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洁 王 思
中国小说评点在越南的传播与接受
■朱 洁 王 思
越南汉文小说吸收中国小说评点形式,将其运用到作品创作中,形成越南汉文小说评点现象。越南现存评点内容十分丰富,既有对小说主旨的分析、评点功能的阐述、人物形象的点评,也有对故事结构的艺术解析,反映出中国古代小说评点在越南的传播与接受,并凸显出越南文化的价值取向及内涵。不仅如此,越南汉文小说评点还提出其对文学观念的思考,并涉及许多中国小说,为研究中越文化交流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越南汉文小说;小说评点;《桃花梦记》
越南汉文小说受中国评点风气的影响,在汉文作品中留下了为数不少的评点文字。虽然现存系统的越南汉文评点小说直到17世纪才出现,但已呈现出眉批、夹批及文后评点等多种形式,评点内容更广泛涉及小说主旨、评点功能、人物形象分析甚至小说叙事结构等各方面。越南汉文小说与中国文化密不可分,对越南评点作品的挖掘,有助于学者深入比较中越文学作品异同,具体呈现越南汉文小说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吸收和本土化创作,从而进一步明确中国小说评点在越南的传播与影响,为中越两国的文化交流提供更为丰富的资料。
谭帆在《古代小说评点简论》中对“评点”作出如下界定:“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与‘话’、‘品’等一起构成古代文学批评的形式体系。这种批评形式有其独特性,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批评文字与所评作品融为一体,故只有与作品连为一体的批评才称之为评点,其形式包括序跋、读法、眉批、旁批、夹批、总批和圈点。”[1](P20)评点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一种特殊批评形态,也为越南文人所接受,在越南汉文小说作品中亦有反映。本文对越南评点作品的研究主要沿用谭帆先生对评点的界定,将序跋、夹批、眉批、回前评语及文前文后总评统归于评点当中。
从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的《越南汉文小说集成》中收集的汉文作品来看,作品评点形式以短篇小说篇后评点为主。例如阮攸所著的短篇文言小说《传奇漫录》,每篇文后均有叹辞,对故事人物、主旨进行评论。再如收录神异故事的《圣宗遗草》,每则故事之后有署名“山南叔曰”的评论性文字,文字不长但评论较为精刻。黎裕所著《伦理教科书·人中物》共有五十篇动物寓言故事,每一篇结尾均有百字左右的评论文字。又如范廷煜短篇小说《云囊小史》,篇后亦有“云史氏曰”的评点文字,主要内容是评点故事人物、概括小说主旨。另外《马麟逸史录》《粤甸幽灵集全编》《见闻录》等短篇小说集也有评语,大多位于每篇篇末。
越南汉文小说评点以短篇篇后评点形式为主,且每则评论较为简短。这种篇后议论的模式可以追溯到中国史传叙事文学的史评体制。司马迁借鉴《左传》“君子曰”在每篇传记后加一段评语,称之为“太史公曰”,随即得到了后世史家的积极响应,并为文学提供了一种篇末议论的评点形式,如最具代表性的《聊斋志异》“异史氏曰”。而越南作品“山南叔曰”“僭评”“论曰”等篇后评点正体现了对中国史评的接受与吸收。
除此之外,越南作家对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夹批、回评等评点形式亦多有借鉴。如历史演义小说《皇越春秋》,此书深受中国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的影响,回目采用偶句,回前有“话说”等套语,回末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结语及诗赞,连正文也采用随文夹注的方式,效仿毛宗岗父子批评《三国演义》,对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进行评点。
传奇小说《桃花梦记》对中国章回体小说评点的学习更是难能可贵。《桃花梦记》共八卷,其中卷一为汉文作品,包括散文体的《会真记》《桃花梦》两部分以及韵文体的《演音古唐》(有目无文)。卷二至卷八则采用章回体形式分为二十回,有总评、回目、回前评语及正文双七六八体喃诗。卷二除署作者“仙峰莲亭”(即阮登选)外,又题“湘江枚吉甫批评”,评点者何人,研究界尚不明确。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湘江枚吉甫”是有意对阮登选《桃花梦记》进行专文评点。本书从卷二开始,采用的是章回体形式,将小说分为二十回。现虽仅存两回,但正文前有总评性文字,存留的两回文字回前也有评点。在这些评点中,评者不仅详细论述《桃花梦记》命名的原因、书中人物、小说结构,将《桃花梦记》与中国其他古典小说进行分析比较,还高度赞扬了该书的思想主旨。
就越南评点作品总体情况而言,形式以短篇篇后批评为主,偶有夹批、总评或回评。在这诸多短篇篇后评点的作品中,评论分散且难成体系,大多是评者有感而发。而阮登选所著《桃花梦记》评点文字却相对集中,不仅有总评提纲挈领地概括主旨,点评小说结构,还有回评具体论述章节内容,分析人物形象,可以说在越南评点中十分难得。毫无疑问,《桃花梦记》在越南汉文小说评点中有着其他作品难以取代的独特地位。
尽管越南汉文小说评点形式不如中国评点丰富多样,但其评点内涵丰富,已广泛涉及评点功能、小说人物、小说结构等多方面的内容,对中国小说评点模式的接受也尤为明显。下面将从评点功能、人物形象、小说结构三方面分析越南汉文小说评点对中国小说评点的借鉴与吸收。
中国古代小说一开始并不具有娱乐消遣功能,而是承担着补充历史、教化人心等方面的社会功用。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小说评点者通过评价小说作品,担负着引人向善,劝善惩恶的责任。越南汉文小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其作品大多具有宣扬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作用,与之相应的,小说评点也对小说的教化功能进行详细论述。
如《名臣名儒传记》中的《全黎节义录》序言中就这样说道:“君臣天地之大义,亘古今而不可易。是以士君子立身,而为世所重者,莫大于纲常……访取遗编,集成此录,会为《全黎节义录》以示观者,为忠臣义士之劝,其于世道庶少补云。”[2](册九,P358-359)创作者希望通过歌颂黎朝忠孝节义之臣,使读者受到道德上的感染,从而达到宣扬儒家伦理纲常的目的,小说的教化作用正在于此。历史演义小说《皇越春秋》同样塑造了很多明君贤臣,宣扬忠君爱国的人臣观。该书总叙说道:“有德则治,邦乃其昌。无德则乱,天促其亡。乱臣贼子,百世遭殃。忠君爱国,千载流芳。”[2](册六,P128)这种忠君爱国的忠义观及讨伐乱臣贼子的正统观显然是受中国历史演义小说观念的影响。
同样,《桃花梦记》评点一大显著特点也体现在教化功能上,湘江枚吉甫在总评中说道:“作书以风化为先,写佳人才子,要宜极写其雅淡幽闲之致,花晨月夕,诗画琴棋,才相值而情相投,有如晴雪梅花,霁月白菊,令人可爱而可慕。若稍涉一毫淫笔,半句荡辞,便于风化有妨。”[2](册五,P218)在评者看来,《桃花梦记》不涉淫邪,言辞雅正,描写的是才子佳人雅淡幽闲之情致,宣扬的是贞节光明之教化。它虽运用果报轮回之说虚构故事续写《金云翘传》,却是为了劝善惩恶,进而达到劝诫世人,有补世道的作用。
“《桃花梦》轮回之说,其理则详确而有因,其事则玄妙而近实,使读之者足以解颐,玩之者足以起思。善恶报应之机,尤足以寓劝惩之教,其于世道岂云小补哉?”[2](册五,P220)也正是《桃花梦记》以风化为先,不涉淫邪,才能获得评者的高度赞扬。评者极其推崇《桃花梦记》,甚至认为该书超过了庄子与屈原的作品。“《桃花梦》之说则不然,其闲情雅致,有似屈子之《思美人》,庄子之《逍遥游》,而取径之幽,寄情之远,则又过之。”[2](册五,P220)此论是否公允,尚待商榷。然而在评点中如此高度评价一部作品,这在越南汉文小说中倒是十分少见。
评者赞赏《桃花梦记》,认为此书“独有得乎三百篇之遗旨”[2](册五,P220),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桃花梦记》不同于一般屡涉风月淫谑的爱情小说,而是承担着教化风俗、标榜贞洁雅正的高尚作用。宣扬以风化为先的主旨,歌颂忠孝节义的伦理道德,这是评点所担负的教化功能,也是越南作品吸收中国儒家文化及中国古代小说评点的结果。
小说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的,优秀小说评点者将人物形象的塑造作为评点内容的重中之重,从人物性格到审美特征都有所涉及。与此同时,评论家还会从儒家忠孝节义方面对人物进行道德评价,这其实是与小说教化功能一脉相承的,小说人物被作者及评者赋予忠孝节义的美好品质,成为伦理道德的载体。在中国儒家思想的浸染下,越南汉文小说带有鲜明的儒家伦理道德印记,体现在评点中,则是评论者比较注重儒家忠孝节义道德标准下的人物褒贬。
如《伦理教科书·人中物》中的《明皇象》讲述唐明皇座驾御象在明皇西迁入蜀,百官尽皆臣服于乱臣安禄山时,这只御象却宁死不向安禄山跪拜,直到肃宗即位,明皇返驾,御象才对明皇跪拜如前。这则故事显然赋予动物人类的道德情感,所以评道:“明皇之象,惟知有明皇,而不知禄山,不肯轻于屈膝跪拜,其忠真可嘉矣。今之为人臣者,金冠玉带,鼎食钟鸣,惟知奔走于权门,自荐身为牛马,其有愧于象者,多矣!”[2](册十三,P118)在这里,评点者赞扬了御象不事二主、忠贞不屈的美好品质,批判那些奔走权门,享受着高官厚禄却毫无气节的人臣。
又如《南天珍异集·惜鸡埋母》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爱鸡如命,误以为母亲害死其鸡,竟丧尽天良想要活埋其母为鸡陪葬,最终却被雷劈死。评论者不无感慨地叹道:“重鸡不知重母,埋母不觉埋身。七字篆形,可当春秋斧笔;一声雷舌,可当劝孝千万言。”[2](册十,P251)越南人也认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个不孝子被雷劈死的结局反映出恶有恶报的警示意识,可见越南文人对侍亲之孝的推崇。
越南作品不仅是推崇忠孝之道,中国礼教所要求的为妇之道同样在评点中有所体现。如阮屿《传奇漫录》之《快州义妇传》篇末评语论道:“古之所谓从者,盖从义而不从欲。死合于义,何害其为从?从义所以从夫也。”[2](册四,P25)从妇女贞节的道德角度歌颂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在《桃花梦记》中亦有大段文字评价兰娘这位女性形象,歌颂兰娘的高洁品质,并且肯定作者创造人物形象之匠心独运。在第一回回前评点中,评者先是指出古今奇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个人操行,刻画名门闺秀之操行容易,描写娼家妓女之操行却比较困难。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娼家歌女的女主人公兰娘贞洁纯雅便显得更加难得。“最难者写兰娘容行,处处是歌儿身分;写兰娘言词,处处是歌儿声口;而一言一行,处处是纯雅贞闲,并无一句半辞涉娼家风味,所以为难。”[2](册五,P222)兰娘虽是娼家女子,却能够守礼自持。她品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毕生志愿只为遇到一位才子托付终身,可是当她遇到一见倾心的男子元生时,却始终能够发乎情,止乎礼。
我们可以看到,越南评点者主要是站在道德立场上对人物进行褒贬,以忠孝节义等观念来衡量人物,这显然是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价值评判。由于评点者道德立场的局限,难免忽略了小说人物的艺术审美特征,这是评点中的不足之处。
在中国古代小说评点中,金圣叹是明确使用“结构”一词的第一人,一些小说评论家虽未直接运用“结构”,却出现了起、结、发端、对应等相关术语。越南汉文小说评点对此加以吸收,并将这些术语运用在具体作品中,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遥遥相对及发端与完局。
第一,遥遥相对。毛宗岗在《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回评中说道:“前者汉帝失玉玺,今者玉玺归汉帝,相去十数卷,遥遥相对。”[2](P200)此处的“遥遥相对”便是从情节照应上来说的。作为深受《三国演义》等中国历史演义小说影响的《皇越春秋》,不仅在回目章节、人物塑造乃至主旨思想上效仿《三国演义》,整部小说的结构框架、前后照应的艺术手法也有着《三国演义》的影子,最突出的便是“遥遥相对”的照应之法。
照应之法在《皇越春秋》中有正对和反对之别。第二十五回夹批:“前者季犛闻千岁梧桐化鬼,逞南巡而幸崔嵬,此则简定闻千岁狐精,纵西幸而望方岳,前后遥遥相对。”[4](P136)类似的情节出现两次,两次出现在不同人身上,一是篡权的胡朝季犛,一是在黎氏兄弟辅佐下的陈朝陈简定,这是正对。而在第十回夹批中则指出了反衬之法。夹批曰:“胡聘黎而黎不至,张聘李而李自从,一则鄙伪主之贱,一则感故君之德,前后遥遥相对。”[4](P57)夹批指出,黎氏兄弟之所以不听从胡朝朝廷的派遣,乃是鄙视胡季犛父子篡权夺位。而明朝张辅作为帮助越南恢复陈朝政权的一方势力,聘任陈故官李自成,李则随召即至,这是李自成感念陈朝故君的恩德,这种“遥遥相对”则是反对。从这些评语中可看出评者批判乱臣贼子的正统观念。有关《皇越春秋》夹批中的“遥遥相对”还有多处例子,此处不作一一说明。
第二,发端与完局。《桃花梦记》作为《金云翘传》的续书,在情节设置、人物设定等方面颇受《金云翘传》影响。评点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总评中从结构的角度明确将《金云翘传》与《桃花梦记》两部作品联系了起来。
“读《金云翘》者,不可不读此书,盖《金云翘》说其因,此书详其报;《金云翘》发其端,此书完其局。”[2](册五,P216)《桃花梦记》采用了佛教因果轮回的方式来虚构故事,书中的一切人物皆是《金云翘传》人物的转世,并且每一位人物的结局好坏,福祸与否,都是由前世善恶注定的。正因为翠翘与金重分开十五年之久,转世之后,兰娘与元生才得以重聚十五载,以补偿前世分离之苦。同样,在《金云翘传》中恶仆宦鹰、宦犬对翠翘进行放火劫持之计,作恶多端,使翠翘饱受磨难。转世之后,在《桃花梦记》中则沦为看门鹰、犬,受苦受累,以补偿前世恶报。作者正是运用轮回思想,将《金云翘传》与《桃花梦记》联系起来,《金云翘》是发端,《桃花梦记》则是完局,有始有终,首尾呼应,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因果报应之说虽然有其消极迷信的一面,但也正是这种轮回观念使得小说在结构形式上回环对应,具有形式上的美感。而评点者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在总评中明确提出发端与完局这样的结构论。
总之,无论是前后遥遥相对,还是发端与完局的首尾呼应,都是评者从结构上分析作品的结果。尽管这些论述简要而难成体系,却能折射出越南学者对中国小说结构的评点和理解,并能结合该国文本进行创造性的运用。
越南汉文小说不仅在功能、人物、小说结构等方面沿袭中国小说评点,还在评点中表达评者的艺术见解,这些评点虽然零散却呈现出难能可贵的文学批评观,其中最有理论价值的便是评者对文学本质的理解。除此之外,越南汉文小说评点还涉及许多中国古代小说,为中国小说在越南的流传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
在越南汉文小说中,评点除了表达评点者个人情感,揭示作品主旨,批评人物、结构等艺术特色之外,还会有意无意地提出自己对艺术的一些见解,如对小说本质的认识、对文学创作起源的理解等。这部分评语尽管简略、不成系统,有些甚至只是零星呈现,但仍可以体现出越南汉文小说对文学观念的思考。
在《桃花梦记》中,评点者对小说观念有所涉及,这其中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一点便是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他打破了之前越南汉文神怪小说力证其神怪故事真实合理的观念,提出小说乃是作家有意虚构之作。
越南汉文作品中有大量的神怪传奇类小说,在这一类志怪故事序跋乃至评论中,大多坚持神怪故事的合理性,认为这些神灵鬼怪是真实存在的。如旧传黎圣宗所作、山南叔评点的神异故事《圣宗遗草》在序言中就力证神异故事为实有,为“子不语怪力乱神”作翻案文字。作者先是列举中国神怪故事,认为周履巨人迹而生,商吞玄鸟卵而生是神异之事,然而自己所录奇事却真实存在,并非妄言。“予所录《花园奇缘》《渔家志异》等传,言必有稽,非如《齐谐》者类。株守者以为无事之理,或以为无理之事者,是坐井辈耳,焉足与语天地之大哉!”[2](册五,P9)神灵可以庇佑人,神怪之事真实存在,类似的观念在越南汉文神怪故事中多有反映,这固然与中国魏晋志怪观念的影响以及越南民族宗教信仰等分不开,但就小说本质而言,其观念自然有一定的局限性。
到了19世纪的《桃花梦记》,评点者则意识到小说甚至其他文学体裁的作品大多是作者有意虚构,为发泄心中不平之气而创作的,并且将这一点明确表述了出来。
大抵稗官野史之书,多出于古今才子之作,或闲寂无聊,而游戏笔墨;或高才不偶,而流落江湖,不得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有极道旷世希奇之事,以写其胸中磊落之才;故有为骇人闻见之言,以导其郁抑不平之气。盖不必真有其人,真有其事,而纸面淋漓,毫端感慨,其人其事情景逼真,使看之者有以感动其意气,鼓舞其精神,恍若接萧郎宋玉于神交,入楚馆秦楼于梦见。忽然而往,忽然而来;有耶无耶,真耶赝耶?眼观之,心会之,不辨其为有为无,为真为赝也。若是乎,作之者固是文中有画,看之者亦是眼里有珠。[2](册五,P219)
“不必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便是不必较真,因为作者是有意虚构故事,是为抒发自己内心情感而进行艺术加工的。故事是虚构,读者也就应该具备辨别真伪的慧眼,“方是看书大眼力”。可以说,评点者这份见解已是对文学本质观念理解的一大进步,在越南汉文小说评点中是十分有价值的。
不仅如此,越南评点还详细阐述了中国“不平则鸣”这一文学创作论。在《婆心悬镜录》序言中这样说道:“物不平则鸣,故鸟鸣于春,蝉鸣于夏,风鸣于秋,虫鸣于冬。物且然,况于人乎?是以屈原以《离骚》鸣,贾谊以《涢鸟》鸣,司马迁以《史记》鸣,邵尧夫以《皇极》鸣,文丞相以《正气》鸣。列君子皆借文字以鸣其不平之气也。”[2](册十三,P8)作者首先提出“物不平则鸣”的观点,所提及的四时之例皆是韩愈《送孟东野序》中列举的例子,思路也一如韩愈,从物之鸣转移到人之鸣,列举屈原、贾谊、司马迁、邵雍乃至文天祥的事例来论证文字可鸣其不平之气,这里的“不平”主要还是指不得志的忧愤之鸣。《婆心悬镜录》的作者陈新嘉同样也是在不为世所用,心中郁塞的情况下,著书立说以发其不平之气的。这篇序言涉及的“不平则鸣”虽是因袭韩愈之说,并无其他创见,但可以折射出中国文学作品在越南的流传与理解,也可见越南文人对“不平则鸣”这一文学创作理论的接受和运用。
越南汉文小说评点除了上文提到的文学观念的理论价值外,还涉及了许多中国小说,并将其与越南作品进行比较,为研究者了解中国小说在越南的流通情况提供了颇为难得的文献资料,这是评点的文献价值所在。
在《桃花梦记》评点中,评者点评了大量中国作品,并将其与《桃花梦记》进行比较。湘江枚吉甫列举的中国明清小说及戏曲主要有《杏花天》《桃花影》《国色天香》《西厢记》《琵琶记》《玉蟾记》及《水浒传》等。这些书目为补充中国小说在越南流传情况作了重要贡献。
陈益源先生在《中国明清小说在越南的流传与影响》中说道:“为数众多的明清小说,在中国与越南的媒介者将其传入越南之后,在气候潮湿、兵祸频仍等自然和人为的因素下,消失得非常厉害。……明清小说在越南的流传始终没有间断,只是缺乏文献的纪录而已。”[5](P82-84)陈益源先生文章中提及了大量中国明清小说,却没有《杏花天》《桃花影》《国色天香》这三部明清艳情小说。而《桃花梦记》评点正好补充了这一点。评者举出这三部小说主要是为了突出《桃花梦记》言辞雅正、以风化为先的创作主旨。《桃花梦记》与《桃花影》虽均以桃花命名,但《桃花影》等书多有淫谑之风,有伤风化。而《国色天香》写男女爱情,更偏重于香艳一类。两相比较,评者推举不涉淫邪的《桃花梦记》,而批判廉耻丧尽的《杏花天》等书,自是应有之义。
《桃花梦记》评者在批评《杏花天》等艳情小说的同时,对《西厢记》却赞许颇高,认为此书是“锦绣才子之书,化工之笔”。《西厢记》语言虽然典雅优美,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被视为诲淫之作。因此评者说道:“(《西厢》)犹以《琴心》《拷艳》数回,致使村庄学究骂是淫书,作书者不可以不慎也。”[2](册五,P218)可见,评者尽管肯定《西厢记》文辞优美,艺术出神入化,仍对《西厢》中莺莺与张生私下结合颇有微词,因此更加推崇以风化为先的《桃花梦记》。
评点中还写到《水浒传》。早在18世纪越南人黎贵惇的《芸台类语》中便提到:“钱塘罗贯中名本,南宋辰人。撰小说《水浒传》,叙宋江等事件。道脱漏机巧甚祥,照变诈百端坏人心术。其后子孙三代皆哑,天道好还,报之如此。”[6](P106)在黎贵惇看来,《水浒传》就是诲盗之书,违反了儒家伦理,不值得提倡。黎亭卿在《中国古代小说在越南》中表明,越南人对于《水浒传》的接受在早期阶段是以藐视和批判为主的,直到20世纪早期才逐渐出现肯定与称赞意见。[6](P105)而约成书于19世纪中叶的《桃花梦记》却开始从情节安排上将《水浒传》与《桃花梦记》进行对比。“又如《水浒》欲写群贼,先说‘洪太尉误走妖魔’以为之因,则天罡地煞之降生,不为无据。《桃花梦》写兰娘再世之缘,而先以叹花泣《传》为之因,其有得于《桃源》《水浒》二记之笔意乎?”[2](册五,P224)评点者对《水浒传》的褒贬,限于资料我们不得而知。但他能从艺术手法上对其进行分析,解释某些情节存在的合理性,以说明《桃花梦记》前世今生之因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独到之处。
总之,以《桃花梦记》为代表的越南小说评点提及许多中国文学作品,为我们了解越南接受中国小说情况提供了十分难得的资料。
综上所述,越南汉文小说既有对教化功能、人物形象、故事结构等评点内容的分析,也有零散的文学批评观念呈现,同时,还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中国小说的文献资料。评点内容丰富、见解亦有独到之处。分析越南汉文小说评点现象,了解评点中所蕴含的价值取向与文学理论,可见中国小说评点在越南的传播与接受,更为中越两国文化交流提供了一个别样的研究视角。
[1]谭帆.古代小说评点简论[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
[2]孙逊,郑克孟,陈益源.越南汉文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明)罗贯中.全图绣像三国演义[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
[4]陈庆浩,王三庆.越南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M].台北:学生书局,1987.
[5]陈益源.中国明清小说在越南的流传与影响[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
[6]黎亭卿.中国古代小说在越南[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3.
【责任编辑:彭民权】
I106.4
A
1004-518X(2017)09-0117-07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越南汉文小说评点研究”(ZGW161005)
朱 洁,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江西南昌 330031)
王 思,豫章师范学院人文科学系教师。(江西南昌 33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