都不怕你,你还怕我?
雪碧的车技很一般,也可能因为紧张,几次差点追尾。我问去哪儿,雪碧说,告诉你你爸为什么会从南向北走。
面包车沿着解放路直行,穿过市中心,很快就到了我爸的出事地,又往前走了几百米,雪碧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向道左,然后进入一个开放的老旧小区,停在一栋四层楼的一单元。雪碧让我下车,我不动。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不但不下车,还要求马上离开此地。雪碧说,看见开窗子的那户人家了么?你爸告诉我们那是他的家。
这不是我们家。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们家,但是,你爸是这么告诉我跟钱院长、方一民的。本来说好第二天他把我的包还给方一民,可第二天他没出现,打电话又关机,我们不知道他出了车祸,就来这儿找。才知道这是他租的房子。可是里里外外翻了几十遍也没见我的包和U盘的影儿,说到底,你爸心里没把这当家。
我跟雪碧上了二楼,敲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露出头。雪碧问,奶奶,房子没再租出去么?老太太摇头。雪碧拉了我一把,说,这是许国升的儿子,他来看看他爸爸还有没有东西落在这儿。老太太闪开门,指着墙角的两个塑料口袋,都在那儿呢,破东乱西的,没人稀罕。我一眼就认出了口袋里装着的两件棉袄,没错,是我爸的,有一件还是我穿剩给他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一个地方。
我爸租了多久?拎着两只口袋重新坐回车里,我问雪碧。
半年。这半年里,他每天都要生活在这里几个小时,为了跟这个地方融为一体。他料到方一民会了解他的家庭住址,并且跟踪他。谁也不会把钱给一个只有电话号码的人。
我的脸一阵潮热。周详和冷静往往意味着狠毒。许国升,你活过来,回答我,哪儿来的这份从容啊?
我问雪碧,为什么早没告诉我?
雪碧本来已经挂了挡,却突然收手,她说,可怜你这个混蛋。你有那么严重的洁癖。早知道你爸这么神,早崩溃了吧你。
这么多天,第一次有股暖流涌过心底。我扭头看雪碧,擦去恐惧和急躁,这还是那张车流中横穿马路朝我而来的清澈的脸。此刻,这张脸上泉涌似的淌下两行泪。
雪碧说,求求你,包还我吧。雪碧从没说过“求”字,我有点不自在。我没说还也没说不还,我说,在家呢。但是雪碧盯着我怀里的双肩背包说,我知道它在这里面。我下意识地搂了搂背包。
雪碧的语速越来越快,如果钱院长去撤这个药,就有可能事情败露,涉及的人太多了。求你放过我们吧,我儿子才八个月,我出了事儿,他怎么办?老天爷都饶了我,为什么你跟你爸揪着我不放?我有一个那么好的家,婆婆对我好,老公对我好,还有一个那么红火的买卖,当年从西山出来上学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能有今天啊。许雷,你抬抬手,我的好日子就能继续。三十万对方一民和钱治平来说只能感觉到疼,但那是我的全部,我把全部拿出来,就是要换一个太平日子啊。方一民怎么会杀人?他谁都不会杀,无论你还是你爸,他跟我一样珍惜现在。
开车吧,我说。
我想起了婴儿车里那个拚命蹬腿的小男孩。我爸跟我说过,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妈脚受伤,不能看我,我爸就带着我出车跑长途。那会儿我就应该是雪碧儿子这么大。我爸把我放在副驾驶的一个篮子里,为我换尿布,冲奶粉,光着膀子吹着口哨,一路南下。这事我爸提过好几次,每次都用不同的时髦语言来形容,比如,快活,幸福,拉风。
雪碧一路泪奔,路过西山脚下时,她抬眼望了下山上那一片密密麻麻低矮破败的平房,说,你放过我,我就彻底走出来了。
我还在冥想一个老爷们儿带着几月大的婴儿跑高速,我爸说尿布湿了他就挂在车窗外,风一吹呼呼拉拉地响,给他的口哨伴奏。
又行驶了一段路,雪碧说,如果你想做一個没有污点的人,钱你可以还给我们,钱治平给你开的那些条件,你也都可以放弃。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多么希望跟我的父亲再回到从前。他还是原来的他,我也还
是原来的我。而雪碧,我从来不曾相识。
雪碧踩了刹车,我发现到了我们刚才见面的地方。她看着我泣不成声。我却把脸别向窗外。
远处教堂的钟当当作响。我打开车门,跳下去。
手里拎的是我爸的两包东西。我的双肩背包留在了车上。我想起了那一地的饮料瓶和钥匙扣,泪水顺着脸颊滚进心头……
转眼就开学了。
走的那天,雪碧跑到火车站送我。她提着我的双肩背包,里面不知塞了什么,鼓鼓的。我划开拉链,都是她超市里的儿童食品。
雪碧笑着说,抽烟不代表长大。
新学期开了很多新课,让我应接不暇,加上还要兼职挣钱还债,更主要的,我需要忘记,所以暑假真的就从记忆中一点点淡去了。一天,打开手机上网,看到社会新闻上有一条是关于我们城市的,说因为有人揭发,某某医院的副院长钱某平,因收受性贿赂被调查,同时提到的还有华强贸易。
我再次飞奔到火车站。
下了车,我没回家看我妈,直接去了雪碧的超市。
雪碧的儿子已经开始学步。母子俩正围着一个木马转圈,看见我,她幸福地笑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问雪碧,你没看到新闻么?
看了,雪碧拽着他儿子的双手,那是明天的事儿,今天我要教我儿子学走路。
我的眼睛蒙上一层泪水。一路上,我一直在后悔为什么要给派出所打那个电话。是我毁了雪碧。可是,我却对雪碧说,我没告过密。
雪碧又笑了,我信,不是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我讨厌欺骗。但是我欺骗了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