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往江水中扔柳叶真好玩儿,它跷着一头飘向江心,像小船。
他有两个名字,父亲和屯里人叫他来喜,妈妈叫他卡嘉。两个名字他都喜欢,最不喜欢的是有人管他叫杂种,背着他叫就当没听见,孩子打架了,喊出了声,他就“呜呜”地往家跑,妈妈总是揽过来,摸摸头,笑了。那是骂人的话,妈妈不知道?妈妈是老毛子(人们都管苏联人叫老毛子,为啥?)来喜也没办法,妈妈是老毛子时还没来喜呢。
来喜总坐在岸边的堤上,学校没课或家里没有能干的活儿时。因为沿着水看才能看得远些,才能看见水鸟,看见日出日落,他有时还想起妈妈。
身后的小屯也有两个名字,一是叫李家酒坊,说是早年有两个山东来的兄弟会做酒,那时日本人不准私人做酒,他们就躲在这没人来的山坳里,然后将酒卖到对岸去,很挣钱;对面的人管这里叫沃得嘎。
李家酒坊屯,三面环山,通外面只有一条水,人们管它叫黑龙江,对面就是老毛子,先前也没有老毛子,屯里一多半人的老祖宗也曾在对面住过,是被人撵过来的,这块水还有个名字叫海兰泡。
来喜喜欢来江边还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就是对面的孩子们同他一样,也都有双棕色的眼睛。
棕色的眼睛被蒙住了,来喜知道是谁。他说,“柱子,你说对面他们都会浮水吗?淹着咋办?”
“淹死那些狗操的。”然后就端起手里的红缨枪,“嘟嘟嘟嘟”开起了机关枪。
柱子也坐下了“你还没有红缨枪?”
“没做。”
“那他们打过来咋办?”
“他们为啥要打过来?”
“大人们说的.”
“你看他们女孩儿也下水,大人不管?”
“他们人不好,那天我还看见小丫头和小小子拉手,羞死了。”
“他们的家里不养猪?不打柴?怎么总是玩儿?”
“饿死他们。快看,敌人的炮艇开过来了。”
黑绿色的炮艇从对面的山坳里转了过来,还不是一艘,船上有当兵的,背着枪。
柱子一翻身,藏在堤下:“快隐避。”把来喜拉下来,并伸出了红缨枪做射击状。炮艇上的人举着望远镜往这边看着,看到这岸上那杆指向他们的木枪了吧?他们在将炮口摇低指着这岸,来喜和柱子一起抱头,真要开炮可咋办?
炮艇“突突突!”地来回开着,冒出的烟雾向这岸飘来,好难闻呐,他俩一动不敢动。
饭好了,父亲没吃,在等来喜,在院拿着把砍刀砍一根木棍.
“我不喜欢玩那个。”
“别的孩子都有。”
“真要跟老毛子打仗?”
“悬.听说山后都是解放军。”
来喜闻到了鱼味,就到盆里盛了碗饭,打开锅,泡了鱼汤,端到屋外。没有妈妈,妈妈在一个夜里消失了,就在那天队长给大家念完报纸之后,连爹都不知道去了哪?,大人说肯定是回她家了,没看见有船?那娘们会浮水……
来喜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搂着他,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说了五年了,每次开头还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他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他,究竟多大?
父亲故事里的李家酒坊已经有小学了,也带红领巾,还学俄语呢,中苏是兄弟,于是,他们的小学就同对面的一个小学通信,班和班还结成友好的班级,通信中说考试了,打多少分,说入少先队了,说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还互相寄些小礼物.日子久了,就知道对面那个小学中有安得列,有比洛夫,有安娜,有冬妮亚……他们也知道这面有冬宝,有富,树才,晓玲,桂珍……
那天,冬宝收到冬妮亚寄来的一包西瓜籽,说是来自列宁的故乡,冬宝就把西瓜籽种在一小块山坡上,冬宝的父亲在山东就是种西瓜的。
西瓜籽变成西瓜苗,结了西瓜,长的没有山东的大,但很甜。
冬妮亚知道了,说想吃那西瓜,她们那的人不会种西瓜,说那西瓜籽来自苏联的南方。她的爸爸去那里开会,会上发的。
后来,冬妮亚真的来了,那时候,过江不用什么签证,有个船就能过来,那个时候的两岸不是后来的两岸.再后来冬妮亚就大了,就没走,成了来喜的妈妈,父亲的小名就叫冬宝。
父亲再说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来喜不信了,我这么大不能结婚。
打记事起,父亲管他叫来喜,妈妈管他叫卡嘉,来喜长的也是屯里的孩子,只是有一双棕色的眼睛.
自从有了冬宝家的西瓜,屯里的人知道了真正的甜,要比青青的苞米秸甜上一百倍,山杏和山枣那不叫甜。有了小山坡上的西瓜,屯里的每个秋天都很幸福.
那为什么要打仗呢?来喜想不明白,柱子说,大人们的事,可我妈妈没了。
来喜不愿意玩木枪,他爱玩风筝。屯里的孩子也玩风筝,可只是玩一阵儿,就是过了春节不久,雪化了,大地还没长草时,孩子们拿着自己弄的风筝在地里野上十天半月的,地里种上庄稼就不玩了。来喜不是,他总玩儿,大地不能放,他就到江上放,让风筝在江上飞,即挂不到树上又有风。
江面上的风筝是很美的,特别是在傍晚,霞光将江水镀上一层金色,有江鸥伴着风筝飞翔。
“不能再放线了,风筝要出国界了。”柱子眼睛瞪着。
来喜笑了,“你说那鸟是哪国的?”
“风筝不是鸟。”
“我想让对面的孩子也看见我的风箏。
“他们真看见了,你看他们还指呢。”
来喜也发现了,随大喊一声,哎!然后招招手。
那边的孩子一起跳了起来,又是招手又是喊着,有个孩子还把帽子扔到天上。
“他们在喊什么?”
“您好。”
“你懂他们的话?”
“我妈教的。”
来喜还想喊什么,被柱子拽住了,“他们是坏人,是修正主义。”
来喜没喊,小声地说,那是大人们的事。
对岸的孩子还在摆着手,仰着头,看着那只风筝一点点地降下来,他们知道,这岸的孩子要回家了。
同对岸的孩子摆手成为来喜和柱子之间的秘密,他们即兴奋又有些害怕。自从他们记事儿,屯里没人出去过,也没生人来,更没人同外面的人说过话,同外面连接的只有队长家的那根电话线。他们同咱们摆手了,那可是国与国之间,想起来,他们两个脸都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这行吗?大人知道了咋办?
第二天,来喜同柱子说,他们还会在对岸吗?
“不知道。”
“咱们去看看。”
“大人知道了咋办?”
“他们都上地了。”
“那你不准喊。”
“嗯。”
对面出现了一面红旗,上面有一把火炬的红旗,这样的红旗屯里小学也有过,后来不知整哪去了。在旗下几个孩子往这边看着,见着来喜他们就向这边摆手,来喜和柱子惊呆了,直直地站在堤岸上,柱子说,我们要有红领巾就好了,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
来喜突然想起什么,把风筝铺在地上,随手摘下一些刺梅花瓣,一揉出了粉色的汁,小手指沾着在风筝上写上一行字。
柱子不认识那字,不是老师教的,是外国字。
“写的是什么?”
“不告诉你。”来喜笑得很神秘。柱子再看,只认识二年一班。
风筝放起来了,这次放得又高又远,在黑龙江上,两岸的孩子都不吱声了,在看着那只风筝,那只用作业本纸糊的圆圆的风筝,来喜好玩儿地将风筝画成个西瓜。它静静地穿过了江鸥群,云朵好像也低了,风筝在骄傲地摇摆着,来喜突然一撒手,风筝拖着线摇摇晃晃地向对岸飞去,落到了对岸的树丛中,那面的孩子叫嚷着跟着风筝跑进了树林……
来喜和柱子没有红领巾,是班上唯一没有红领巾的两个孩子,来喜是因为有个外国的妈妈,屯里人都知道,还不知道怎么就没了;柱子的爷爷在关里家是地主,是怕人抓跑过来的,只是听人说,没谁能叫准。反正两个孩子都想有红领巾,特别是柱子。
要和苏联打仗了,打柴的人说,山后有兵在挖工事呢,屯里还组织了民兵排,还说要发枪呢,还训练,现在拿着木头做的枪训练。
小学生也组织起来了,拿着红缨枪,一二三四……不带红领巾的孩子即便有红缨枪也要排在队尾,好像是有你没你都行,好像是跟着玩儿的,好像是两条小狗。别的孩子回头看时,总觉得来喜和柱子丢了班上的人,没有他们两个更好。
来喜知道他永远入不了少先队,因为他有双棕色的眼睛,柱子可太想入队了,爷爷是不是地主谁也说不清,父亲说,俺们是逃荒来的,逃荒咋会有大头钱?父亲说,那是我把我家小四送人时,人家给的。卖孩子?没人信。
有天晚上犁铧响了,那个犁铧是吊在屯头大树上的,每天出工就敲那个。犁铧响了,就是要集合,就是有事,都半夜了,集合的是基干民兵,说要抓特务,后山上起了一颗信号弹。木枪有什么用?还是拿镐头吧,人们又兴奋又害怕地上了后山,真有特务?那会有枪吗?
天大亮了,人们疲倦地从山上下来,这才开始讨论是谁看到的信号弹?是柱子他爸到队长家报告的,他说好像是,一闪,不会是流星?好像不是,你以前见过信号弹?没有。
队长用电话向上级报告了,从此,屯里开始有人站岗。
柱子这几天在想一件事,一件见着来喜就脸红,就悄悄地看着来喜的一件事。
队长说要防特务搞破坏,送情报,老师说,看到可疑的事要向大人报告,当特务的不一定都是老毛子,是中国人也说不定。
柱子睡不着觉,他即想来喜的好,又想着红领巾。
来喜在风筝上写的是什么?万一是情报呢?说后山的山里头有解放军?我跟老师说了能让我入队吗?万一大人说话不算数咋办?
先跟爹商量一下,大人明白大人。
柱子爹眼睛瞪得大大的,风筝飞出了国界?还写着别人都不认识的外国字?撂下锄头就往队长家跑,柱子爹心里明白,在关里家时他家真的是地主,有地主成份他知道该怎么做。
队长带着几个民兵在来喜家的房前屋后绕着,从窗户能看见爷俩儿在吃饭。
“先把大人叫出来问一下,他要慌张就扣起来,小孩儿懂啥?”
生产队部。来喜爹说,我回去问问来喜看他写的啥,有没有这事。
“你们几个跟着他。”
跟着的人没进屋,来喜爹说,你们在门前把着,我问,孩子小,人一多怕他害怕。
来喜说,风筝上写着:“梅,德鲁吉亚?”
来喜爹一下子把他的嘴捂上,悄声地:“这话不能说,他们问你,你就说是一句骂修正主义的话,写外国字是怕他们看不懂,不白骂了?”
爷俩儿一起被带回队部。
来喜说,不是我爹告诉我写的,是一句骂修正主义的话。
“为啥写外国字?”
“他们是外国人。”
“骂的什么?”
“他们反对中国就屁眼疼。”
不信。队长不信,民兵也不信,就向上级汇报,上级说,先把大人看起来,搜他的家。
还让来喜上学,只是他有了第三个名字,小特务。
半个月后,来喜爹说,山上的西瓜该掐尖打杈了。
队委决定,不能让他上后山,后山的后山有咱部队,有人看着也不行。
有人说,西瓜地长的绿油油的,只是一个西瓜都没结。那年初秋,李家酒坊屯干干的,苦苦的,没有一个西瓜。
以前來喜和柱子一起上山打柴,并总去一个地方打,因为那地方有一眼泉水,在草丛里,只有他们俩个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来喜总去父亲的瓜地摘个西瓜,放在泉水里冰着,然后他们两个拉着手上山。一捆柴打好了,就背到泉水边,把柴刀用草擦一擦,再在泉水里抹一抹,把凉凉的西瓜搬出来,这时柱子的脸上就开花,就将舌头在唇上一圈一圈地转。西瓜砍开了,一人一半,然后就扣在脸上,像猪一通地啃。啃完之后,小肚鼓鼓的,仰着躺在草地上,真好受。
那天,来喜“腾”地坐了起来,你看大雁。从东北方,从一片云层里,“一”字排开的大雁,像他们飞来,来喜站起来,大喊着:哎,你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