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百容,马 翔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论儒家传统与林语堂小说*
肖百容,马 翔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与五四激进的反传统潮流不同,林语堂以辩证理性的态度以及非二元对立的价值取向对儒家传统做出评判。反映在小说里,具体表现为林语堂对儒家处世传统与人伦传统的继承以及对儒家人性传统的反拨。实际上,作为自由主义者的林语堂与儒家传统始终处于一种富于张力的关系之中,他在继承与发展之间找到平衡点,也因此释放了五四时期被压抑的“多重现代性”而带来了不同的文学景观。
儒家传统;林语堂;小说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出现,拉开了民族集体反思的序幕。随着西方民主与科学观念的传播与普及,处于思想启蒙历史语境下的文化先驱们,对传统文化展开了尖锐的批判,以此来实现伦理革命与政治革命的目标。反传统,实际上主要是反儒家文化。以《新青年》杂志为例,从第一卷到第三卷掀起了“批孔反儒”的高潮,从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各方面对儒家展开了彻底的批判。激进的陈独秀、吴虞等现代启蒙知识分子们在“五四”这个争夺话语权威的舞台上成为主角,他们把儒家思想与专制主义划上等号,视孔子为通往民主自由之路上的假想敌,提倡以科学文化来取代儒家文化,想要彻底扫清国家长期的封建专制之风:“对于与此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猛勇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1](P12)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国人与民族文化长期势不两立的极端心理,以及对儒家传统理性审视的缺位。同时,在这种主流的非此即彼二元论调下,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们对传统文化的价值选择得不到尊重,晚清小说和沈从文、张爱玲等自由主义作家作品的现代性意义被遮蔽,从而造成了文学上“被压抑的现代性”[2](P10)。
在这种背景下,反观林语堂,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些有趣的文化现象:作为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饱受“欧风美雨”的浸染,却不像五四激进派那样对传统“一反到底”,“尽管在不同的场合,林语堂给予儒家以这样那样的批评,但其中心地位、普适性和非凡的魅力一直没有被否认”[3](P13),一本《孔子的智慧》甚至使他成为了近代中国向西方世界系统介绍儒家经典的第一人。这让我们不禁追问,林语堂对儒家的价值判断为什么会有异于主流话语?他对儒家传统的态度是怎样的?儒家传统在林语堂与中华文化之间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同时,林语堂脚踏中西,受到佛、道、儒、耶等多种宗教文化的影响,那么儒家传统又是如何被纳入其思想体系的?想要解答上述的困惑,我们可以从林语堂的小说入手。小说向来是作家思想外化的集中体现,是情感输出的具体途径,本文试通过文本细读对儒家传统与林语堂小说的关系做一考察。
儒家学说之所以能绵延不绝,融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中,就在于它从本质上看是一种立身处世的哲学,是求“道”之学。所谓“道”,《易经·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4](P375)就是指超越有形的表象世界而进入无形的本质世界,天有天道(自然规律),人亦有人道(伦理法则)。同样是从形而上的高度探寻“道”,儒家的求“道”之路却没有道家的玄奥抽象,而是与时代的需求紧密结合在一起,以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记载:“《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5](P317)孟子以周朝为例劝勉滕文公积极改革维新,有所作为,充分表明了儒家重现世、重担当的入世精神。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5](P201),则进一步强调个体入世的意志品质。儒家的这种处世方式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步内化为一种精神气质,滋养着民族的灵魂,因而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中华儿女身上总保留了积极入世的良好传统。特别是在礼乐崩坏和王纲解钮的时代,总有无数具有入世情怀的仁人志士,或通过变法改制挽救国家危亡,或借助“天命”形式发起革命,打破旧的国家机器,这些革命传统彰显出儒家对家国命运的关切与民族道义的担当。“革命论是儒家思想的传统论说,出于三代,显于汉代,汉代之后不彰,直到晚清才又成为显论。”[6](P101)到了近现代,当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天朝的国门时,这种传统更为迫切:“革命论说在近代中国思想界聒噪而盛,儒家传统的革命论说大彰,乃中国思想的现代性事件。”[6](P103)
遗憾的是,这一“现代性事件”走到激进的五四时期,便裹足不前了。处于民族存亡之际的五四文化先驱们,在面对儒家传统时,只注意到儒家“中庸”“保守”的一面,对其积极入世的“革命传统”与“家国情怀”视而不见。他们一方面高喊着“兽性主义”[7](P14),高举起“战斗精神”[8](P19)的大纛,提醒青年做好为国献身的准备,一方面又批判儒家的“国家主义”[9](P14)“利他主义”[10](P19),殊不知儒家的处世传统与五四的“救亡”主题是相契合的。结果,激进主义知识分子们似乎陷入了一种矛盾之中,想要彻底洗清儒家传统的遗留,却又无法斩断早已在儒家文化土壤中生长起来的精神之根。“儒家传统在历史现实和国人主体中的影响力,是五四文化先驱们必须接受的事实。”[11](P20)
林语堂是接受了这一“事实”的。他显然看到儒家的入世精神对现实的重要意义,从而积极延续了这一传统。林语堂批驳那些激进分子与盲目派,认为他们曲解了孔子的真意,多数人流于口号的叫嚣来取媚于世,这恰好是缺乏理性与实干精神的表现。“孔子所思念之狂士,即不忘其初,有进取之心,有志而不掩其行者。”[12](P30)他充分肯定了儒家入世精神,用使命意识与家国情怀诠释这一传统。一方面,小说塑造的几个典型人物形象都有承担时代使命、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朱门》里,李飞以笔为枪,大胆暴露执政当局的腐朽行径:“也许临到我站出来说内心话的时候,我又宁可得罪每一个人。”[13](P62)个体以极强的能动性去践行正义,在反抗黑暗现实的道路上逐步实现人生的价值。为响应时代召唤,李飞毅然放下一时的儿女情长,主动深入到战火纷扰的新疆腹地,去追访、报道宗教冲突,对少数民族的解放斗争表示了同情与理解。越是风云变幻的时代,越能反映人的处世态度,也越能考验人心。在《京华烟云》里,面对国难当头,同样是女性形象,牛素云选择纸醉金迷,莺莺选择卖国求荣,而黛云却选择以兼济天下的精神积极展开斗争,寻求民族自由之路。在林语堂的小说中,即使是道家化身的姚思安或者佛家代表的老彭,也能关心国家的前途,感世忧时。另一方面,林语堂把每一部小说都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之下,以宏大的格局架构小说,着力表达出个体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关怀,进一步深化了文本的内蕴。著名的“林语堂三部曲”,不仅仅是家族叙事,而更像民族史诗,时间跨度从晚清“回变”到抗日战争,每一次时代的巨变都牵动人心。在爱情纠葛与家族离合的叙事背后,文本暗藏的是民族国家风雨飘摇的命运。然而,“面对苦难,儒家并不主张消极的退避,而是希望通过个人自强、刚健的作为以济时艰,以在有限的人生中实现自身的价值。”[14](P125)在时代的召唤下,阿满“舍生取义”的勇气与魄力以及阿通和肖夫“舍小家为大家”的牺牲品质正是林语堂入世愿望的最好证明。在文本中,年轻一代是新中国的希望和时代的“弄潮儿”,他们具有民主平等的现代政治意识,从不随波逐流,表现出深厚的家国情怀。林语堂以深广的视野统摄复杂的情节,聚焦积极投身革命的人物形象塑造,将个体浮沉与家国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来探索国家的出路,彰显出儒家入世精神的魅力。
此外,儒家在处世传统上的“仁爱”精神也得到了林语堂的关注。儒家提倡世人要“内圣外王”,不仅在外部的事功上要积极作为,对内部的自我修炼也是必不可少的,而自我修炼的基础便是“仁爱”精神。孟子曰:“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5](P352)“仁”“义”不仅反映慈悲善良的道德情怀,也代表一种宽厚平和的处事风格。因此自古以来,以“仁爱”为核心的人性美一直是知识分子们的追求,也是文人墨客们青睐的表现主题。然而,到了近现代,在提倡“战斗精神”“尚武精神”的时代背景之下,文学上狂飙突进的“革命呐喊”吞没了纯美浪漫的“人性抒情”。冰心尝试将母爱延伸到人间大爱,为时代开出“爱的哲学”之药方时(《超人》),就受到了不少作家的诟病:“母爱,断不足以令世界充实和有意识。”[15](P83)当作家们在“仁爱”母题上纷纷搁笔时,林语堂却在小说中不断挖掘“仁爱”的独特意蕴,不仅丰富了文学的表达方式,在价值上也赋予了这一母题新的时代内涵。“以人性(人道)之尊严为号召,……由是我乃觉得,如果我们之爱人是要依赖与在天的一位第三者发生关系,我们的爱并不是真爱;真爱人的要看见人的面孔便真心爱他。”[16](P34)他将“仁爱”从宗教中抽离出来,作了超越性的理解,与世俗生活相交融。他认为,做人要破除伪善,“爱人”不要依赖形式而要发自内心。小说《风声鹤唳》里的梅玲对难民倾注了无私的关爱,特别是苹苹死后,她决定收容更多的孤儿。《京华烟云》中木兰收留和抚育战乱中的婴孩,既出自个人的善良又源于对国家的希望,就给人以无限的宽慰:“木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快乐,觉得来哺育这个婴儿,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中国的将来,是绵延中华民族的生命。”[17](P524)在处理邻里关系上,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5](P94)着重强调的是“讲信修睦”的仁爱之风。林语堂笔下的儒士杜忠形象正是对这一邻里关系的最佳诠释。《朱门》里,杜忠恪守“讲信修睦”的祖训,发扬先人“以诚待人”的作风,不仅尊重邻里回民的生活方式,而且在面对家族利益与民族关系的冲突之时,始终以民族关系的和谐为重,反对族人修筑影响回民生存的水闸,进一步彰显了“仁爱”的价值。
由此可见,林语堂对儒家的处世传统是正面肯定的,并用以指导自己的小说创作。这种积极继承的姿态并非偶然,恰恰在于林语堂从小就浸润在儒家文化里,对儒家传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虽然父亲是牧师,却绝不表示他不是一个儒者。”[18](P9)林语堂出生在基督教家庭,可他的父亲林至诚却对儒家文化采取较为包容的态度,为其取的小名“和乐”便带有儒家“致中和”的色彩。林父十分欣赏中国的文化,曾把朱熹的一幅对联装裱并挂在新教堂的墙壁上,饭后还会给孩子们讲解儒家经典《诗经》。林语堂曾坦言道:“我因为幼承父亲的庭训,儒家经典根底很好,而我曾把他铭记于心,每一个有学问的中国人都被期望铭记孔子在《论语》中所说的话,它是有学问的人会话的重要内容。”[18](P23)。同时,林语堂生活在乐观和睦的家庭氛围里,还学会了以微笑的态度面对苦难与敌人,二姐对他更是百般疼爱,叮嘱他:“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做个有名气的人。”[16](P73)这些都让年幼的他体会到“仁爱”与“入世”的意义所在,为他将来继承和弘扬儒家传统提供了充分的文化积累与切身的情感认同。
儒家除了对个人处世修身有着良好的传统外,对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及其道德规范也极为重视。儒家根据尊卑、长幼、远近等人际次序,形成了以“五伦”为核心的人伦传统,至汉以后发展为“三纲五常”的封建纲纪。在“五伦”中,儒家又特别强调以血缘为基础的家庭秩序。子曰:“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5](P12)因此,君子先要能规范家庭,方能教育国民,治理国家。对于如何“齐家”,儒家提出了“孝”与“悌”的要求。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19](P259)儒家强调“仁道”必自“孝”与“悌”入门,既要善事父母又要善待兄长。五四时期,这种家族观念受到知识分子们的大力批判。吴虞认为儒家的“孝悌”观念将家族制度与专制政治联结起来,然后“使宗法社会牵制军国社会,不克完全发达,其流毒诚不减于洪水猛兽矣”[20](P11)。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孔子的人伦传统在中国生根发芽绵延了数千年,不仅维系了和谐融洽的人际关系,形塑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也关系着国家的盛衰兴废,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林语堂意识到要实现孔子的社会理想,必然要从个体间的人伦关系入手:“孔子社会秩序的梦想不涉及经济,但是掌握了人类的心理,特别是男女之爱及父母与子女之爱。”[16](P65)因此在小说中,他充分观照儒家的人伦传统,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的体现。
第一,父子关系的缓和。中国传统家庭成员的关系以父子关系为核心,追求“父慈子孝”“各亲其亲、各子其子”的和谐状态。然而在后世的不断发展中,父亲的绝对权威被确立,这种关系逐渐演变成“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不平等关系。为了表现对这种传统父权制的反抗,现代文学将“父”与“子”对立起来,“父亲”的形象大多是独断专行的化身,或者是自私封建的代表,前者比如《家》里的高老太爷、《雷雨》里的周朴园,后者如《骆驼祥子》里的刘四爷、《憩园》里的杨梦痴。与这种“专制型”父亲形象有所不同,林语堂的小说着力塑造的是“理想型”父亲形象;同时,现代文学中多数“父亲”形象要么隐匿于幕后,要么直接缺席。如鲁迅的《狂人日记》里,“父亲”就被“吃人”的叔叔所取代,老舍的《月牙儿》和张爱玲的《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作品更是难觅父亲的踪影,而林语堂建构的父亲形象大多是主体在场的。此外,为加深文本的戏剧性效果,生动表现父爱缺位和父子冲突,“娜拉式出走”成为了中国现代作家所青睐的母题。无论是《终身大事》里的田亚梅因不满父母的封建迷信而离家,还是《伤逝》里子君为找寻婚姻自由而出走,亦或是《财主底儿女们》里蒋纯祖为追求个性的解放而逃离大家庭,父辈与子代之间总是存在着过于尖锐的矛盾,他们承受着家族的负累,子辈最后只能“一走了之”。而林语堂的小说跳出了这种“出走”的母题,他极力缓和父子关系,试图还原儒家人伦精神的本义,恢复“父慈子孝”的传统。在他的家族叙事代表作《京华烟云》里,曾文璞、姚思安都以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与正直的行事风格影响着自己的儿女们。曾文璞作为儒家的代表以严慈相济的方式教育孩子,努力维持大家庭的和睦氛围。姚思安作为道家的代表则体现出自然与率真的个性,其洒脱的胸怀与不凡的气度深深感染着后辈。《朱门》里,儒士杜忠身上仁爱宽厚的性格也极大影响了女儿柔安,他时时牵挂着自己的女儿,并且尊重女儿对自己婚姻的选择。在小说中,子辈对父辈也多以“孝敬”相待。《朱门》里,柔安时常担忧客居异地的父亲,曾多次极力劝阻父亲归家以便能和爱人一起好好侍奉父亲,在丧父之后更是悲痛欲绝。林语堂在此生动诠释了孝顺与敬重父亲的精神愿景。《京华烟云》里的姚木兰在经历了丧女之痛后,想要离开北京过平安日子,她和荪亚都不愿抛下日渐衰老的母亲,子女对父母的敬爱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当面对着父子矛盾,林语堂的处理是温和的,他努力化解冲突,实现父子的和解。在《京华烟云》里,体仁最初由于母亲的娇宠溺爱而桀骜不驯、任性顽劣,在经受父亲教训后心怀不满,当心爱的银屏被母亲逼死后他又对母亲横加指责,甚至想要与父亲一刀两断,但人生的一波三折最终让他理解自己的父亲,走向了生命的成熟。林语堂更多着墨于父辈与子辈们作为命运共同体团结在一起共度时艰的情节,在经受生离死别的创伤和磨砺后,代际间的关系更为和谐融洽。小说让亲情成为生命永恒的动力,也彰显出了儒家“父慈子孝”的意义所在。
第二,家庭秩序的复归。在时代使命的召唤下,现代作家们极力声讨封建礼教的罪恶,批判与解构家族制度,因而家庭秩序得到了全面破坏:父子争斗、兄弟反目、婆媳相残、妻妾相轧……在《财主底儿女们》中,由于儿女和儿媳之间的财产纠葛,大家长蒋捷三被活活气死;《寒夜》描写婆媳间的矛盾无法调和而逐步升级,懦弱的男主人公汪文宣在绝望中病死;“激流三部曲”更是展现了大家族的风流云散,“家”异化为“枷”,子辈在父辈的压迫下出走的出走,自杀的自杀。透过现代作家家族书写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儒家中庸主义的节制的描写及其‘团圆之趣’,五四人是彻底否定其价值的”[14](P133)。所以这些小说往往是以家族分崩离析、家庭四分五裂、家人各奔东西作结,以此来达到文学的悲剧化审美效果,因而也就缺乏一种和谐融洽的美感。与五四作家们有所不同的是,林语堂并未对“家庭”作彻底否定,而是通过营构和谐的人物关系来规范家庭秩序,从而挖掘出家庭温馨的一面,使家族复归到井井有条的和谐秩序中。“人物关系是支撑传统家族文化的核心,也是传统家族文化得以演绎的舞台。”[21](P49)在《京华烟云》里,除父子外,夫妻、妻妾、婆媳和妯娌之间的相处之道都体现出作家是以儒家人伦传统来关联人物的。姚木兰与丈夫曾荪亚婚后相敬如宾,虽然她对孔立夫仍然存有好感,却能深藏这种情感而忠于自己的家庭,表现出她对家庭秩序的遵守。她的妹妹莫愁更是成熟稳重,讲礼重道识大体,以包容的心态理性处理姐姐与丈夫的感情。当木兰发现丈夫荪亚喜欢上女学生曹丽华时,她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施计来对当事人晓之以“礼”,机智巧妙地化解了自己的情感危机,也避免了一场家庭的冲突。在妯娌间,曼娘和木兰也是相亲相爱,从不为家族管理权而明争暗斗。从妻妾关系上看,正房曾太太和小妾桂姐也能和平相处,平亚生病后桂姐更是对曾太太体贴备至,协助她打理好大家庭。小说充分体现出林语堂对稳定的家庭结构与井然的家族秩序的向往。《朱门》里,杜柔安就明确表示出对和谐完整的小家庭的愿望,她十分羡慕李飞的嫂嫂端儿有一个好丈夫、几个乖孩子和慈爱的婆婆:“女人最希望的就是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家。”[13](P164)因而柔安具有强烈的家庭责任意识,懂得女人的本分在于维持家庭的秩序。《京华烟云》里,“曾家的事一切规规矩矩,因为一切都正大光明。”[17](P31)大家族按照秩序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木兰嫁到曾家后也体会到治理家庭的重要性,读书不再是生活的重心,而是一心侍奉长辈相夫教子,井井有条地管理大家族的各项事务,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从妇女解放的意义上看,她与现代女子追求个性自由的形象颇有不同,甚至是“落后”的,但正是这种“落后”,赋予了激进的家族革命以理性的缓冲空间,让作家能进入到“家国”深层关系中去思考合理社会秩序的本质。现代社会学视家庭为国家的基本细胞,是部分对整体的关系,二者不可割裂,而儒家家族传统的本质也是“家国一体”,从家到国,从小群体到大群体,从“孝”到“忠”,从“孝顺父母”到“忠君爱国”。国家要想长治久安远离祸患,就需要和谐井然的家庭秩序、团结一心的家庭成员。因此我们也就能在林语堂的小说中看到,即使是时代造成了家庭成员的生离死别时,家也并未被解体,而是发展为更大的“家”——国家,具有了更为深刻的内涵。此外,林语堂对家族的苦难叙述是“哀而不伤”的,作品的结局往往充满美好的希望与愿景。《风声鹤唳》里,博雅虽逝,但梅玲坚持完成与他的婚约,生下亡夫的孩子后与老彭在难民屋这个和谐的“大家庭”中奉献自己,内心进入更为广阔的天地;《京华烟云》里虽然家族成员四散,但逃难的全民族已经凝结在一起,无数的“小家”组成了全面抗日的“大家庭”,给予人们抵抗强敌的勇气与必胜的决心,不屈的民族气节得以展现。家庭能生生不息,国家也就能长治久安,文明也能绵延不绝,林语堂全面彰显了儒家“家国同构,共生共存”的理念,证明了以家庭为社会基本组织形式存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也体现出他与中国传统文化割不断的血脉联系。
儒学是“人学”,对“人之道”有着具体的规定。自古以来,儒家就对人性有着诸多的讨论。孔子最初的“性相近”学说,虽然没有直接对人性本源作出回答,但处理了人的“性”与“习”的关系问题,强调“后天”对人性发展的重要性,并提出了“克己复礼”的理想。孔子之后,儒家人性传统逐渐转向一元的价值判断。从孟子的“性善论”到荀子的“性恶论”,儒家对人性的解释走向了越来越狭窄的空间;董仲舒的“性三品说”,将“天性”与“人性”划上等号,直接消解了“人”的主体意志,成为了王道教化的理论依据;宋明理学主张“明理见性”,将“人欲”控制在符合“天理”的范围之内,对人性与人欲的理解更为片面。与此同时,儒家对人性的传统认识也成为了封建礼制的基础,形成了一整套完备的礼乐制度来约束人的行为活动,规范人的精神生活,以维持统治秩序的稳定:“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圆也。”[19](P180)儒家倡导安分守己的生活作风,不偏不倚的处事原则,由此也应运而生了极为严苛的修身之道。《大学》就有言:“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5](P10-11)《中庸》亦载:“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5](P30)儒家不仅强调人要顺从外在礼仪规范,而且内心情感也要时刻保持中和节制。总的来看,儒家是以政治目的或道德目的来考察人性,人的主体性和自为性处于遮蔽的状态,基本的情感诉求无法得到尊重和满足,与现代人本主义思想的实质内涵相去甚远。
因此,极具现代精神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把儒家的人性传统作为主要的批判对象。陈独秀痛斥儒家人性论的陈旧腐朽,认为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不相适应,极力揭露礼教“吃人”的真相。高一涵以古今作比,直陈儒家传统人性论的僵化保守,不适应新时代的发展:“古人之性,抑之至无可抑,则为缮练;今人之性,须扬之至无可扬,乃为修养。”[22](P26)林语堂也体现出批判的锋芒,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盖儒家本色亦求中和发皆中节而已,第因‘中和’二字出了毛病,腐儒误解中和,乃专在‘节’字‘防’字用工,由是孔子自然的人生观,一变为阴森压迫之礼制,再变而为矫情虚伪之道学,而人生乐趣全失矣。”[12](P25)这种批判封建礼教,反对儒家伪道学的思想自然成为了林语堂小说着力表现的主题。在《京华烟云》里,儒家夫子明明喜欢京戏,却有碍于礼法道德而压抑自己的爱好,自视甚高,把唱戏看做“下等人的事”,这些道学家不仅压抑天性,连情感世界也是单调苍白的。《孟子·离娄上》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5](P356)儒家规定,男女有别,即使订婚而未完婚的男女双方也不能相见。小说里,曼娘和平亚在订婚后迫于礼法而不能书信往还,相隔两地也不见面。曼娘坚持以矜持为原则,极力压抑内心真实的情感而丝毫不愿外露,甚至觉得被平亚拉一下手或者抱一下,自己就“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了”。当她想要看望病重的平亚时,还百般顾虑世俗看法:“若是我现在把贞洁淑静摆在一边,他躺在床上,我去看他,人会说闲话。我不羞死了吗?”[17](P71)在这种环境下,人受到礼教极大的负累,情感郁结不发。林语堂始终用理性的双眼审视儒家在各个方面对人性的迫害。大官家的长子平亚在求学上用功过勤而病重致死,表现出儒家传统教育对读书人思想的禁锢与肉体的摧残;为合乎礼法,尊卑观念浓厚的姚太太使体仁与银屏不能自由结合,并把银屏逼上自杀之路;曾家在封建迷信的影响下,让曼娘成为冲喜的“牺牲品”,曼娘也始终带着“节妇”的枷锁活着。《朱门》里,杜柔安在未婚先孕的情况下,婶婶没有表示出一丝同情反而极尽侮辱,叔叔还将其赶出家门。透过林语堂的小说,我们会看到,儒家人性传统之下的封建礼教,不仅剥夺人的自由权利,遏制人的天然欲望,而且漠视个体的精神需求,营造出极为压抑逼仄的生存空间。林语堂在理性地审视儒家人性传统的局限性后,通过小说揭露与批判封建礼教的弊端,来对儒家人性传统进行反拨。他努力观照人的性灵,以运动发展地眼光将人性视为自由解放的产物,因此提供了新的人性认识角度,扩充了人性的丰富内涵,在民族“启蒙”的背景之下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正是由于“儒教文化本身内孕着压制思想自由、蔑视人的基本权利的弊端,因此,尚不对它进行现代性转化,则无论是对于外来先进文化的吸收,还是本土优秀文化传统的保护,更不用说融会二者创造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生气勃勃的新文化,都将造成巨大的障碍。”[23](P324)因此,除了对封建礼制进行批判,林语堂还重视解构儒家传统中反人性的部分,尝试建立新的个体人格。在小说中,他首先从人的感官体验入手,肯定人的基本欲望与情感,满足人对幸福与快乐的追求。“林语堂并不否认精神的欢乐与痛苦,但是他更关注精神感受与生理的关系。”[24](P170)比如,林语堂并不避讳写“性”,他把人对“性”的满足和对“爱”的需求并置,让人性人情自然流露。《朱门》里,女主角杜柔安在婚前为爱情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一时的欢愉导致了此后“未婚先孕”的艰难处境,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铺垫。林语堂对此的处理是真诚自然的:“他们躺在枕头上,可以看见巉岩上的星星,近得伸手可及,像永恒的谜语闪闪烁烁,不是在羞他们,而是向他们微笑。”[13](P165)两性关系在此进入了和谐至臻的意境之中,人性的纯真与美好充分表现出来,因而也就赋予了这段“未婚先孕”以合理性。林语堂的情节设计不仅符合人物形象的性格特点,而且以一种诚实率真的笔调大胆的刻画人物对感官生理的满足以及幸福快乐的追求,体现出作者对人的基本欲望与情感的尊重。在《赖柏英》中,韩沁丝毫不在乎礼教陈规,先和谭新洛同居,觉得被束缚后就和法国男人约会,最后和一个葡萄牙船长远走高飞,除了爱情她还追求感官的刺激、物质的丰富与都市生活的精彩,中西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在此碰撞,作者有意将西方的享乐主义融入文本,极大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内涵。《红牡丹》里的梁牡丹更是被塑造为观念时髦的“现代新女性”,她因为性的冲动、情的需要在肉体和精神上数度出轨,不仅婚后与情人幽会,继而与堂兄同居,期间又和拳术家南涛发生关系,恋上有妇之夫安德年……牡丹的“情史”纷乱繁杂,人物关系纠缠不清,主人公有开放包容的性意识与真实多变的情感。林语堂用力开掘个体世界的丰富性,人物的内心不再封闭,而是朝向外部世界,情感表达也不再是压抑的,而是外显的,难怪有译者评价道:“《红牡丹》中作者之写情写性,若与中国之旧小说与近五十年来之新文艺小说内之写情写性互相比较,皆超越前人。”[25](P2)林语堂小说尊重作为“人”的生理部分的天然需求,强调人对幸福与快乐的享用。这种“超越性”无疑也是林语堂“快乐哲学”的重要价值体现。
其次,林语堂小说对个体人格的建构还表现在精神层面上。一方面,在林语堂的笔下,人是具有强大主体意志的存在,能在自足的生命体验中寻求精神的独立自由。《风声鹤唳》里的男女学生们逃脱传统、在理想的指引下建立崭新的生活,使灵魂得到解放。林语堂推崇具有能动性的人格,反映在《京华烟云》里便是黛云和陈三出生入死积极抗日的勇气与信念、阿通与肖夫对自我人生道路的选择与把握。小说背景置于民族的命运被侵害、独立自主的地位被剥夺之时,借以呈现个体由任意滑落、随遇而安的自在状态转变为积极追求、勇于探索的自为状态的过程,将一代“新人”推向历史舞台。《红牡丹》中,“牡丹的个性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26](P18),她不入流俗且聪明有主见,知道自己的所爱与所求,这种生命状态无疑是具有活力和律动的,也体现着“人之为人”的本相。另一方面,则是林语堂对平等意识的呼唤,特别体现在阶层和性别的关注上。《朱门》的主线是贫家小子追求富家千金的爱情故事,小说女主人杜柔安虽然身在这殷实显赫的“朱门”里,但却厌恶大家庭的专制势力,她对国家动乱和人民疾苦充满了爱与同情,主动走出“朱门”参加抗日示威游行,并对有志青年李飞芳心暗许。蓝如水也丝毫不在乎名伶崔遏云的出生,执着地陪伴在遏云的身边。《京华烟云》里,立夫相信人人平等,因而成就了妹妹环儿与工人陈三的姻缘。在真挚的爱情面前,“门当户对”的阶层观念被消解。在林语堂的小说里,男女性别上的平等也成为作品的表现主题。未婚母亲杜柔安、大鼓艺人崔遏云、年轻寡妇梁牡丹等大量生动的女性形象都反映了作家对性别问题的思考。文本中的女性大胆向男权社会提出反抗,她们不再被边缘化,而是走到自己人生舞台的中心,也不再成为男性的附庸,而是具有自己独立自主的人格,追求与男性平等的地位。比如遏云,始终坚持自己“卖艺不卖身”的原则来保持作为民间艺人的尊严,不愿嫁做商人妇也不愿用婚姻来阻断自己的职业理想,她独立乐观带点固执,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当社会强权侵犯到她的自由与尊严时,她毅然跳河以死来明志,不愿出卖朋友。林语堂理想的人格范式是自由平等的,他用小说突破儒家传统的束缚来塑造人物形象,凸显现代人的价值,从而完成了自己对个体人格的建构,也开辟了人性书写的新空间。
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就能回答文章开篇所提出的问题。不难看到,当五四知识分子们被时代洪流所裹挟忙着全面彻底的反传统时,林语堂却以非二元对立的价值取向做出了自己独立的文化选择。一方面,林语堂和儒家传统并非彻底决裂,而是将儒家处世传统与人伦传统作为精华加以继承,“儒家思想,在中国人生活上,仍然是一股活的力量,还会影响我们民族的立身处世之道。”[27](P2)儒家传统中的精华是联结林语堂与中华文化的重要纽带,成为林语堂天然的文化根性,为他的小说打上“中国底色”[28](P100),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另一方面,林语堂对儒家传统又并非全盘继承,而是在渐进的批判反思过程中抛弃陈腐落后的儒家人性传统,逐步建构和探索新的个体人格和民族品格,使小说对传统文化有了“理性审视”的力量[29](P93)。实际上,作为自由主义者的林语堂与儒家传统始终处于一种富于张力的关系之中,他在继承与发展之间找到平衡点,也因此释放了五四时期被压抑的“多重现代性”而带来了不同的文学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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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onfucianTraditionandLinYutang’sNovels
XIAO Bai-rong,MA Xiang
(Liberal Arts Colleg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Being different from the radical anti-tradition in the May 4th Movement,Lin Yutang,with a dialectical and rational attitude as well as a value of non-binary opposition,made a judgment on the Confucian tradition,which was reflected in his novel as a certain inheritance of Confucian life and ethical traditions,together with the refutation towards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humanity.In fact,as a liberalist,Lin Yutang and Confucian traditions had always been in a relationship full of tension,and he managed to find a balance between the inheritance and the development,thus also released the repressed concept of "Multiple Modernity" since the May 4th Movement,who also brought diverse literary landscapes to China.
Confucian tradition;Lin Yutang;novels
2017-04-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林语堂小说研究(13B2W109)
肖百容(1970—),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外文化与20世纪中国文学。
I206.6
A
1008—1763(2017)06—008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