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运动时期“文明”观念嬗变研究

2017-02-24 20:36陈铭石坚
关键词:观念欧洲文明

陈铭,石坚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启蒙运动时期“文明”观念嬗变研究

陈铭,石坚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作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重要概念的“文明”,其内涵和使用状况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近现代含义的“文明”观念出现在启蒙运动时期,也因为启蒙运动得到发展。启蒙运动是西方重要的历史发展时期,也是近现代意义上“文明”观念内涵和价值体系逐步扩大和建立的时期,“文明”观念背后隐藏的西方/欧洲中心主义思想初步显现,并进入到多学科领域,深深影响了近代人们对自我和其他民族文化的看法,其影响持续至今。当前我国正践行“一带一路”宏伟蓝图,沿线涉及几十个国家、数十亿人口。践行“一带一路”战略构想要充分尊重各国风格各异的文明形态,重视人类文明多样性,实现世界文明的传承与现代化创新。

“文明”多样性;启蒙运动;“一带一路”

作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概念,“文明”的含义和使用极其复杂。英文的“civilization”一词与中国汉语学术中的“文明”观念有共通性。该词词根“civil”所具有的“文雅”“文治”等义与汉语中“文明”概念的中心意义——“与武力征服和控制相对的文治”——相同。但中国古代典籍中以“文明”来形容个人文采、文治武略等才能的用法,今日却基本消失不见,“文明”更多地被用来指代“人类的某种开化状态,亦即在制度、风俗、心理等层面上相对摆脱了原始社会质朴状况的特定文化形态”[1]79,这种变化反映了近现代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影响。西方文化语境下的“文明”观念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产生和发展过程,成为人们借以观察世界和看待自我与他人的一种方式,也成为一个文化和知识体系的建构。在欧洲历史上,“文明”观念在发展演变中承载了丰富的内涵。从最初“我们/他者”的二元对立到“文明/野蛮”的划分,再到种族主义语境下欧洲文明优越感和普世价值的确立,“文明”观念成为欧洲文化中心论和优越论的一种体现。本文拟以唯物史观为指导,“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形成”[2],并采用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视野和解释方法,通过分析考察具有代表性启蒙思想家对“文明”观念的理解和使用状况,剖析该观念所蕴含的丰富含义,尤其是在18和19世纪的表现形式和内涵特征。

一、“文明”观念的最初使用

英文中“文明”(civilization)一词的词根是“civil”,有“文雅的”“公民的”和“有礼貌的”等义;进一步推导,“civil”的拉丁文词根为“civitas”和“civis”,分别表示“城市”和“市民”,与古希腊罗马的“城邦国家”有关系。《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将“文明”列入“城市革命”(Urban Revolution)词条之下,认为城市是文明出现的重要标志之一。农村生产出的多余农产品可以让不事生产的人成为专家,而这些人在休闲基础上逐渐发展出文字、科学、机械、建筑、哲学和艺术等成为文明支柱的产品。因此,在西方,“文明”的最初含义是与“城市化”紧密相关的。中国古代“文明”一词也是以礼乐文化的建立和演进为主要特征,也是在“城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到了18世纪,西欧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出现一系列的变化:科学革命引发思维革命,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新技术被引进实际生产,导致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社会实际生产能力不断增强;经济地位提升的新兴资产阶级开始渴求与之匹配的政治社会地位。在此背景下,“文明”一词及其内涵也开始发生一系列的变化。

“文明”(civilization)一词最早见于1756年出版的《人口论》(Ami des hommes ou Traité de la population),这也是该词首次在出版物上出现。该书作者维克托·里凯蒂(Victor Riqueti,Marquis of Mirabeau),是著名革命家密拉波伯爵(Honoré, Count Mirabeau)的父亲[3]。密拉波在该书中三次用到“civilization”一词:“宗教无疑是人性最重要、最有用的约束力,是文明的主要动力”;“因此,通过文明和财富从野蛮走向堕落,这种自然循环也可能发生在一个聪明谨慎的大臣身上,就像机器报废前的修理重装”; “从财政事务中我们可以看到,野蛮和压制的幽灵或鬼怪压倒了文明和自由”[4]5-6。密拉波在不同语境下使用到了“文明”,涵义有差异也有所侧重:在第一处,密拉波揭示了宗教和文明的关系——宗教是文明的动力。作为“文明”动力的宗教约束人性,压抑人性中的“恶”,引导人们从善并且行为举止要符合宗教规范。第二处和第三处密拉波侧重于将“文明”用于指以教养和礼貌为核心的行为,与野蛮相对立。可以看出,密拉波笔下的“civilization”一词凸显与“野蛮”的对立,并强调了宗教与文明的紧密关系。这三处对于“文明”的使用表述上含义有差异也有所侧重,但是,无疑密拉波是将“文明”当做有教养的、有礼貌的、与野蛮相对立的一个名词来使用的。

密拉波在后来的另一著作中,进一步探讨了“文明”的含义。与大多数人认为的“风尚之温和,生活城市化,彬彬有礼,高雅举止蔚然成风,其人遵从礼仪犹如法律”[5]所不同,密拉波强调文明的实质不在于这些表面现象,而更多在于提升社会道德水平。毫无疑问,此时的密拉波赋予了“文明”更多的期望。早期在《人口论》中,密拉波对“文明”的使用和理解与宫廷贵族毫无二致,认为“文明”更多是为了表示一种个人有教养、行为举止符合宗教规范,而此时他却推翻这种看法,认为文明并不是表面的礼貌行为,尤其不是那些贵族所理解的“引以为荣并自以为高于普通人的那些东西”,而是具有实质意义的道德,是物质层面上的“繁荣”和精神层面上的“有道德”两者相结合的一种生活状态,已经脱离以前片面追求个人谈吐、举止的“文雅”“有礼貌”,也超越法律意义上的“公民的”、与“刑事的”相对应的范畴。“文明”概念的出现和涵义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法国新兴阶级的改革要求,期望通过社会改革脱离“蒙昧”和“野蛮”,进入文明社会。“文明”观念是“启蒙运动改革精神的产物,它是作为一个理想和法国君主制问题的解决方法而被提出来的。密拉波只是在其中起了一个带头作用”[4]13-14。

“civilization”这个词及其现代意义不久传入英文中。到1772年(或许更早些),“civilization”传到英国并取代了历史更为悠久的“civility”(教养)。在英国,对“文明”进行过较早且影响深远论述的是启蒙思想家弗格森(Adam Ferguson, 1723—1816)。他在1767年发表的《公民社会史论》(An Essay on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中首次完整地提出了“文明”是一种历史过程的看法。他认为“文明”是人民生产活动发展和财富增加的结果,是人们建立用以保卫自己所有制的国家机构和创立公民社会的结果。在弗格森看来,文明(文化)是伴随着经济的发展而发展的,虽然建立公民社会和文明是必需的,但是相比经济发展其重要性是第二位的。在这本书中,弗格森把人类历史划分为三大阶段:蒙昧、野蛮和文明。

二、启蒙思想家对“文明”观念的理解和使用

18世纪末,“civilization”一词拥有了“教化和文雅化过程以及所达到的状态”两方面含义并在欧洲各国传播和使用。启蒙思想家借“文明”来表达其追求的目标:人类理智和知识的进步;社会整体从野蛮的低级阶段到有教化的高级阶段的发展。不少启蒙思想家纷纷发表对“文明”观念的看法和理解,其中一些思想家已经从全球的角度来理解“欧洲”、来理解他们心目中的“欧洲文明”。欧洲话语中“文明”观念暗含的欧洲中心论色彩也在启蒙思想家对该词的理解和使用中被逐渐确立起来。

孟德斯鸠(Montesquieu,1689—1755)在《论法的精神》(De l'esprit des lois)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气候决定论”,认为气候对于欧洲文明中“自由”的形成非常重要。与欧洲相比,亚洲没有温带,严寒与炎热地区相邻,容易造成强国吞并弱国。而欧洲各国大多处于广阔的温带,地理气候条件无明显差异,不易出现亚洲的情况。从气候、地理等自然因素出发,孟德斯鸠得出结论:亚洲是不可能培育出“自由”特质的,只会产生“征服者”和“被奴役者”。欧洲各民族因为自然条件和“勇敢”程度都差不多,不会出现“恃强凌弱”的情况,因此欧洲“独享自由”,也比亚洲更加“强盛”[6]。

欧洲文明的优越性在于其独特的地理气候等自然因素,那么,其他地区便因天然因素匮乏而达不到比肩欧洲的程度。遵循这一逻辑,孟德斯鸠提出了将欧洲文明作为一种标准推广到全世界的构想,俄罗斯成为一个有利证据。俄国因为引入过欧洲的宫廷礼仪、科学技术和风俗习惯而获得巨大发展,因此,其他地区和国家也应效仿俄罗斯,大力引进欧洲文明,这样将有益于世界文明的进步。孟德斯鸠的解释不免牵强附会,但是却有其进步意义:神学中“上帝意志”决定论认为唯有“上帝选民”才能获得“进步”,孟德斯鸠却企图证明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是由自然界因素决定的。这种强调地理因素在人类社会发展中作用的论调也成为欧洲中心论的理论依据之一。

启蒙运动另一位大师伏尔泰(Voltaire, François-Marie Arouet de, 1694—1778)在其名著《风俗论》(Essay on the Customs and the Spirit of the Nations)中研究各民族的风俗,同时力图揭示这些风俗背后隐藏的民族精神和心态。其中亚洲、美洲和非洲的叙述仅占全书的17%,关于欧洲的叙述在篇幅和比例上远超其他几个大洲。伏尔泰还从深层次挖掘欧洲优于其他地区的原因:理性和勇气。西方敢于打破权威,逐渐发展出理性思维并用于实践,例如中国有指南针,但未真正用以指引船舶航行,而西方却在指南针的帮助下发现了美洲。伏尔泰通过将欧洲的不断发展与亚洲民族停滞于多年前的成就进行对比,在一个扩大的空间范围里更自信地展示近代欧洲文明的活力[7]。“文明”所蕴含的“理性”因素被伏尔泰认为是欧洲独有的。推而广之,缺乏“理性”和“勇气”的其他地区和民族也就不能实现长期的发展,也不可能达到一种“文明的”状态。

实际上,在伏尔泰的意识中已经有一个关于各民族智力和发展状况的排序。伏尔泰认为黑人长相奇怪,智力低下;而阿尔比诺人还不如黑人,他们的体力和智力在猴子之上,黑人之下。这些黑人不属于人类,因为他们很多方面没有达到人类正常的发展水平。美洲也被伏尔泰认为是“落后”“低下的”。 经验告诉人们,欧洲人比美洲人占有很大的优势。美洲人很容易被打败,从来不敢尝试造反,尽管他们在数量上是一千多个对一个[8]35。在伏尔泰看来,美洲人仍然处于野蛮状态,没有发明书写技术,不知技艺为何物,没有房屋,以兽衣御寒,以采集和狩猎为生,这是因为过多的沼泽使空气极为污浊,气候环境恶劣,自然赋予美洲人的聪明智慧远逊于欧洲人,以至于他们没有多少欲望,技能不超出迫切需要的范围。美洲大部分民族处于未开化的蒙昧状态。他们的忌讳是没有规则的祭礼,他们的信念完全不同于宗教信仰,没有明确的上帝观念,因为这个观念需要理性的培养,而“理性的认识,在整个美洲是绝对没有的”[8]44。正如伏尔泰所总结的,很多民族仍生活在纯自然状态中。“当我们周游世界想发现他们的土地上有没有能满足我们贪欲的东西时,这些民族甚至根本不知道除他们以外还有其他民族存在。他们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怡然自得,这在我们看来,可能就是一种不幸”[8]521。面对与欧洲发展极为不同的非洲和美洲,伏尔泰并没有采取客观、公正的角度来思索不同民族发展的特性和不同,相反,他对其他文明形态有着极端的鄙夷和轻视。

尽管伏尔泰避免“用我们的习惯来衡量一切”[8]296,但是他仍然不自觉地将欧洲作为类比的标准。美洲人和黑人被比喻为野兽,欧洲被赋予了优越性。在论证了东方的停滞、美洲和非洲的野蛮之后,伏尔泰得出结论:欧洲是优越的,有资格去征服和奴役其他“野蛮”“落后”民族。所以,尽管伏尔泰承认欧洲的贪欲和好战,但认为各民族智力和素质有高低之分的他为欧洲殖民行为进行辩护也就不足为奇了。作为启蒙运动先驱的伏尔泰关于各个不同民族(种族)的人的看法对同时期和后世的欧洲思想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三、启蒙运动时期其他思想家对“文明”观念的理解

启蒙运动思想家从不同的社会历史现实出发表达了自己对于“文明”观念的看法,使“文明”观念的内涵在18世纪得到迅速扩大。法国启蒙思想家们提出的“文明”,是指一种新的生活状态和一个新的社会发展阶段,它与野蛮相对立,同时也并非仅仅局限于宫廷社会。它是在法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要求改革的呼声中诞生的,体现了一种民族自我意识[1]123。同时,“文明”观念不光在内涵上得到扩大,还被思想家贴上“标签”,等同于“欧洲”,成为欧洲的代名词。此外,在关于人类社会发展方面,线性理论开始流行,而欧洲被放在文明发展的前列,成为其他各民族效仿的榜样,是人类发展的终极目标。这些观点被同时期及后来的思想家所继承和发展。从“文明”和“野蛮”的角度对比欧洲和非欧洲、凸显欧洲的优越成为当时的主流话语。

英国政治家休谟(David Hume, 1711—1776)的“文明”观念也是建立在与“野蛮”对立的基础上。他主要在三个层次上使用“文明”一词:第一,与“原初的”“处于自然状态的”“野蛮”状态相对;第二,“文明”是一种区别于“野蛮”的先进的政治制度,“文明”的进步本质上是“法律与自由”的发展[9];第三,“文明”指个人的心智能力培养达到一定程度,具有某种教养,“勤劳”“有知识”和“人性”,在交谈中表现出某种谦恭和尊重。

休谟认为黑人(非洲人)天生低于白人(欧洲人),这一点与伏尔泰一致:“我们确实有一定的理由认为,那些生活在极圈之外或生活在热带的民族均较其他种族低劣,他们不可能达到人类心智的高级造诣”[10]93。和伏尔泰一样,休谟认为是人种天生的差别使得黑人低等,这种差别只能用自然的原始差异解释:“我倾向于认为黑人天生低于白人。这种肤色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建立过文明的国家,甚至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黑人在作为上或思辨上表现突出,他们中间没有精巧的制造品、没有科学与艺术”[10]93。由于天生肤色的原因,无论属于哪一层次的黑人在与白人相比时都是低下的。自然天性决定了白人能够创造出高等的文明,而黑人自己无法实现进步,只能模仿白人或者接受白人的指导。

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一书中表达了对休谟这种观点的赞同。在康德看来,因为肤色这种天然的原因,黑人的“思考能力”和欧洲白人不一样,因此“理性”只有在现代欧洲才能获得发展,才能使人的全部才能得到充分发挥。除了“肤色”这样的生理因素,康德认为人类要想获得完全运用“理性”的能力,唯有经历类似启蒙运动的社会思潮。而迄今只有欧洲发生了启蒙运动,由此可得出:只有欧洲人才获得了完全运用“理性”的能力,欧洲人才能成为全世界各族人民的典范,能为其他民族送去启蒙的火种。欧洲的宪法和法律可以促使各族人民的艺术和科学达到繁荣昌盛的地步,即使由于自身的缺点没有达到,这些民族也可以获得启蒙的萌芽,而启蒙的萌芽可以促使人们走向更高阶段的进步。

第一位认为文明的进化在近代欧洲达到了它的制高点的思想家是法国哲学家A. R. J. 图尔果(A. R. J. Turgot,1727—1781)。在他看来,欧洲社会在克服人性中野蛮成分方面要比历史上其他文明更加彻底。它不断发展着的理性与科学精神便是其成功的最好证明,欧洲为各民族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普遍性的标准。他认为,如果所有的人类都能按照欧洲社会的发展模式不断克服“野蛮性”,思想不断得到启蒙,那么,各民族在行为方式上将会越来越接近,民族与民族之间的间隙会不断缩小,整个人类就会朝着统一目标前进,结果将是人类的进步在本质上趋同,而欧洲则居于世界的主导地位。图尔果幻想,到那时人类该是多么伟大的万物之主!而那时人类的理性又该是多么的完美无瑕呵[11]!图尔果一生都没有放弃欧洲在人类社会发展历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看法,如果这个美好图景实现的话,那时人类的“理性”也仍然是欧洲的理性,欧洲居于人类文明的顶端。

法国历史学家基佐(François Pierre Guillaume Guizot,1787—1874)曾明确表示,“文明”一词所包含的基本观念就是进步和发展[12]。德国哲学家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在《历史哲学》中写到,“欧洲人在世界各地航行,对他们来说地球是他们活动的范围。”“那些还未被置于他们的影响之下的社会,要么他们认为不值得去麻烦,或者他们认为迟早要落入他们的控制之下”[13]。作为欧洲人,黑格尔内心的自豪感显露无遗。在其眼中,欧洲人是地球的“征服者”,其他地区和民族的文明在欧洲面前都应“俯首称臣”,欧洲文明的优越性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欧洲人的海外航行肩负着在全球“传播文明”的“使命感”。

18世纪是西方近(现)代文明的开始。这一时期人们精神层面面临的重要问题是如何克服中世纪的宗教价值危机,或者说克服旧的“天命论”意识的桎梏,并找到新的发展路径。当时有不少社会集团及其思想家们力图在中世纪的“天命论”或民间的半异教文化观念中寻找出路。有什么新的思想理论可以与之对立,并回应新的时代要求呢?历史表明,在18世纪只有“文明”和“进步”的思想可以担此重任,可以指出走出这一危机的积极的道路,并可以保留关于人的本性的宗教观念中的积极内容。也就是说,过去的“基督教世界”概念所承担的价值内容转移给了“文明”,“文明”概念也因而被神圣化了,被宣布为人类历史的目的[1]147-148。除此之外,在新思维不断涌现的启蒙运动时期,理性也构成了关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启蒙思想家所认为的只有欧洲可以到达较高级、有序状态,即“文明”的依据。

但随着欧洲人海外航行范围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文明形态进入欧洲人的视野,启蒙时期的思想家开始思考欧洲文明的独特性并与其他文明进行对比,在此过程中,受自身所处时代和社会发展状况所限,这些思想家开始用欧洲文明的标准和价值体系来衡量其他民族文化,由此得出错误的结论:“文明”是欧洲独有的,世界上大部分地区都处于“野蛮”或“未开化”状态,人类文明将以欧洲作为蓝本。为了实现全人类的进步,欧洲人有义务去“传播”文明,“开化”其他地区。由此可见,启蒙运动时期,“文明”一词掀起了一场思想革命,引导人们拓展视野,不再将关注点局限在宫廷贵族所看重的个人“礼仪”“规范”上,有其进步的意义;但同时,“欧洲=文明”的话语体系也开始初步形成,其他民族文化被有意识地贬低或践踏。这种二元对立的西方文明中心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余 结

中国古已有之的“文明”观念,其内涵和用法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演变和冲击。启蒙运动是西方重要的历史发展时期,也是近现代意义上“文明”观念内涵和价值体系逐步建立和扩大的时期,“文明”观念背后隐藏的西方/欧洲中心主义思想从那时起进入到多学科领域,深深影响了近代人们对自我和其他民族文化的看法,其影响持续至今。人类进入21世纪,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互联网的广泛使用拉近了不同文明之间的距离,但流行的文明理论仍然深受西方文明中心论的影响。“历史终结论”“普世文明”的提倡以及自“文明”观念诞生之后所引发的一种“文明”(Civilization)还是“多文明”(civilizations)的争论仍然不绝于耳。时至今日,重新审视文明观念的必要性毋庸置疑,其意义体现在以下几方面:(1)更加客观看待西方文化对中国文明进程的影响;(2)更加有利于“一带一路”伟大战略构想的实施。“一带一路”借用古代丝绸之路的历史符号,以和平发展、合作共赢为时代主题,共同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是我国深化改革开放和推进周边外交的大手笔”[14];(3)以史为鉴,从中吸取对中国当代发展的有利因素;(4)激浊扬清,在对旧有体系抨击的基础上重新探讨新的文明标准和价值体系,更好推动整个世界文明进程。

从对“文明”观念在启蒙运动时期的考察可以看出,任何观念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当时的社会文化状况。在欧洲启蒙运动时期,“文明”观念被赋予了一系列价值理念,它是在法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要求改革的呼声中诞生的,成为一种理想和民族自我意识,是新兴阶级表达阶级诉求以及主张的手段,有其进步意义;同样,“文明”观念内涵的演变也囿于当时社会状况。由于各种原因,“欧洲”等同于“文明”的观念流行开来,文明理论笼罩在“白人至上”的西方文明中心论阴影下,这对中国近现代的文明进程产生了严重的伤害,“全盘西化”造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断层。历史证明,不能用统一的或者西方所设立的关于文明与否的标准来看待其他民族和文化,应该尊重文明之间的差异性,看到各个文明对于人类历史的独特贡献,每一种文明有其独特的生长环境和发展特点,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历史发展上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不能用均质化的眼光看待其他文明。

在摒弃了西方文明中心论之后,我们也没有必要从本民族出发,夸大和炫耀本民族文明,借此来贬低和践踏西方文明。在萨义德看来,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在本质主义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上与殖民主义完全一致。在反对西方文明中心论问题上没有必要将本土主义作为唯一出路,这无疑是在重复“西方/东方”对立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15]。这种说法非常有借鉴意义,我们需要采取客观的角度去认识不同文明中值得学习和肯定的地方。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有了更多交流和对话的机会与平台,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了解也在日益加深。我们要反对文化的隔离和对立,强调交流和对话。中国正在进行“一带一路”宏伟建设蓝图,沿线涉及几十个国家、数十亿人口,要充分尊重和了解这些国家在历史上创造出的风格各异的文明形态,这些都是人类文明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欧洲发展的事实说明,正确的文明发展之路不应靠贬低或损害其他文化取得。“一带一路”是文明的纽带和文化交流的渠道,通过进一步深化与沿线国家的文化交流与合作,重视人类文明多样性而实现共同发展,这有利于树立正确的社会主义文化观念,推动传统文化的传承与现代文化的创新,增强中华民族文化创造力。

与此同时,发展中国家也要警惕以美国为首的强势文化的渗透与入侵。虽然不同文明平等的说法得到肯定,但是地位上的平等并不能真正消除文化与文明之间实力悬殊的差异。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价值观和文化体系在全球化背景下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全球化的虚拟景象并不能掩盖西方占主导的话语体系,历史仍在延续。在很大程度上讲,文化全球化的过程就是美国化的过程,是其通过在经济等方面的优势渗透和扩散自身意识形态与价值的文化过程。但是以“闭关锁国”的方式来阻挡这种文化侵袭的办法更不可取。历史事实说明,欧洲人对于非欧洲地区“野蛮”“落后”形象的竖立与欧洲缺乏对其他地区文化的了解有很大关系。地理大发现之后,欧洲人长时间以优势文化和“文明”自居,不愿也无意与其他文化交流和对话以增进了解。由此可见,加深交流与对话才是真正了解不同文明形态和生活方式的最好途径,才有利于消除隔阂,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在全球多元文化相互借鉴、日趋融合的情况下,封闭国门妄图保持本土文化的纯洁性、阻挡强大优势文化的做法也无异于舍本逐末。历史上无数的事实说明,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才能让本民族文化更加有活力,封闭的环境不是文化生长和发展的良好土壤。只有充分立足于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吸取其他文化的精华和长处并结合国家发展的实际才是民族文化和文明发展的长远之道。唯有此,世界文明才能日益多元、更加包容,实现共同发展。

[1] 汝信.世界文明通论:文明理论[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

[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1[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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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4.

[责任编辑:孙绍先]

A Study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Concept of Civilization in the Enlightenment Period

CHEN Ming, SHI Ji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A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the field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the connotation and use of “civilization” have undergone a series of changes. The idea of “civilization” with the modern sense appears and develops in the Enlightenment period. As a significant period i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history, the Enlightenment witnesses the gradual expansion and establishment of connotation and value system of “civilization” with the modern sense. During this period, the Western or European centralism hidden behind the concept of civilization begins to emerge and exert its influence in many disciplines, which deeply affects the way people look at themselves and other ethnic cultures in modern times. Its influence lasts till today. At present, China is carrying out the grand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which involves dozens of countries and billions of populations. The practice of the “Belt and Road” strategy should fully respect distinctive civilization forms of different countries and value the diversities of human civilization so as to promote the inheritance and modern innovation of world civilization.

diversity of civilization; the Enlightenment; the “Belt and Road”

2017-03-15

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2082704184334)

陈铭(1981 -),女,湖北襄阳人,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2007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化与思想史。

G 09

A

1004-1710(2017)03-01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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