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牧羊人隐喻”
——福柯生命政治学视角

2017-02-27 05:03殿
关键词:牧人城邦牧羊人

陈 殿 青

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牧羊人隐喻”
——福柯生命政治学视角

陈 殿 青

西方政治思想史上一直存在“牧羊人隐喻”,用来指称君主或政治领袖与臣民或公民之间的治理关系。经过基督教的发展,牧羊人隐喻延伸出一套严密的牧领制度,对西方政治产生了深远影响。法国哲学家福柯在其多部作品和多次演讲中对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牧羊人”隐喻进行了创造性地阐发,从而引出了他的生命政治学概念。

牧羊人隐喻 国家治理 牧领制度 生命政治

隐喻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学和修辞学意义,更是符合人类思维模式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亚里士多德曾反复强调,隐喻破掉俗套,把话说得生动,从而使读者更容易理解某种抽象道理。“日常词语只传达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通过隐喻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新鲜的东西。”西方政治思想史上一直有隐喻阐释的传统,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对荷马史诗的解释。 其中,“牧羊人隐喻”传统更是源远流长,哲学家通过牧羊人隐喻指称君主或政治领袖与臣民或公民之间的治理关系。法国哲学家福柯在其多部作品和多次演讲中对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牧羊人隐喻”进行了创造性地阐发,从而引出了他的生命政治学概念。

一、古希腊文化中的牧羊人隐喻

“牧羊人隐喻”并不是典型的西方政治思想史概念,它是借助基督教传播从东方引入到西方世界的。但这并意味着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没有牧羊人隐喻。在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时代,牧羊人隐喻在思想家的作品中曾多次出现,主要体现在三类作品中,即荷马史诗、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柏拉图的作品。

在荷马史诗以及整个印欧和亚述文学中,“人民的牧者”是一个仪式性称号,国王是牧羊人,而臣民则是接受牧羊人牧领的羊群。“牧羊人”在《伊利亚特》中出现44次,在《奥德赛》中出现12次。这种用法在西方思想史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乃至到了公元八世纪左右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写的古英语文学作品《贝奥武夫》(Beowulf)中还在使用“国家牧人”指称国王,将政治比喻成牧羊活动。毕达哥拉斯学派从词源学上使用牧羊人隐喻,认为nomos(法律)来自nonmeus(牧羊人);牧羊人是制定法律的人,他分配食物,引导羊群,指出正确的方向,为羊群制定法律。他们还认为执政者的牧羊活动是出于爱护被治理的人,法律是执政者为了那些被治理的人的利益而制定的。牧羊人是城邦的主人,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牧羊人隐喻还集中出现在柏拉图的作品中,包括《克里底亚斯》《理想国》《政治家篇》和《法律篇》等。在这些作品中,曾有多个“对话者”将理想的执政者看作是牧羊人,但柏拉图通过论证最终否定了政治中牧羊人模式的合理性。

作为古希腊哲学思想的主要代表人物,柏拉图对牧羊人隐喻的解读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对话录中,柏拉图将人类社会分为诸神领导的“幸福时代”和诸神隐退之后的“艰难时期”。在幸福时代,诸神是人类的牧羊人,对人类行使权力,为人类提供食物、制定基本准则,看护人的幸福和美好生活。后来诸神隐退,人类进入艰难时期。人类生活在城邦之中,由被视为牧羊人的执政者治理。但是,这里的“牧羊人—执政者”并不是毕达哥拉斯主义意义上制定法律的人,也不是城邦的建立者,而只是从属的执政者。牧羊人被视作城邦真正的主人与城邦居民之间的中介,扮演护卫者的角色。一方面他与入侵者对抗,保护羊群;另一方面,他又不同于城邦的主人“哲学王”。可见,在柏拉图那里,牧羊人不是用来表征城邦权力主体,而只具有辅助的行政功能。

众所周知,柏拉图的作品都是对话录,很多立论都是通过对立双方在辩论中提出来的。“牧羊人”主题亦是如此,对话双方对牧羊人的政治模式持完全不同的观点。纵观柏拉图的全部作品,柏拉图本人的最终目的是要从牧羊人模式中摆脱出来。在《政治家篇》中,他旗帜鲜明地否定了将执政者比喻成牧羊人的观点,否定以“牧羊人—羊群”的关系分析政治权力的运作模式。柏拉图是如何一步一步将古希腊中的牧羊人隐喻排斥出去的呢?

柏拉图首先提到的是“牧人”,把政治家比作牧人,执政者是看护畜群的人。畜群不仅仅指羊群,还包括其他动物。而动物有野兽和家畜、水生和陆生之分。在陆地上生活的动物又包括走路的和会飞的、长角的和不长角的、奇蹄的和偶蹄的,等等。牧人到底是谁的牧人?放牧的是什么样的动物?这样我们就会陷入动物的形态学,只能不断地讨论动物分类的各种可能,而无法在政治隐喻上前进一步。接着,柏拉图继续分析,牧羊人要照顾羊群的各种生活,保障食物,照顾好小羊羔,治疗得病或受伤的牲畜,引导他们走正确的路,组织它们交配、优生优育,等等。一个牧人要完成多项不同的工作,承担多项责任。如果把这种模式应用到城邦治理,牧羊人即城邦的执政者就要为城邦居民准备食物,照顾他们,治疗他们的疾病,安排他们有效地交配和生育。显然,现实中并非如此,这些工作实际上由不同职业的人各司其职。这样,牧羊人比喻的问题就来了,如果这些从不同方面为人群提供服务的人都是牧人,那在牧人主题中就出现了柏拉图说的“国王的竞争者”*②③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01,110,121页,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城邦中就会出现多个不同的统治者。从这个角度讲,牧羊人的政治寓意也是不成立的。在批驳的第三个阶段,柏拉图在《政治家篇》中引入了神话。在古希腊神话中,世界围绕自身运转,首先是按照正确的方向即幸福的方向运转。这个时代人类处于最幸福的时期,诸神作为牧人而存在。有一位神专门负责滋养保护人类,当正确的方向行驶到终点的时候,世界就转入困难时期,神对人的监护就停止了,只是以间接形式帮助人类,例如给人提供火种,教人技艺。在这个诸神做牧人的幸福时代,人只要听候神的安排、享受神的滋养就行了。“当神做人的牧者的时候,没有政治组织,也没有娶妻生子这些事。”②只有诸神隐退之后的困难时期,政治才真正开始,人需要自己管理自己,人类社会就需要政治和政治家了。

柏拉图说得很清楚,政治家不是牧羊人,不应该像神那样居于人类之上。牧羊人模式无法寓意政治家,那如何描绘政治家的角色呢?《政治家篇》中用纺织模式代替牧羊人模式。运用纺织模式,可以对城邦中不同的政治行为模式进行协调的分析,为城邦内部运行指挥者的各种操作提供一个分析图。政治的本质就是联系(lier),如纺织工人把经线和纬线联系起来。政治把通过教育形成的好的社会因素联系起来;把不同的人、不同的意见连接起来。政治把大家联系起来的 “梭子”就是人们都认可的“共同意见”。政治家不是像牧羊人那样什么都管,但也需要一系列辅助工作,比如羊毛必须先剪好,必须纺成毛线。对于政治家来说,征战、审判、协商、说服大众等都是政治需要的辅助工作,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政治家的技术就像纺织工人的技术,把“国家的全体人民的集体,奴隶和自由人都装入这个神奇的织物之中”,“把所有人团结成一个整体,整体的基础是和谐和有益”,③最终形成一个保证大家幸福的国家。

可见,柏拉图的最终目的是要颠覆牧羊人政治隐喻主题。当然,柏拉图并非要否认和消灭牧羊人主题,他恰恰指出政治思想史上的确存在牧羊人隐喻,在现实中也的确有类似牧羊人的工作。但是,这类主题相比政治范畴是从属性的。例如医生、农民、教师,他们要完成相应的工作,但与政治家的工作并不相干,不符合作为执政者的牧羊人比喻。“发布命令这样高贵的艺术不应该从牧人的行为出发来定义,对于牧人的要求就国王来说过于琐碎。”*②③ [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第127,108,110页,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二、古希伯来文化中的牧羊人隐喻

古希腊的政治思想史上虽然多次出现牧羊人隐喻,但只有不占主流的毕达哥拉斯主义从正面赋予牧羊人政治功能,而占主流的柏拉图哲学最终将牧羊人模式排除在政治之外。因此,牧羊人的政治隐喻在古希腊时代不是主流意见。但是,在中东地区的古希伯来文明中,牧羊人模式则是普遍存在并被广为接受的。

在古代,整个地中海东部,如埃及、亚述、美索不达米亚等地区,上帝、国王和首领相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就是牧羊人,而老百姓则被视为羊群。国王会被正式地指定为人们的牧羊人,例如在埃及,法老在登基大典的时候,要接受牧羊人的徽章;在巴比伦,牧羊人就是国王称号的一部分。同样,神也是人的牧人,在一首埃及圣歌里唱道:“Re(古埃及里面的太阳神)!看护这熟睡的人们,你寻找那些对你的羊群有益的东西……”神是最高级的牧羊人,他把羊群交给国王,国王则日日夜夜看管好神交给他的羊群。一首亚述颂歌对国王唱道:“您是神的牧领的合作者,您照顾这个国家并养育它,啊!带来丰饶的牧羊人。”②在犹太人那里,牧领主题得到进一步加强。与埃及等地区不同,牧羊人与羊群的关系在犹太人那里主要是一种宗教关系,除了王朝奠基者大卫王之外,国王不再被指定为牧羊人。牧羊人隐喻专指神与人之间的关系,主要体现在神对人的权力关系之中。

古希伯来与古希腊在牧羊人隐喻上的差别,直接反应在对政治治理诠释的不同上。在古希腊,神建立了城邦,帮助人们修建城墙并保证城墙坚固,提出箴言并解答问题。因此,希腊的神是领土的神,是城墙内的神,有其专属的位置。但是,埃及、犹太人的神——牧羊人的权力并不作用在领土上,而是作用于不断移动迁徙的“羊群”上。这种牧领的权力有如下特点:第一,它是作用于运动中复杂人群的权力。犹太人的神是不断变化地方的神,神的子民迁移位置的过程中,神带领人民,为他们指明方向。正如《出埃及记》中所说:“你(神)忠诚地带领着这群你救赎的人民,你使用你的力量带领他们走向圣洁的草场。”第二,牧领的权力是一种善的权力。在古希腊、罗马思想中,权力也有行善的责任,但那仅仅是权力众多特性中的一个方面而已,权力更代表着至高无上、财富、战胜敌人、获取土地和奴隶等。但是,牧领权力的整体特征就是善,其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行善,拯救“羊群”。它是一种关切的权力,要照看羊群,寻找迷途的羊,照顾受伤的羊。摩西为什么能成为牧羊人?有一个犹太祭司评论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何放牧他的羊群。来到草地,他首先把最年轻的母羊放到草地吃最嫩的草,然后再放出一些稍大的母羊,最后才放出能吃得下最硬最老的草的强壮的羊,这样可以保证所有的羊都能吃到足够的草。摩西知道如何公平、正确地分配食物、照看羊群,所以耶和华对他说:“你知道如何怜悯这些牧羊,你也会将怜悯我的人民,我将把我的人民交付给你。”③牧领权力不是咄咄逼人的力量和权威性的表现,牧羊人的权力在一种保护的责任中体现出来。首先表现为他的诚意、付出和无尽的勤勉,牧羊人是那个正在看护的人。第三,牧领权力是一种个人化的权力。牧羊人要照看整个羊群,但也要看护好每一只羊。根据希伯来的文化,牧羊人对羊群有强烈的责任感,为了羊群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牺牲自己,如耶稣;但另一方面,他还要照顾好每一只羊,有时会放下整个羊群去救护迷途的一只羊,这样就可能会为了一只羊而牺牲整个羊群。摩西就曾经为了一只迷途的母羊而抛弃了整个羊群。这就是著名的牧羊人悖论:为了全体羊群牺牲自己,为了一只羊而牺牲全体羊群。

牧领权力主要是东方希伯来文化的政治论说范式,古希腊政治思想中并不需要牧羊人模式来述说和加强政治权力。但是,公元3世纪之后,基于牧羊人模式的牧领权力和牧领制度成为西方政治的主要权力运行机制,并深刻地影响了现代西方国家。这个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基于牧羊人隐喻的牧领权力是如何进入西方并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和主要权力运作机制的?福柯认为,它是通过基督教中介引入西方的,基督教教会将牧领权力机制植入罗马帝国内部,并将其固定化为制度。

三、基督教中的牧羊人隐喻

从公元1世纪中叶开始,基督教社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教义、组织制度和宗教仪式,到公元2世纪中叶形成了成熟的基督教教会。基督教随着罗马帝国的扩张而逐渐进入西方社会。从3世纪开始,基督教开始在西方世界构思、建构和发展牧领制度,使牧羊人隐喻主题得到空前丰富、转变和复杂化。牧领权力技术的形成是伴随着教会的形成而发展完善的。

教会作为宗教机构,要治理人们的日常生活,目的是把人们带入另外一个永生世界。治理的对象不仅仅局限在一个宗教团体,也不局限于一个城邦或国家,而是全体人类。教会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宗教治理实现全体人类的幸福。宗教将教条制度化形成教会,从而形成一个特殊的权力机制——牧领权力。这个权力机制从3世纪到18世纪,不断发展和精细化。在这一过程中,为了明确谁真正有权治理人的日常生活,西方社会围绕牧领权力结构发生了很多争论、斗争。十字军东征、宗教改革以及各种与牧领权力有关的理论界争论都是围绕这些问题展开的。

牧领的观念源自希伯来文化,但基督教会的牧领权力与希伯来牧领思想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在希伯来的宗教中,只有上帝才是牧人,牧人与羊群的关系仅仅是上帝与人多种复杂关系中的一种,希伯来社会也没有形成真正的“牧领制度”。但是,在基督教会中,牧羊人主题是上帝与人的本质关系,涵盖一切其他关系,形成了一系列系统的制度化关系,包括上帝与臣民的法律、规则、治理技艺和程序等。基督教的牧人不仅仅包括上帝,基督是牧人,使徒、神职人员也是,他们是被上帝指派“保护整个羊群,照顾每一只羊”的人。因此,教会的整个组织,从基督到修道院长、主教和牧师都以牧领为职责,他们的权力都是作为“牧人—羊群”关系而组织起来并得以合法化的。

与古希腊的执政官制度、希伯来的牧羊人模式相比,基督教的牧领制度有显著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它与拯救、律法和真理的关系上。在基督教牧领制度那里,“牧羊人”引导个人和团体走向拯救道路,对他们进行监视督查,向他们发布命令。同时,还要通过宣教让他们相信、接受真理,从而真正服从律法。具体表现在:第一,牧领制度的拯救特征。不论是在古希腊、希伯来,还是在基督教的牧领主题中,牧羊人和羊群之间都有拯救关系。但是,在古希腊和希伯来,牧羊人和羊群的拯救关系是整体性的,也就是说执政官或首领负责保护全体居民。如果居民遇到了灾难,可能是因为执政官或首领是坏的牧羊人,也可能是因为上帝要惩罚居民的不义。在基督教的牧领制度中,牧人与羊群之间的责任关系则要复杂精细得多,他们之间不是整体式的关系,而是既整合又分配式的关系。这个拯救与犹太人的牧羊人带领羊群到达福地的整体拯救不同,它有复杂精细的干预程序和模式。中世纪以来,曾有《圣本笃的规范》《牧人之书》《牧领规范》《修士制度》等大量著作对基督教的拯救关系做了非常细致的规定。第二,牧领制度的律法特征。古希腊公民遵从的是法律和说服,既要服从城邦的法律和执政官依据法律发布的命令,还要听从演讲者在议会或广场上的演讲。牧领制度的组织则不同,它是一种纯粹的服从机制,公民必须服从统一的行为典范。这个典范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法律规则,而是上帝的意志。上帝才是律法的制定者,牧羊人只是遵照律法行事的人。牧羊人可以帮助人们了解律法,了解上帝施于人们身上的意志。牧羊人不应该被看作法官,而应该被看作医生,他要拯救每一个个体的灵魂,使其遵从上帝的意志而不触犯律法。牧羊人个别化地照顾每一只羊,处理问题时对每个情况的具体特征的考虑远远超过制定律法的人。因此,基督教中牧羊人隐喻的特别之处在于羊和引导它们的人之间的全面依赖关系。第三,牧领制度的真理特征。牧师要传授真理,教育信众。当然,这个教育不仅仅是宣教,还要通过自己日常生活方式进行身教。牧师的教育不是总体性和普遍性的,他针对不同的信众进行个别化的教育。在《牧人之书》中,作者圣格列高利就列举了36种教育方法,比如根据对象是已婚的或未婚的、富有的或贫穷的、有病的或健康的、乐观的或忧愁的,进行不同的教育。

处理与拯救、律法和真理的关系构成了基督教牧领制度与古希腊、希伯来文化不同的根本特征。牧领制度是一个由权力技术和方法构成的整体,伴随它诞生了一种全新的权力形式。它是一种在拯救、律法和真理之下建立起来的个体化模式。它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复杂的、严密的,延伸到整个教会、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制度网络,它创建了引导、指引、带领、控制人的技术。福柯认为,这个引导和控制人的技术是牧领制度最重要的贡献,16世纪开始出现的治理术就是发轫于此,治理术进入政治领域标志着现代国家的开端。

四、牧羊人隐喻对现代国家治理的影响

福柯分析阐述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的牧羊人隐喻,目的是为了引出他的“生命政治”,从而为解读现代西方国家治理提供理论范式。他将生命政治理解为“从18世纪起,人们以某种方式试图使那些由健康、卫生、出生率、寿命、人种等这些在人口中构成的活人总体之特有现象向治理实践所提出的各种问题合理化”*[法]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第286页,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生命政治是对人无微不至的治理,从而为社会安全和发展提供稳定的人口资源。现代西方国家治理机制就是对人进行治理的权力技术和机制,但这种指向“人”的治理并不是源自正统的古希腊、罗马的观念。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治理是对城邦的治理,而城邦中的人只是被间接地治理。在古希腊的作品中,经常出现船、舵手或引航员的隐喻,国王承担城邦的责任,他应当像领航员一样引导城邦避开礁石,安全航行。在这个隐喻中,治理的对象是城邦,人只有登上城邦这艘“舰船”才能被治理、被保护。源自古希伯来的牧领思想,经过基督教教会的制度化建设,发展出了一套以人为直接治理对象的牧羊人模式。

中世纪以来,基督教牧领制度在西方社会的无限制扩张,导致了教会对人们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无微不至的控制,引起了人们对牧领制度的极度不满。16世纪开始,出现了一系列针对牧领制度的强烈反抗,新教改革把反抗运动推向了高潮。与此同时,政治上和经济上的大动荡也与之呼应,进一步强化了反抗运动。基督教牧领制度遇到的这些内外反抗,除在宗教内部引起了巨大震动之外,也在社会上引起一系列变化。在这个大背景下,牧领神学开始向世俗政治对人的治理过渡,在牧领权力之外出现了对人的引导。这种引导体现在两个方面: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私人领域的引导即如何自我引导,如何引导自己的孩子,如何引导家庭。这种私人化的转变具有重要的哲学意义。哲学在古希腊时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看待世界、训练自己的方式、方法;但到了中世纪,哲学沦为神学的奴仆,成为一种纯理论的、抽象的方法。在这次反牧领引导的运动中,人们借助精神修炼,自我引导、自我拯救,重回古代哲学传统。公共领域出现的引导表现在政治上,国王或领导人开始承担了新的任务,即引导灵魂、治理人们日常生活,基督教牧领制度的很多功能都由政府承担起来。政府治理不同于牧领制度的治理,它基于什么理由来治理人民呢?福柯称之为“治理理性”。

“治理理性”首先来自于以托马斯·阿奎那为代表的宗教经院哲学。托马斯这样定义国王:“治理一个城邦或者一个省份的人民的那个人,为的是公共利益。”*[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第204页。即行使治理权的人。托马斯用类比的方式解释了君主治理的外在模式。第一个类比是将国王与上帝类比。国王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行使管理权就是将上帝的治理搬到了人间。上帝创造了大自然并且从未停止对它的治理,所有的事物都被囊括到上帝的治理之下,这是国王治理的普世性依据。国王治理的好坏取决于在多大程度上模仿上帝治理自然的样子,他建立国家或城邦,然后像上帝治理自然那样治理他的国家、城邦和省份。第二个类比是与自然中的有机生命类比。世界上任何生物死掉之后都会解体、腐烂,如果生物身上没有某种引导的力量将身上的各个部件维持在一起,胃肠就会走偏,两条腿就会走向不同的方向,身体就会腐败。国家也是这样,如果国家内每一个人都只顾自己的利益,集体的利益就会受到损害,国家就会解体。国王就像维持生物躯体的那个生命力量,引导每个个体走向共同利益。第三个类比是与牧师类比。在托马斯看来,人最终想要的是永远的幸福,是基于上帝的快乐。国王的职责就是为民谋福,引导民众获得上天的真福。这样,国王的职责与治理教徒的牧师没有什么区别,国王应该通过在人世间做出的世俗决策,使臣民获得永久救赎。“上帝—自然—牧师—国王”是一个具有连续性、相似性的整体,国王就以这种连续性—相似性为名获得授权对人们进行治理,牧领中的“引导”就顺利地进入了公共秩序或政治秩序。

根据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托马斯的理论属于基于相似性的古典知识,其根本特征是类比。托马斯通过建立上帝—自然—牧师与国王之间的类比关系,使国王的治理合法化、神圣化。但是,到了16、17世纪,新的知识型诞生,打破了这种类比关系。以哥白尼和开普勒为代表的天文学、以伽利略为代表的物理学、以约翰·雷为代表的自然历史学、以波尔·罗亚尔为代表的语法学等一系列新的科学思想构成了这个时期人们认知的新知识型。人们认识到,上帝支配这个世界其实靠的是可以理解和掌握的普遍规律或规则,这些规律或者可以用数学和度量分析;或者可以用自然历史的分类学分析;或者可以通过普通语言学进行逻辑分析。这就意味着上帝并不是像牧师那样治理世界。新的治理模式下,大自然是一个可以被理解、被掌握的世界,它将会以数学或者分类学等可理解的形式展开,而不再以相似和类比为形式。从此,君主行使权力时不再从上帝、自然和牧师那里寻找借鉴模式,而是遵循自然原则(natural principle)和国家理性(state ration)进行治理。在新的治理模式下,人们要求君主行使的职责要比行使君主权力更多。统治者除了在传统意义上依靠法律或行政制度进行统治之外,还接管了牧领制度中对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精神上的指导和治理,这种新的治理被称为“公共管理”。

公共管理是一种与司法、军事和财政功能并列的国家治理手段,它承担着教育公民走向良善的道德责任,还承担着人们在财富、工作和消费上的行为方式引导和贫困救济。公共管理的核心是对人的教育和管理,其根本元素是人。“把人作为真正的主体,美德和罪恶都引在这个主体身上,目的是让人从孩提时代开始就一步步引向自身的完美,目的是在把人引到一定的完美程度之后,让他和他的行为,都被约束在真正的政治和道德上,约束在他潜心于某个的东西上。”*[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第187页。公共管理通过一定的工具和技术,将人们真正融入国家的发展中来,成为增强国家力量的因素;同时也使国家能够刺激、引导和决定人的发展,创造国家效用。在福柯看来,从牧领制度过渡到对人的政治治理,标志着现在西方国家机制的诞生,也标志着立足于相似性的古典知识型转向现代知识型,政治治理从隐喻走向科学。

【责任编辑:肖时花;实习编辑:陶汝崇】

2016-12-05

D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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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3-0178-06

陈殿青,山东齐河人,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华南师范大学党校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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