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教授,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后现代社会究竟是怎样的社会
——评王晓升的《走出后现代社会困境:<象征交换与死亡>导读》①
□王宁教授,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鲍德里亚的著作已经陆续翻译成中文出版,其观点也开始在国内传播。但是,读者在阅读鲍德里亚的著作时,感到很难读懂。从一般的读者的角度看,他的著作语言晦涩,深奥难懂;一些读者甚至认为他的著作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乱语。他的《象征交换与死亡》就是一本让不少读者感觉如入云雾之中、不知所云的书。正因为如此,许多人就对鲍德里亚的这一著作抱着避之不及的态度。
这的确是一种遗憾。《象征交换与死亡》无疑是鲍德里亚最重要的一本著作。尽管它晦涩难懂,但充满了睿智、深刻和富于洞见的思想火花。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早地预见到信息技术革命、生命科学(遗传基因)革命等新兴技术革命对经济、文化和社会结构所造成的革命性影响,并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试图对这些影响进行理论分析。如果说,在他的理论提出的时候,人们对这些技术革命的后果的感触还不明显,那么,今天,几乎所有的人,包括中国居民,都已经感受到这些新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后果(如互联网、智能手机、微信支付方式、数字化影视产品、转基因产品等)。西方学者并不是随心所欲地提出“后现代社会”的概念。他们所说的后现代社会,一定是有所指的。这就是,当代西方社会发生了不同于前一个阶段的重大变化。可以说,鲍德里亚是西方后现代社会的重要理论家之一,是对后现代社会的来临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一位学者。
要对后现代社会进行理论描述,就必须使用不同于论述现代社会的理论语言,也就是说,必须使用新的、甚至是激进的语言。当主流社会还在为生产力的提高而绞尽脑汁的时候,鲍德里亚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就提出当代社会的主要问题是消费饱和。要解决消费社会的主要矛盾(生产能力过剩和需求饱和之间的矛盾),就必须改变整个生产和消费的体制。人们不能仅仅为了使用价值而消费(功能消费),而必须为符号价值而消费,而商品的符号价值是可以进行系统化操纵的。如果说,功能消费或使用价值的边际增长空间是有限的,那么,符号消费的边际增长空间就是无限的。于是,过剩的生产产能通过符号消费的途径而得到消化。符号价值就成为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外的一个新的价值。商品的符号价值的系统化生产和消费,是后现代社会区别于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鲍德里亚进一步发展了他的思想体系。由于商品的生产和消费脱离了使用价值的轨道,生产和消费就形成了新的逻辑:生产变成了为生产而生产,消费变成了为符号价值而消费。掩藏在这些现象背后的就是一种新的秩序: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历史就先后经历了“仿造”、“生产”和“仿真”的仿像,它们分别对应于价值的自然规律、商品规律和结构规律。当代社会是仿像的最高阶段,即“仿真”的阶段。它不同于前一个阶段(工业社会)。前一个阶段是通过一个磨具而进行重复性的大量生产(所有的产品是对模具的仿像)。与之相对,当代社会则是通过最基本的代码(如计算机中的“0”和“1”、遗传学中的DNA)的创造性组合,而创造出层出不穷的新产品。在这里,产品失去了模仿的对象。它们是人们操纵代码所带来的结果。因此,它是一种革命性的仿像:仿真。它是超真实(hyperreality)。仿真原则已经替代过去的现实原则而支配着一切。不论是政治经济学还是精神分析学,都已经过时,并变成了保守的力量,失去了革命性。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语言和新的理论工具来揭示历史的可逆性。既然在当代社会中,代码支配一切,因此,代码是如何生产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代码的专制如何被推翻。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与死亡》就是揭示逆转代码专制的革命性潜力的一部著作。它算得上是鲍德里亚的政治宣言。
由于是一种超前的理论阐述,同时,也由于鲍德里亚在表述中使用了许多隐喻(如“死亡”),这使得读者在阅读《象征交换与死亡》时有如陷入迷宫而不知身在何处。这就使得有关该书的导读性指南成为读者的必需。令人欣慰的是,这样的书终于面世。王晓升的《走出后现代社困境:<象征交换与死亡>导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有关《象征交换与死亡》的导读读物(随后简称为《导读》)。
中国的读者之所以感到《象征交换与死亡》不好读,其中的一个原因在于缺乏语境知识。例如,关于政治经济学、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语言学、文化人类学等,都是理解《象征交换与死亡》所必须具备的语境。只有在语境中,文本的意义才得以确认。导读的艰难之一,就在于补齐阅读文本所需要的语境。《导读》的一个突出的优势,就是尽可能充分交待《象征交换与死亡》的文本的语境,顺着这些语境来解读文本的含义,使得鲍德里亚的观点呈现出学理的脉络性,而不再显得突兀和晦涩。
任何文本都存在一定的多义性、歧义性和模棱两可之处。在这种情形下,解读文本的挑战在于,如何尽可能在整体上以符合作者原意的方式来解读文本。《导读》令人赞叹的地方在于,他能从整体的角度把握鲍德里亚的思想,并通过补齐鲍德里亚的理论论述中的跳跃性和间断性而留下的空白和断裂之处,使得鲍德里亚的思想呈现出连贯性和逻辑自洽性。这样的导读不但是一种对鲍德里亚的诠释,而且也是一种在忠于作者思想的基础上的再创造。通过这样的再创造,鲍德里亚的思想变得清晰和具有逻辑性,从而更具有可读性。这样的导读如同高手的翻译,遵循了优质翻译所必须遵循的“信、雅、达”的原则。
《导读》让本来晦涩难懂的著作,变得可以理解了。他不满足于逐字逐句的解读,而是先把鲍德里亚的字里行间的思想吃透了之后,再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述出来。因此,《导读》不拘泥于原著,在导读过程中融合了自己对鲍德里亚的思想的创造性理解和思考。因此,这样的导读使得鲍德里亚的思想变得丰满起来。这样的导读方式启发了我们:任何的思想创新,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在阅读和理解前人作品的基础上,加进了自己的创造性思考。这样的思考一旦构成逻辑自洽的体系化思想,就转变成自己的思想了。因此,细读前人的著作,并不只有“述而不作”一途,它可以铺就“接着说”的路径。但要“接着说”,必须先“照着说”。但任何“照着说”,其实都包含了自己的创新性解读的种子,因为任何文本都存在着语义模糊之处,为读者的创造性解读提供了必要的空间。
但是,尽管导读存在着创造性解读的空间,并不意味着导读者可以刻意曲解原作者的本意。在这一方面,文本的解读有着规范性原则:读者必须尽可能理解作者的本意,不可刻意曲解作者的原意。显然,《导读》处处体现出对原作者本意的忠实。作者在导读过程中透露出严谨、扎实、认真和细致的态度,显示出一个学者应有的学风和品格。在学术界,不乏好高骛远、华而不实、大而无物的作品。但这种通过一点一滴的扎扎实实地往前推进的累积性的学术贡献,其实并不多见。这样扎实的、累积性的学术贡献积累多了,更宏大的范式革命才有了“横空出世”的基础。没有这样的基础,“出大师”就是奢谈。当然,话说回来,忠实原著并不意味着否定创新性解读。凡是原作者语焉不详或含义模糊之处,就是解读者的创新性理解的地方。事实上,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是因为他们的创新性的宏大理论和思想推进了人类对社会世界的理解。但这样的宏大理论和思想并不必然意味着枝节或细节的天衣无缝。这正是需要后人来缝合的地方。而如何缝合,也有一个是否符合原作者的整体性思想的问题。从原作者的总体思想出发来焊接各个“断裂”之处,既体现了文本解读者对原作者的总体思想的把握,也体现了文本解读者基于原作者的总体思想而为原作者所做的“自圆其说”的实证性工作。这样的工作其实是相当不容易的。但从《导读》这里,我们看到了作者这种力透纸背的功夫。
《导读》的另外一个亮点,是本书的附录——《如何走出后现代社会的困境——评鲍德里亚的尝试》。基于对鲍德里亚的文本的解读,作者从总体上对鲍德里亚有关如何走出后现代社会的困境的尝试,进行了高屋建瓴的梳理和概括。它对于读者从宏观上把握鲍德里亚的总体思想,提供了一个脉络清晰的指南。这篇附录扼要地提炼出鲍德里亚的思想核心,为读者解读《象征交换与死亡》的文本段落提供了总体性的思想语境。这样的总体性解读并不局限于对文本本身的解读,而是把文本的解读同时代背景的分析结合起来,论述了鲍德里亚的文本产生和形成的现实根源。
总之,《导读》对于那些希望了解鲍德里亚的著作,同时又对其晦涩难懂而心存畏惧的读者来说,是一本不可缺少的语义指南和思想地图。当然,《导读》只是一种辅助性的工具,它不能替代原著的阅读。但借助其所提供的导读工具,读者将更深入透彻地把握鲍德里亚的思想。可以说,《导读》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它的确起到了中国的鲍德里亚研究中的一个里程碑性的作用。
① 王晓升:《走出后现代社会困境:<象征交换与死亡>导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责任编辑 吴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