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里的日本文化彩蛋

2017-02-27 16:58胡蓉
出版人 2017年1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新海白居易

胡蓉

《你的名字》让新海诚长篇风景纪录片达到了新的层次——加入了故事!梗虽是极老的,但画面一如既往是极美的,青春逼人的淡淡恋情看得少男少女甚至一些老司机都热泪盈眶。有人说,新海诚的片子里透着挥之不去的日式物哀文化,不由得你不动心。

新海诚式“物哀”

物哀,看上去高大上的一个日本词汇,源于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他对紫式部《源氏物语》的批注加上和歌的研究,成就了自己的“物哀论”。常有人拿《源氏物语》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比较,那么“物哀”从字面上看就相当于林妹妹的一首葬花词,有着“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著处”的哀怨和忧愁,也有“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等景中透出的悲伤寂寥情绪,极尽复杂委婉,有东方人特有的含蓄。

不过,最初本居宣长提出物哀论时,还特地强调物哀并不一味是哀愁,知人性、重人情、可人心、解人意、富有风流雅趣,从自然人性出发,对万事万物的包容、理解与同情。“哀”可以包括高兴、有趣、愉快、可笑等很多情感。如此推论,林妹妹是物哀,薛宝钗吟出“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也可以是物哀。但如此的话,范围又未免过于宽泛,并不能精确地描绘出日本人所喜爱的那种“叹命运捉弄、人生无常”的悲伤和凄美。所以,日本物哀文化,归根到底还是像《源氏物语》、《红楼梦》那样以悲剧收尾,纵使其过程中有优雅生活、男女细腻心思,有空闲去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但都是一时的,如黄粱一梦。

说白了,物哀是移情能力比较强的一群人过着非典型日常琐碎生活而产生的,又让看客产生了移情心理。而新海诚的片子被认为有“物哀”文化,多半不在于片中主角移情能力强(毕竟他在人物刻画和故事叙述上是短板),而是他的影片从每一帧画面中营造出的氛围,足以让看电影的人产生物哀情绪。

如果把物哀文化映射在动漫中,可以用一个日本动漫里滥俗的画面来体现:樱花花瓣飞满整个屏幕,有个逐渐远去的人物背影。作为物哀代表性物体的樱花,正是新海诚《秒速5厘米》整个影片的内核:如果,樱花飘落的速度是秒速5厘米,那么两颗心多久才能相遇?这种文艺青年最爱的句式,背后物哀情绪是“初恋的青涩、我与你的距离”,全片在琐碎地铺垫男女主角的相聚和分开,像日记本那样描述每一次会面和日常生活中的惦念。激烈的戏剧冲突、剧情起承转折基本没有,或者处理得非常不起眼,可是看完之后会让观众产生“哦(はれ)……最后没有在一起”之类的遗憾叹息,或者“啊(ああ)……风景好美,可惜物是人非”的感慨,就已经是本居宣长所描述的物哀了(もののあわれ)。

新海诚的动画电影基本都呈现散文式——形散,整个故事讲到哪里看他心情;神未散,欲说还休的恋情,即男女恋情的哀感。虽然本居宣长强调过物哀不都是哀愁,可从总体上看,他批注的《源氏物语》和其作者紫式部都以悲剧收尾,男女恋情的哀感是整本《源氏物语》的主线,然后才是对自然、对世相的哀感。哀愁深植具有危机感的日本人内心深处,对樱花的喜爱正在于“瞬间绽放之后的凋零,美好短暂易逝”。

《你的名字》之前,新海诚其实一直在故事创作上不断努力,上天入地的《星之声》和《追逐繁星的孩子》带着一丝科幻和奇幻色彩,星辰也是他最爱用的物哀物体,满天繁星、宇宙星海,隐喻着生与死、人与人的时间和空间距离,唯有情感可以超越这个距离,将两人联系到一起。不过这个情感再强烈,最终还是不圆满、有残缺。对于世相的哀感,隐隐体现在《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中架空的日本,努力想探讨战争和人性,不过最后落点还是在他最擅长的人物情感,开局大而落点小。到《言叶之庭》时,新海诚似乎又回归原点,不想费脑细胞玩那么多玄幻内容,索性泡杯茶说:“看看,日本梅雨季这糟糕的天气。”

故事作为短板,一直是新海诚作品最为观众诟病的地方。不过对于粉丝来说,看星星看月亮、看黄昏看下雨、看天空看大海,主角在超现实的美景中谈着(或者根本没开始)的恋爱,让你想起中二的年少时光,让它们装饰你的梦,就够了。这就是新海诚,跟他谈什么复杂故事呢?

物哀和中国有渊源?

除了《源氏物语》,本居宣长的另一研究领域是日本和歌,《万叶集》是他的最爱,也是非常典型的日本物哀文化代表。很多研究者都从《万叶集》里找到了中国《诗经》的影子。仍然拿新海诚作品举例,《言叶之庭》引用过《万叶集》里的一首诗:

鸣神の 少しとよみて さし昙り 雨も降らんか 君を留めん

鸣神の 少しとよみて 降らずとも 我は止まらん 妹し留めば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 能留你在此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即使天无雨 我亦留此地

读起来有如读到了《诗经》里的句子,男主角对女主角的苦涩期待,就像《蒹葭》里看着在水之湄的伊人,心情复杂难言。

《诗经》传入日本时,正是日本最倾慕中国的盛唐时期,还有其他许多优秀文献典籍通过多种渠道大量涌入日本。除了《诗经》之外,当时日本人对唐文化的热爱不亚于如今的狂热哈日族,唐诗在日本贵族中的流行程度不亚于现在的流行歌曲,但规格更高端。他们以写汉字、作汉诗为风流高雅的象征,特别喜欢白居易、李白、杜甫、元稹等中国诗人,尤其追捧白居易。八零后的童年记忆中,《聪明的一休》就曾提到白居易诗词里的一句“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

据说日本人之所以喜欢白居易的诗词,是因为字词非常通俗易懂,不用注解能看明白,却不是大白话那般没营养,字字句句经过斟酌,可谓大巧若拙。要学写汉诗,从模拟白居易的诗词开始,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更是经常直接引用、间接隐喻、融汇延伸多首白居易诗词,《长恨歌》简直成为男主角光源氏爱情婚姻的必备之物。本居宣长潜心研究《源氏物语》和《万叶集》总结出物哀论,当然与中国文化渊源颇深。

如果把物哀翻译成中国人熟悉的字眼,多半应该由“有感而发”“触景生情”等词汇来注释。白居易的诗词其实正好符合本居宣长对物哀的描述,像《长恨歌》那样凄美、像《问刘十九》那样闲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特别有优雅淡然、名士风流的小情趣。

由此,笔者还联想到梦枕貘的《阴阳师》,作为2016年中国现象级手游《阴阳师》的同名之作,后者灵感或脱胎于此书。而本书除了奇幻,最大的特点就是要在每个短篇故事的前面,用极其物哀的笔调,描述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喝酒赏景,来一番对景色或者世相的感慨。《白比丘尼》一篇中,看雪喝酒的情景与白居易《问刘十九》中描述的意境相似:

两人正在对酌。

火盆旁有一托盘,托盘上已横摆着几瓶空酒瓶。只有一瓶还竖立着。

托盘上另有一素陶盘子,上面盛着鱼干。

兩人自斟自饮,在火盆上烤着鱼干当下酒菜。

而两人喝酒对话的内容,风格基本都是这种:

“人,生来就注定是孤独一人。”

“你是说,人生来就注定要寂寞度日?”

“大致如此。”

虽然有时会觉得寂寞,但并不是因为独自在这宅邸而觉得寂寞。

刻意讲究古典物哀意境,致使前半段有些读者读起来可能觉得无趣,直到后半段用曲折新奇的故事来平衡整个故事的风格。

由于纯粹以突出物哀为主要目的的作品着实不适合爱看热闹的人,所以哪怕中国文学作品也有物哀因子,哪怕中国人制作手游借鉴了日本物哀风非常明显的作品,也还是大大地纠正了这种过于抒情和缓慢的基调。毕竟,全世界也只出现了一个新海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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