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
白漠决定去猫场一趟,那是他当年插队的地方。因为人事处新来的小张告诉他,由于工作疏忽遗失了他档案中有关知青的一应材料,工龄只能从上班那天算起,除非他近期去猫场镇开来证明。
妻决定和他一起去,才不想留下享受他特制的一大锅板栗炖肉,他不在家她吃着不香,儿子结婚搬出去后她也想出去走走,她还从未离开过覃城半步哩。妻在脱去丝绸睡衣准备洗澡前,要白漠把洗刷锅碗瓢盆的事放一放,赶紧收拾行李。
由于大雨滂沱山体滑坡高速路断,他们登上新增的开往猫场的绿皮慢车。
躲开对面小孩飙来的尿后,妻仍然情绪饱满,缠着要他讲讲猫场,老实说,她看见满车厢乱七八糟,就猜想猫场一定精彩。但她不想听他讲什么猫场镇被群山环抱,过去是武西达几处通往覃城的必经之地之类的。白漠就告诉她,原先的猫场镇热闹非凡,天天像赶集,附近山里企业工人和村里知青都来,有老人蹲在路边臭水沟前抹着硫磺皂洗澡,身后是刚从破席子上爬起来舔他屎的野狗。妻摆手叫他打住。白漠不知从何说起,妻就开导他,比如有没有初恋情人什么的,见他拼命摇头,她笑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刺激,闷葫芦。白漠陪着笑,任由妻子揉捏耳朵,然后把肩伸过去让她靠着,那时车过定口,夜幕降临,她有些困了。白漠可无倦意,还在掂量妻的话,心想如果告诉妻他可不像她认为的那么平淡无奇,她会怎样?发脾气骂他哄骗自己几十年,抑或尖呼精彩?女人真是不可捉摸。
当然他不会冲动告诉妻真相,其实刚才说到猫场镇他就想起施寒,他初次见她就是在猫场街上,那天他把自己的绸缎棉衣卖给收荒的金老鬼时,嫌屋里煤烟呛人,推开窗子就看见她。当时她裹着蓝白花头巾,露出一双眼睛惊奇地打量马干尽,那个杂种非常嚣张地把血淋淋的猪耳朵朝苟大毛脸上一甩,拉了施寒转身奔向前面的“红星”饭店,一帮厮儿摇旗呐喊跟着。那是镇上唯一的饭店,是填了原先的鱼塘建起来的。金老鬼说要出大事,马干尽虽然是镇上的大鬼,但是苟大毛也绝非省油的灯,施寒是他在车站认识的,那个惹祸的骚辫子是从遥远的甘城来看望下放到猫场虾子农场的父亲的,因为搞不清分上下猫场,她下錯了车又问错了人,被在车站打镚的苟大毛花口花嘴骗到街上,来回轧了三遍马路后,撞上马干尽。金老鬼说被端走“飞碗”的他决不会甘休,定会纠集一帮厮儿来找马干尽麻烦。白漠也注意到饭店门口已蹲了许多厮儿,他们跟前的箩筐里肯定放满了刀剑。不过白漠不关心这个,等会儿箍子来不来抓人也不关他的事,他已饿了一天,他卖掉衣物就是想去“红星”撑一顿管几顿的,来前还特意从村头田里捧水洗了脸。他拐开金老鬼,大步跨过马路进了饭店,那时楼上已吵得一塌糊涂,苟大毛正向马干尽要人。白漠才不管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他只要吃饭,可是饭店只顾着劝架,暂停营业。白漠想这就不能怪他不懂规矩喽,当即上楼,才不看吵架双方,只是谦卑地问座上客人,哥哥姐姐你们还吃不吃?趁对方一愣的当儿,端起一盆红烧肉转身就跑,不料撞上苟大毛,红烧肉掉地,他心疼得赶紧蹲下身拾了两砣又实在放不进嘴,他恨死了苟大毛,便假装发现了什么,叫苟大毛过来看。厮儿刚弯腰,白漠一下跳起猛打他,一共六拳,打得狗日的脖子不能动,马干尽趁势上前下掉苟大毛的刀。
一下乱了套,有人朝街上一摔杯子,苟大毛的人就冲进饭店,白漠躲开乱飞的碗碟,冲向桌前端菜连吞几口,被苟大毛的人团团围住,连同马干尽,白漠不能不佩服马干尽,用刀抵住苟大毛,一脚踢翻桌子,喝令对方退开。双方对峙间,箍子们冲上楼,有人朝箍子撒辣椒面,刹时屋内呛死人,一片咳嗽声中,人们拼命朝楼梯口挤,桌翻椅倒,无数的脚踩着宫保板筋尖椒牛肉黑山羊肉,油腻腻滑倒一大片。白漠跟着滚下楼梯。还没起身,街上冲来马干尽的厮儿们,手中砖块雪片一般飞进来,甚至有人扔来火把,浓烟四起中,杂种们一窝蜂涌进店内打砸抢,鼻子流血的箍子们朝天花板“啪啪”连放几枪,顶层石灰散落下,杂种们护着马干尽逃脱。
白漠身不由己跟着马干尽走,马干尽一直拉着他,凭第一眼他就喜欢白漠,脸上无肉,必定歹毒。他们一起走进位于黑石头坡上煤巴场旁的马干尽家,这里原是朱家客栈,是马干尽老爹当年武斗中抢占来的,马干尽决定改在家里摆“百鸡宴”接待施寒和白漠,命令一帮厮儿去镇上收浆打怪。白漠这一点不喜欢马干尽,明明家里喂着鸡墙上挂着老腊肉。不过轮不到他啰嗦,马干尽挥着大手要弟兄们只管去,苟大毛已被剿统不敢再来。转过身把爹赶出家门,他嫌老爹紧盯外地马子。白漠听说过他爹马老者的,经常趴着公厕墙眼偷看女人光屁股,被人家扇得皮泡脸肿。马老爹可不安逸儿子拿一小袋洋芋和干辣椒打发他,把一串鞭炮塞进鸡屁眼,点燃后抛向院里,顿时乒乒乓乓一阵鸡飞狗跳,马干尽拉着白漠在堵得狭窄的院里乱钻,撞塌被暴雨冲松软的矮墙,砸倒偷来的花钵坛坛罐罐千斤顶马车轮子,踩着滚动的五号电池,人仰马翻。马干尽爬起身哈哈大笑,他情绪高涨,对着厕所喳翻翻高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白漠顿觉耳膜嗡嗡地响,他不得不承认,狗日的嗓子的确好。马干尽说他原先曾考取部队“红旗”歌舞团,后因家庭底牌太花被淘汰。白漠本来觉得认识马干尽很好玩的,尽管有点讨厌他那被山羊胡子围着的苞谷嘴里冒出的尿骚味,可是很快发觉马干尽为人不行,明明施寒从厕所出来后,隔着花边口罩向他表示,她想要院中槐树上的愧花,他却一把拎过又高又瘦的白漠命他上树,白漠最恨哪个不把他当回事,尤其是当着女人面。他已瞄准旁边半块砖头,预备就拿它敲狗日的脑袋。
那边施寒又喊话了,她可不愿马干尽传唤别人,她就喜欢看像卡车一样结实的马干尽爬树。
说实话,马干尽有点精彩,一趟下来,施寒嫌花少,他又上树,鬼搓鬼搓,再次下来神情就不对头,双手遮住裤裆前一大块湿的朝屋里跑,白漠断定狗日的已“跑马”,他可不会放过出马干尽洋相的机会,故意推开房门,马干尽“嗷”的一声,双手遮住光胯。白漠顶不喜欢他粗着嗓子唤他过去,要他把他沾了“糨糊”的内裤拿去洗了。白漠恨得鬼火冒,但他不憨,马干尽一身肌肉疙瘩,他手无寸铁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他自有打算,一声不吭,丢一床被子蒙住马干尽,拎了内裤,连同其他衣裤一概用麻袋装了提出来。准备拿去卖给金老鬼。
施寒正在北墙边玩倒立,带有大花朵图案的长长毛衣裙一下倒落,露出红色三角裤,白漠不由笑起来。施寒收了架式,并不脸红,摘下口罩好奇地问马干尽怎么回事?白漠把麻袋扔向门边,添油加醋说马干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没有脸出来了。话音刚落,马干尽从容不迫出门,穿了爹的裤子,敞着的“天窗”里仍然是光胯,他非常下流地告诉白漠,不穿内裤,和施寒搞事更方便。当时白漠强装笑脸,心里已决定要拐走施寒。他认为马干尽根本配不上施寒,他听说马厮儿死了婆娘后,身边有不少女人,不是瘸腿就是吊眼。他特别讨厌马干尽还捏一捏他手背,厚颜无耻告诉他自己找女人就是为了下种,每人一个,将来把猫场改为马场。施寒才不想听他俩叽叽咕咕说哪样,她一再问马干尽还有什么能叫她开心的?不,她可不想看他表演击打沙袋手劈砖头,用牙齿撕咬指甲的绝技就免了,也不想再听歌,她很骚地用脚后跟踢着丢来的毽子,一边问猫场能听到吉他吗?她最近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被影片中的吉他迷住了。
白漠赶紧举手,心里感谢老天终于给了他接近施寒的机会。
他火速回村去找下放到民小的赵老师,那人原是音乐学院的,会玩多种乐器,白漠跟他学过吉他,老赵当时都惊讶他能很快“临摹”《微笑的波尔卡》和《鸽子》两首曲子。当下他扛了赵老师吉他飞回朱家客栈演奏给施寒听,不要说她,连墙外煤巴场的工人们也堵着院门听。弹奏五遍以后,施寒抛开马干尽只和白漠说话,她说自打来了猫场 ,现在最愉快。喂喂,马干尽一膀让他俩让一下,一帮厮儿嘿唷嘿唷肩挑背扛箩筐背兜迈进门,一片的鸡鸭鹅叫声。施寒拉住白漠手臂,她想知道这些鸡鸭怎么来的?“收浆打怪嘛”,白漠便向她表演丢米勾引鸡到跟前一把捉住的动作,施寒笑了,说她感觉自己就像那只一步步走进圈套的鸡。白漠一下觉得时机成熟,便向她俯过身,用手遮住嘴,悄声告知赶紧溜出狼窝。施寒没听清,那时厨房里乒乒乓乓,被宰的鸡叽啦呜叫,扑扇翅膀,施寒要他再进一遍,一伸手,接过马干尽递来的烤土豆,分一半给白漠,自己蘸了糊辣椒面大口啃着,呵欠,辣得打喷嚏,随手扔掉的土豆砸得坛坛罐罐叮咚乱响。眼光又回到白漠身上,白漠建议还是弹吉他,她要他教自己,一边拿起吉他,“妈耶”一声,扔了琴,白漠才发现音箱里被塞进死老鼠。
马干尽一旁坏笑。
施寒恼怒地推开马干尽,显然还没有谁敢对他这样,他愣了半响,才要发威又忍住,眼珠子一转,把怒气发到白漠身上,朝他一阵鬼吼。对白漠来说,真的是旧仇未了又添新恨,他实在受不了,已决定拿出对付苟大毛那一招放翻马干尽,他正要蹲下身,好在施寒叫停了马干尽,她威风凛凛一抬长腿隔在他们中间,可是她没系鞋带的白球鞋飞出老远,惹来一片哄笑。
马干尽帮她捡回球鞋,答应不打白漠,但必须赶走!白漠和施寒目光相碰,走就走。
白漠当然不会告诉妻这段经历,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口如瓶,只有他知道,那天在暮色笼罩的巷子里终于见到溜出客栈的施寒时有多么激动。本来她要他陪自己去车站的,是他告知晚上没有车,不如去他那里吃东西,那天他从马干尽家偷走好大一只鸡。另外,他告诉她,村子附近工厂当晚放映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她同意一起去看。
躲开马干尽的搜寻,两人穿过晚霞烧红的田野,走进他叽嘎作响的木板房。施寒站在半明不暗的灯泡下,问有一股子什么味道?白漠没说,这里原先可是猪圈。她又问开水在哪里?口渴死了。白漠弯腰移开墙角石板,伸手从邻家木桶里舀来一瓢冷水递给她,不好意思,他也喝这个。
屋子突然摇晃,屋顶掉下的瓦片噼哩啪啦砸在格子窗下,白漠习以为常地安慰施寒不要惊慌,是队上收工回来的老母牛在屋角刮痒。施寒笑了一半,忽然睁大双眼,一把抓牢白漠,她看见他身后墙壁在动,真的,一会儿墙上板子被卸掉,一只黝黑爪子伸进来拿走桌上盐巴瓶,顺带又捞走半块肥皂。施寒拐开白漠走上前,好奇地趴着门板朝那边看,任由黑爪子从下端起她的胸,白漠赶紧上前制止邻居刘幺爷。重新上好木板后,施寒忽然笑起来,称他这里太精彩。白漠搞不清她是夸还是贬,反正没生气就好,他自己是不会和刘幺爷计较的,这不光是因为老屁儿是民兵连长的舅公,酒醉后敢扇连长,主要是他早就降服了光棍刘幺爷的干女儿小顺英,那个丑姑娘不仅趁干爹不在乖乖交还物品,还倒贴上洋芋和一大碗素白菜让他清火。稍施压力,还会蛮愉快地交出藏在碗橱里的回锅肉。不过白漠并不满意,想起原先偷看过的《红与黑》中于连能凭相貌勾引贵夫人,自己只能靠抱一抱丑女骗碗残汤剩水,心就酸呵。不过今天他可开心,尤其是施寒的手搭在他肩上时。她笑问你什么都没有,怎么炖鸡给我吃?这个当然难不倒白漠,敲一敲墻,等木板卸掉,他把鸡递过去,同时悄声叮嘱刘幺爷不能去队上点水他带女的回来。对方半眼不看他,称只要有鸡,逼毛日飞起来都不关他的事。施寒凑过来问,你们说什么?白漠拍一拍重新上好的木板,告知叮嘱刘幺爷炖好后端过来。施寒双手合十,笑问,你平时不开伙?
白漠耸耸肩说,一年只分四斤半谷子开哪样伙!他真不是吹牛,自来插队后,贫下中农们就不安逸他来参与分粮,出工时总不通知他,年底凭他那点可怜工分他都羞于去领几斤谷子,现在只能靠变卖家里带来的物品。
白漠一伸手,请坐。马上抱歉,屋里没椅子,只能坐床上。
施寒“妈耶”一声停在床边,指着床上开了无数天窗的破棉絮,问,你就盖这个?
风从屋顶小青瓦上跑过。
白漠再次不好意思,以为不会再冷,好的都卖了,没想到会有倒春寒。施寒没有跟着笑,她注意到床头上放着的改做烟灰缸的炼乳筒,他解释是父母下放前给的。噫,她不眨眼地盯着他,说,虽然他破衫烂带,不过身上还透出一股没落贵族气,和猫场镇的人是不一样的。白漠闭了双眼享受这句话,想起自己从小被父母纵容,上二年级就学会抽烟,惹多大事也不会被父母责骂多么惬意。不过他很快又睁开眼,问,是好还是坏?她笑,说,该批判。双手一下抱着肩,冷,山区的春天,中午暴晒,晚上又凉。他却暗自感谢屋里到处透风,因为怕冷,她向他伸出手,白漠得以顺当地紧挨着她坐下。可她却说,想去看《鲜花盛开的村庄》,白漠笑了,说现在就在鲜花盛开的村子里。施寒笑了一半停住,躲开他的手,不准动她头巾,她在叠石子桥车站遭人诬陷被剃了光头。咝——白漠不由倒吸一口气,顿觉施寒经历非凡,一时有点后悔带她回来。施寒却突然抱住他胳膊,悄声告之门口有动静。嘘——白漠手指贴唇示意施寒不要声张,踮着脚像驼鸟一样到了门口,猛一拉门,刘幺爷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手中半锅鸡肉撒了一地。
唉呀,老狗日的爬起来连连跺脚,埋怨白漠过份,无非就是想听听你们搞哪样嘛。拉白漠一边,悄声问,搞了几回?
被白漠甩开手后,弯腰捡起半生不熟的鸡肉丢进锅里,殷勤地表示回去洗净再拿来。白漠忽然玩一个脑筋,决定把施寒射给刘幺爷。便挽留对方,鸡吃不吃没关系,坐下休息嘛。
刘幺爷巴不得,立马张开逼嘴说,他有一个战友从银沙来住宿。白漠要他打住,这话他听了不下三百遍,其实他知道老刘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子。刘幺爷自己也笑了,改称家里来了亲戚,小顺英的堂姐堂妹一大帮,他没去处,只能在他这里借住一宿,嘿嘿嘿,一张床怕哪样,中间隔块塑料布就可以了嘛。一只手捏一捏白漠,悄声表明他不忌讳,你先搞了我接漏。白漠直冒鸡皮疙瘩,暗骂刘幺爷给不得脸,一边又庆幸自己可以顺利摆脱施寒。他朝施寒一伸手,准备打声招呼就去隔壁吃那半只鸡,至于离开后两人谁先扑向谁不关他的事。不料指尖触到施寒的波,顿觉喉咙发痒,面对施寒含笑的目光,他忽然后悔不该把嘴边的“猫菜”让给刘幺爷。可是刘幺爷已经不打算去别地了,他到墙角移开石板,拿瓢舀水冲了脚,拎着滴水的袜子就要上床。喂喂,施寒一旁紧扯白漠衣袖,神情复杂地要他制止刘幺爷,她担心老屁儿身上有虱子。白漠有心逗她一下,便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他实在不好和刘幺爷翻脸,左邻右舍的。那边刘幺爷拎起搭在床头的裤子比试一下,估摸还合身,就套上了,弯腰卷了几圈裤角,抬头看他们,奇怪他俩为啥还不歇息?哦,实在睡不着,我们三个就来摆摆龙门阵嘛。靸着鞋走到摇摇晃晃的桌子边,建议干脆叫小顺英撬开封火的稀煤,把鸡肉炖了,炸盘花生米端来,再叮叮当当摆三个碗,喝点酒喽。“叽咕”飙一泡口水,斜一眼施寒,笑问,你说呢?一边赞叹外地马子火子旺哦。两只爪子跟上去又要端她的咪哆,被施寒“噼啪”一巴掌扇红了手背,老杂种挥着拳头要和施寒拼命,白漠再也忍不住,一脚踮射老厮儿一个趔趄,噫,老杂种要发毛,白漠说不怕,信不信搞死你!
刘幺爷呆了半响,一甩袖子出门两步又返回,端走了那锅鸡。
白漠拿起刘幺爷忘在桌上的烟。
刚坐下点燃,施寒从身后抱住他,白漠一下心跳,他懂,最近才看了手抄本黄书《少女之心》,咋个不激动哦,肚子叽咕乱叫算哪样,想起马干尽和苟大毛斗了半天,最后这道“猫菜”属于自己,他就想笑。他加紧吸烟,预备抽完就和她上床。忽觉额头一阵冰凉,奇怪哪里滴水?抬眼一看,施寒已上眼圈红红,他惊讶万分,一再追问原因?施寒用手绢抹着泪说,他让她感动,真的,孤独善良,不像马干尽,从饭店到他家,一路对她连摸带掐。白漠可是不敢看她,嘴上干巴巴附合着骂了几句马干尽。施寒要白漠往旁边挪一挪身子,紧挨着他坐下,面朝着他说,他们有相似之处,她也孤单,母亲弟妹都远在别的城市和乡村。施寒抚摸着他的脸说,她喜欢他。白漠心里涌上无限的情意,同时又暗暗叫苦,这可不是他想要的,这会导致他此时不敢有半点杂念。听着屋檐下滴嗒的雨声,他忽然想哭。
那晚被毁掉杂念的他,给她盖了棉絮再加上自己的外衣,他则在墙角坐了一夜,清晨打了一个盹,睁开眼时施寒已经离开,床头留有她潮湿的手绢。
白漠浑身一颤,妻摇着他,她要喝水,等她再次靠着他闭目休息,白漠心还在跳,他还以为她猜到了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她要真知道,或许会问马干尽会放过你?白漠撇嘴,马干尽咋个可能那么心善?狗东西得到刘幺爷点水,就派人来通知他去朱家客栈和施寒见面,他不知是计,进门后就被一顿闷棒打得伤筋动骨。此时看着妻,白漠忽然想问她,猜我怎么对付马干尽?估计她多半认为他忍了。白漠好笑,当时他是忍了,甚至回村告诉刘幺爷他服了马干尽,其实他一向能屈能伸,说起他的成熟和冷酷,父母都直摇头。
一百天后,得了他好处的小拿抓跑去告知马干尽惊天秘密,白漠从老家带来一批值钱古字画,被队长搜走藏在库房里,白漠决定晚上去偷。马干尽瞪大一对鼓鼓眼,当晚便进村悄悄爬上库房房顶,一把揪住候在那里的白漠,一番讨价还价后,狗杂种急捞捞在腰间拴上连接的长绳子,揭瓦往下沉。白漠早在绳上做了手脚,两根绳子中间打的是活疙瘩。马干尽下到半空,两绳脱落,狗日的只来得及喊一声:我日你家先人,便一个倒栽葱。白漠估计,就算落在装满谷子的麻袋上,断几匹肋骨也是肯定的。白漠按计划通知队长带人抓小偷,照他想的,進了笼子,马干尽不死也要脱层皮。岂料队长他们和马干尽都是熟的,还帮着把马干尽抬回家。
这一来白漠闯下大祸,马干尽扬言要杀了他!
所有猫场的混混们都认为白漠死定了,的确,两人不在一个档次,马干尽是猫场真正的大鬼,方圆几十里杀通不拐弯,哪怕那次生病躺床上,有人纠集了附近厂矿子弟上百人想趁机“剿统”猫场,镇上厮儿们用担架把马干尽抬到街口,那帮杂皮顿时熄火退走。
可是白漠不想逃,除了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道理,他信奉“最好的逃跑就是进攻”的说法。他作了充分准备,先把两手交叉在袖筒里,可怜兮兮往村东头田里跑,为的是麻痹对方,他知道刘幺爷紧盯着他。他在树林里拐了弯,悄悄走西进入猫场镇。他才不会去朱家客栈,那里庭院深深等于找死。白漠抓把泥巴抹黑了脸,直奔镇南一清街八浪桥旁杨二草药房,杨二是有名的江湖医生,专治跌打损伤,马干尽定会找他敷药。这正是他拿翻马干尽的最好时机,因为人在治疗时是最弱的。白漠躲在药房对面电线杆后面,满心的瞧不起马干尽,无非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土流,栽在我手里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下午马干尽果然出现,一样的穿着灌了水的大皮鞋,雄纠纠没有受伤的样子,身边还张张扬扬跟着七八个厮儿。白漠一下愣住,就算七八个厮儿都帮自己,他也搞不翻马干尽,他听说过,马干尽当初和镇北小平接火时,硬是冒着对方无数刀剑冲上去砍翻小平。不过白漠顶多沮丧了两秒钟,凭他足智多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眼见杨二老婆手臂吊了篮子出门买菜便有了主意,吐口水抹净脸后跟上去搭讪,把偷来的肉和蛋塞满了她菜篮,逗得死逼格格地笑,还翘起尖屁股顶他两下,答应设法留马干尽住一宿。看看,多么简单,当他得知杨二谎称病情需要留下拔火罐四个钟,马干尽只得乖乖服从时,差点要笑。
傍晚七八个厮儿散去后,白漠潜进药铺,上楼溜进为马干尽准备的房间,他下掉灯泡丢进墙角尿罐里,然后钻进黑咕隆冬的床角,竖起耳朵,屋外是流水声和八浪桥上的二胡声。再仔细,除了老鼠的吱叫,终于有了窸窸索索的脚步。白漠做好准备,他计划等马干尽上床后动手,听说马干尽喜欢打光胴胴睡觉,会把携带的刀和衣服一起扔下床。他正想着能不能用那些浸透药臭味的衣裤闷昏马干尽再动手?门已打开有人进来。噫,不是一个人,白漠大气不敢出。忽然床被抬开,他暴露在重新亮起的灯光下,方知中了圈套。迅速爬起又被打趴下。马干尽面朝天花板,捋着山羊胡子,旁边的厮儿们一涌而上,张牙舞爪把白漠拖到马干尽跟前,狗杂种半眼不看,一抬脚,粘了狗屎的鞋底压着他脸来回搓够了,命厮儿们给他烧天灯。白漠晓得烧天灯的滋味,咬紧牙关看他们把削尖的火柴棍插满他手脚然后就要点火。白漠知道求饶是没有用的,更明白这只是开始。忍受点折磨他能做到,可要真等死他又不甘,他可是还想见施寒哩。白漠开始玩脑筋,他认定粗壮又得势的马干尽也存在弱点。白漠便谎称有重要宝贝要献给马干尽,狗东西嘴上说不稀奇,却推开厮儿们要见一见宝贝。白漠蹲起身假装从怀里掏东西,要马干尽走近看。马厮儿甩步前来,白漠暗数到第三步,趁他一弯腰站不稳,白漠猛然跃起一拳将其击倒,再夺刀朝他腿上猛刺一刀,随后转身奔到窗边,疯一样跃上窗台踢开窗子,奋力跳到邻家屋顶,踩着小青瓦逃走。老远了还听见马干尽猪一样的嚎叫:
伤口有一丈深哦!
手机在响,儿子打来的,问现在哪里?白漠才注意到车停半天了,看着漆黑的窗外回答,可能快到赤谷了吧。妻醒来接过电话和儿子聊,她经过推算,这里不是赤谷站,她也不认为停车原因是要错车什么的,一定是前方暴雨不断,安全起见,在检查线路。妻要白漠去核实一下。白漠边走边想,妻什么都分析,就是从来不分析他。白漠转一圈回来告诉妻,的确是因为暴雨缘故,前方在检查线路。妻捂着胸口,赞叹自己料事如神。一边躲避对面小孩飙来的尿,这次可没那么幸运,白漠摸出纸巾帮妻揩了衣服后,拉她去找列车长,看能否补上卧铺票。直到车过西里洞才补到,但只有一张。白漠扶妻子在下铺躺下,笑说刚才晃过的小镇叫宁里,尽管现在山岗前建起了整齐划一的小楼房,他也不会弄错,这是进入贡朦山区前一站,进山后就快了。妻握住他手叫不要宽慰她,怎么会快了?正点也是凌晨五点到,何况现在晚点,她打着呵欠建议他俩轮流睡,两小时后必须来换她。
白漠回走,其实他说的没错,进山第一站是垭口门,过了岔河,经柳镇进入贡蒙山区腹地真的就快了,再往前就是骔岭,他原先在那里守过工地。当时公社正修水渠,队长安排他去的,是冬天,附近偶尔响起一两声鞭炮,时间已接近1977年元旦,天空明亮,空气清冽。白漠认为这是他下乡以来得到的最好活路,远离猫场镇,管吃管住,还记工分,他下决心卖了内裤也要报答队长。
白漠在工地上跑进跑出,认真负责。半月后的晚上,吃了面条正洗碗筷,有人敲门,他喝问是谁一边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施寒。白漠差点要欢呼。他已经好久没见她了,施寒喘着气说,她其实在看望父亲后,一直在上下猫场游走。她“咣当”一声把自行车丢在门外,跨进屋来,端起他递去的茶缸就喝,她口太干,骑了半天山路,她等不到天明,今晚必须见到他。这是想我了。白漠眯着眼享受片刻,加倍温柔地问她,咋个知道我在这里?施寒坦承,马干尽告诉她的。
馬干尽?白漠一下警觉,迅速灭灯,悄无声息开条门缝,外面漆黑一片呼呼吹着风。回过身,开了灯问,他在哪里?
施寒皱着眉说,恨不得左右开弓,扇他和马干尽,责备他俩真不该为了她打得惊天动地。其实白漠看得明白,施寒嘴角掠过的一丝笑意,说明她很开心。
不过现在白漠没有心思讲这个,得知她下午去找过马干尽,一颗心便到了喉管,施寒忙说她是要马干尽找人帮她冲洗胶卷的,并保证马干尽变了,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很是斯文,提起他时还尽说好话,白漠才恢复正常,划燃火柴给施寒点上一支烟,心里多少有点得意,看来马干尽也不咋的,被他一刀杀怕了。白漠正想舒舒服服伸展一下手臂又打住,施寒说她今晚赶来,是因为马干尽说他现在不弹吉他改玩摄影还自己冲洗胶卷。白漠懵了半晌,要她再说一遍。
施寒歪着头笑了,她喜欢谦虚的人,尤其欣赏他的多才多艺,真的,连马干尽都佩服他。施寒用脚踩灭烟头,起身要他带她去冲洗胶卷,她叫他不要装了,马干尽都告知屋后院子里搭的偏厦就是他的暗室。真的,她还问过马干尽,冲洗120胶卷用什么药水?他说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你用D72,还说135胶卷用D76药水。施寒边说边拉他,她有很重要的胶卷要冲洗,是她翻拍的父亲的材料,明天交给有关人员,对父亲伸冤很重要。慢着慢着,白漠确实需要清理一下头绪,他搞不懂马干尽为哪样这么做?这相当于有意把嘴边的“猫菜”送给他,或许根本就没有这回事,是她思念他,又羞于明说,借着洗相片要和他去后面再度良宵?哦,白漠懂了!热血沸腾哦!这个机会他哪里会放脱?!立马也跟着鬼呼呼表示这就带她去暗室,不忙,才下过雨,院里稀烂又黑灯瞎火,他要先把电池装进电筒。施寒拍手表示她来帮忙找电池,一步到了东倒西歪桌子前,猛拉抽屉,哗啦一声,腐朽抽屉散了架,螺丝灯泡电池散落一地。白漠能理解她为何飞速去捡电池,但她说那样洗完相片还要赶回去之类的屁话,就让他不爽了,必须制止装模作样。便指指点点表示屋内要保持整洁,她必须把散落的小叮当装进抽屉。趁她弯腰收拾,他一步出门拔掉了自行车前后轮的汽门芯。返回时,她高兴地表示收拾完毕,他也高兴地一伸胳膊,两人牵着手来到后院。她说像不像第一次去你家那晚?也是很冷。白漠不由握紧她的手。真的好冷,飘着毛毛雨。施寒说再冷也得克服,她尿胀,脱了一半要他关闭手电筒,不准看,但不准他走,黑咕隆冬好害怕。白漠说手电筒有毛病,自己会亮,不能怪我哈,保证看得不清楚。施寒骂他不要脸,格格笑着,起身系好裤子,白漠把手电筒递给她,摸出钥匙正要开门。
前面传来打门声,乒乒乓乓非常凶猛。真的烦!白漠冲到前屋拉开门正要骂,立马换上笑脸。队长分开众人跨进屋,吊着脸批评他不去巡夜,而在屋里耍马子,晓不晓得工地钢筋被盗?白漠嘻笑队长今晚的头式有点乱嘞。队长威严地不准他靠近,他们已断定这是里应外合,抓起来!
白漠真的以为对方是在吓唬自己,一旦明白不是开玩笑,慌忙叫施寒快跑,可她出去刚跨上自行车便倒下来,白漠只能跺脚。派出所牛箍子赶到,一巴掌打掉白漠笑嘻嘻递上的烟,喊声铐起来!白漠急着刚叫一句冤枉,便挨一巴掌,好不容易止住晕头转向,怪自己没说清,努力做到心平气和分辨,牛箍子一皮带抽得他嗷嗷地叫。施寒要求不要打人,白漠却又挨一下,比第一次还狠,估计半边脸都肿了。白漠不懂,莫非不准申辩?日你的鬼打,他忽然感觉到这里面名堂多多,在牛箍子又一次扬起皮带时,便立马承认是和偷儿里应外合,但不关施寒的事,真的,她只是路过进来找水喝的。他坚持要求放她走。牛箍子死个舅子也不听,白漠只得又开始动脑筋,可是刚要蹲下身就被对方识破,硬是拉将起来,实在无法,干脆一头撞向牛箍子,趁大家一起上前死拉,施寒得以逃脱。
牛箍子用边三轮把他驮回所里,一脚射进地下室,自己叭嗒叭嗒甩着八字脚走了,当晚狗日的差点醉死在马干尽的酒桌上,在座的还有队长和公社史书记,马干尽半蹲在史书记跟前,双手捧上酒杯。这些事都是白漠后来听说的,他一直怀疑还有施寒在场,不过当时他只能乖乖呆在地下室,饿得半死,亏得那天所里小毛到地下室藏东西发现他,白漠才得以返回村里。
队长用薰黄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说:
你嘛,永远留在村里接受再教育。
当时他都没有意识到这事会影响到接下来的招工,真的,本来附近厂矿来公社招工点名要知青的,队长和史书记理直气壮表示公安机关不同意招白漠,从而推荐了马干尽。正当招工干部去区委盖最后公章,而白漠准备次日去流浪时,事情发生变化,区委表态,不招白漠,谁的章都不盖。白漠最终有惊无险得以走进工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吉人自有天相,既然老天有眼,他相信会有机会实施报复的。
果然,在一年后的厂区宿舍家庭舞会上,他遇见了施寒。
方知她父亲已经平反返回甘城,这次她是和未婚夫一起陪父亲旧地重游的,在区委书记的酒桌上,说起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活变化,才听文书小苟阴悄悄告知这里时兴黑灯舞小八步,特意托熟人带来见识见识,甘城只玩光明通亮的“嘣嚓嚓”。白漠才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只是打定主意不会再放跑她,他抱着她边跳边说些思念之类的屁话。一曲完毕,灯光亮起,死抱在一起互相乱摸的男男女女迅速分开,整理衣襟。施寒说她总算见识了小八步,好肮脏,她简直怀疑鞋底黏糊糊的是不是精液,呸,呸!厂里不管?白漠很讨厌她现在的装逼,有心要说正是管过火了,大家才转入地下,其实这些人原先蛮单纯。但他才不憨,而是顺着她连哼鼻音,表示的确不像话,看着都恶心。同时心里骂自己卑鄙,不过骂归骂,卑鄙的事还是要做。灯又灭时,他斯斯文文建议到阳台上透透气,他已瞄准那里没有人,正好玩一个“趴壁虎”。施寒不动,她警惕性很高,她称自己是要结婚的人,决不会和别的男人去没有人的地方。白漠强压怒火,更加温柔地提醒她注意,背靠着的墙上经常爬着四脚蛇。施寒“妈耶”一声往前跨一步,撞着白漠,嘿嘿,他刚好伸手搂住她。施寒下死劲地挣扎,骂他流氓。白漠装聋,施寒急了跺他一脚。白漠夸张地叫了半声,便被她捂住嘴,求他千万不要嚷,别人听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多有损形象。白漠强忍恶心,索性抓住她手亲一下。施寒惊呼你得寸进尺?迅速缩回手,好害臊呵!白漠却非常严肃地说,你看你声音多大,多不注意影响,肯定有人注意我们了,灯亮后会有好多人过来问的。施寒讨厌这个,她难得解释。他说只能回避,不藏窗帘后面就去阳台。施寒死活不肯用窗帘包裹自己,挺难看的。
随他去了阳台。
那里半明不暗,阵雨刚停,云层飘浮,露出半个月亮。两人的目光又到了对方脸上,她要求他保持距离,不准嬉皮笑脸。他真就不动。施寒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气,活动一下四肢,问起他的近况。白漠一挺胸,差点就要说幸亏没被你们害死,忙改为:全心全意努力工作。说得施寒笑起来,她知道他因家庭问题被赶出车间,领了簸箕扫帚只管打扫卫生,参加高考又因数学零分落选。白漠不笑,这么说,她来前打听过他,她是为他而来?良心发现?刚兴奋又想抽自己,真是改不了的烂毛病。于是,恢复惯有嘴脸,笑称自己虽然是清洁工,但是厂里追他的女生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大片。
对视着。
施寒说真的希望这种场合他只是偶尔来消遣,千万不要甘心沉沦。白漠嘴上应着,却是借着月光注意到她眼珠跟着室内音乐四下波动,这说明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白漠心领神会,建议就偶尔消遣跳上一曲?正抬手伸向她的腰,阳台门忽然一响,一个小丑女冲上来抱住施寒,兴高采烈告诉她,在隔壁打牌又贏了,一边猛抬肘子拐开白漠,不准靠近施姐。施寒笑了,告诉白漠,来人是她家小保姆,要不是未婚夫陪父亲喝酒,他就陪她来了。白漠断定,她才不会要那个草包来。带上这么个小丑女多好呀,不仅衬得她更为动人,还可充当她的保镖。真的,自打她出现,就像膏药一样黏着施寒,白漠休想靠近,才揉好被拐痛的肚子,腿上又挨她一个“地格爪”,他的龇牙咧嘴惹得施寒好一阵笑。这让白漠非常头痛,但他不会灰心,无非调整一下计划,首先必须设法分开她俩,那时屋里音乐又响,白漠再邀跳舞,施寒爽快答应,却是拉着保姆进屋,大声喊不要关灯,放节奏快的曲子。她俩在灯光下紧搂着旋转,嘻嘻哈哈好开心。
所有人都在议论施寒,骚哦,怕是鸟小的降服不了她哦。
一曲完毕,在掌声中,施寒说她在猫场要呆几天,想好好玩一下,她建议大家不要缩在黑屋子里,现在是四月,春光明媚,应该去郊游。
一片赞同声中,唯独白漠不表态,他对大家一起游玩,一同分享施寒不感兴趣。他很见不惯房主人冷歪嘴,急捞捞向大家建议去郊外吃烧烤,他来操办,每人五十,拿来拿来。白漠不耐烦歪嘴扯他衣袖,骂他就晓得吃,要玩也要有点品位,去享受春光,不如星期天去四凉丫口,坐船去,玩一天。施寒第一个响应,大家也说好,白漠却悔得想跺脚,这离他想单独跟施寒在一起的目的越来越远。不过他告诉自己沉住气,郊游不是不好,起码他俩还有见面机会,关键是弄出点利用价值就高了。正想着,小个子冷歪嘴的长手又伸过来,这次白漠没有反对交钱,什么船票和吃的,他懒得和歪嘴啰嗦,交了钱后要歪嘴快去准备宵夜,那时已近凌晨,屋外雨声不绝,大家早饿了。歪嘴炖锅烧水,一边拍碎了生姜一边扭着屁股唱歌:戒烟戒酒活到九十九。白漠夸他快乐,歪嘴不否认,说不快乐咋个行,爹妈死得早,从小在山上放牛,好不容易活出个人样。扯着嗓子喊大家进厨房端面,自己放调料。白漠背着手不端面,等大家出去,才对歪嘴说要吃馄饨。一把揪住朝外溜的歪嘴,指出他碗橱里藏有馄饨,冷歪嘴承认是留给施寒的,长得丑就靠巴结来吸引美女眼球嘛,他要求白漠轻一点,答应也给他煮一碗,至于小丑女,就免了。那边施寒走过来,说她不吃了,歪嘴尖叫,施寒说她很饱,吃了要吐,歪嘴踱起脚表示只管吐,他用嘴接着。施寒咕咕地笑,说她打算回去了。白漠忙说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又没有伞。看得出她态度在变化,可是偏偏小保姆一旁表示可以脱外衣给施姐遮挡。把白漠气得,冷歪嘴也烦丑女,舀一瓢水“不经意”地拨向小保姆,忙又道歉,安排她去隔壁换衣服。白漠这下真的想表扬冷歪嘴,抓紧时机对施寒说吃的品种不一样,被大家看见多不好,不如先上屋顶,叫歪嘴煮好端上来。施寒犹豫一下,还是随他爬梯子上了屋顶。雨已停,水气弥漫的四周是乱七八糟的花钵里东倒西歪的花。白漠正要扑向她,又忽然停住,开不得玩笑,充其量今晚只能抱抱,而如果引起她反感,两天后的郊游就泡汤了。施寒奇怪他咋个一动不动?白漠一脸严肃提醒她四周的花都长着刺,一动就糟。看着她乖乖地站着,白漠心里直发颤,要是没有陷害她那档子事该有多好,只能让她品尝苦果了。忽然换上笑脸,弯腰抹去凳上雨水让她坐。哽哩咣啷,歪嘴上来,在石桌子上放下两碗馄饨后仍赖着不走,直到施寒要他去照看小保姆。狗日的下楼就喊小丑女,称施姐在屋顶等她。白漠满以为施寒高兴她来,不料她却是迅速拉了他躲到杂物后面,咬着他耳朵说可不想让保姆看见他俩单独在一起。又拧着他手背警告千万不要把馄饨汤泼洒到她身上。白漠痛得龇牙咧嘴,挣扎时碰着了杂物,赶紧抱着她躲开掉下的花钵,施寒顾不了骂白漠,她愤怒的是小保姆威吓再不出来,就要朝杂物后面泼尿。放肆哈,施寒推开杂物,冲出去扬手就扇她,白漠拦都拦不住。小丑女哭着扭头奔下楼。施寒嘴上说,才不怕保姆回去对未婚夫乱讲,双脚却是迈向楼梯。白漠下来,施寒已走。阳台门一响,有女角匆匆朝外跑,苟日隆眨着眼睛跟出来,双手拉着拉链,斜叼着烟说:
女人嘛,都服鄙!
有人告诉白漠,苟日隆和女人在阳台上玩“趴壁虎”,女的可是着便装的箍子,叫肖欢。白漠一下停住,顷刻冒出一个鬼点子。
次日他到镇上公用电话亭,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告知肖欢参加了黑灯舞,建议盘问肖欢,会有更重要的收获。
返回时遇见杨二,说起马干尽,才知道栽了,房子被没收不说,被他玩过的女人们正联名告他,消息走漏,一窝蜂好多人冲进他家索回被强占的水胶鞋、不锈钢饭锅和一板车蜂窝煤。杨二还说,马干尽不想被箍子抓住,用土制火管枪自杀,可是只被烟薰黑了太阳穴,后改吃老鼠药,竟又吃到假药,现在仍躺在医院里。
白漠决定去看看马干尽,他一定得向他炫耀和施寒的约会,最好能把他当场气死。他可没想到马干尽听完他添油加醋的叙述后,一点不生气,还祝他玩得开心。他忍不住问,真的愿意他和施寒好?马干尽撩开搭在被口的山羊胡子,飙一泡口水,笑说他无所谓,他是吃饱的鸭子不下水了,还说他有一位好朋友住在里村,条件很好,建议白漠带施寒去那里。这简直让白漠惊讶,莫非走近过死神的人会改变?说实话,白漠是有点感动的,发誓把过去和马干尽那些滴滴嗒嗒鬼打事一笔勾销。
不过施寒又把白漠惹恼一回,说好星期天上午坐船的,她姗姗来迟不说,来了又表示她已改变主意,要在旅店陪父亲和未婚夫。她非常小心地移动凉帽遮住斜射过来的阳光后,转身要走。大家都劝白漠放弃,他才不吃施寒装逼这一套,硬拉着她奔向渡口跃上船,施寒不停地打他骂他,末了要他保证下午一定回来。白漠嘴上应着,一边拉她逃离甲板,悬崖上飞瀑直泻,施寒尖叫着紧紧抱住他,两人浑身湿透。
冷歪嘴挤进船舱,对施寒说,我这里有干净外衣。
施寒注目河面上闪烁不定的四月阳光,一言不发。
冷歪嘴躲开白漠的右脚尖,嘿嘿干笑着,绕了一圈又回来,到了凉口上岸,又殷勤地牵着施寒走过跳板下到河滩。白漠好笑,他肯定冷歪嘴尝不到半点油腥后会打退堂鼓。
大家准备在河滩上搞野炊。
冷歪嘴安排大家去拾木柴,并邀施寒和他一组。施寒看白漠一眼,他表示无所谓。看着他俩走远,正要脱下衣服拧水,忽然不放心,冷歪嘴可是枯恼火了的,便赶紧追上去。歪嘴果然不怀好意,半根木柴不拾,带着施寒朝旮旮缝缝里钻,她最终停下不肯再走,不耐烦听歪嘴啰哩啰嗦的解释,索性扭头回走,和白漠碰个正着,她笑了一下,突然回身挽住歪嘴,要一起走。白漠二话不说上前拉她,施寒甩开他手,白漠指出她手背上已划出道道血痕。歪嘴忙说让我来,吐泡口水消消毒。施寒刚要骂,歪嘴一踮脚,扬手摘下一朵迎春花插她头上,施寒高兴地挽住歪嘴回走,还侧脸小声警告白漠不能欺负歪嘴,他长那样也很可怜的。
白漠忍气吞声跟着走。
回到河滩上,施寒任由冷歪嘴像狗一样贴着她嗅,还弹一弹他额头,笑说,好烦。
吃完烧烤时,暮色正浓。
施寒没有提走的事,提也没用,船老板说了,九点半开船。
大家走进树林,在林中空地跳舞,那时月光时隐时现,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的芳香,不过白漠可没心思领略这个,他嘴上跟随录音机哼着邓丽君《逍遥自在》,眼光留意着朝施寒靠拢的冷歪嘴,这次他可不能再客气,一翘屁股顶开冷歪嘴,伸手把挣扎的施寒揽入怀中,一个旋转,隔着她头发,注意到肖欢鬼鬼祟祟溜进林子另一头,他知道她去干哪样。
施寒说你往哪里带我?憨呵,到空地边上了。
白漠一点都不憨,他有他的目的和打算,脑筋非常多,他拉她进了树林,贴着她耳边警告不要出声。
林子另一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高喊,快跑,箍子来了。
空地上一片混乱,男女们四下奔逃,白漠拉了施寒就跑。
他们爬坡过坎,黑咕隆冬中朝着他设好的线路前奔,好几次她气喘吁吁想停下,他架着她提醒坚持住,箍子马上追上来。施寒当然只有听他的,她可不想被抓住,传出去让父亲老脸蒙羞。爬过第四匹坡,果然听见河水声。照马干尽说的,河对岸是阳长村属阳关区,朝左走,穿过树林就是里村了。当眼前终于出现点点灯光时,施寒兴奋得直拍手,有村就有路,拦一辆马车或拖拉机就能到镇上了。是的,她急着回去,未婚夫还等着她哩。施寒催他加快脚步。白漠嘴上应着,下面却是伸脚绊她一个趔趄倒在他身上,嘿嘿,还有哪样讲的,先趁机抱一下再说。施寒并不生气,甚至把脸贴过来让他亲一下,真的感谢他救她一回,然后牵着他往前加油走。白漠不急,你没听见雷声?她听见了。他说有雷跟着雨就下来,村民是不会跑运输的。她问咋个办?他说凉拌,先管现在,口干得要命。她也有同感。他提议进村里翠塔巷81号花家喝口水再说。施寒问那是什么地方?白漠说那是叫做“天上人间”的农家乐,有吃有喝还有——他把“住”字吞下去。施寒仍然想赶路,白漠说先避避雨。那时天边滚过的雷声越来越响,施寒也顾不了许多了,两人牵着手赶在暴雨降落前跑进翠塔巷81号。照马干尽那天说的,农家乐是仿苏州园林建造的,人家会张灯结彩欢迎你。
卵灯卵彩!
眼前就是黑灯瞎火一所老房子,每走一步,吱嘎作响,大有垮塌的危险。白漠赶紧宽慰,这家店主玩幽默,所有开关掌握在总台,找到后立马亮堂堂的。施寒抱住白漠,建议出去。白漠不动,还能去哪里?
雨点密集地打着茂盛的树叶沙沙地响,夹着恐怖的闪电,白漠预备着施寒扑上来打骂他。施寒却是平静地笑,说既来之则安之,雨停了再走,天亮前总能回到镇上。白漠舒一口气,又假装关心,回去后咋个解释?她称解释不清的,谁叫她做不了淑女呢,骨子里就是一个坏蛋,才会丢弃家人跑来和他玩。白漠忽然有点感动,这才是最初认识的那个施寒哩。嘿嘿,他提议,那就抱一抱。任凭屋外电闪雷鸣,两个人不管不顾箍在一起,可是当他要脱她衣服时,却遭到她激烈反抗。白漠幾乎要笑,到了这般田地又要装?他可不会就此罢手,马干尽说过,施寒是个怪逼,越是装得正经,越是渴望对她玩鄙!两个人都使出浑身力气,房子山摇地动。完事后,他照事先想好的,称去撒泡尿就冒雨跑了。老实说,他心里还是有斗争的,因为他才晓得施寒还是处女。可是另一种声音又叫他把鄙玩到底,想一想她当初咋个对你的。不过他最终还是停住,因为他远远听见房屋倒塌的声音,白漠猛然醒悟,马干尽是要借即将拆除的危房砸死他俩。他急急忙忙赶回去,翠塔巷废墟前围满了人,他的心提到喉咙管,他看见有人用担架抬着死者出来,他拼命挤上去,简直不敢相信,竟是冷歪嘴。
没有发现施寒,房屋垮塌前她已离开?
白漠急着赶回去找施寒,半道上遇见箍子,被玩一个“书童背剑”捆住丢上警车,车里还有牛大个朱敏小旭麻三苟日隆一伙,那天所有参加舞会者,包括提供运输工具的船老板,一律被刑拘,那时是从重从快从严呵,苟日隆被枪毙时,白漠可是吓个半死,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结果,自感罪孽深重。当他竟然有惊无险三个月后重新上班,自己都认为是在做梦,后来知道能如此,完全是因为施寒没有告他,而且他得知,当初他之所以被招工,是因为施寒父亲平反,是她说服父亲返回甘城前先去了区委。
白漠一直渴望能见到施寒,他怎么知道何时能再见到她呢?
在今晚停靠垭口门站的列车上,面对妻子,白漠忽然想说,真正的我不是——妻皱起眉头,她不习惯老被他盯着,她饿了。白漠赶紧递上食品,由于本次列车不挂餐车,加上暴雨晚点,他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从食品车买来那些饼干、八宝粥和卤鸡翅的,他要妻将就些,要在家里,他会给她端上西红柿土豆炖筒子骨汤,再加三片苹果三片梨,半根凉拌黄瓜,一瓶酸奶。妻要他回去泡方便面,她闻不惯那味道。
白漠默不作声回来泡上方便面,打开厅装啤酒喝着。
列车仍然停留垭口门站。
他的目光落在食品车前长长的队伍中,忽然抽一口气,他看见了施寒,真的,尽管多年不见,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施寒听见喊声回过头,愣了一下,竟直走过来,短裤下的长腿擦过第七排座上乘客嘴巴时,沾上一小块油辣椒,忽亮忽暗,咯哆咯哆的脚步声忽轻忽重,犹如刀剑碰壁,白漠忽然紧张,感觉她会像狼一样扑上来撕咬他,不由闭上眼,作好准备任由她又掐又打,不打脸就行。
列车徐徐向前。
白漠睁开眼,施寒站到跟前,看出她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便机械地问好,她点头微笑,斜一眼空位子,隔桌坐下,眼光四处游移。白漠称就自己一人。不等她问,说了是第一次乘坐这趟绿皮车。施寒握一握他放桌上的手,说自己常坐这趟车的,去葳城,猫场前一站。哦,白漠觉得自己过虑了,时过境迁,她早已放下。他指一指方便面,问,来一份?她摇头,他又举一举听装啤酒。施寒笑称,要两听,还有她老公。回身招一招手,车厢连接处红红的烟头熄掉,一个头戴鸭舌帽的跛子拄着拐仗边走边说,人家为你失掉一切,你还安安稳稳坐着品酒?到了跟前,白漠再次震惊。
眼前站着的竟然是马干尽。
不要说对方缩了一圈瘦得皮包骨头像药鬼,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不死的老杂毛竟然娶了施寒,太过神奇,白漠不敢问她,未婚夫呢?莫非为了那晚和她解除婚约?真是非常糟糕。
哈哈笑过后,马干尽要和白漠握手,他装憨。马干尽也无所谓,笑嬉嬉在施寒身旁坐下,摘下鸭舌帽“呱呱”地抠一抠亮顶,笑称自已日子过得蛮滋润,这次就是带施寒回葳城老家继承祖业,老房子不大,几百平米。施寒一旁证实,不要看马干尽穿得邋里邋遢,实则乌龟有肉在肚子里。马干尽拿帽子拍打施寒一下,又转朝白漠,真的,他一直认为,要想活得好,就要对别人干尽坏事。
哦——嗯,白漠半天才忍住没有吐。
耶,马干尽笑起来,对白漠说,你不也是干尽坏事,才活得今天这么光鲜的。他才不听白漠分辨,转身问施寒,你说是不是?一只手滑到施寒肚子上,拍一拍,说,只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纯洁的。噫,白漠再次惊讶,这对男女多大年龄,还能怀孕?施寒朝白漠神秘眨眼,笑说,马老鬼厉害得很。白漠赶紧拿出纸巾假装擤鼻涕,他很生施寒的气,忘了当年马干尽想砸死他俩的企图!真的是谁坏她爱谁?这让他一直对她怀有的愧疚感有些动摇。马干尽的眼光没有离开他,不怀好意地干笑两声,瞟一眼方便面,端起桌上听装啤酒就喝。施寒解释,马干尽必须要用酒浸牙,他的牙齿在牢里被杂种们撬坏了,他们不相信他有钢牙之称。一边赶紧拿纸巾揩去他嘴角的口水,手按之处,狗东西的皮就往下凹,半天才恢复原状,竟然还咂口咂嘴说,这些年我没有咋个变。白漠好想告诉他,你再也不是当年高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的那个马干尽了。他真的想责备施寒不该和他裹在一起。
车又停住,窗玻璃上全是雨水。
他俩打量着白漠 ,变化大哦,胖了,白白净净,文绉绉的。白漠顿生优越感,可他们断定他患有三高,又让他泄气,马干尽还说他每早喝三分之二杯白开水养生。噫,白漠眉毛一跳,他咋个会知道?他俩还没完,马干尽还放肆地拨弄一下他腰间吊着的一大串钥匙,笑说,家庭单位你都想管,可惜呵,你的卵子领导不欣赏你,几十年任劳任怨到头来还是一个小科员。说得白漠正沮丧时,施寒指尖轻轻触摸他的脸,轻声说,不过你家庭美满幸福,当年随父母返回覃城后,一直安分守己。白漠心里刚有点暖意,又奇怪他们咋个知道?而且他俩还知道为了在退休前保住屁点工龄工资,老婆陪他去猫场。他们告诉他,如今猫场镇污染严重,城里不要的水泥厂迁到镇上,镇政府搬了,原先的区委公社书记都死了。说得白漠心惊肉跳,他们对他作过调查?不免警觉,忽然意识到这次重逢太过巧合,莫非是他们精心设计引诱我上了这趟列车,单位新来的小张和他们一伙的?想干嘛,报复?白漠浑身鸡皮疙瘩,他咋个办,报警?一下站起身,马干尽却笑说,你谎报杀伤案要遭乘警劈的。白漠犹豫着,被施寒拉住,神秘一笑,问:
不想叙叙旧?
车窗外,闪电照亮夜空。
其实白漠不想报警,他不是喳翻翻的人,不想把事情扩大,最好私了。他重新坐下,静候他俩开出条件。钱多没有,儿子结婚买房买车,几乎花光所有积蓄。可是他俩都不说话,马干尽放下啤酒听筒,手背抹了嘴,摆弄着打火机,“啪”一下打燃,差点烧着白漠的手。白漠气得发抖,狗东西烂德行一點没改。施寒忙道歉,称马干尽喝了酒疯扯扯的,加上眼睛不好,他是想点烟的。白漠根本不信,车厢里不准抽烟,马干尽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想要挑衅,而且不断,明明是他拿不稳啤酒听筒,偏怪白漠翘手指顶他,害他手中酒洒了一桌,罚白漠再买酒,要白的,买来后又要求陪他喝,白漠勉强奉陪,马干尽不满意他只喝一点,起码三大口,不然老子不高兴。白漠不舒服,你不高兴我就得喝?马干尽不否认自己犟,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他就要扯着一脖子青筋骂他憨厮儿。白漠再也忍不住,脸一沉,要求他俩有何打算明说,要钱没有,他就不信他们还能在火车上挟持他!
没事没事,施寒附过身来,悄悄告诉他,马干尽是嫉妒他。
噫?白漠倒觉得受用。
施寒提议来点吃的?马干尽一旁要求白漠买单,白漠同意,但愿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松一口气,扬手招呼推食品车过来。马干尽阴阳怪气来一句:
不叫老婆一起聚聚?
白漠一哆嗦,忙说她有事不叫她,暗自庆幸妻不在身边。嘿嘿,施寒一旁笑他俩永远是针尖对麦芒,搞不到一起。喂,让一让,施寒要白漠收起二郎腿避让后面过来的旅客。白漠忽然觉得他俩不是铁板一块,感觉施寒倒显得有些情意,白漠忽然有了信心,决定拉拢施寒来对付马干尽。喂喂,施寒扬手催促食品车过来,她要鹌鹑蛋,鸡翅鸡腿和花生米,两袋麻辣豆腐干,还要白酒,酱香型的。可是食品车那边生意火爆,一时半会来不了。施寒要过去买,白漠说我去。两人同时起身撞在一起,他忙扶住她,施寒笑称没事,轻轻捏他一下,建议一起去?正合他意。刚走两步,马干尽伸出拐杖压住她的鞋,施寒一个踉跄,凉鞋飞出老远,周围旅客“哄”地笑起来。施寒单脚跳了几步上前靸凉鞋,一双丰乳在白色T恤里晃动,晃得白漠喉咙管发痒。施寒绕到他身后,避让过去的乘警,半靠着他,一只手穿好凉鞋,笑称马干尽醋劲大,还是你自己去吧。白漠无奈买了食品回来。
隔桌而坐。
马干尽一件件挑选食品,一边说要有河门子的炖猪蹄就好了。施寒翘着兰花指打开酒瓶盖,笑说,再蘸一蘸沙桥的糊辣椒哈,不够加点姜和蒜泥,一小块腐乳,要丹城的腐乳最好,马干尽说,吃完了要在浮河边通幽客栈躺躺更好,那里的床鋪又窄又长,保准长寿。白漠不由暗想,他俩是流窜犯?或许是她回不了家,父母已亡,被弟妹赶出来后遇见马干尽,老厮儿骗她上车回家继承遗产,却始终在路上。
施寒在每人跟前放了一次性杯子,允许白漠以饮料代酒。
干!
他俩相视而笑,又非常默契地一同把目光投向他。白漠忽然心跳,这下该谈条件了。他俩却是兴高采烈再次举杯,说今天像过节一样,真想穿得花哨一点。他俩越是绕圈子,白漠越觉不安。
车又继续向前。
白漠推说杯子边趴着死苍蝇,不想喝了。马干尽抽动鼻子,说你好差,老子凭味道就能判断出是蟑螂。施寒抗议,还让不让人吃啦。马干尽更诡诈,索性脱了布鞋在座位上拍两下,跳出好多只死蟑螂。
施寒一下站起身,责备马干尽过份,指着他命闭嘴,敢啰嗦!她凶狠地伸手按住他脑袋,“乓”一下碰着桌子,马干尽乖乖地趴着不动。
白漠心里不是一般想欢呼,正想趁机离间他俩,马干尽一阵咳嗽,咳得全身乱颤,施寒脱下外衣给他穿上。这又让白漠不满,外衣是他的。先前施寒说车厢里开空调太冷,他给她披上的。他责怪她不该把衣服给了外人。施寒说怎么是外人,他是我老公,比我更需要保暖。白漠不爱听这话,马干尽冷死更好。刚说完就赶紧闪身躲开马干尽挥来的巴掌,老东西用力过猛,一下站不稳摔倒在地。施寒上前蹲下掐这掐那,叫他坐起来,人来人往踩死你。马干尽却是无动于衷。白漠吓得不轻,为一件衣服玩出一条人命可不是开玩笑的,好好,他同意衣服给了马干尽,老东西才爬起来。
噫,施寒皱起眉说,怎么有一股子馊味?白漠斜一眼只顾拱着背埋头撕开塑料包装袋的马干尽,他从心里厌恶老东西用舌头把吃食舔一遍,叽咕叽咕像只老鼠,然后小心翼翼往嘴里送,再咂一口酒。白漠探身向前,悄声告诉施寒,是马干尽嘴巴里喷出的馊臭味。施寒笑笑,说她也挺烦马干尽的,不讲卫生。“哼哼”,马干尽一旁使劲清理嗓子,搞得白漠毛发倒立,施寒笑了,叫他放心,老马左耳是聋的。耶,白漠得脸,边和她碰杯,边压低声音说,没想过离开老厮儿?请原谅说了脏话。施寒眯起眼,笑说,我嘛,破罐子破摔。白漠把酒瓶推到她跟前,她边喝边说,其实她就是和马干尽搭伙演戏一路骗人的,哈哈。一只手在桌下捏一捏白漠的膝盖。耶,白漠双腿一并,痒哦,斜一眼马干尽,问,你不怕他看见?施寒更精彩,放肆地贴着他耳根说,马干尽左眼安装的是狗眼睛,看不见。
俩人笑了一半停住,马干尽一连串地打着饱嗝,他得去趟厕所。白漠的确听见马干尽肚子叽哩咕噜怪叫,施寒说马干尽毕竟老了,够拉一阵子的。
对视着。
这下该交底了,白漠问怎么处置他?施寒看着他,忽然笑了,说她已然成精的人,还会计较过往,那么幼稚?噫,真的是自己多虑了?白漠一阵轻松,面对施寒,说自己一直想着她。施寒笑着拍一下他手背,把剥了皮的鹌鹑蛋夯实进他嘴里。白漠不喜欢那个味道,有点怪。施寒说,要的就是怪,人也一样,不怪不被人喜欢。白漠点头,吞下鹌鹑蛋。施寒歪着头看他,一边抚摸一下肚子,嫣然一笑,脸贴过来,轻声说,多想怀一个小白漠呵。
他忽然惊异她的肚子咋个平了?施寒伸手进衣内抠一抠,笑说她根本就没怀孕,先前是在衣内塞了枕头,过过怀孕的瘾。
白漠先惊后笑。嘿,施寒说,自从打掉他的孩子,就再也没有怀过。她抬手盖住他的道歉,另一只手把桌上马干尽排列的鸡骨头弄进果盘,端了果盘起身去倒,经过白漠身边,翘臀几乎贴着他,白漠忍都忍不住就摸了一下,摸了又后悔。施寒停下,前面排队的乘客在吵架,互指对方摸走自己的钱包,要去报警。施寒紧挨白漠坐下,并没生气。白漠不由顺势把鼻子埋进她头发里,他想寻找那股久违了的槐花香。
手机响了,妻子打来的,问他要不要交换位置?他忙说对面两口子在吵架,他帮忙调解好就过来。
挂断电话后,面对施寒,干笑着说,一个熟人。
白漠害怕施寒的鼻音,他知道瞒不过她。想宽慰她一下,施寒却推开他的手,白漠以为她是讨厌乘警过来调查旅客摸包的事,待乘警走后,他挪动身子靠近她,不过先申明,仅限于亲热一下哈,不能就此纠缠不清,他有家室,和妻子都是很正规的人。施寒却是把脸一沉,说,叫你老婆滚!白漠盯着她,忽然问,马干尽呢?
她眼也不眨,说:
也滚!
然后呢?
她眼光忽闪着,说,你我重新开始。
白漠皱了半秒眉头,又舒展开,笑问,你认为我们有将来吗?
她点头。
他却认为迷惘!
说完嘿嘿干笑,又朝她移动身子。施寒冷笑着用手隔在他们中间,正色地问,不觉得我们独处很长时间了?他眉毛一跳,哪样意思?她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要他猜想马干尽干什么去了?
厕所。
错!她耸一耸肩,说,找你老婆去了。
他一惊,随即笑了,骗我。眼见她一脸严肃决非开玩笑,才警觉瞪眼,问,你们要搞哪样?破坏我家庭?她笑他紧张的样子好搞笑,莫非你调戏我半天,马老鬼不想报复报复?呃,白漠隨即起身,迈出两步又折返,方向不对。快步到了厕所门边,半天不见动静,使劲拍门,马干尽果然不在,白漠惊慌一下又恢复原态,笑对跟过来的施寒说,妻根本不认识马干尽,才不会理他。施寒冷笑,指出有他的外衣妻会不认?何况马干尽有一张能把树上麻雀哄下来的嘴。白漠赶紧要给妻打电话,手机却到了施寒手上,而且已关机。白漠慌了,一把推开施寒要去报警,却被她伸脚绊了一下,叫他想清楚,马上就要进入定谷站了,应该去卧铺找妻,她估计马干尽为安全起见,已把藏有赃物的外衣披在他妻身上。白漠忽然明白,是她把先前垫肚子的钱转移至他外衣的。白漠立马转身,他必须赶去卧铺车厢揭穿马干尽,一把拉住施寒,才不会要她跑哩。
两人一起扑进卧铺车厢,前面,妻正搀扶着马干尽朝车厢另一头走,难道她要送他下车?白漠可是吃惊不小,下了车他还会再让她上来?白漠要上前阻止,却被施寒一肘子抵开,蹲身避开旅客从行李架上往下挪的箱子,列车即将进入定谷站。
过道上挤着无数的旅客,列车已进站,乘务员咣咣当当打开车门。白漠扯着噪子喊妻子,她一旦随马干尽下了车,他温馨的家就此灰飞烟灭!
白漠边喊边朝前挤,突然身子一歪,倒向赶过来的乘警,是施寒推他的,白漠吃惊地看着她告知乘警,一切失窃和他有关!白漠要抓她办不到,他的双手被反扭,眼看着施寒笑着下了车,他挣脱乘警追到门口,有人叫他,是妻子。
她刚洗完澡,裹着浴巾站在客厅,疑惑地看着他,说你刚才睡着梦到了什么?呼天喊地的。
白漠心还在跳,半晌,揉着眼说,幸亏是梦。听了他的叙述,妻子淡淡一笑,说只是梦而已,你根本不是那号人,早点歇息吧。两人各自回房。
几天后,在暴雨滂沱的周末,白漠独自来到车站,竟然真的有到猫场的绿皮车,一分不差,八点四十分开车。
他登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