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留痕》中的拼贴技巧及叙事意义

2017-02-24 21:13卢春晖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留痕

卢春晖

(郑州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杯酒留痕》中的拼贴技巧及叙事意义

卢春晖

(郑州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获得1996年布克奖的长篇小说《杯酒留痕》(Last Orders)是由35个长短不一、内容相异的内心独白构成,并且故事中时间与地点的随意放置、章节之间联系断裂、叙事情节零散化和主题意义矛盾、多样化使文本呈现出明显的“拼贴”特征,凸显了人物的孤独和秩序的混乱,让故事充满真实感。然而,读者可以透过表面的破碎将故事拼接完整,发现故事中的每个人物都在一步步与他人、与自己和解。《杯酒留痕》拼贴成的不是一堆失去“所指”的“能指”符号碎片,而是一幅凌乱中透露着和谐的立体画。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杯酒留痕》;拼贴

一、引言

(一)作家和作品介绍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1949年生于伦敦。《杯酒留痕》(Last Orders)(另译《最后的遗嘱》)是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于1996年出版夺得了当年度的布克奖,奠定了他在当代英国文坛的重要地位。当时有人质疑这部作品是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在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的翻版,对此斯威夫特回应说:“如此基本、普通的故事,如此亘古永存的故事,你同样可以说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作家”[1](P145)。斯威夫特是以写短篇小说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1980 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糖果店主》(The Sweet -Shop Owner);次年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羽毛球》(Shuttlecock),获杰弗里·费伯纪念奖。1982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学游泳》(Learning to Swim)付梓,知名度慢慢提升。1983 年,《洼地》(Waterland)(另译《水之乡》)问世,获得布克奖提名,并获《卫报》小说奖等多个奖项。后来又相继发表了长篇小说《世外桃源》(Out of the World)、《从此以后》(Ever After)和《日之光》(Light of Day)等,获得广泛好评。他是英国书籍市场销售委员会1983年评选出的20位最佳青年小说家之一。至今,斯威夫特的作品已被译成2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拥有了一大批热心的读者。

《杯酒留痕》表面上讲述了一个十分简洁的故事:杰克·多兹因肺癌去世,他三位好友——保险员和赌徒雷、殡仪员维克和蔬菜水果商伦尼——遵从他的遗愿,乘着他的养子文斯驾驶的奔驰,从伦敦南部伯蒙德西的一家酒馆出发,向肯特郡的马盖特进军,把他的骨灰撒向大海。同时,杰克的妻子艾米拒绝同行,而选择了向另一个方向出发,去看他们天生智障的女儿琼。这篇小说的构思十分精巧,全书75个章节就是75个长短不一的内心独白,每个章节的标题就是讲述者的名字或途中经过的地名。故事内容主要由杰克的三位好友和养子文斯讲述,也有杰克的妻子艾米、文斯的妻子曼迪甚至杰克自己的声音。其中雷讲述了以地名命名的章节。他们的声音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撒骨灰和探病的旅途中各自回忆着、讲述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故事中人物的关系和复杂的往事缓缓呈现,如同每个人以自己不同的色彩共同拼贴出他们在伦敦多年来的生活和情感画面。在整个故事中,每个人物都在以自己的视角讲述着自己或他人的故事,坦露着不为他人所知的想法和秘密,如同一座座孤岛,在共同生活的水面上倒映着各自孤独的内心。但读者可以透过表面上相对独立的声音的内在联系,拼接出所有人物的隐藏的复杂关系和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发现故事中每个人对于战争、生死、家庭、责任、爱情、宗教等的深刻思考。小说虽然随着一场送葬之旅展开,但并没有被悲伤的阴霾笼罩,而是用精巧的结构和诙谐的语言展现出当时伦敦几家人的生活和情感,爱和希望在文字背后涌动,被牛津大学教授约翰·凯里评为“20世纪最令人愉悦的书”之一。

(二)研究现状

国外对《杯酒留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精神创伤、道德伦理以及文本所体现的“英国性”(Englishness)上。美国的帕米拉·库珀(Pamela Cooper)在著作《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杯酒留痕〉:导读》(Graham Swift’s Last Orders: a Reader’s Guide)中从作者生平、小说内容和形式、对小说的评论和小说的电影改编等方面系统地分析了《杯酒留痕》,并对比分析了小说中体现的怀旧性和英国特点[2]。英国的丹尼尔·李(Daniel Lea)在著作《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中将《杯酒留痕》与艾略特的《荒原》相比较,认为两部作品都反映了西方社会的道德和精神的信仰危机以及在自然中朝圣的净化作用[3]。史蒂夫·克拉普斯(Stef Craps)(在《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小说中的创伤和道德:拯救没有捷径》(Trauma and Ethics in the Novels of Graham Swift: No Short-Cuts to Salvation)中提出《杯酒留痕》关注了英国下层人民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他们的新生,展示了生活在这个多元化的社区中的下层百姓的道德伦理,并通过各人物一系列的回忆表现了他们的创伤体验以及影响[4]。他们都注意到了《杯酒留痕》所体现的英国底层人民的精神创伤、信仰危机或伦理问题,但没有详细探究作者在表现这些主题时使用的叙事技巧,也忽略了故事中人物在创伤中重获新生的心路历程。马尔柯姆注意到了《杯酒留痕》中的拼贴特点,认为“各人物的生活经历和相互关系等细节随着小说的发展而逐步展开,人物隐藏着的秘密和读者心中的疑问也随之一一解开……如同拼拼图一样,让读者在理解文本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主动积极的角色”[5]。他强调了拼贴给读者带来的审美体验,但对这种手法在这部小说中的具体应用与效果没有作深入探究。

国内对《杯酒留痕》的关注尚且不足,主要研究者只有浙江大学的郭国良教授。他翻译了斯威夫特的《水之乡》和《杯酒留痕》两部小说,发表了《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其人其作》等文章,并翻译了多篇关于斯威夫特的访谈录[6~8]。南京大学的舒程在《论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小说的历史文本意识》中系统阐述了斯威夫特的作品是对特定时期英国的政治、文化面貌的写照[9]。南京大学的杨金才教授的《当代英国小说研究的若干命题》和山东大学杜丽丽的博士论文《新维多利亚小说的历史叙事研究》提到斯威夫特作品中对历史思考[10,11]。总之,他们从更宏观的视角关注这部作品的历史和现实意义。也有学者注意到了《杯酒留痕》的叙事技巧,如瞿世镜在《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小说艺术》一文中指出斯威夫特擅长平行交叉的复调叙述技巧[12]。遗憾的是,目前没有文章指出斯威夫特在这部小说中使用的拼贴技巧对于人物内心刻画、故事内容讲述以及主题意义构建的作用。对于《杯酒留痕》这样一部形式独特、叙事新颖、意义丰富的作品来说,探究拼贴技巧的使用对于其意义的挖掘很有必要。

二、拼贴艺术与在文学中的再现

汉语所说的“拼贴”其实是由法语词“collage”或“pastiche”翻译而来。其中“collage”是由“coller”演变而来,原意为“粘贴”,在英汉词典中解释为“拼贴画”,指由纸片、布料或照片等粘贴在一个平面上所构成的图画。而“pastiche”在《牛津英国文学词典》中解释为“借用或模仿其他作者的艺术风格或其他资源”,与“parody”(戏仿)技巧的含义有重合之处,且这个词在现有的关于拼贴的研究中比较少见,更多的釆用的是“collage”[13](P7)。本文尝试剖析的《杯酒留痕》也显然是“collage”这个意义上的拼贴。

对于拼贴技巧逐渐在文学中的运用及其发展,国内胡全生在1998年发表在《外国文学评论》中的《拼贴画在后现代小说中的运用》一文中对其做过梳理,并分析了库弗的《保姆》中的拼贴艺术产生的效果[14,15]。后来,刘冬辉在《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拼贴技巧》中又对其进行扩充。综合起来可以说,拼贴原先是为装饰服务,后来它在绘画领域流行。画家将互不相关的素材,如剪报、标签、布、木块、瓶盖或戏票等,收集起来一起贴于一个独特的表面,形成风格独特的画作。这种技法被后来的立体主义、达达主义以及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用得出神入化,也对当时和后来的文学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至60年代,拼贴在艺术上成了一种大众艺术,而拼贴作为一种写作技法,也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流行[14](P122)。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中,拼贴技巧尤其指在文本中插入引语、隐喻、外来表达方式以及非词语的成分,作家如詹姆斯·乔伊斯、T.S艾略特、艾兹拉·庞德、唐纳德·巴塞尔姆等都曾广泛运用这种方法[13](P11)。然而,随着国外不同学者对不同作品的评论解析,“拼贴”的含义不断扩大,拼贴技巧在文学作品中的特点也在不断增加。胡全生总结为,拼贴技巧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分两类,一类是综合了图画或照片的图画式作品,另一类是文字式的。而文字式拼贴作品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或间接引入他人语录、广告词、报告书、标语等”,如艾略特的《荒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庞德的《诗章》等,另一种是“由文字构成的独立叙述单位”,它们往往没有“时序及因果关系”[14](P127)。《杯酒留痕》突破时空限制、章节之间直接联系,显示出斯威夫特对于拼贴技巧的灵活运用。

三、《杯酒留痕》中拼贴技巧的运用

斯威夫特在他的多部作品里都明显运用了拼贴这一写作技巧,如《世外桃源》、《羽毛球》等。总的来说,《杯酒留痕》在结构上运用拼贴技巧,并置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将时间空间化,使叙述呈现空间化、立体化的效果。同时,每个人物独白为独立章节、章节与章节之间联系的断裂也凸显了故事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情节上,故事发展的连贯性被打乱,使叙事零散化、碎片化,折射出人物关系和生活的混乱和精神上的矛盾状态;在结构和情节上的拼贴使叙事线索不断被打断,主题意义因文本的跳跃性得到延伸,故事中每个人物对不同问题的思考和人物叙述之间的留白使文本在主题上也呈现出拼贴的特色,整个文本主题的确定性被消解。结构和情节上的拼贴和主题的多样化使《杯酒留痕》这部小说在形式上显示出明显的破碎、模糊特征,在意义上又丰满、富有张力。读者拼贴和梳理人物关系和情节发展的过程也是与文本对话的过程,是读者与作者共同织“网”的过程,产生了审美意义。

(一)结构拼贴

《杯酒留痕》在结构安排上的拼贴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通过表层的时间、空间的被打断和深层的时间、空间的插入,使整部小说呈现出空间化、立体化的效果;二是通过每个人物的内心独白独立成章、章与章之间联系的断裂,凸显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人孤独的本质。

1.时空交错:拼贴“立体画”

全书共分75章,均是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内心独白,篇幅以讲述者的名字或送葬途中所经过的地名命名。以地点命名的共有17章,由雷讲述,穿插在整个故事中人物的回忆之旅中。可以说,以时空为线索,整个故事结构可以看成双线结构。表层故事结构是:雷、维克、伦尼和文斯遵从杰克的遗愿开车到马盖特的海边抛撒骨灰,同时杰克的妻子艾米拒绝与他们同行,而是乘公共汽车到收容所看望他们天生智障的女儿琼;深层故事结构较为复杂,不仅增加了文斯的妻子曼迪和死者杰克的声音,涉及了他们家庭其他成员的复杂故事,而且时空不断交错,时间和地点跟着人物的回忆来回穿梭。深层故事跟随表层故事的线索逐渐展开,两条线不断交织相错,使故事情节变得扑朔迷离。

从时间来看,小说的叙述以杰克去世为轴心,若干个时间点在此前后自由地来回展现,每段叙述的时间背景按顺序可排列为:20世纪30年代、二战时期、二战刚刚结束时期、20世纪60年代和80年代后期(主要集中在杰克生病的前后)。从地点来看,送葬旅途以杰克生前所居地伦敦东南部街区伯德蒙西为起点,以他的遗嘱中的马盖特为终点,共经过了11个地方。其中七个地方是按计划应该路过的,四个地方是送葬人途中迷路或一时兴起改道经过的,分别是罗切斯特酒吧、查塔姆、威克农场、坎特伯雷教堂。而正是这些计划之外的路线是整篇小说的重心所在。

故事中的时间、地点看似随意拼贴、顺序混乱,但每一处又无法找到合适的顺序重新放置,无法用一个二维的平面讲述出这个故事。而且,每一处拼贴的地点都与情节的发展有内在联系,每一件往事的拼贴都符合人物内心的发展历程。正是这种拼贴技巧的运用,让整篇小说充满了空间感和立体感,从而让小说中的人物在伦敦的生活画面变得更加真实。这如同立体派画家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把它当成平面看,右下角女人的肢体、五官都很奇怪,但若以不同的角度看,调动想象力去看,会发现她是多么真实、自然。

2.章节拼贴:凸显隔阂

在一幅拼贴画中,拼贴材料之间的异质性是突破传统的关键。“这种既融合又很大程度上的自足式疏离,叙事线才被这些异质品一次次地打断了”[13](P34)。斯威夫特把《杯酒留痕》里面每个人物都隔离开,每一章都是其中一个人物的内心独白,有的章节长达十几页,而有的只有寥寥几字。而且,相邻的章节完全没有交叉的地方,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幅孤零零的画面。每个人对同一件事物的感受也许完全不同,对另一个人的认识也许和对方眼里的自己截然相反。这种形式上的拼贴与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每个人内心的孤独暗相呼应。在这个拼贴成的故事中,人物只是参与其中,而内心深处仍是孤零零的。正如雷赌马大胜后,打量着空荡的家,自言自语道:“这个房间看起来是地球上最孤独的地方”[16](P248)。维克在海军纪念碑前回忆起死去的战友,“躺在病房里,一堆人在他的周围,但他还是感到孤独,其他人也一样感到孤独,就像我们这么多人待在同一栋房子里,却很孤独”[16](P122)。

实际上,正如作品中章节的独立和断裂,小说中每个人物内心的沟通也是断裂的,他们每个人都十分孤独。虽然坐在同一辆车上一路同行,但他们并没有感到被陪伴的温暖。每个人都在回忆着自己的事,“每个人都在相互猜测彼此在想什么”[16](P77)。相挨着的章节不但没有直接联系,而且形成强烈反差。比如他们去查塔姆时,伦尼抱怨着通往海军纪念碑的山路陡峭,骂骂咧咧,十分诙谐,然而下一章就是维克回忆起作战时他的战友们死去时的悲伤的画面、叙述自己选择做殡仪员的原因,接着就是沉迷于赌马的雷看到碑上刻的死者的名字,却想起赛马花名册。这三章都有三四页的篇幅。但到了下一章,视角转向文斯,只有一句:“一伙老混球。”[16](P127)他们各自的想法在结构形式上的反差和被切断,暗示着内容的截然不同与沟通的缺乏,也暗示着他们内心的孤独。类似这样的章节安排贯穿他们送葬旅途的始终。每个人与其他人不同,也与其他人眼里的自己不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呈现的却是一张张被镜头的边框隔开的面孔。艾米的内心独白在最后他四人在坎特伯雷教堂时出现,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怪异,但实际上与内容呼应:她是整个小说中最孤独的人,正一个人乘公共汽车去看她守护了50多年仍然是个婴儿的女儿。

(二)情节拼贴:打乱秩序

《杯酒留痕》在情节上的拼贴非常明显:整个故事讲述是由每个人物不同的内心独白拼接而成,这些独白打破线性叙事,有预述、有铺垫,有疑问、有解答,相邻的独白之间没有直接联系,甚至在同一个人的独白里,有些叙述看似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恰恰是这种不断转换的叙事视角和呓语般的对话,解构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形成秩序被打乱的效果。故事随着每个人“贡献”的线索慢慢清晰,读者也在拼接故事的过程中逐渐解开谜团。美国20世纪小说《喧哗与骚动》也使用了多视角、意识流以及时序上的剧烈变化,给读者阅读造成很大困难。其作者福克纳回应说,“风格应故事的要求而生,对我就像到了一年的特定时刻就会自然长出来一样”[17]。《杯酒留痕》中这种故事情节的碎片化、零散化与故事中复杂的人物关系和事件暗自呼应。

从故事一开始,情节就是不连贯的、破碎的。随着作者所拼贴的情节的发展,读者也开始了拼贴疑问和答案之旅:每次新出现的人物都是谁,都有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杰克会留下把骨灰撒到马盖特的遗言?为什么他的朋友们去实现他的遗愿,而他的妻子却决然拒绝?为什么文斯与伦尼在威克农场大打出手?等等。碎片形式使原本复杂的故事更加模糊,内心独白的不可靠性叙述也使故事的发展更加扑朔迷离。随着一路上人物独白内容的慢慢拼贴,直到他们走到目的地,所有的秘密才呈现出来,读者才能将碎片拼接成完整图画的过程。文斯、伦尼、雷、维克、艾米选择实现或拒绝实现杰克的遗愿都有各自的原因,都有复杂的往事的影响,也体现着他们生活秩序的混乱、道德伦理的缺失,同时也体现了他们对爱与温暖的渴求。比如,顺着他们的独白中的线索可以发现,其中杰克最好的朋友雷因为对杰克心怀愧疚:雷虽为杰克最信任的朋友,却在杰克想买他的露营车、缓和他与妻子艾米的关系时,发现可以利用露营车和艾米私通而拒绝了杰克。而所有这些,都被他们的共同好友维克无意中发现,并一直守口如瓶。杰克临终前给了他向文斯借的1 000元让他赌马、给艾米赚取生活费用,他赢了大奖,却在杰克死后想悄悄据为己有。这里面的每一个线索都需要前后来回对比寻找,每一个情节碎片的背后也都承载着他们各自的复杂情感。拼贴的方式让故事中失去秩序的生活更加混乱,人物的矛盾心情更加复杂。

(三)主题拼贴

斯威夫特主张小说创作的主题的多种可能性。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说:“小说的家的人物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即此又彼。小说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矛盾和悖论——正如大家所知,这一切就是人生的这是经验”[18](P3)。虽然斯威夫特著作颇丰,但很难界定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作家,除了《水之乡》有明显的对历史意义的思考外,他的长篇小说几乎没有鲜明的主题,但又似乎有多个主题。这种多个主题拼贴成的作品体现出明显的后现代特征,即对文本确定性意义的消解。《杯酒留痕》中每个人物对每个问题都有不同的思考,比如战争、家庭与责任、生与死、宗教、性等,如同一幅拼贴画,展现出80年代伦敦的底层人民的复杂、矛盾精神状态。

1.战争:创伤与荣誉的对立

斯威夫特的多部作品都体现过战争的主题。他在《学游泳》里面的两篇短篇小说《嘉博》和《儿子》中也暗示过战争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的主题。《杯酒留痕》中的文斯与《儿子》中的阿多尼斯一样,都因战争成为孤儿后被收养,内心留下永远抹不去的创伤。但与斯威夫特以往的作品有所不同的是,《杯酒留痕》中对于战争的记忆多了几分光荣的色彩。

《杯酒留痕》中对战争思考最多的就是文斯和维克。对于他们而言,战争除了带来伤害,没有更多的意义。炸弹落到文斯家时,他还是个婴儿。“那是战争年代,一个所有规则都被遗忘的年代”[16](P45),一直想要个健全的孩子的艾米收养了他。但艾米实际上更想要个女儿来取代琼,所以文斯一直缺少关爱。他常常在因没有亲生父母和琼的弱智学校被人嘲笑,当琼被人嘲笑时他开始动手打人。“尽管她不是我的姐姐,但我觉得我有点像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像她——脑子痴痴的,而是我也像她一样被命运捉弄”[16](P93)。战争对他的影响给他带来抹不去的阴影。他无法找到自己的存在,无法融入所在的家庭,只有在开车时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维克同样痛恨战争,在查塔姆海军纪念碑前想起了好友格兰普等死去的画面,十分悲伤。然而,却没有多少人记得这座纪念碑,他们费了很大波折才找到路,“真是怪事,竟然没人记得去这座纪念碑的路”[16](P116)。战争给受到牵连的人带来无尽的伤害,却鲜有人记得。

然而,对于三位老兵杰克、伦尼和雷而言,打仗是一份光荣的使命。他们常回忆起当年一起经受枪林弹雨的日子,充满着荣耀和尊严。杰克常常跟人提起战场上和雷同甘苦、共命运的经历,就连临终前维克问他想要什么样的骨灰盒,他都幽默地说要“金字塔”那样的。“金字塔”是当年他们参军时停留过的地方。伦尼在爬山到海军纪念碑的路上本来体力不支,但“一切都是为了荣誉与尊严”,坚持爬到了终点。他们对于战争、对于历史是敬畏的,也因自己的参与而充满自豪感。

2.家庭:破碎与和谐的矛盾

在家庭这一主题上,《杯酒留痕》与斯威夫特其他的作品也有相似之处。比如,文斯和杰克的父子矛盾与他的短篇小说《儿子》、《化学》中的很像,都是养子对继父不满,在长篇小说《从此以后》中,比尔父子的矛盾更深。斯威夫特在《杯酒留痕》中描写的所有家庭也都是破碎的、失去秩序的,但最终都相互原谅、和解。他通过伦尼的声音表达了责任对于家庭幸福来说是关键,每个家庭都有希望走向和谐。

故事中杰克一家最为破碎:妻子艾米背叛杰克,他们一直不幸福;杰克从来不去看女儿琼;不管杰克多么努力,文斯都不亲近他,甚至想方设法逃离他。雷 的女儿远嫁澳大利亚,杳无音信,妻子也离开了他。伦尼的女儿婚后生活很悲惨,一直是伦尼的心病。似乎故事中的每个家庭都有无法调和的矛盾,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都渴望爱,努力想把家变温暖,但都有自己的无奈。伦尼说,“这是一个职责问题,是实质所在”[16](P128)。每个人都应该“在平凡的人生中尽职尽责”[16](P129)。他认为,杰克为了生活安顿应该卖肉;萨莉的丈夫虽然进了监狱,她还是应该忠于他、常去看他;卡罗尔不应该抛弃雷;艾米应该一起去撒杰克的骨灰,如同她去看琼。故事最终,文斯发现了他其实很爱杰克,艾米懂得了杰克多年来为家庭的付出,雷决定去澳大利亚看望在外多年的女儿。

通过前后对比,可见斯威夫特对于维多利亚时期道德秩序和价值观的怀旧心态,渴望家庭稳定、社会井然有序。在一次访谈中,在被问及他的家庭和亲子关系时,他说有个“非常安定、安逸的家庭”,而且他的“童年真的十分幸福”[18](P3)。这也可能与斯威夫特创作《杯酒留痕》时所要传达的家庭和谐的希望有关。

3.死亡:生与死的悖论

《杯酒留痕》与斯威夫特其他的作品截然不同的一点就是,这部小说在谈死亡的时候没有了悲凉的色彩。生与死在这部小说里成了悖论。斯威夫特在一次访谈中说,“它是一本为了诠释生命而描绘死亡的书,是一本有关死亡被生命不断打断的书……这段旅程颇为费时,而且他们有许许多多的牵绊和意外,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依然有生命,是生命挡住了去路”[1](P146)。虽然是一场送葬之旅,但他们一路上并没有因为杰克的死而感到悲伤。相反,他们觉得终于得以有机会去感受生活。一路上骨灰盒在谁手上、放在哪个位置都交待地很清楚。他们在罗切斯特酒吧时,想起平时爱和他们一起喝酒的杰克,觉得“杰克随时都可能会推门而入”。维克说:“要是他在这儿,我们就不在这儿,不是吗”[16](P109)正是因为要去抛洒杰克骨灰,终点是死亡的地方,他们才腾出时间去另一个地方感受生命的存在。斯威夫特说:“人们一般认为死亡是一个令人沮丧的话题,其实死亡谈论的越多,它就越不沮丧,就越能激活人生,而不是阻碍人生”[18](P3)。这场送葬之旅,也是送葬人的新生之旅,因为杰克的死亡让他们有了“清算”的机会。故事中的与他相关的每个人物都在回忆中反思,反思后有了打算有个新的开始。

对于生与死的思考,维克是主要的叙述者。他是个殡仪员,死亡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他觉得琼的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托管所、安乐院等居住的都是“大多数只是活死人而已”[16](P206)。他认为“人活着的时候会有许多不同的境遇,你能够做出区分来”,但“死亡让所有人都永远平等”[16](P182)。这为这部小说的死亡主题增添了不少严肃的色彩。斯威夫特通过维克思考了,在必然走向死亡生命旅途中,人究竟该怎样地活着。

四、《杯酒留痕》的别样拼贴

国内外学者在提及拼贴技巧在文学中的作用时,绝大多数都把它视为20世纪阶段的超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叙事技巧或语言游戏。巴尔塞姆在《纽约客》杂志中说:“拼贴原则是20世纪一切艺术手段的中心原则”,认为“拼贴的要紧处,是不同的物粘贴在一起,粘贴得好时就造出了一个新真实”[14](P127)。国内赵毅衡、杨仁敬、陈世丹等是基于哈桑所总结的后现代主义十一大特征中的“不确定性”和“凌乱性”,认为拼贴技巧使主题呈现模糊性、开放性,情节呈现碎片化、零散化,反映出现实社会的混乱与荒诞[19]。国内外研究后现代拼贴技巧涉及的作品大多为纳博科夫、唐纳德·巴塞尔姆等人的著作,他们或者通过研究拼贴作品中拼贴材料的异质性、随意堆积性和其内在的互文性探讨出文本的诗性,或者透过拼贴材料的“真实”与文学作品的虚构的反差凸显艺术与真实的对比,或者把文本的碎片化、零散化看作对客观世界凌乱、荒诞的模仿。比如,纳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运用拼贴技巧,戏仿一个个碎片化、无中心、不确定的荒诞世界,使真实与虚构并置,历史与现实重合,凸显了世界的碎片性、不确定性[20]。其实,斯威夫特在《水之乡》这部小说中也使用了拼贴艺术,表现出现实的不确定性与历史的不可知。

然而,虽然《杯酒留痕》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只有一段段内心独白,但读者可以通过反复阅读、前后参照来建构故事的发展线索,提炼出隐藏在碎片中的连贯的故事,将不同时空中的情节进行融合,拼接出完整的故事,并在破碎的人物关系中找到内心流露的和谐与希望。首先将每个人物的独白归类并置、前后对比,发现故事中每个人都以杰克的死为节点,走过了一段由隔膜、仇恨、嫉妒、欺骗、孤独、绝望到原谅与感恩。最终送葬同行的四人在马盖特码头尽释前嫌,与风、雨、海水、杰克的骨灰融为一体,艾米也在探望琼的路上懂得了这些年杰克的不容易,决定开始拥抱新的生活。同时,虽然《杯酒留痕》似乎没有主题,但读者同样可以找到线索,探索到叙述者对死亡、战争、家庭等话题思考。在这个过程中,读者不断与文本对话,读者也在这样积极参与的过程体验到阅读的乐趣。陈世丹教授认为,拼贴将“似乎毫不相干的片断构成相互关联的统一体,从而打破传统小说凝固的形式结构,给读者的审美习惯造成强烈的震撼,产生常规叙述无法达到的效果”[21]。在根据每个人物的内心独白逐渐拼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的过程中,读者不仅能在与《杯酒留痕》的文本对话中享受阅读的愉悦,也能在拼贴出的主题的不确定性中感受小说意义无限延伸的美。

五、结语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是一位十分有创造力的作家,他的每一部小说都能体现出他超凡的想象力。他的绝大多数作品虽然与英国现实主义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并不总是受传统的写作形式的束缚。他充分发挥想象力,在《杯酒留痕》中运用后现代主义流行的拼贴技巧,打乱时空顺序,打断叙事进程,用碎片的方式讲述20世纪80年代前后伦敦下层人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显示出他对战争、生死、家庭、信仰等多方面的思考。斯威夫特特别重视想象的威力,认为文学创作是个开放而不是封闭的领域,要去想象他人的经历和体验,这种想象没有边界。他曾说:“如果我在创作中有什么坚持遵守的信条,那就是忠于想象的威力,而且希望我的想象力永远会使我惊奇,扩展延伸我的视野,带领我沿着未曾预料的道路前进”[12](P36)。斯威夫特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杯酒留痕》是名副其实的布克奖获奖作品,值得得到后期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1] (英)伯第纳·各斯曼.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访谈录[J]. 当代外国文学,1999,(4).

[2] Cooper, Pamela. Graham Swift’s Last Orders: a reader’s guide[M].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02.

[3] Lea, Daniel. Graham Swift[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5.

[4] Craps, Stef. Trauma and Ethics in the Novels of Graham Swift: No Short-Cuts to Salvation[M]. Sussex: Sussex Academic Press,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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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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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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