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

2017-02-26 07:28:58徐盛桓廖巧云
外语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感受性喻体质地

徐盛桓 廖巧云

(河南大学,开封475001;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1 引言

隐喻的运用几乎是无师自通的。下文的例①摘自清代文人沈复《浮生六记》中“童时记趣”,例②是李白的诗。

①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1,私拟作群鹤舞空2,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目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沈复 《浮生六记》)

②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1;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李白 《古朗月行》)

这些文字是沈复、李白成年后写的,但也反映出他们儿时隐喻式的思维活动。为什么隐喻活动可以无师自通?因为隐喻本质上是思维活动和认知活动,外部操作表现为可以用某物表征另一物。随着认知能力、思维能力的提高,隐喻式思维也越来越熟练、精密和广泛。随着符号运用能力,包括口笔语运用能力的提高,这样的思维活动及其过程表现在言语文字上就成为修辞学所说的“隐喻”。如例①里的句1可以表达为现代汉语的“夏天蚊子嗡嗡的轰鸣声成了雷声”,例①里的句2可以表达为“眼前的蚊子是群鹤舞空”;例句②里的句1是“小时候不知道天边的月亮叫什么,就把它叫做‘白玉盘’”,等等。

隐喻式的思维是一种在感觉思维基础上沉淀人类文化基因的思维方式,它已经成为人类思维的一种本源性的和本然性的思维能力,是人类的一种建设性和创造性的思维。这种思维能力大体包含感性思维、逻辑思维和顿悟思维3种思维方式。正是这些思维方式的相互渗透结合、前后互补和有机的统一,才共同营造出以一物来“喻”另一物的奇妙的隐喻式思维。

2 隐喻的标志性特征:本体与喻体既相异又同一

“对隐喻特征的刻画应当成为隐喻理论的核心要素。”(D'Hanis 2002:35) 隐喻的标志性特征概括起来说就是本体与喻体既相异又同一。“相异”表现为二者所依托的事物不会是相同的,因而用以表征本体和喻体的概念和语言符号也不会相同。此外,二者所起的作用也不同:一为外延,一为内涵;“同一”表现为二者具有不同程度和/或不同性质的莱布尼茨意义的同一性(identity)。

从思维过程和思维方式看,隐喻式思维同其他思维方式不同之处在于:它始于从一物想到另一物,最终在思维上实现认为二物有一定的同一性,以至可以用这一物来表征那一物。把这一思维方式的过程凝练地用语言概念描写出来就是人们常见的隐喻表达式:“本体T(tenor)+喻词 +喻体 V(vehicle)”。

“同一性”蕴含所涉及的事物是同一而不是相同。既然本体同喻体有同一性,这就意味着二者肯定不可能是同一个事物,一定是相异的两个事物。俄国文论家雅可布森(Jacobson)曾经说明,隐喻是以本体与喻体之间有相似关系(simi-larity)为其特征的。(雅可布森 1989:68)所以,在“T像/如/若/疑是/胜似/成/……/是 V”中,T 和 V作为事物或表示这些事物的概念内容,它们必定是既相异又相似。相异一眼就看得出来,不相异就构不成“喻”,相似就是它们有不同程度的“同一性”。(徐盛桓 2014:351)具体来说就是二者在它们的现象特征(phenomenal character)和质地内容(qualitative content)上有某些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的地方,使二者能给人在意识感受性(qualia)方面对对象产生不同程度相像的感觉,因为意识感受性的特征是使主体在意识经验上产生对对象“那是像什么”(what it is like)的感觉。

“相似”本来是一个外延很宽泛的概念,但习惯上人们容易把两物局限在外形相似上。其实相似的情况多种多样,至少可以区分出形象相似和抽象相似、成分相似和现象相似、整体相似和部分相似。如“漭漭淮河杳[意为遥远]似年”(陈维崧《浣溪沙》)、“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 《道德经》)、“人情似故乡”(晏几道 《阮郎归》),等等。本文对此均称为“同一的”(identical)。这里所说的“同一性”来自近代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所提出的“不可分辨物的同一性原则”(the Principle of Identity of Indiscernibles),这就是莱布尼茨意义的“同一”。莱布尼茨这个原则的中心思想是:对于任意个体x和y,当x和y被看做是不可分辨的,就可以认定它们是同一的、等价的、可以替换的。(Leibniz 1969:309)把不可分辨物理解为同一的、等价的有一点问题,这可以从有趣的“忒休斯之船悖论”(陈波2014:113)看出一点端倪:修理忒休斯之船时,更换了一个零部件,但船还是忒休斯之船;更换两个零部件还是忒休斯之船;更换3个、4个,再多换1个,又再多换1个……每换一个零部件之后的船都同换之前的船是不可分辨的,可以看做是同一的、等价的。但如果全部换完原来的零部件,它就不应该是忒休斯之船了。莱布尼茨提出的“不可分辨物的同一性原则”体现一种思维上的错觉:若发生很微小的难于察觉的变化,那么变化前后的两物可以被看做是不可分辨的,有关的事物就可以认定为同一的、等价的和可以替换的。隐喻研究可以在一定程度运用这个原理。

“不可分辨物同一性原则”可以理解为:(1)∀x∀y[x=y→∀ø(ø(x)↔ø(y))];(2)∀x∀y[∀ø(ø(x)↔ø(y))→x=y]。 前一个逻辑式表示同一的二物是不可分辨的,逻辑式读做:对于任一个体x和任一个体y,如果x=y,那么x同任一属性ø结合为陈述,等价于y同该属性结合的陈述;后一个逻辑式表示具有不可分辨性的二物是同一的,逻辑式读做:对于任一个体x和任一个体y,如果x同任一属性ø结合为陈述,等价于y同该属性结合的陈述,那么x=y.这表示,同一物和不可分辨物是等价的、同一的和可以互换的。这一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用来说明隐喻的“T是V”的特性。

但是,如果对“不可分辨物同一性原则”不加限制,它的概括力——至少借用在隐喻研究上——可能是太强了。“太强了”这一点从“忒休斯之船”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出来。即从真实的前提出发,通过一些很微小因而难以察觉的改变……得出直观上不可接受或明显为假的结论。

上世纪80年代,波兰计算数学家伯拉克(Pawlak)提出的“粗糙集”(rough set)概念也许能对不可分辨关系做出细致实用的区分,从而对这一原则做出弱处理。他区分多种类似的不可分辨关系,即存在不同程度、性质的同一性,如容差关系、限制容差关系、非对称相似关系等。(Pawlak 1982:341-356,Pawlak 1991) 本文接受这种“粗糙集”的观念,即认为在隐喻中的本体与喻体所具有的同一性不是绝对纯粹的同一,而是可以按程度和性质作出区分。从程度上来说,隐喻表达式可以用不同的喻词来体现。如何选用喻词取决于主体,体现主体在思维上认为二物有同一性的程度,如“T 像/如/若/疑是/胜似/成/……/是/[零位喻词]V”,越是往右边,则本体(T)同喻体(V)的同一性越强,直至“同一”到似乎就是同一回事,这时的喻词就变成“叫做”、“成”、“是”等,最终甚至可以把本体也隐去,这时的喻体好像就是本体,所以也就不需要本体和喻词,整个隐喻表达式就只有喻体,这时的本体就成为“零位本体”。如“谁把软黄金缕,袅在最临风处?”(陈维崧《昭君怨》)这里的“黄金缕”就是喻指嫩黄的柳叶,这就是隐去本体。在隐喻运用主体心目中,“嫩黄的柳叶”是“黄金缕”,至少从填词音韵的美学角度上是这样。再看“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潘阆《酒泉子》),这里是说:声势浩大的潮水涌来(A),“怀疑是”淘空了沧海得来的(B)。其实这反映出主体对A与B之间的同一性程度在事实上、认识上、心理上、美学上等诸方面的考量,可以把不同的感受表述为“(潮)来像/如/若/疑/(则)胜似/成/……/是沧海尽成空”。从性质来说,我们准备区分为4种情况:相同的同一性、相似的同一性、相应(对应)的同一性和相关的同一性。例如,满月和圆的白玉盘外形是圆的,这是它们的一个同一性“圆性”(roundness),所有的圆形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说这是相同的同一性;“我住太湖口,四周匝烟鬟。四周萦青缭黛,中托白银盘”(陈维崧 《水调歌头》),湖水和白银盘看上去都是明亮反光的,这是它们的一个同一性“光亮性”(brightness),太湖口的湖水的光亮同白银盘的光亮是不完全一样的,比起圆形来说,二者只有相似性;“漭漭淮河杳[意为遥远]似年”是用岁月存在的遥远悠长来比喻淮河之水存在的时间久远,这是它们的一个同一性“久远性”(remoteness),岁月存在的遥远悠长同淮河水存在的时间久远,这样的同一性是互为对应(相应)的;“治大国若烹小鲜”把治国在某些方面要注意的比作煎小鱼时应该注意的地方,二者是相关的,有相关的同一性。这里,从满月的圆同白玉盘外形的圆的相同到湖水的反光与银盘反光的相似,再到时间同空间存在的久远的相应,再到治国同烹小鲜要注意之点的相关,二者之间的同一之处越来越抽象,越来越需要想象力,大体对应着同一性的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这4种情况。

下面,我们用所理解的“粗糙”的“不可分辨物同一性原则”分析两个例子。隐喻“太行山势如蝌蚪”(陈维崧《点绛唇》),按照同一的二物是不可分辨的原理,如果太行山势=蝌蚪,那么太行山势的形状同蝌蚪的形状是不可分辨的;又如隐喻“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 《咏柳》),如果二月春风=剪刀,那么二月春风修剪柳叶形状物的功能等于剪刀修剪柳叶形状物的功能。第一个例子以具象立喻,取其外形相似,以获得二者等价,在表达中可以起替代的效应;第二个例子以抽象立喻,在想象中二月春风对于柳叶的生长效果同如果用剪刀对柳叶进行修剪所得到的效果是相关的。

因此,本文认为,本体和喻体既相异又在不同程度上同一,这是隐喻的一个标志性特征。隐喻就是围绕这一特征展开的:相异是必要条件,同一是充分条件。

既然本体和喻体相异而又能用表示二者有一定同一性的喻词把二者联系起来,那么应该深入分析二者之间的关系。从逻辑上来说,隐喻表达式可以读出它的指称和意义;隐喻表达式里的本体和喻体分别也是表达式,有各自的指称和意义,表达式的指称和表达式的意义这二者是不同的。有一种逻辑理论认为,陈述性语句表达式的指称是表达式的外延(extension),而这指称就是陈述式的真值,表达式的意义称为它的内涵(intension);意义以某种方式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决定指称,但是不等于指称。(Klement 2002:8-10)先用一个算术等式来说明表达式外延和内涵的关系:<16÷2>=<2+3+3>。等号左右两端所指称的具体数量是一样的,所以用等号。这就是说,它们首先表现为是相当的,而且不只是一般的相当,它们的指称、外延是一样的,二者的真值是绝对相同的,这是算术等式的要求。但是,二者的具体意义不一样:左边是表示有一堆东西被分成两份因而导致这样的外延,右边的意义是要把3堆东西堆在一起才能导致这样的指称。但算术等式不考虑这个,这就具体表明指称不等于意义,这一点对认识隐喻表达式很有启发。

隐喻表达式有些像算术等式:相同的是喻词联系的两端事物直觉上是相当的,就像上述算术等式的两端是相当的一样,表现为可以用表示互为相当的词语,如“像、如、若、疑是、胜似、成、是”等来联系;不同的是在隐喻表达式中本体用其指称,喻体常常是用其意义,不是用其真值。如果说它们具有同一性,就是表现为它们的事物在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的某(些)方面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隐喻就是要通过喻体的意义来阐释本体,借用喻体特征、意义来说明其特征、意义,这就要靠喻体的意义来阐发,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 《望庐山瀑布》)、“曾在仆射[古代官名]营门,塞女如花”(陈维崧 《鹊踏花翻》)。“飞流直下的瀑布”同“九天上的银河”、“边塞少女”同“花”分别是两回事,但是作者认为它们分别有同一性,有某一(些)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二者有不同程度的相当,因此可以用后者的比较易于察觉、易于感受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来阐释前者。或者说,隐喻运用者认为,在这样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上它们又是相当的,表现出同一性。隐喻正是在其本体与喻体既相异又同一的特征下形成隐喻式的思维。

3 隐喻生成—理解“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

为研究生成—理解隐喻的理论模型,我们准备构建“隐喻生成—理解的‘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a Qualia Theoretical Model of Generation-Comprehension of Metaphor)。这个理论模型的核心概念是事物的意识感受性。意识感受性(qualia)曾译为“感受质”,是人作为意识主体在感受外界客体时所意识到的对象所具有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这样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客体自身可辨识的特质,但为主体的意识所体验,并在不同意识主体的经验中可以重复,因而具有某种普遍性。然而,这样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又必须同对象自身的性质区分开来,因为它不是事物自身的基本本性。这样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往往具有“像什么”(what it is like to be)的形态。 (徐盛桓陈香兰2010)事物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就是意识感受性的基本内容,从隐喻角度来看,就是本体事物的意识感受性同喻体事物的意识感受性具有同一性,并为主体所感受到,如看到月亮,主体在一定条件下可能会意识到它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具有像一面圆镜子那样光洁表面的特征和质地。事物的“同一”就是两(或以上)事物的意识感受性在其两个主要的因素: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在某一(些)方面的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然而,相同、相似、相应和相关之间不一定是泾渭分明的,它们中相邻的两个之间可能会有过度,会有重叠,体现一种“粗糙”的形态。

意识感受性最初是意识主体通过自己的感官感觉到的;当思维运动由感觉向感受发展,即意识主体在自己的意向性主导下和在一定的语境作用下,在记忆的基础上,对当下的印象进行联想和想象,反思为一种感受。这时很可能也是沿着感官感觉对象“像什么”的思维方式发展下去,就是从感觉发展为感受。如看到下雪的情景,有人意识到下雪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像撒出的盐,有人意识到像风扬的柳絮,并获得这样的感受。

从感觉到感受是隐喻从发生到建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隐喻运用主体的意识发展经历一个从事件(event)到用例事件(usage event)的过程,即将话语所涉及的事物事件反思为意识对这样的事物事件的感受。(徐盛桓2012:140-143)从事件到用例事件就是隐喻从本体演化出喻体的过程,因为隐喻的表达总是以本体的物质性为依托。“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的真正本质不在事物的本身,而在于我们……对它们之间所感觉到的那种关系。”(霍克斯 1997:7)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遇到的各种自然现象,如春花冬雪、山川丘陵、河流湖泊、日月盈仄、飞禽走兽等,它们除了具有一些经济利用价值外,不一定具有社会意义或能体现人的思想情怀。但人们会在特定的心理空间和特定的时空里对它们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产生某种同心理与时空相呼应的感受,把感知对象看成是有一定心理意义的整体,从而形成主体以自身身心感受的方式来量度事物的倾向。隐喻所表达的往往就是主体以自身身心感受的方式来量度事物的倾向。“寄声月姐,借我玉鉴此中看。”(张孝祥 《水调歌头》)把月亮美化为“玉鉴”,是同张孝祥此时观月的美好心境联系在一起的:他一边看着月亮,一边想要“翳凤更骖鸾”(用凤羽作华盖,鸾鸟驾车)随月仙游,他就是以这样的心境量度此时的月亮。

过去人们将思维认定为人脑对客观现实的概括和间接的反映,反映的是事物的本质和事物间规律性的联系。这种认识有一定的合理性,表明思维活动可能提供的一种结果。但是,既然思维是对事物的客观反映,反映的又是规律性的联系,那么“月亮”怎么会反映成“白玉盘”、“玉鉴”呢?这须要作进一步的补充分析。

上述思维的定义没有说到思维的过程。在思维活动中,包括隐喻活动中运用的思维,其过程是指思维主体通过感觉器官能动地、有针对性地获取各种有关的环境信息,由大脑组织对所获得的即时的环境信息和之前的某些运算结果进行一系列的运算,包括存储、提取、组合、排列、对比、传递、删除、转形等多种操作,并进行必要的判断、联想和想象等思维活动,最后针对环境做出决定。在这里,关键词是“能动地”、“有针对性地”、“做出决定”。既然是“能动地”、“有针对性地”进行思维,那么思维的结果、作出的决定就不一定反映事物的本质和反映事物间规律性的联系,这种特点在隐喻思维中表现得很明显。这样的思维活动在“隐喻生成—理解的‘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中也得到充分的运用。按照该模型的设定,隐喻的生成和理解涉及主体的3个核心意识活动过程。

(1)连通:将同隐喻表达有关的词语同词语所指称的客体事物在意识上连通(linking)起来。但是所谓“客体事物”,其实无论是即时看到的还是过去看到储存于记忆中的客体事物都是已经成为主体的意识内容,或者说,已经凝固为概念内容,这样的概念内容具有与其指代物相类似的经验特征。从生成过程来说,需要主体将拟作隐喻表达的本体的客体事物和将要用作喻体的客体事物同指称它们的词语连通起来,形成隐喻表达式。这里须要说明的是,从“连通”这个步骤来说,先发生或后发生都是“连通”,但喻体是主体在确定了本体之后才选择出来的,两者有关的词语同词语所指称的客体事物的连通是先后发生的。从理解过程来说,也需要主体将隐喻表达式的本体和喻体的词语同它们所指称的客体事物连通起来。换句话说,隐喻的运用要依托于事物,无论是生成还是理解,都需要在意识中再现有关的事物,连通这一步骤就是围绕隐喻这一基础性的内容发挥作用。

(2)提取:在主体的意向性主导下和当时语境的调节下提取(picking-up)客体事物——确切地说,是事物的概念中的意识感受性共同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准备进行耦合。事物的意识感受性为隐喻的运用提供可能性,而它们的提取是为主体的意向性和当时语境所用的。

(3)耦合(coupling):是从数学等学科借用过来的概念,原指两个(或以上)元素输入与输出之间紧密配合和相互影响,通过相互作用,从一端向另一端传输能量。换句话说,耦合就是指两个(或以上)的实体相互依赖的过程。在隐喻中是指在“T是V”表达式的引导下,将从本体和喻体中提取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耦合为一个能说明为什么“T是V”的连贯心理模拟过程(coherent simulation)。 也就是在“T 像/如/若/疑是/胜似/成/……/是/[零位喻词]V”的隐喻表达式的引导下,对上一步骤所提取到的各种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进行有机的整合,对错位的意识感受性所建构出来的经验事件进行心理模拟,最终建构出隐喻或获得对隐喻意义的理解。

这个理论模型的实质是把从事件发展为用例事件的思维过程具体化为通过意识感受性来进行处理。有些隐喻本身就提示如何提取意识感受性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如“银河斜坠光如雪”(陈维崧《菩萨蛮》)中的“光”就是:天上的银河和大地的雪有多种共同的“光如雪”。如从视觉、听觉可以感到它们的广阔、平静、安详、绚丽、璀璨等,这些都可以建立隐喻关系,如“银河如雪”就可以从上述各个方面作喻。但是,原来的表达式明确提示“光如雪”,那么,有关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就限制在同“光”有关的视觉感受上。有些表达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有关的信息也会起限制的作用,如“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辛弃疾 《水调歌头》)这首词写于扬州,作者曾在扬州附近抗金作战,所以写这首词饱含感情。词里有多个隐喻,现只拿“列舰耸层楼”作一分析。这里把耸立的高楼比作宋朝军列队的兵舰,有关的隐喻表达式可能是:宋军江上列队的兵舰看起来像/如/若/疑是/胜似/成/……/是耸立的高楼。从事件到用例事件发展的过程来看,是隐喻主体用视觉器官感觉到宋军江上列队的兵舰,在过去记忆的基础上对这样的感觉进行联想和想象,发展为感受,像看到耸立的高楼,将此发展成为用例事件,并将事件和用例事件共同组成一个隐喻表达式。用“隐喻‘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进行分析,是将“列舰”与“层楼”的词语同相应的客体连通起来,并在主体一定的意向性和当时语境的调节下,从“列舰”和“层楼”的客体事物中提取它们共同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作者对与“胡骑”相对的“汉家(宋朝)组练”(“组练”指军队)饱含感情,所以视汉家的“列舰”外形高耸、雄伟而壮观、威严而实用,可以同高耸的“层楼”耦合起来。但有些隐喻完全看不出任何提示,如“治大国若烹小鲜”、“人情似故乡”等,“治大国”在哪些方面如同“烹小鲜”?“人情”在哪些方面似“故乡”?历史上的注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也就是二者有可能共同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多方面的,这给该隐喻的理解提供丰富的空间,可以从多角度加以发挥。

4 “模型”运用的思维活动基础

“隐喻生成—理解的‘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有深刻而广泛的思维活动作为它的运作基础,大体包含感性思维、逻辑思维、顿悟思维这3种思维方式。

模型的运用始于感觉式的思维。感觉思维是直觉思维的一种,它从感觉经验开始。意识感受性的产生依赖于感觉,对隐喻表达式词语所连通的客体事物的认识就是从感觉开始的。这样的认识以日常直接观察的经验为依据,显得直观、感性、表面和有偏差,并且有很大的局限性和片面性。感觉经验是事物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时感性思维对事物个别属性的反映,它是最简单的认识形式。如对“酒”的感性认识就至少包括从眼、鼻、舌、身感官得到的感觉,如从触觉和视觉可以把它比喻为金波,可以把它比喻为(玉碗盛装)“琥珀光”(李白 《客中行》)、绿蚁、缥(原意为淡青色的绸子)等;通过味觉可以反映它久放的陈酿味、去渣的清酒味;通过嗅觉可以反映它的清香气味;通过视觉还可以看到喝过酒的人的情绪,把酒比喻为狂药、欢伯、扫愁帚、忘愁物等。人们就是通过对客观事物的各种感觉认识到事物的各种属性,但这仍然无法形成对酒全面、正确的理性认识。感觉虽然只是一种极简单的心理过程,但它在隐喻活动实践中具有重要的意义。有了感觉,我们才可以分辨外界各种事物的属性,分辨其颜色、声音、重量、味道、气味、温度、软硬、粗细等,才能认识客体事物的位置、运动、姿势,才能感觉主体自身的温饱、惊恐的心悸等。有了感觉,我们才能进行其它复杂的认识过程,它是各种复杂的心理过程,如知觉、记忆、思维的基础,失去感觉就不能分辨客体事物的属性和自身的状态。总之,感觉是人关于世界的一切知识的源泉,是隐喻式思维活动的源泉,也是意识感受性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的源泉。

运用该模型要进行一定的逻辑式思维活动,这不是为了使隐喻表达免除逻辑谬误,而是为更好地进行隐喻表达,因为隐喻的“T是V”本身就是有意地对常规的事物分类逻辑标准的乖谬。本体和喻体既相异又在不同程度上同一是隐喻的一个标志性特征。求“同一”也是一种分类,本体和喻体二者在不同程度上的同一表明二者受一定的分类规则支配,但这一分类不再是常规的事物分类逻辑标准。隐喻的分类是一种动力学的分类,它超越常规分类逻辑所规定的事物的层级分类,以一种新的动力学标准进行更为广泛的分类,如把银河表达为/疑是/像雪,这就已经把二者分为同一类。这同常规类层级结构的分类并不一样,它把银河和雪都作为发光体分为一类,这样的分类是要求一定逻辑操作的。逻辑操作可以这样进行:首先把二者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进行整合,抽出一个(些)公约数,并以此为二者的上位成分,以获得新的分类标准,如上例“发光体”就是二者的上位成分。一切的隐喻表达都有这一动力学重新分类的特征,这个过程其实是一个逻辑式的思维活动。顿悟式思维(insight)发生在隐喻活动最终将要生成,特别是为本体寻觅一个能耦合的喻体的过程中,把喻体确定下来的思维过程往往是顿悟式的思维。

顿悟是一种突然的感悟,是人们在百思仍未得其解时,突然看出问题中的各种关系,顿然对情境的全局或对达到目标的途径有了关键性的把握,从而在主体内部确定相应的目标和手段,这样的思维过程在隐喻建构中也有明显的表现。

但是,顿悟的发生并不是无序的、完全随机的。在隐喻的建构中,本体确定后,喻体往往是主体在自身的意向性和当时的语境运作调节下进行的。这涉及3个因素:主体的意向性、语境所要求的情绪、本体和拟作为喻体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耦合的可能性。这3个因素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形成一个完型,顿悟就发生在确定其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否可以同本体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耦合的喻体时。主体突然醒悟某一事物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可以同本体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耦合,并且切合主体的意向性和语境所要求的情绪,这时隐喻就建构出来了。

5 结束语

隐喻的无师自通其实是个体的认知能力、思维能力和符号运用能力的体现,是在社会交际中逐步习得隐喻习惯表达法的结果。然而,作为隐喻研究,我们不能满足于“无师自通”的泛泛说明,我们需要对有关的认知能力、思维能力作出梳理。为此,我们提出在隐喻活动中人们最常用到的3类思维方式,并且试图用一个“隐喻生成—理解的‘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对这些思维方式作出说明。

正像对任何问题的研究,探究其成因往往是关键,隐喻问题研究也一样。通常我们会把以一物喻一物作为隐喻的成因,这无疑是对的。“隐喻生成—理解的‘意识感受性’理论模型”进一步揭示了隐喻能以一物喻一物是因为有其深刻的思维过程作为基底,这个思维过程包含体现为隐喻的事件内容的感觉感受和对关于这些事件内容的推衍。在这个过程中,顿悟思维所获得的感受使这个推衍甚至可能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从隐喻表达式来看,能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推衍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描述的不完备性。从这个意义来说,隐喻表达是对事件描述的不完备性,描述的不完备性总是存在的,因此,隐喻就总是存在的。隐喻不可能存在于客观世界中,但会客观地存在于我们的描述世界里,这可称为隐喻的“悖理性”。因此,隐喻表达式是一种承载我们的感性思维、理性思维和顿悟思维的悖理性的描述,但在特定的意向性和语境中,人们对这样悖理性的描述不会感到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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