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澳门与审美
——关于荒林的两本随笔

2017-02-24 07:44
关键词:女性主义澳门

刘 兵

(清华大学 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北京 100084)

女性主义,对于国内学界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很陌生的学术思潮了,除了与传统的妇女研究相关的领域,就其在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的意义上,在各学科的研究中,也都越来越呈现出其深刻的影响力。在文学批评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审美等本是最先成为女性主义关注的领域中,这种影响则更加突出。荒林,是国内在女性主义和文学批评、文学创作方面颇有成就的学者。她曾执教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作为作家,她曾创作出版过诗歌集、散文集等多种文学作品;而作为学者,她更是出版过多种女性主义研究的文章和著作,其主编的《中国女性主义》丛刊、《新生代女性主义学术论丛》丛书等,亦是国内女性主义学界重要的研究成果。自从她去澳门大学读博士学位后,虽然在学术研究成果上不像在大陆时那么高产,但也仍然笔耕不断,在此期间她出版的随笔集《天生女性主义》[1]和《澳门之美》[2],同样有着女性主义特色的闪光。本文便以这两本作品为对象,对荒林在其中所表达出来的女性主义思考作一集中的分析讨论。

一 “天生女性主义”

作为一种在世界范围的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的思潮,女性主义学术研究内部流派纷呈、观点多样。按其发展脉络或者理论基础的类别,大致可以划分为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和社会性别女性主义、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女性主义、多元文化与全球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等若干不同的流派。[3]从渊源上讲,尽管是源于政治运动而且至今依然强调其实践性,在学术意义上的女性主义又是来自西方的。当国内学者将此思潮引入之后,虽然也有了充分的理解(自然更有许多误解)和发展,有了针对国内历史与现实的研究,但作为舶来品的学说毕竟还是有着某种隔膜。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国内学者也努力尝试将女性主义学说本土化,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中发展有中国特色的女性主义。荒林,应该是在这方面有代表性的学者之一。虽然《天生女性主义》一书并非标准意义上的学术专著,但作为一个女性主义研究者的随笔,从中仍然可以看出其一些独特的女性主义视角、立场和态度。书名中的“天生”女性主义一词,似乎是取自作家虹影的说法[1]157。如果过于学理地追究起来,这样的说法也许会有比较多的女性主义者所反对的“本质主义”的倾向,但作为一种并不那么严格的隐喻,荒林在这里所要表达的,更接近于一种鲜明的立场。其实,比起这种仅仅表示了一种明确的立场的标签,此书作者荒林以前曾用过另一个更加具有特征性的描述,即“微笑的女性主义”。这种“微笑”的描述,恰恰也可视为对于人们更多是在误解的意义上去想象的“激进女性主义”的修正,表现出一种更加温和、更为亲和、为避免不必要的对抗因而更容易被人们所接纳的女性主义姿态。

与这种“微笑”的姿态相一致,在《天生女性主义》一书中,作者不断地重复了一些她所强调的概念,这些概念凸显了荒林所理解和赞同的那种女性主义,它既与一般意义上女性主义的基本宗旨相一致,又表现出荒林个人女性主义风格上的特色。在这当中,“爱”,便是一个很基本的概念和主题。

正像作者所讲的:“爱,也许是人类最为古老和神秘的直觉交流方式”,而且,她更加关注“唯美的爱”。“由于这种幸福体验的从容和放松,会使得体验者超越生死境界,会获得一种对于生命的高度领悟,进入近似宗教的体验——万物都是生命都有能量……爱,此时是最深奥最古老的学问。”[1]25这里面,除了表现出其乐观和对一种理想的美好向往之外,也隐含了作者与一般女性主义在性别认知和论证上的差异,以及对女性特质的认识和反思上的某种一致性:“用经验性和感性冲击‘逻辑性’,证明传统‘哲学’和 ‘形而上’对女性主体的缺失是严重错误。”“如果说‘女性主义爱的话语’是对平等主体的认可,也可以说,同时是对于直觉、经验、感性与逻辑性概念一视同仁,而不把它们等级化,分出高下与先后,承认它们是互补与互动的关系,是生命认知世界与世界建立关联的不同角度。女性主义哲学是开放的生命哲学 ,对于生命尊重的哲学,所以我称之为‘爱的哲学’”。[1]18

从这些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在荒林的观念中,对于“爱”这一概念在女性主义中重要性的强调,确实包括了与女性主义力图追求平等,重视直觉、经验、感性等在性别认识上的传统女性特质中成为突出特色而却在被父权制等级化的二分法中受到忽视并在价值上被贬低的那些认知方式,并将这种认知方式在价值上提升到生命认知的高度,从而将女性主义哲学看作是“爱的哲学”。

除了“爱”这个概念的强调之外,在《天生女性主义》一书中,荒林反复提及的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概念是“日常生活”。

在和哲学友人的对话中,荒林发现:“日常生活才是女性主义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围绕日常生活制度展开对话,才能体现思辨的力量。”[1]16因为“日常的政治关怀,就是重新赋予日常生活政治的意义:它们应该是与宏大、创造、有意义同样的事情——如今思索它们本身就必须有创造性——它们是人性回归的思考和实践——反思那些‘宏大、创造、有意义’的竞争和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和痛苦,难道不是日常的温暖、重复和琐碎给了人类最后的意义?”[1]28因而,“中国的女性主义的想象力和行动力不在别处,就在日常生活的有品质的坚持之中。中国女性的生活改变将与中国人的生活的改变同步,幸福的玫瑰是同一朵。”[1]58

在国内学者对女性主义的理解中,荒林这种对于日常生活概念的强调,以及把这一概念与女性主义相关联,是很有中国特色的,也与她本人作为作家、学者和女性的身份密切相关。在她的另一本关于澳门与审美的随笔中,如果从日常生活这一视角出发,可以更好地理解和解读这位女性主义作者的心态和观点。

事实上,从更大范围的哲学思潮来看,近几十年来,传统上处在学术关注中心的那些“宏大、创造、有意义”的叙事之价值,在后现代主义等思潮那里,越来越被解构,而作为其对立面的那些在传统中被认为不具重大价值的琐碎、日常、平凡、普通人等对象,却越来越被关注。这种立场和观念的变化影响到了包括文学、历史、艺术等诸多领域的发展。与之同步地,女性主义其实也与这种更大范围的价值观念的变化有某种一致,即对于传统的“中心”的消解和对于“边缘”的注重,成为女性主义最有代表性的倾向之一。就连女性主义自身,也经历了关注从传统的以西方中产阶级白人女性的立场到第三世界和有色人种女性立场的“边缘”与“中心”的转换。女性主义的这种倾向,在荒林这里更为具体地落实到了日常生活这个概念上。这也就让本来就更为关注现实的女性主义,在对历史和现实问题的思考上,在对实际问题的行动方向上,有了一个具体的切入点,可以由此出发进行基于女性主义立场的反思和批判。在荒林冠名为《天生女性主义》的随笔集中,我们也会据此视角而注意到,其实她各篇随笔所写之事,大多也确为那些似乎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但正是在对这琐事的思考中,作者才展开了她那些带着某种“微笑”的意味的女性主义的反思和批判。与此同时,这种研究和关注的方式,也使女性主义在更大的程度上走出少数人的小圈子,而更容易为更大范围的女性以及男性所理解和接受。

二 澳门与审美

荒林的《澳门之美》一书,是荒林从中国大陆去澳门求学期间所写下的随笔,其中一些曾发表于《澳门日报》和《北京文学》上,主体是记录她在澳门期间的所见所思。将“美”这个关键词置于书名之中,蕴含着其审美的观察和思考主题。这种审美,主要是基于前面所说的她对“日常生活”概念的重视来进行的,这正如某位国外的女性主义研究者所讲的:“妇女的角度是来自日常生活的角度。从妇女在社会活动组织中的立场出发,这可以使我们发现一些过程,社会生活通过那些过程获得它所采取的形式。从妇女生活日常性的角度出发,可以看到传统的假定——关于社会不公平与个人不公平之间的对立、关于抵抗与协作之间的对立,还有关于社会变化仅仅通过争取政治权力的运动才会发生的假定——阻碍我们对妇女的生活和历史的理解能力。”[4]

其实,在更早几年荒林的一本关于女性主义与哲学的对话的书中,她在谈及女性主义的策略时,也曾提到要建立女性主义的传统,她的思维方式、推理方式、未来目标、现阶段的行动都要进行不断的总结和推进,当然还包括对文学艺术、意识形态的观察。[5]在这种观察和反思中,荒林有特色地选择了审美这个核心维度。虽然审美从一开始就是人类的重要文化意识,但就像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各种文化现象一样,审美自然被打上了性别的烙印的,因为“纷繁复杂的世界需要我们去取舍以寻求美的境界并由此产生了人的审美。审美作为人类活动,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审美经验,然而当女性主义学者踏入哲学时,就已经发现大多数哲学著作中只反映了男人的知识与行动,却不包括女人的”[6]。显然,荒林在《澳门之美》这本随笔集中所选择的审美立场,既与一般女性主义的倾向相吻合,又体现出其个性化特色。

从内容上看,这本随笔所写的几乎都是作者在澳门求学期间身边经历的“琐事”,但从对“琐事”的选择以及观察的的视角上看,还是可以发现一些特殊的重点和关键词。其一,或许与她来自大陆和女性的感触有关,大海和海水,成为不断被提及的关键词,也是作者最爱描写的主题,贯穿在作者对各种经历和体验的回顾中,就像一种背景音乐。“我常常渡海。只是因为喜欢海。而且海近在咫尺,几乎可以奢侈地享用它,爱它而不损伤它。”“静静的海湾,我的睡眠如花,要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打开我的醒悟。第二天,总是嗅到空气中的花香,沿着山坡到达办公室,海风总是还没起床。大海的床有多么辽阔,它去梦见什么呢?”[2]89类似的对于与大海相关的描述和联想,分散在整本随笔的各处,与之亦有关联的,则是对于澳门的自然环境与自然景观的享受。这些可能来自更多污染和更多人工化的内陆大城市的比照,也完全可以理解为女性主义传统中所强调关注的性别与自然的关联。“如同在人的身体上镌花朵,人在自然的身体上镌人的意志之花,美丽纹身。此刻,银色的海水就在我的视野时,我在楼台的怀抱中,绿色在城市的襟怀里。我和自然互相对视,互相接受一个事实,不能分离而互相审美着,气自相交融。”[2]2

其二,作者在身居澳门时,对于文化、体制、习俗的多样化与冲突的观察、思考和评论也成为这本随笔的主体。“当北京渐渐干燥,风沙出现,澳门慢慢从海水中浮想出……东西方交流之旅,从此之后,由北京之北的沙漠驼铃,转换成泛泛大海的季风鸥影。”[2]8在这个主题框架内,虽然仍是以审美作为观察的维度,但涉及的内容很广泛,从历史人物、当地的药食文化到澳门的节日、澳门的文学、澳门的学术、澳门的艺术,等等。在这其中,澳门的大学、澳门大学生的学习、澳门的女性等,也是讨论的中心话题。对于散文和诗的评论,当然更是诗人所不可缺少的。荒林尤其欣赏澳门散文中对于平凡琐碎之物和生活的书写,将其称之为“免滤的生命表达”。其间她对作品情感和爱情的感悟,也是分析的重点。总之,作者以之作为文学评论研究的背景,在这些被冠之以“美”的审视中,以“爱” “日常生活”的视角实现了某种非学术形式但却更为直观的女性主义表达。

其三,对以博彩业而闻名的澳门,赌场似乎并非作者观察的重点,但只言片语中,却也还是体现出了一种女性主义批判的立场:“资本主义喜欢靡靡之音,是爱情和物质互相缠绵悱恻的声音。对于物质和爱情又都抱有投掷一注的心理。赌场在起点上,有难以言明的心理学原因,正如战争,似乎它的残酷无情,就是为了赢得最后的深情。勇于死亡的感情,海水也不能测量。没有一种动物会设立赌场,也许它们同样竞争,它们狂奔或者厮杀,但它们没有人类动物聪明,它们没有发明回环往复的心理战术,也没有发明武器,更不能发明难以数计的复杂赌术。”“很少看到女人投入赌场,正像没有女人主动投入战场一样。但倘若人类动物不得不在战场和赌场之间做选择,后者仍然比前者为优,因为战争毁灭人和财富,赌场却把财富进行了再分配。至于那自愿去牺牲的人,是他自己选择的,必由自己承受败落——财富和他自己的梦想。”然而,“物质的繁华和香水的芬芳一样,在超过人类生存所需之后,便可能是一场梦想的奢侈,随时随地可能挥霍一空。”[2] 141-143作者将赌博与战争进行比喻性联想,对之表现出适度的宽容和批判,以一种非刻意的方式表现出了女性主义的立场和意向。

三 简要的结语

基于在《天生女性主义》中体现出来的女性主义立场、意识和特殊视角,荒林在《澳门之美》中的审美观察和文学批评,意味着这两本书的关联,而且,这种中国女性主义学者的写作,也恰恰体现出了中国女性主义的某些特色。

曾有学者指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有必要建立起自己的审美批评方式——女性主义——审美批评方式。它应以女性主义的立场为核心,揭示女性作为主体的审美价值和应有的文学地位,从文本出发 去肯定女性审美创造的特点和独有价值。但是,要在女性主义与审美批评之间找到合适的平衡点,建立一个女性主义-审美批评体系,在目前的东西方学界都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尝试。因为在此背后,需要女性主义在很多领域的不断开拓和完善,尤其是女性主义曾经猛烈抨击过的哲学和美学学科。在解构了经典哲学和美学之后,如何建构起女性主义哲学和女性主义美学,对女性主义研究者们而言, 是一个十分棘手而又迫切的问题。只有当女性主义有了自己的核心美学主张和健全美学系统后,才能解决它与传统美学、哲学的根本冲突,也才能推动女性主义-审美批评实践的全面展开,完成女性主义文化批评所没能完成的艰巨任务。”[7]

当然,这种有中国特色的女性主义审美批评的实现并不是容易的任务,需要众多女性主义的研究者和实践者去努力探索,而荒林的写作,也正是这样的探索之一,这就像她作为一个诗人在其写作于南中国海边的诗中所说的:“她们也喜欢竞争/理由太多/美丽和自信/就无须理由/为了出发/从南水到全球每一水域/竞自由。”

[1] 荒 林.天生女性主义[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

[2] 荒 林.澳门之美[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

[3] 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 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538.

[5] 荒 林,翟振明.撩开你的面纱:女性主义与哲学的对话[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93.

[6] 费雪莱.性别差异中的女性审美探究[J].青海社会科学,2016(2):93.

[7] 张 欢,冯小禄.女性主义-审美批评:关于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思考[J].当代文坛,2012(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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