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昇嘉
夜已经很深了,张小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这几天,家里正经历着一场恍如大厦倾倒的重大变故。
一幢四星级酒店,因经营不善,面临资不抵债的困境。爸爸考虑再三,只得忍痛割爱,将酒店转让他人,连同坐落在酒店后院的一幢别墅、一辆面包车,和另一辆每天接送浩浩上下学的黑色奥迪轿车。
筹建酒店是一个系统工程,从申办手续、批租土地、银行贷款、亲戚筹资、设计建造、招聘员工,直至酒店开张营业,这一系列繁琐而又复杂的工作,爸爸妈妈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和人情,几乎耗尽了心血,终于换来了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楼。酒店位于县城西郊,依山傍水,环境优雅,店内设施完备、服务上乘、价格适中,在县城里深受宾客欢迎。可是仅仅因为爸爸的超前行为,举债过多,每年酒店不菲的利润收益尚不足以还贷利息,因而酒店开张不足五年,难以为继,不得不关门大吉,于是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了。
今天,酒店移交新主,张小浩一家三口搬出酒店大院,住进了附近的出租屋。
出租屋是两间低矮的平瓦房,岂能与宽敞、明亮的别墅房同日而语。然而,经过妈妈悉心规划、打扫整理,卧室、厨房、客厅、洗手间倒也一应俱全,也还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生意场如同战场,爸爸像打了败仗的将军,一夜之间,似乎衰老了10岁。原本挺拔的腰杆,一下变得佝偻了,脸上的皱纹变深变粗了,双眉紧锁,终日闷闷不乐。
傍晚,爸爸站在出租屋窄小的窗户前,抬头凝望着不远处高耸的酒店屋顶,那里霓虹闪烁,灯火璀璨,他不由得触景生情,黯然神伤。是啊,对他来说,一切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
他吧嗒、吧嗒闷声抽着香烟,一团团浓重的白色烟雾,从胡子拉碴的嘴巴里喷涌而出,弥漫升腾开去,屋子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呛得妈妈和浩浩不时咳嗽起来。
“浩他爸,少抽些烟吧!”妈妈劝说着,“不要老是阴着个脸,人要想开一点,你来自农村,本来就一无所有,我嫁给你时不也租的人家房屋?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少,我们可以从头再来啊!”经受大起大落的妈妈倒是洞明世事,十分坦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平静地对丈夫说着。
转而,妈妈又对刚升入小学五年级的儿子说:“浩浩,你也要有思想准备,不能再与往日相比,明天开始你要自己步行去学校了。还有——你要记住,一定要努力学习啊,你爸就是吃的没有文化的苦!”
浩浩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于家里的变故,最近一段时间,浩浩从大人的脸色、交谈、行动中已经有所了解,应该说也有了心理准备,大不了一家生活会变得艰苦一点。但他深信,比起班上其他家庭困难的同学,自己家还是绰绰有余的,书上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然而,看到自己一家如今被“扫地出门”,落得如此寒碜境地,这却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从家里到学校有3里路,坐汽车要不了几分钟,步行需要半个小时,这对于一身肥肉的张小浩说来倒是锻炼减肥的极好机会。然而,他担心的是在同学、老师面前,自己的面子往哪搁呢?——
往昔,浩浩坐着铮亮的黑色奥迪轿车上学放学,由司机李叔专职接送。轿车停在校门口,李叔拎着书包,为浩浩打开车门。浩浩从车上下来,背起双肩书包,与李叔挥手拜拜,然后神气地走进校园,引得同学们投来多少艳羡的眼光。记得自己念三年级时,那年六一节,爸爸为学校赞助了一笔款子,添置电化教学设备。全校师生大会,爸爸与顾校长肩并肩坐上了主席台,同学们向浩浩竖起了大拇指,由衷表达了钦佩之意。浩浩因为爸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荣光!而今……
很晚很晚,浩浩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天刚蒙蒙亮,妈妈起床了。她怕驚醒儿子,轻手轻脚地在厨房里煮好早饭,然后出门去了。
其实,浩浩已经醒了。他知道,被称为老板娘的妈妈,失去了酒店,也失去了工作,为了浩浩,为了这个家,妈妈接受了现任酒店董事长的聘请,担任酒店厨房的采购工作,为了保证酒店菜肴质量,每天她必须赶早去菜市场买菜。
妈妈身份的转变,让浩浩觉得十分委屈。可是,妈妈并不在乎,照常尽心尽力工作着。她说,自己即使当老板娘,也是里里外外都要操心,甚至也得亲自动手,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如今虽说替人打工,但工作倒是单纯、简单多了,人也省心了许多。
爸爸还在蒙头睡觉。浩浩睡不安稳了,他迅速起床洗漱,吃过早饭,上学去了。
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没有选择平时轿车接送他的大路,而是穿街走巷抄小路,这样上学路程可以缩短一些。当然,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他怕在大路上遇到班上同学,被他们看到张小浩在步行上学。
东方的鱼肚白消失了,喷薄而出的太阳也消失了,顷刻间天空变得灰蒙蒙的,犹如浩浩此刻的心情。
小街小巷虽不见汽车来往,但多的是自行车、电瓶车,人们急着去单位上班,也有车座后面坐着小孩送去上学,铃声、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第一回领略小街小巷早晨的热闹和繁忙,浩浩觉得挺新鲜,却又很不习惯,走在路上东避西让,只能紧靠着路边,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没走多久,浩浩觉得肩上的书包越来越沉重,两个肉鼓鼓的肩膀被勒得酸溜溜的痛,脚下也渐渐慢了下来,这种感觉在以往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今天刚开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浩浩伸手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两手抓住书包背带,试图为肩膀减轻一点重压。
他咬着牙,继续前行。
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看去,雪白的连衣裙后背上衬着一只大红的书包,似一团红红的火,十分显眼;一条马尾辫在后脑勺左右晃动,极富韵律,动感十足。
呀,真是冤家路窄!浩浩看清了,那是同学柳叶藜。
柳叶藜外号快嘴姑娘,班上的小广播,逮到芝麻绿豆的小事,她都喜欢拿到班上当做新闻广播。
浩浩不由得停下脚步,必须回避柳叶藜,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否则,她今天肯定会像发现特大新闻似的,在班上尖着嗓子弄得风声四起,尽人皆知。
浩浩走走停停,不时以路边树木、电线杆、墙角作为掩护,好似电视里的特工人员在执行任务。
磨磨蹭蹭快出巷口时,浩浩看到柳叶藜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观望着。
她在等谁呢?浩浩往身后看去,并无熟悉的人影。回过身去,只见柳叶藜正朝着自己走来。浩浩不由得怦怦心跳起来。
浩浩刚想将身体隐蔽在一棵香樟树后,只听柳叶藜大声喊了起来:
“嘿,张小浩——”
柳叶藜的尖嗓门很有穿透力,刹那间,自行车铃声、电瓶车喇叭声都黯然失色。
“完了,自己被发现了,她等的就是我!这个该死的丫头,她要看我的笑话!”张小浩心里想着,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张小浩,看你累得满头大汗的,来,我帮你背书包吧!”柳叶藜迎上前来,热情地说。
“我一个大男人,让你一个小丫头帮着背书包,简直是笑话!”浩浩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她的口气,看她的脸色,倒是非常真诚,绝无半点揶揄、嘲讽的意思。
“我,我背得动!”浩浩挪动着胖胖的身体,伸手在额头抹了一把汗水。
柳叶藜拿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浩浩:“喏,擦一擦吧!”
浩浩看了一眼柳叶藜,没想到平时嘴巴似刀子的柳叶藜,内心也有着柔软的一面。他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擦了起来。
雪白的纸巾有着一缕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俩人说笑着,并肩往学校走去。
张小浩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柳叶藜没有提起张小浩今天怎么步行上学。
教室里,同学们像往常一样在上自习课,有的摇头晃脑朗读着课文,有的低首抄写着词语,有的手握铅笔转动着眼珠在思考数学习题……
张小浩唯一感到与往日不同的是,当他走到课桌边,同桌方若琳马上笑脸相迎,挪动凳子让张小浩坐下。
第一次见方若琳对自己这般热情,张小浩有点受宠若惊。这学期,班主任高老师有意安排方若琳与张小浩同桌,原因是张小浩学习基础较差,希望方若琳能多帮助他。可是在张小浩眼里,方若琳自持成绩优秀,十分清高,每当他遇到难题问她,她总是睨他一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时不时从两片薄嘴唇里飘出一句:“哈,张公子,这种题目都不懂啊!”为此,张小浩心里觉得憋屈,常常窝着一肚子气,但为了求得方若琳的释疑解难,只得忍气吞声,受尽委屈。呵,今天太阳突然从西天升起来了……
张小浩拿出语文课本朗读起来。也许是今天步行到学校,汗水出多了,读了一会课文,他觉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便从书包里拿出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由于喝水太急,突然呛到了,“噗——”满嘴的水喷洒到了桌子上。
方若琳眼明手快,赶忙移开桌上的课本,从书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张小浩,一边帮着擦起桌子来。
张小浩接过雪白的纸巾,擦着嘴巴,心里十分感激,咧嘴嘿嘿笑着:“不好意思!谢谢啦,方若琳!”
“谢啥呀,谁叫我们是同学,并且还是同桌呢!”方若琳说着,扬起嘴角友善地笑了笑。
张小浩第一次发现,方若琳笑起来是很漂亮的。
忽然,张小浩发觉,以往自己对柳叶藜、方若琳两个女同学没有好感,甚至存有偏见,总觉得一个快嘴,一个清高,不可理喻。可是,因为今天她俩分别送了他纸巾,向他表示了热情友好的态度,他对她们的印象突然有了180度的转变,她俩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很善良啊。张小浩扪心自问,以往自己以老板的儿子自居,花钱大手大脚,对人颐指气使,难怪会引起同学们对自己有看法。
张小浩没有料到的是,中午在学校饭厅刚吃罢饭,又有人给他送来了纸巾。夹杂在熙攘的人群中,张小浩用手抹着嘴巴走出饭厅,铁哥们朱亦龙从后面拍了拍张小浩的肩膀,随即递过来一张纸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浩浩,给你一张餐巾纸!”
张小浩接过餐巾纸,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疑团:哎,怎么回事啊?今天一连三个人给他送纸巾,纯粹是一种巧合?……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开始整理书包,教室里呈现出一派忙乱景象。
张小浩动作特别利索,他飞快地把课本、练习簿、铅笔盒一股脑儿塞进书包,然后第一个走出教室,匆匆忙忙行走在校园里。
由于身体肥胖,张小浩走路有点儿像企鹅,不停地左右摆动,差点撞到一群低年级同学。小不点们娇小灵活,看见这个肥胖的大哥哥,知道惹不起,哄笑着躲得远远的。
出了学校大门,向右拐弯,走不了一、二十米,那里是学校的停车场,平时李叔擦洗得铮亮的奥迪轿车就停在那里车位上,静静地等待着自己。张小浩不由自主向熟悉的地方望了一眼,停车场照例停靠着许多轿车,可是跟他毫无关系,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酸的滋味。他知道,从此再也看不到他们家的奥迪车了,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回家去。
为了不让同学们看到自己的窘迫相,张小浩第一个冲出校门,一头钻进学校斜对面的小弄堂。刚进弄堂口,迎面飘来一股葱油香味,不远处有一家煎饼摊子,香喷喷的鸡蛋煎饼吸引了好多同学,大家都在争相购买。
张小浩肚子里咕咕叫了两声,突然有了一种饥饿的感觉。他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咽了下口水,只得低着头匆匆走了。
走出小弄堂,来到大路上,阴了一整天脸的老天爷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以往坐李叔的车,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张小浩全不用担心,但是,此刻他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只能任凭雨水浇淋。
雨越下越密,张小浩加快了脚步,不一会便气喘吁吁起来。
雨水,淋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衫,张小浩的眼睛都迷糊了。
忽然,雨止了。哦,不,张小浩头上出现了一柄黑布伞,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他侧过头一看,啊,是周越峰!
张小浩眼前浮现出去年冬天早晨的一幕情景。
呼嘯的北风夹带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房屋上、树顶上,旷野里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坐着轿车上学去,车里输送着暖气,播放着轻快的音乐,窗外的雪景让他赏心悦目,仿佛完全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忽然,他看到远处有人打着一柄黑布伞,顶着寒风,缓慢地行走在雪地里。车到近前,他看清了,那是班上的周越峰。轿车飞快地开过他身旁,车轮卷起的飞雪直向他身上扑去……
大冷天的,他想让李叔停下车来,捎带上周越峰,一起去学校。遗憾的是,这仅仅是他刹那间的想法,并没有成为暖心的事实。
“谢,谢谢你,周越峰!”张小浩撸着脸上的水珠,感激地说。
“应该的,我们是同学啊!”周越峰说着递过来几张纸巾,“擦擦脸吧!”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愧疚和感动交织在一起。这是班上今天第四个人送他纸巾,他们是私下里相约好的?
“周越峰,今天你们怎么都送我纸巾呢?”张小浩一脸疑惑,他把柳叶藜他们三人的事跟他说了。
周越峰笑着,说:“好吧,我来告诉你——”
原来,昨天张小浩家搬家,他向高老师请假,下午没去学校。放学时,高老师跟全班同学说了张小浩家出现的变故,他父亲生意场上起起落落也是正常的,关键是不能失去信心。俗话说得好,一张白纸,可以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她希望同学们对张小浩要多加关心和帮助。听了高老师的话,今天大家不约而同给张小浩送了纸巾,这既是巧合,又可以说是同学们必然的行动。
……
张小浩走进平瓦房,里面黑黜黜的,因为下雨天,夜幕降临得比平时要早一些。妈妈在酒店打工,此刻正是忙碌时候,还没下班。浩浩走进里屋,一股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他知道,爸爸闷在家里又抽了一天烟。
浩浩开亮电灯,爸爸坐在窗前椅子上,愁容满面,手里夹着香烟,目光呆视着窗外的雨帘。
“爸爸——”浩浩喊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爸爸,你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浩浩小声劝说着,随手递过一张白色的餐巾紙。
爸爸的右手微微颤抖着,灯光映照着手背上一条紫褐色的疤痕,足有四五公分长,似一条游移的蚯蚓,十分刺眼。浩浩知道那是酒店施工时,爸爸整天忙碌在工地上,一次搬运幕墙玻璃,不小心把手划破了,从此留下了永久的创伤。爸爸接过餐巾纸,捂着嘴巴,又干咳了几声。他抬起头来,看着头发湿漉漉的儿子,嗓音喑哑地说:
“浩浩,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没事,今天同学们都特别关心我呀,他们送我餐巾纸,回家路上还给我撑雨伞……”浩浩神情兴奋地说着,仿佛比坐轿车回家还要高兴。
“送餐巾纸……怎么回事啊?”爸爸看着手里的纸巾,不解地问。
“嗯,这餐巾纸啊,可以说是高老师叫同学们送我的。”浩浩自豪地回答。
“为什么呢?”爸爸越发觉得奇怪。
浩浩把白天上学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他告诉爸爸:“高老师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她要同学们多关心我、帮助我。高老师还说,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爸爸抬头望着窗外,眯缝着双眼,若有所思……
“爸爸,你说高老师说得对吗?”浩浩两眼盯着爸爸,等待着回答。
“嗯……”爸爸点了点头,把半截香烟摁在烟缸里,然后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浩浩趴在饭桌上开始做作业。
……
妈妈下班回家,浩浩已经躺在床上,他听得爸爸妈妈在外屋谈了很久。
第二天浩浩醒来,爸爸不在屋里。妈妈告诉浩浩,爸爸一早出门找朋友谈业务去了——他想通了,决心振足起精神,一切从零开始。
浩浩在心里为爸爸祈祷: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他相信:人,关键是不能失去信心,包括自己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