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江水的人,为另一种渴念萦绕”
——荒林访谈

2017-02-24 07:44俞吾閖
关键词:澳门散文诗人

俞吾閖

(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俞吾閖:在1980年代末期您曾写过一首诗歌《美少年》,并且置于诗集《与第三者交谈》的篇首。您的诗歌创作是何时开始的?

荒林:《美少年》源于我的生命体验,记录了我最初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一个美少女与美少年相遇,性别的差异使女孩发出对生命的质疑。这首诗是独白和对话结合的“与第三者交谈”,见证女孩在与男孩交往中生命的领悟、自我的发现,是一种艰难的喃喃自语式交谈。我相信我后来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与写诗有关,与生命自我成长相关。为了记住女孩成长的秘密,我写了这首诗。为了记住秘密与美少年的相遇,我用了这个题目,虽然它看起来更像爱情诗,但它正是见证爱情的私密存在的女性发现。

我的诗歌创作开始于大学时代。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湘潭大学读本科,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那时代作家是精神导师,文学引导着年轻人成长,我们被北岛和舒婷们深深吸引。著名七月派诗人彭燕郊教授执教于湘潭大学,他为我们创办了《旋梯》诗社,他自己的诗歌和教学的激情,可说是时刻鼓励着我们。我永远记得他写给我的话:别浪费自己的才华。后来他推荐我到北京深造学习,也常常将自己的作品寄给我欣赏,对我影响很大。

大学期间我定期将自己的习作打印出来交流,我也是《旋梯》诗刊的副主编。大学生活看起来更像是诗人的生活,不过,还有旅行和研究吸引我。现在反思,我们上世纪60年代中期出生的一代,并没有50年代出生的诗人们那样深刻丰富的社会经验和人生体验。于我而言,书本上得来的思考更多一些。存在主义哲学对我影响较大,萨特和波伏娃深深吸引了我。那时湖南文艺出版社每有新书出版,我都是热情的书迷。我还申请到湖南文艺出版社做了一段时间实习生。我毕业留校后,波伏娃的《第二性》成了书柜上翻阅最多的一本书。后来我到福建和北京的高校任教,现在我执教于澳门。在攻读博士学位和教学科研的过程中,女性主义思潮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所以,我的诗歌也一直受到女性主义立场影响。

俞吾閖:在个人的创作历史中,您最满意的诗歌作品是哪首?为什么觉得这首诗歌最为满意?

荒林:《与第三者交谈》可说是我年轻时的诗作选集,主要记录了我寻找自我,不断虚拟一个“第三者”进行对话,完成精神独立的过程。其中一首长诗是《在北京的风中》,说明北京对我精神蜕变起到关键作用。我的第二部诗集《北京,仁慈的城》,记录我作为一名女性主义者对北京的体验和反思。城市比乡村有利于女性生存。女性如何包容城市的残酷,女性精神中仁慈的力量如何化解竞争的锋芒,是我这部诗集做的努力。移动的位置和视野,将城市拟人化,将北京与澳门进行对比,在凝聚的诗行中,我想表达一种女性存在的温情和思想。虽然工作繁忙,科研压力也很大,我仍然保持写诗的习惯,用诗歌进行思想变成了我的习惯。这也使我很难认为哪一首最满意,最满意的一定是下一首。不过,从目前表达的自由度上,2016年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艾蕾尔博士采访我时,选用我的一首诗《旷野上飞行的猪》,是我较满意的作品。它发表于《艺术批评》2016年6期,引用如下:

《旷野上飞行的猪》

梦见它

穿教皇的大氅

不是在罗马广场

而是在辽阔旷野

站在最古老的树上

巡礼

在你豢养它之前

在盛世唐朝之先

梦,翻越汉秦世代高山

阡陌桑田上女子妖娆

从火中取出怀孕土陶

水边叶下它轻声踱步

你不能想象臃肿的睡姿

当它水边踱步看鱼和蛙

鱼翔水上俯听水底潜蛙

你不能想象徘徊的脚步

越过密林如月光如流水

百鸟举翅向它奔驰靠拢

你不能想象它的死亡

闪电从天庭降落旷野

它飞离刀锋像一匹狼

一双女子般妖娆眼睛

当它在旷野上飞行

有鹰一样凌厉的牙齿

嘴唇发出竹叶清香

与狼为邻以黑夜为家

在梦里遗落它的大氅

使它匍匐在你的囚禁里

咽下你投放的食物和刀锋

不能想象妒嫉如何使你下手

面对一个纯粹的肉身

一个丧失你梦的早晨

俞吾閖:您的诗歌中有强烈的现代意味与女性意识,这与您的女性文学研究经历有关吧?以您来看,作为一位诗人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荒林:如上所说,我的诗歌深受女性主义立场影响,写作成为我表达思想的习惯。我对当代活跃的诗人很关注,但更偏爱思考型写作者。比如北京诗人西川、王家新、藏棣、沈浩波,等等,澳门诗人姚风、香港诗人秀实,以及海外华文诗人作品,还有优秀的外国诗人作品,我都常常阅读。我喜欢思想深刻、表达新颖的作品。好作品不在乎是谁写的,不过,往往有较系统表达的诗人更吸引我。我曾经认真研究过女性主义诗人翟永明,也写过舒婷、伊蕾、张烨、王小妮等等女诗人作品的研究文章。对女性文学的研究,加深了我自己对写作的理解。对我而言,研究和写作,是表达思想的两条路径。诗歌写作的美感,如同绘画体验,让我更加喜欢,只是诗歌写作需要激情和从容的心境,这并不容易获得。

也许一位诗人最重要的素质是对激情和美感的坚持。思想的美感,激情的美感,语言的美感,将世界隐喻化即美感化的表达,都是考验一个诗人素质的关键。

俞吾閖:您的诗歌里有很多探讨人生主题的作品,不少诗作中充满了悲观、绝望的体验,您在现实生活中是否也常常有这样的体验?

荒林:探讨和思考人生,免不了悲观、绝望的体验,因为人生相对于浩瀚宇宙实在是太渺小,生命在本质上是一场悲壮的悲剧,没有谁可以主宰最后的命运,但是,追问命运仍然是我们生命获得意义的途径。让诗歌在追问中产生短暂的光芒,是避免黑暗所能做的一种努力,我们的祖先一直这么做,诗意的栖居是人类的本性。

现实生活中虽然会遇到很多困难,生命的挫折和困境也随时考验着我,但总体而言,我是幸运的,用自己的方式,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什么可以抱怨。或者说,我会通过诗歌化解困境,因为诗歌不仅帮助我思考,更给予我美感。所以,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常常发现我是个乐观派,慢性子,耐心好,喜欢微笑。

俞吾閖:您曾出版过散文集《用空气书写》《情色之美》《澳门之美》,散文是您的另外一块创作领域。散文容易入门,但要写好、写出个性并不容易,以您的写作经验来看,在散文创作中最应该注意哪些因素?

荒林:写作散文和诗歌不同,散文会记录生活中很多真人真事和真实场景,诗歌很难对号入座,散文却可以,它们共同的地方是都可以表达思考。我是从共同点出发来写作诗歌和散文。

我的散文写了我经历的、游历的以及我喜欢的很多真实事件、场景与人物。我认为能够把真实的东西记录下来,是散文的魅力所在。每次重新阅读,重返当初的场景,相当于再次体验,生活的意味获得加深。

散文创作的个性,是作者生活中和文字中体现的个性,所以,形成自我风格是散文特征,或者反过来说,一个有风格、有个性的人,比较能够写出有个性的散文。我比较爱思考,我的散文类似随笔,体现我追问生命和事物存在的沉思风格,还有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

散文创作中需要注意的几个要素,包涵于以上所说,归纳起来就是:真诚热爱生活,对真人真事真实场景有真切的关注,写作中表达真性情和真思考。当然,散文的布局谋篇同样重要。因此,大量阅读也是写作的前提。

俞吾閖:在散文集《澳门之美》中您谈到了许多在澳门学习和生活的细节,澳门对于您是否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您的诗歌、散文创作是否因此形成新的文学地理特质?

荒林:多谢你注意到我诗歌和散文中出现的文学地理特质。从湖南到福建到北京再到澳门,我是一个行者,一个不同城市的体验者,也是一个对不同地理环境比较敏感的人。在写作中,我当然首先是行者的身份,一个观察者和思考者,但环境与自我对话、交融,程度有所不同,这也与我成长的速度相关。严格说来,北京和澳门是我反思自我的两个角度,北南之间,不仅自然风物迥然不同,文化差异也巨大。拥有澳门和北京两个观察点,会使思考更加深刻。

澳门是全球化的起点之一,它见证了大航海时代资本主义的竞争,它至今还是现代性赌性的一个见证。我在澳门大学做博士和博士后研究,大量的文献阅读改变了我对澳门的认知,也改变了我对北京的理解。我的《澳门故事》发表在《北京文学》上,向北京讲述了一种海洋文化,它是我真实的体验。澳门改变了我看问题的视野,而且,澳门的美丽,也是我要写它的理由,散文也是唯美的文体。

其实,《澳门之美》收录了我在澳门、美国及英国等不同地方体验生活的散文,我之所以这样收录,是为了体现不同时空的思考互补。

俞吾閖:您曾在北京、澳门都生活过较长的时期,这两个地方给您的文学感受有何差异?

荒林:北京和澳门,是我生命成长的不同地方。文学感受的不同,不仅与文化地理有关,也与自我寻找有关。就像你所发现的,我是那种“寻找江水的人,为另一种渴念萦绕”。北京总有各种新思潮冲击,使我充满激情,也使我较有批判精神,尤其在女性处境的思考上,我会看到更多的问题。

澳门是一个自然环境优美的地方,我喜欢海洋气候;澳门还体现出一种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平和,我很欣赏。我在澳门的写作,也相对要平和从容。

北京和澳门是我双重的存在,我会不断反思两个城市对于生命的意义。

俞吾閖:对您影响较大的作家有哪些?

荒林:早期阅读中,美国诗人惠特曼、狄金森,中国诗人艾青、北岛,法国作家蒙田、法贝尔,捷克作家卡夫卡,中国女作家残雪、王小妮,等等,都对我产生了影响。经典作家作品也一直潜在影响着我,我会反复阅读《红楼梦》,对李白、杜甫的诗歌也会反复体会其中不同处,如杜甫比李白讲究音韵,而李白的气韵真正是盛唐之范。

另一方面,西方哲学家和思想家的作品对我影响更大,我系统阅读他们的作品,很难指出具体受到哪位影响。单纯从女性的角度看,波伏瓦、阿伦特以及苏珊,让我在写作中更具有女性自觉。

我也非常喜欢科幻作品,我那些想入非非的诗歌,有些受到了科幻场景影响。

俞吾閖:您的文学创作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对于这一时期的文学现象学术界近年来评价颇高,您对80年代文学创作怎么评价?

荒林:80年代中期,我作为大学生开始写作,毫无功利,不会想到赚钱,也不会想到是否成功,有着很纯粹的精神追求。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有一种精神之光,不同于当下的物质沉迷、精神迷惘,那时侯理想主义精神照亮文字,使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不可复制。尽管我本人对当下的文学成就并不看低,换句话说,我认为当下优秀文学作品的语言成就超过80年代,但我仍然愿意向80年代文学致敬,那种不可再得的诗意和激情,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

90年代以来文学的边缘化,源于经济中心化,文学也可以说是回到了它自己的位置,文学不再承担精神启蒙的重任。市场经济条件下,并不是人们不需要文学了,而是对文学的需求多元化、个性化了。从精神产品的角度看,文学其实也拥有自己的市场,可以找到小众或者与大众不同的读者群。诗歌变成了非常小众的读者群消费对象,但这并不可怕。物质繁荣之后,人们将再次感受精神饥渴,文学的需求不会消失。

俞吾閖: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不断地边缘化,您在诗歌、散文创作中是否会产生一种许多作家普遍存在的焦灼感、迷惘感?

荒林:也许是因为在起步的时候就很纯粹,写作于我一直是精神追求和思想表达,所以时代的变迁并没有导致我焦灼与迷惘。

又或者是在那个时代就没有进入过文学中心,所以习惯于边缘的身份。准确地说,诗歌、散文及小说的创作,是一种艺术行为,需要时间修炼技艺,静心修炼者并没有时间去焦灼与迷惘。

俞吾閖:您的文学观是什么?

荒林:文学见证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存在。伟大的时代有伟大的文学;平庸的时代亦有不平庸的文学,因为有不甘平庸的存在。文学是人类存在过的安慰,也是个人存在过的慰藉。文学使我们时常可以回到生命的现场和细节,体验生命的温度和感动。不论多么繁忙,我们都应该留下一些时间给文学,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俞吾閖:您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

荒林:写诗几乎是每天的计划,但并不是每天都能够写出诗作。通常是一段成长时期,有一批诗作见证,会想到修订和计划出版。网络时代有很多诗人群,我也在一些群中,每天受到诗友们激励。有时我会在珠三角的咸淡水诗派群中写同题诗,也就是按照这个流派的设想写自己个性的作品。散文的计划有时很明确,为了一个文化旅行,或者是一场游学经历,做一个创作计划。比如《天生女性主义》,我就是按照女性面临的问题有计划创作的思想随笔。

还计划尝试一种跨文体写作,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与资源,写了几十万字日记,但短期内仍然不够成熟,暂时不会想到出版。写作是一种修炼,需要一种慢工夫,不去催熟为好,应该让它像植物一样自然开花结果。精神的果实,是我的期待。

谢谢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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