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视野中的‘90后’写作”笔谈(之一)

2017-02-23 14:20张颐武徐勇金涛赵依
山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青春文学文学生活

张颐武 徐勇 金涛 赵依

主持人语:

随着“80后”一代年龄的渐长及其向传统或主流的靠拢,“青春文学”的接力棒开始移交到“90后”一代的身上,“90后”写作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虽然在年龄上较为接近,但“90后”一代在整体上表现出诸多不同于“80后”一代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他们之间的差异要大于趋同,这在他们的写作上尤有明显的表现。相比之下,“90后”有着更为顺畅的人生经历、更加开阔的胸襟(他们的成长与中国的崛起几乎同步)和更少的精神负担(故而更少纠结于创伤主题),他们的写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较之“80后”文学更为轻盈而丰富的一面。但终究,他们很多也都是通过“新概念”作文大赛成长起来的,教育背景及其人生经历上的相似,决定了两代人在很多方面有着某些共同的底色。这样一种似与不似,决定了“90后”写作的大致方向及种种可能。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我们组织了这一笔谈。这一组笔谈文章有一个明显的侧重点,即尽量把“90后”写作置于文学史的视野展开考察,着重考察他们与“80后”一代以及同他们的父母辈一代作家的复杂关系,换言之,“90后”写作与文学传统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考察的焦点所在。因此可以说,这一组文章并不能简单地被看成是批评文字,而毋宁说是一次从文学史的角度展开的多方面多侧面考察。

主持人:张颐武

“90后”的文化想象:新空间和新境遇

张颐武

最近,随着“洪荒之力”的流行和傅园慧在里约奥运会上的独特的表现,中国的“90后”的议题已经成为了全社会的关注。傅园慧突然成了中国社会的焦点,一个“90后”的坦然、俏皮、幽默的个性被大家所接受和赞赏。这当然不是横空出世,也不是运动队的生活能够让她如此,而是中国的大众文化现在活跃和有生命力的表现。现在她说了变成今天最流行词汇的“洪荒之力”,就是来自网络IP改编的电視剧《花千骨》。这个词其实在去年就已经经《花千骨》而红,被不少人说起,只是没有这么普及。其实这是同名的网络小说里的情节的关键之一,这个网络小说在网络上就走红,被改编电视剧也走红。傅园慧无论是看小说还是看电视剧都是深受影响。这其实说明“90后”在当下的文化空间中一面为当下所影响和形塑,另一面也在影响和形塑当下的现实。

“90后”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年轻人的代称,这和当年的“80后”的情形有些相似。他们同样引起了公众、互联网和主流媒体的高度的关注,他们的观念和想法、形象和特点已经成为当下社会高度关注的议题。所谓“帝吧出征”或是新的网络直播或是网络剧等等众多新的文化现象都彰显了他们的现实的“能见度”。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青年的主体已经由“80后”转到了“90后”,“90后”已经在社会的各个领域凸显了自身的存在。他们对于中国的未来的发展方向和社会形态会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由于中国当下的越来越重要的全球位置,“90后”的中国青年的全球的意义和作用也开始凸显。如何认知“90后”的文化想象和精神状况,如何认知他们的性格和特点,如何理解他们的风格和价值,乃是当下的重要的课题。文化上新的以“90后”为中心的青年文化的生成其实极其有效地改写了当下文化的版图和内在的结构,这种改写的必然性在于大时代的变化和我们所依据的媒体平台的变化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想象方式,而日常生活和 想象方式的变化又必然地对时代本身产生深刻的影响。

理解“90后”的文化想象,有两个大背景值得社会关切。

一是中国的中产生活已经完全成型,中产文化已经成为社会的主流。经过了三十多年的中国中产生活的“常态化”已经让整个社会感受到一种中产的文化话语全方位的普及,中产内在的精神和生活方式已经深入了社会的各个方面。中国的主流人群的生活已经是由中产来界定的。中产的社会意识已经开始普泛化了。而“90后”的主流群体已经生活在中产的家庭之中。中等收入者的比例最近几年迅速扩大,社会保障等也已经开始完善,“90后”基本生存没有问题。而且由于没有遗产税,上两代人奋斗的财富都会被他们无条件地继承他们未来能够拥有的财富,都会是过去几代人难以拥有的。他们和西方的青年也开始逐渐在同一个平台上。中产的观念和价值的核心是以消费为中心的一套生活观的建构,生活的选择由传统的生产导向向消费导向的转变已经完全完成。人们发现消费为中心的以品味、休闲、娱乐等构筑的生活方式对人们的影响巨大,中国的大众文化已经相当成熟而多向,能够适应人们的日常生活的需要。另一方面,日常生活提升为中心的环保、差异化的个体或群体权利的尊重、慈善公益等都成为生活的重要目标和意义。认同一方面仍然是以国族为中心的大话题,另一方面也是以具体的各种生活认同为中心的小议题。这些变化其实是“90后”生活的氛围所在。他们的消费能力和掌握未来趋势的可能受到了整个社会的重视。他们既是中产群体的具有无限潜力的后备军,又是中产生活的新形态的创造者。今天“90后”视野远比当年从相对封闭环境中长大的一代眼界宽。如很多老一代当年突然看到西方生活富裕,感到震惊,我曾经听到一位前辈讲起七十年代末到美国看到巨大超市的极度震撼。从一个封闭的环境突然开放,让人容易产生极端反应,容易观念激进或保守,当然也会使人受到更多的磨练和考验,而从中成熟起来。现在年轻人很多都有国际经验和更宽视野,见怪不怪,知识面教养程度和互联网带来的新感觉也比过去宽太多。中国今天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平台也让他们有更理智的认识,也更有发挥的机会,所以对西方也不盲目崇拜,观念有弹性,从个人的现实出发做相对理性的选择的能力更强。全球化原来的大重组带来的巨大可能随着“新常态”的来临和新结构的相对稳定化而逐渐变成了具体而微的现实感的出现。但其生活在当下已经没有前些年的那种巨大戏剧性的变化可能,往往温饱有余,但实现感却有所不足。

二是以社交媒体为核心的移动互联网生活形态的巨大影响。八十年代中国重要的标志是电视的普及,互联网是到九十年代中期后才开始普及。“80后”是和中国的电视普及一起成长的,可以说是“电视一代”,而“90后”则是真正的和网络普及一起成长的,可以说是真正的“网络一代”。他们从一开始就生活在一个“扁平”的社会状态之中,这让他们无需和长辈对抗和反叛就能够很自如地找到自己的生活空间。同时,由于社会本身的“发散”性强化,他们存在于一个和长辈们相当不同的世界,由于他们在新的生活中的消费能力受到社会的重视,因此人们常不得不把他们的喜好当做新的经济和社会的增长点来看待,而他们对未来的把握力和在现实中的影响力也由于现在的扁平而发散的文化状况而前所未有地放大了。他们的想法和兴趣让社会从一开始就高度关注。他们的爱好和认知往往能够左右社会的走向。“80后”往往是和他们的长辈处在同一平台上,仍然愿意用一种特异的方式彰显其自身的存在,往往刻意和前几代人求异。当年的郭敬明、韩寒等都是如此。但“90后”成长在网络时代,他们自己的世界已经相当完整。他们往往是对长辈相对尊重,和谐共处,对上几代人并没有反感,但有其平行展开的自我世界。老一辈人往往并不了解他们的想法。如来自漫画文化的“二次元”的文化经验,就是一个近乎自足的、很丰富的空间。这些文化和生活形态往往成年人相当陌生。这其实并没有招致更多的反对和质疑,而是一种对于其状况的隔膜而产生的模糊的尊重。这也就形成了他们新的和社会相处的形态。

这两个大背景形成了他们文化想象的根基。因此他们的文化想象所形成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的表达。“90后”作家的写作现在呈现出一种“两极性”:

一极是虽然非常依赖互联网进行发表和传播,但其终极的形态是以传统的书的形式出现。这种写作依然是依靠传统的纸质出版来运作。像卢思浩、苑子豪、苑子文等以近乎于“微小说”的写作创造了高度流行的新文学形态。这种形态和传统的“纯文学”有极大的差异,特别强调场景和感受的融合,故事往往并不完整,往往是其生活的感悟和零散的故事的拼合。按传统说法,可以认为是具有某种叙事性的抒情散文。往往凸显的是某种情绪的流动,片断的故事中所引发的是对某种中产式的青春的无尽感慨。像卢思浩的作品,就极为强调其旅行的经验给予他的触动,在一种跨国的旅行之中,对于青春情绪的感伤,对于流动性的难以抑制的感慨,对于天真的逝去和生活的沧桑感悟是他写作的中心,对于“感伤”的发掘,对于某种内心的细微的体验和感觉的捕捉始终贯穿在其作品中。这些作品依然有传统的文学文脉,其风格也是以抒情性为中心的。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纯文学”的普泛化的结果。这些文本相对比较单纯,“纯文学”的现代主义的表意策略没有在这里得到更多的发展。心理的表现并未以复杂的现代主义式的“深描”来展现,而是诉诸于一般的“90后”读者生活中的感受和感慨。一种以抒情方式出现的片断性的叙事是这些作品的中心。这种经验其实是“庸常”的中产式的期待和想象的结果。这些人的作品其实是很具体地“嵌入”到中国“90后”的日常生活之中的。这些人的写作实际上和传统的、我们所习惯看到的纸质文学的运作形成了新的格局。这一格局在出版的路径和方式上与郭敬明等所形成的“80后”有其延续性,但在其中增添了和郭敬明等相当不同的社交媒体和互联网的因素。其作品在最初依赖社交媒体发表,又依赖社交媒体营销,但其最终的成品则依然是以“书”的形态出现。这些作品往往是和自己的同代人的类似社交媒体上的“聊天”,它塑造了一个以“书”的形态和社交媒体的运作相“接合”的空间。“90后”的读者对这些书的阅读往往并不仅仅在于书,而是在于与社交媒体中的活的作者之间的直接的交流。社交媒体的互动性让这些以“书”为媒介的作者有了直接的交流。书其实就是这种交流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议题,如同真人秀的明星们和粉丝的交流类似。这和当年依赖纸质的传媒或博客等早期的互联网单向的发表来形塑自身形象的郭敬明、韩寒等有着极大的差异。

二是纯粹的网络文学写作。这种网络写作经过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发端和21世纪以来十余年的长期积累,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完全不同于纸质文学的“新传统”。这个“新传统”实际上是以完全不同于纸质文学的新的类型的划分和新的写作方式为中心来运作的。这里面也成长起了不少的“90后”作者,他们的写作其实是更加依赖这个“新传统”所形成的新规律性。这就是以复杂的故事和与传统纸质文学完全不同的巨大篇幅来形成,通过网络文学的相对封闭的运作系统进行出版和获得相对稳定的年轻的网络文学读者的认可,最后往往以所谓的IP形态,通过电视剧和电影找到了自己的大量受众。这种网络写作实际上并未出现很大的“代际”断裂,因为其类型的活力和多样性其实为新作者提供了相当稳定和有吸引力的路径。这里的“90后”的作者也已经开始活跃,具有了自己的新空间。这些作品由于其浩瀚的篇幅和独特的网络文学类型的内在的制约,几乎很少变为传统的纸质出版书。这里集中了一批专业的网络文学的“90后”写手,他们在这些类型之中找到了自己的表达空间。这些写作致力于对一个奇妙世界的表现,这种表现都有其脱离中产日常生活的高度“想象性”,在很大程度上是“架空”“奇幻”的。日常生活往往只是情节中的某种影子,但其最终又投射了“90后”日常生活本身的现实性。在这种“超现实”的表达中,最后其实投射了“90后”年轻人的中产化庸常生活中对其进行超越的渴望。一种“超现实”的现实感让这些作品具有了自己的独到形态。

这两者一个依然以纸质文学为中心,具有某种社交媒体所塑造的新特性的寫作。一个是仍然置于近二十年网络文学自身的脉络中。这些都具有了和以往的文学相当不同的形态。它们一面诉诸于直接和读者对话,一面诉诸于读者的脱空的想象,但最终都是今天的日常生活的投影。

作者简介:

张颐武,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

轻盈与沉重

——论“90后”文学的可能及限制

徐 勇

虽然同为青春写作,“90后”作家与“80后”明显不同。如果说“80后”青春文学的模式,可以概括为叛逆形象、成长主题、创伤书写、文学救赎、虚化历史和崇尚时尚等几个主要方面的话,“90后”青春文学则具有更多可能和敞开性,显然要难以概括得多。现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至2014年出版的“90后零姿态”系列为例,尝试对其进行分析。这一套丛书的作者可能不一定最具代表性,但他们的作品极有征候,已然显示出同“80后”写作截然不同的风格及其各种可能来。

“90后”文学似乎没有定型或定性,各种文体、主题与倾向兼具。态度上的兼容并包是“90后”写作最为耀眼的特征。他们不设门槛,既不随意排斥,也不轻易肯定,既不预设某种主题,也不刻意否定什么理想。同样,在风格上也是多种并举,有写实和写虚,既注重形式感,也倾心故事的讲述。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自己的立场。只是他们更愿意相信立场的多元,和各自的判断。从这个角度看,“90后”文学才是真正的多元共生的文学形态。不固执,不偏袒,不抗拒,不盲从,是“90后”文学的最大特点。

态度上的包容性,决定了写作之于他们的多重意义。对“80后”青春文学的很多作家来说,写作常常是他们逃避现实,回到内心的方式方法,和走向自我救赎的通道,用稍微入学理的话说就是拉康意义上的供他们驰骋想象和自我幻想的“想象界”。相比之下,对“90后”而言,写作则意味着更多内容,它可以是和解、感悟、思考和反省,但唯独不是逃避和躲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幻想(可能曾经是)。某种程度上,写作是“90后”进入或融入内心之外的外在世界和社会的方式方法。谭人轻说:“对于日常平庸、琐碎的逃避或许是我最初写下故事的缘由,它们制造了另个维度,在里边我是自由的,仿若轻盈可飞。但到如今,我才忽地明了写作于我真正的意义,那不是逃避,恰相反是与其和解,去和往昔那已失落的情绪和解,在文本里我们再相遇,就请让我与亲爱的你们再举杯。”(《去蓝朵河参加舞会》扉页)

某种程度上,这决定了“90后”作家们更倾向于中短篇小说写作,与“80后”时尚写手们倾心于长篇不太一样。正如张颐武教授所指出的“这些以90后为主的作者很多都是以篇幅短小,语言幽默与温和的小感伤相结合的方式来表现日常生活,这些作品有一点像过去的所谓‘小小说”(《90后写作的兴起与文学的新变化》),这可能与他们的写作方式有关。写作常常只是人生感悟的延续或深入,故而讲究感悟的片段性、间断性,注重小感悟、小启发和小情绪,就成为叙事上的重要特点(这一特点在“90后”作家中极具普遍性,除了“90后零姿态”中的诸作家外,像“90后”人气作家张皓宸、卢思浩等都是如此)。这样一种小叙事,决定了形式上“90后”的作品很多时候看似长篇,其实是短篇的结集或汇集(比如张皓宸的《回忆是眼睛里的海》)。他们很少有耐心或兴趣去写一个连贯的长篇故事,或用长篇去塑造一个完整多面的人。但也要看到,“90后”的小叙事与“80后”的小叙事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虽然“80后”的写作,很多属于小叙事,但这里的小却并不轻盈,相反,正因为其小,局限于一己的感受,所以才会被不断书写、无限放大,这里的“小”显示出来的其实是沉重与窒重。“90后”作家,则更喜欢后现代式的戏仿,喜欢“故事新编”,其虽不时涉及宏大主题,但并不显得沉重,很多时候倒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因此,“90后”作家更加具有游戏精神,这是一种文字的游戏,也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他们并不刻意要去否定什么或者说反抗什么,他们也深晓生活的艰难和世事的沧桑。他们能化宏大主题为无形,也能从细小故事中感受到时代精神或时代命题的重要性。从这个角度看,小叙事之于“90后”其实是一种人生观和观察视角的呈现。他们喜欢以小见大,喜欢从细微处呈现人生真谛,而不是处处执着于宏大或沉重的话题,虽然两者很多时候彼此勾连一起难以两分。

如果说前面提到的还是“90后”区别于“80后”的几个总体特征的话,那么下面提到的几点,则可以说是“90后”写作的倾向性的具体体现了。表现在主题和题材上,“90后”的写作并不局限于成长主题和个人的人生经验。他们的题材非常广泛,主人公也并不限于自己一代。这也预示着,他们的写作存在有意回避个人的经历或经验的倾向。这使得他们的小说主人公很多都是父辈或兄辈,虽然其中很多都是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如修新羽《绝对色盲》)。其与“80后”喜欢写作自己一代人的成长故事有很大的不同。主人公的不同类型,某种程度上反映的是作者的关注点的不同侧重:主人公的类型倾向很多时候是作者的无意识的反映。他们以一种回避自己一代人的经验的方式加入到文学写作的传统中来,想把自己显得更为成熟些,虽然事实上可能不一定如此。

与这样一种主题和题材倾向相对应的,是“90后”写作的三个明显倾向,一是,喜欢虚写历史。这可能是“80后”和“90后”较为一致的地方,历史提供了他们驰骋想象的空间,但历史写作之于“90后”有其明显不同的意义。“80后”作家的历史写作,表面看来是在状写历史,但其实是絮说自己的感受和经验,典型的是张悦然的《誓鸟》和颜歌的《关河》。“90后”的历史写作,则是另一种倾向。它更带有架空小说的味道(李驰翔的《怀刃酒馆》《王后》《少年青衫》),或采取一种穿越小说的框架(修新羽的《美人桥》),具体的历史情境(具体的年份或时代)与抽象的时空背景的结合,既可以有效回避个人经验,又可以在一种相对自由的想象中,表现对人生的独特感悟和某些主题的新解。三三的小说在这方面是典型例子,她的小说诸如《离魂记》《枕中记》《田螺女》《宛在水中央》等在一种暴露叙事手法和叙事技巧的“元小说”框架下展示作者对故事新编式做法的喜好。二是,他们的写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脱青春化”的倾向。其最明显的表征就在于,很多是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讲述他们的父兄辈的故事,但其内在的情感结构和思维模式,却更多是他们一代人的,或者说与他們一代人的经历相关。他们为什么要给自己一代人的经验穿上父兄辈的外衣?这背后可能暗含某种靠拢或对接的努力,表现出对自己一代人经验的警惕或不信任。比如说张晓晗的《七年之痒》,91年出生的她,不可能是2003年上的大学(小说主人公“我”2003年步入大学校园),显然,这里的“我”当是作者的哥哥辈,因此这里的反讽就在于,她是以一个二十出头的人,在说着爱情“七年之痒”的沉重的故事,其脱青春化的倾向比较明显。另外,这样一种倾向也使得“90后”的作品,常常具有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就陷入到回忆的逻辑中去了。如李琬愔的《旧年记事》《谁曾路过春暖花开》《他朝两忘烟水里》,齐鸣宇《师大操场》等等。三是,他们的作品普遍给人以内敛节制的感觉,和反讽的效果。“80后”青春文学整体给人一种抒情性很强的特点,表现在形式上更多是一种倾诉文体,这就带来情绪的过渡宣泄和叙述上的不节制,以及文体意识不强。“90后”则不同。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像“80后”那样纠缠于个人经验和创伤本身,故而把目光转向聚焦于小说的讲述本身。这使得他们普遍有十分明显的文体意识和形式探索的热情,叙述上也很节制。比如说鲁一凡的《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采取一种戏中戏的结构和正副文本相结合,以及多重视角和拟人手法,故事虽新意不够,但因突出讲述本身,小说读起来也饶有兴味。而说“90后”的作品具有反讽效果是因为他们“脱青春化”背后的青春姿态,两者间的游移、距离及其不平衡,使得他们的作品在整体上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反讽效果。他们既对自己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有所怀疑,也不时表现出对生活之上的宏大命题的嘲讽之意,至于那些隐现其中的创伤和痛苦,也不无不正经和自我解嘲之处。张晓晗的《少年祝安》是其典型。里面这样写到姨妈自杀后“我”的感受:“姨妈绝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任何时候都是,所以她在头发还没掉光的时候就自杀了……于是她成为我的偶像。我哭得很伤心,她不该跳楼的,这样死得太丑了,五官都看不清楚了。……姨妈的死让我感知任何死亡都没有活着美丽,越美丽的衰亡越惨烈。”这里,女主人公所感叹的似乎并非死亡本身,而是死的方式。所以才会有既是“偶像”又很“伤心”的内心矛盾。他们并不反对宏大叙事,他们反对的只是宏大叙事(死亡也是一种宏大叙事)的一本正经。他们的风格是一种普遍的温和与中庸,即使是批判也是如此。或者还可以说,反讽的背后,使得他们的写作具有了一种化沉重为轻盈的品格。

但也正是这种轻盈,既成就了他们也束缚了他们。对他们来说,轻盈使得他们的写作,往往停留在表面。这与他们更喜欢讲故事(如李驰翔的《睡前故事集》)有很大的关系(张皓宸把自己定位为“写故事的人”即典型例子)。注重讲故事,一方面使得“90后”作家能够有效地跳出个人经验的束缚和倾诉文体的限制,或特别注重故事的寓意(鲁一凡的《乐园祭》《小衣服》《胶囊恋人》《金沙镇》等),或者说追求故事的巧构(比如说谭人轻的《摸彩》《去蓝朵河参加舞会》,三三的《七夜谈》,齐鸣宇的《失眠大流行》,鲁一凡的《胶囊恋人》、《彼岸空与茱丽叶》等),或倾心于形式与文体上的探索(国生的《手势》、鲁一凡的《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有时候,为追求故事性,他们会在自己一代人生活经验的基础上糅合进戏仿的手法,比如吴清源的《拿来主义》和陈观良的《丫的伪大爱情电影》,每每有让人耳目一新之感。另一方面也要看到,这样一种故事体,虽很精致,但其实很多时候“文学性”不足。他们回避内心,拒绝深入,往往浅尝辄止,常常只是停留在某种小感受、感悟的层面,既零碎,也无法构成对形象的全面塑造,和对长时段的生活的持续把握(长篇小说较少)。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写作虽然整体上比刚出道时的“80后”作家更为成熟,但其实也更为远离文学。

此外,我们也要看到类型写作之于“90后”写作的双重性。他们的写作深受类型写作的影响。大凡武侠(陈观良的《杀人夜》)、穿越(修新羽的《美人桥》)、架空(三三的《山寺》、李驰翔的小说如《虎蛟的角》《怀刃酒店》和《少年青衫》等)、科幻(修新羽的《蛰伏》《死于荣耀之夜》《比干蛊及时间以及战争》《蓝溪之水》《这世界需要你》,和吴清源的中篇《介入》)等等,皆有尝试,充分显示出“90后”写手们的多种可能,其开局比“80后”要好得多。类型写作,可以很好地规避个人经验的不足,只要想象力独特,构思奇巧,再辅之以形式上的翻新,也有催生好的作品。他们的写作一开始就显得较为成熟,应该说与类型写作的影响密不可分。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类型写作的模式化,很多时候会极大地限制思考的深入,或者说造成思想的栅栏化,生活本身的复杂及其应有的深度、厚度和广度,都会在这种类型化的过滤下消失殆尽。“90后”文学虽更轻盈,但也恰恰是这轻盈,他们的文学总似那空中楼阁,虽精致完美,但其实距离现实很远。因而某种程度,也就距离真正的文学较远。

作者简介: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

渐行渐“暖”的青春

——“90后”文学的新转向

金 涛

与青春书写在“80后”文学中的地位类似,青春文学也堪称“90后”文学的清道夫。“90后”文学的滥觞、奔流皆有赖于此。如果说当下的青春文学已是新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增量,那么“90后”青春文学及其创作群体则是当下青春文学势力中一支不容忽视的生力军。不独如此,除了其作品与作者的活跃度并不输于其他文学群体之外,“90后”青春文学在创作题材、作者气质、受众特点、影响范围等方面处处都体现出自己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正是其对当下中国文坛的新贡献。如果将“90后”青春文学置入新世纪青春文学的整体历史语境下考察,其作品、作者、受众等的新特点则无不处处昭示着青春文学的新转向。

2005年,少年作家吳子尤出版青春作品集《谁的青春有我狂》,被视为“90后”文学登场的一个重要事件。自此,越来越多的“90后”写作浮出水面。至今,“90后”文学已经历了十余年的发展,90后写手的名单越来越长,作品体量越来越大,90后的文学世界逐渐被建立。

从时间上看,虽然“90后”文学出场较早,但其发力时机却稍显“不合时宜”。一方面,新世纪以来,“80后”文学逐渐走强,不仅在市场上收获颇丰,在文坛也逐渐站稳脚跟;另一方面,传统的严肃文学也在稳步发展。在“80后”文学与严肃文学的挤压之下,“90后”文学甫一出现便略具悲剧性,不仅在文坛缺乏存在感,在市场上也难以与风头正劲的“80后”青春文学一较高下。“90后”文学近十年的平淡及至平庸态势几乎自出生便已注定。

然而,最近几年,以“80后”作家及“80后”文学的转型为前提,情况有了变化。那些早期的“80后”青春作家纷纷告别青春写作,甚至告别写作。曾经红极一时、被《时代》周刊关注的残酷青春作家春树已经多年鲜有作品问世,几近封笔状态;而作为青春文学领军人物的郭敬明、韩寒早已将工作重心从文学创作中转移,他们投身于影视行业和出版业,当老板、做导演、办杂志;另外,更有如蒋峰、张悦然、李傻傻、笛安、颜歌等“80后”青春写作的早期缔造者则也已经在纯文学领域寻找到了新的可能性。“如今的‘80后写作已经无法用简单的主题题材类型加以区分概括,他们的描写对象也不再局限于年轻人,而开始有意识地对处于社会不同阶层的角色进行书写,政府官员、知识分子、中产阶级公务员、底层小人物序列都成为他们笔下的倾诉者”(卞蕴雯,徐勇:《2014年“80后”写作综论》)。这些变化使得“80后”作家在青春文学创作领域的影响力逐渐呈下滑的趋势,他们的作品已经无法满足广大青少年读者的需求。

“‘80后文学越来越表现出‘脱青春化的倾向”(张颐武:《“青春文学写作及研究的困局与新变”笔谈》),为“90后”青春文学的崛起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一大批“90后”写手,经过了长时间的磨练和考验,逐渐崭露头脚,在近几年纷纷拿出了相当分量的青春文学作品。周宏翔是其中的比较耀眼的一位。自2009年长篇处女作《时间浪潮》问世以来,他一发不可收拾,短短几年间,陆续创作了《叠年》《少年们无尽的夜》《无限透明的思念》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无限透明的思念》是一部颇具深度的作品,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林涵高中毕业后,为了挽救爱情而背着母亲报考前男友段青阳所在的大学,进入大学后,在找寻前男友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段青阳已经更名为卢时寒过着另一种生活,并继续疏离自己。经过一系列抽丝剥茧的寻找,林涵终于发现了真相,原来,卢时寒和弟弟都身患疾病,而为了救治弟弟,他不惜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把心脏捐献给了弟弟。虽然整个故事是在青春校园生活的框架下展开,叙事也相当简单、老套,爱情与亲情之间的直接撞击呈现出模式化的一面,人物描写也比较脸谱化;但总体来看,已经表现出“90后”写手对人性的关心、对未来的思考,初具一定的生活厚度。在爱情和亲情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下,选择任何一方,就意味着放弃另一方,最终,卢时寒艰难地选择了亲情。故事的结局虽然是忧伤的,但卢时寒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弟弟的新生,也使我们在“忧伤”之中看到了温暖,于失望之中发现了希望。近两年,周宏翔又转变写作的风格,相继出版了《相遇是比爱更美好的事》《我只是敢和别人不一样》《我就喜欢不那么好的你》三部情感故事集,在青春文学市场里获得巨大的成功。苏笑嫣也是备受瞩目的一位“90后”作家。她的长篇小说《外省娃娃》把关注点放到了当下中学生群体中一个重要族群“借读生”上,直击当下高考制度,表现出了新的写作视野。冬筱也是凸显实力的一位。他的长篇《流放七月》因引入了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七月诗派”“胡风事件”等的追寻,使得青春文学具备了一份历史厚重感,受到各方的褒奖。有前辈作家读到这部作品后,大加赞赏,感叹道:“青春文学不再是唧唧呻吟的‘小我,而有了开阔的视野与博大的情怀。”(张抗抗:《选择遗忘,还是选择回顾?》中华读书报,2013年7月3日第三版)

这些只是“90后”创作浮在海平面上的冰山一角,却足以彰显“90后”写手的风采。青春文学经历十几年的发展,至“90后”这里,有了一个转向的轨迹出现,“90后”写手们正在突破困境,从“80后”手中接过“青春写作”的接力棒,成为青春文学创作的重要力量。

从写作风格上来看,新一代的“90后”青春写作与世纪初的“80后”写作相比已呈现明显不同。以韩寒、郭敬明等作家为代表的“80后”青春写作,其主题充溢着对抗性,作品布满反叛与对抗、残酷与忧伤。韩寒的《三重门》对教育体制与传统文学的讥讽与嘲笑,春树的《北京娃娃》中对学校、老师的厌恶,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及《小时代》系列中人物的悲剧命运,全部是这种主题的具体展示。张悦然的《红鞋》中,开篇便以一个凶杀现场为小说定下了阴郁沉闷的调子,其另一部作品更是直接被命名为《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可以说,当时影响较大的“80后”文学中,大部分都呈现这种激烈的对抗与莫名的忧伤,表现出强烈的“以悲为美”的创作理念。如果说年轻人在成长的路径中遭遇挫折是一种必然,那么对于这种挫折的反应则应当是因人而异的,有人会因此而变得软弱退缩,甚至一蹶不振,也有人会不为所动,坦然面对,更有人会因此而变得坚强,化挫折为动力,奋起直追。然而,这些“80后”文学中的青春仿佛是千人一面的,充斥着逃避、厌世、软弱、退缩,一遇风雨便躲入自己的空间内舔舐伤口,再回头看世界便全部是灰色。显然,作品中的这些描述能够引起一部分读者的共鸣,但却有意忽略了另一群读者的感受。正因为如此,这种对忧伤的群体式迷恋,无论在市场中,还是在批评界,乃至在世俗文化中,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讽刺和揶揄。

时至今日,在“90后”青春文学中,这种反叛、忧伤、残酷、疼痛、孤独等色彩已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温和的小感伤”的“暖男文学”。青春文学以忧伤与冷酷开端,行至半途,却渐行渐“暖”。

2013年,“80后”作家张嘉佳以一本《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迅速走红,开启了青春文学中的“暖男写作”,他本人也被媒体称为“暖男作家”。接着,这种被称为“暖男文学”的青春书写被延续在“90后”的作品里,并在近几年集中出现,形成了一个新的写作现象。卢思浩是近两年备受关注的90后“暖男作家”之一。2013年发表随笔《你要去相信,没有到不了的明天》以来,短短两三年,又相继写出《愿有人陪你颠沛流离》《离开前请叫醒我》两部作品,每一部作品均获得了百万级别的销量,直接奠定了作者在“90后”青春文学作家中的地位。虽然作品的关注点仍旧是青春期的成长主题,但成长的精神状态已经发生了变化,温暖、阳光、坚持已经变为成长中的主旋律。卢思浩以一个青春生活在场者的身份,写出了“90后”对青春成长的独特观察与思考。《愿有人陪你顛沛流离》是一部让卢思浩声名鹊起的作品,也许是受到《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写作格式的影响,作者把全书分为“生活”“友情”“梦想”“爱”四个主题版块,通过发生在身边的实实在在的事例,展开了对“90后”一代青少年生活的叩问与体悟。对于成长中永远绕不过去的主题——爱情,作者着墨甚多,其中两个故事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是主人公“我”的多年好友老陈与大丁经历挫折后的终成眷属,一个是余小姐对“男神”长达八年暗恋的无果而终。与其说是两个故事,不如说是一个故事的两种结局。然而,不管哪种结局,都并不悲伤,作者刻意表现了“90后”一代对待生活的坦然处之与积极面对。

除了卢思浩,同期还有许多“90后”作家作品涌现出来,如张皓宸的《我与世界只差一个你》《谢谢自己够勇敢》、苑子文、苑子豪的《愿我的世界总有你的二分之一》《我们都一样,年轻又彷徨》等,阅读这些人的作品,不仅不会感受到压抑,反而能让人体味到来自现实世界的善意,而这也是温暖的来源。这些作品迅速在读者中获得极高的人气,并在青春文学市场上屡创佳绩,它们代表了“90后”青春文学中新的变化。

通过对“80后”“90后”青春文学的对比分析,我们发现,“80后”青春文学的主流倾向于写出青春的残酷、反叛等,即使存在温情,这份温情也是脆弱的,虚假的,很容易被外界破坏,如友谊被背叛破坏、爱情被金钱破坏、梦想被现实破坏等。而在“90后”作家的青春书写里,这份温情变得坚定,人们愿意为了友情、爱情、亲情而放弃物质,放弃地位,甚至放弃生命。“90后”青春文学里,虽然也有伤害,但却不会让人感到绝望;虽然也有烦恼、挫折,但已不见颓废和压抑;虽然有苦闷和彷徨,但已很少出现盲目和不安。事实上,所谓“暖男”,本身就是一种对于正面形象的指称,在“90后”这里,它既是作者对自身形象的一种打造,又是作品里出现的人物的普遍形象。这些都体现了与早期“80后”青春文学完全不同的走向,“80后”青春文学里的“另类”,到“90后”这里,回归为“平常”。“暖男文学”的流行,预示着残酷青春已成为过去,青春文学出现了一个由“冷”到“暖”的转向。

“90后”的新媒体文学生活

赵 依

生物学意义上的“90 后”自然是指公历1990 年1 月1 日0: 00 至1999 年12 月31 日24: 00期间出生的人。在这一向度上,“90后”早已长成。那么社会学意义上的“90 后”呢?他们的精神气质如何?其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又如何?说实话我可能不太懂,我仅仅算是出生在1989年年末的一名“90后”,这种划分略显文艺。说得更文艺一点,“90后”应该属于风象星座,水瓶、双子、天秤,乱中有序,反应迅速,无法预测,他们的完美分裂在于:坐拥新经济成长成果的“90后”,即便与身俱来刻有时代的物质印痕,却相较于“80后”获得了更多的余裕去谈情怀和理想,在有形的实体存在和无形的思想概念的双向收编中彰显自己独特的复杂性、丰富性与矛盾性,毫不掩饰,也再没有必要掩饰。

“90后”与文学生活

且不论“90后”会如何自白,谈论“90后”文学或文化,外围者总是会第一时间把他们框进新兴的区块:网络文学、自媒体直播、小清新、杀马特,以及以“玛丽苏”为代表的各种“苏”……如果说这些新生事物是“90后”在时代坐标系中成长的衍生品,那么成长究竟有没有边界?

人类的认知过程表现为一种隐喻的投射和扩展,关于世界、生活的各种经验隐喻其中,反复地进行对接、转换和暗示。文学作为能借由隐喻来对生活进行形象化表达的语言形式,由此具有神圣庄严的仪式感,它是一道门槛,一个边界点,定位人类在漫漫成长路上所处的位置。

“90后”的文学生活既是文学体验与认知,又是并不全由文学引发的活动状况。不同于前辈们创作或批评文学作品等相对单一的维度,“90后”的文学生活早已先于文学本身地广泛联结了笼罩于作者与读者身上的社会文化生活样态,如他们在城市部落、文化空间、种族种性、文化实践、性别、身体、时尚等所谓的后现代世界各个方面中的后亚文化意识,这些依赖新兴媒体技术、物质消费模式且对既往主流意识静观疏离的文化征候,展示了新千年社会变革带来的一场持续发酵的青年事象——在全球化主流文化与各地本土文化交相融合的背景下,“90后”身体力行,重点阐释了“生活方式”、“族群”、“场景”等词语的新义项。“90后”一方面以某些多元复合的特定形式来建构自我娱乐与自我满足的文学生活,另一方面从中不断确认自己的独立意识和文化身份。“90 后”文学因此呈现出一种对日常微观生活的混杂书写态势,他们不一定要像某些风格化的“80后”作家一样去拥抱态度和话语权,他们更擅长运用后现代的种种媒介形式与功能。将分散零落的文化生活片段聚合生成为一种复合的文学化的新形态,无疑让“90后”在当下的文学建构与延伸中独树一帜。“90后”并不一定企图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主体,他们甚至是逃避而非参与社会的,但他们仍然达成了某些具有未来文化潜力且颇具先锋意识的统一和共识,这是专属于“90后”的时髦与审美。

当下“90 后”的文学生产,是在以互联网为核心的全方位数字化媒介生态下对一个个虚拟现实场景的参与、演绎和展示,新媒介书写通过声像和网络等亚文化方式输出。在实在的现实与虚拟的网络所建构的宏阔情境中,“90后”延伸了作为文化体验的多维文学生活新状态。然而崭新的文学景观与面貌一时之间难以与传统文学进行合作并达成默契。以我这个“89后”的阅读体验为例,我在搭乘地铁或公交,在机场候机或者飞行途中,身边总是挤满了拿着移动终端的人,他们基本上都是在打游戏或看电影,很少有人读书。现代科技或许是让阅读更加轻便,但阅读的人群并没有因此增多,阅读的深度反倒受此影响。电子书无法实现的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将整个文本握在手里的事实所带来的感觉。法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曾坦承道:“我们都知道,自己的书读起来比较舒服,我们知道它的全部,哪里有缺陷,哪里折了角,哪里的污点是我们喝茶、吃奶油松饼时不小心沾到的。”事实上,当我们捧着纸质书展开阅读,我们的五官,甚至所有的感官,都在投入阅读:眼睛从书页上辨视文字,耳朵听着朗读的内容,鼻子闻着纸张、黏胶、墨水、硬纸板或皮革等熟悉的气味,你的手触摸着或粗糙或柔软的纸页、平滑或坚硬的封面,时不时的进行勾画和标记;甚至味觉,有时,我们翻书时会用舌头舔着手指,读到某些特别的情节和氛围会咬紧手指和指甲。总之,汇集这些各式各样的注解、瑕疵、标记的这本书,在某个时空,会变成如同无价之宝的属于你自己的手稿。而新媒介文化海量的生活符号,实用的知识信息,廉价的娱乐情绪营造了一种新的生活情调,日常生活的爽感美学体验替代了既成经典中的文学想象力。传统的文学写作开始转向,并逐渐延伸、共融到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种种超现实行为艺术与表演形式开始挤压传统的文学生活。现在,我在地铁上,拥挤的人群里,看见一个跟我一样正在阅读纸质书的人,我会开始觉得我们的心比一般的路人、比一般的陌生人,更加接近,我甚至能感到一种特殊的亲切。书籍的外形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将种种精确的品质固定其中。

难做“90后”

当然,文学与文学生活的转向并不归因于“90后”,他们顶多算一种表征和症候群,其中还包含着我们种种自私的误读。

事实上,在近几年的严肃文学场域里,不少“90后”作家们已经发力,他们携丰富多样、风格绝对的文本进入大众视野,老字号的文学期刊们由衷地对这批气势汹汹的“长江后浪”们表示认可。他们尚未被文学场域通盘整合,葆有难能可贵的野蛮生长气焰,他们所求不多,率性而为,从题材、语言、叙事、结构等方面的新鲜尝试,到对文学理解、小说观念的自我呈现,有招有式地更新了我们的传统阅读体验。

然而并不属于这一场域的“90后”的大多数,他们在新文学、新生活上的意义探索难逃后现代文化的碎裂性特质。传统时空经验与主体经验的改变,使“90 后”似乎带有一种原罪,他们借由网络媒介对文学形式与文化风格进行创造与更新,则不可避免地被网络本身的无深度感、暂时性、分裂性和全球化等诸多特性裹挟,当怀疑、反抗、思辨等精英特质被不同程度地弱化,再出类拔萃的独创个性与文化新部落,都难以让“90后”摆脱种种标签与污名。后亚文化形态在实现其社会影响的同时对文化成长中的“90后”进行着符号编码,他们的文学书写无疑显现了后亚文化在现实社会生发出的一种文本的泛审美,“90后”也正是通过打造专属的后亚文化符号才营造了自己独有的媒介空间与物化形态,从而表达出他们自我的独立身份与文化区隔。于是人们把高标准、严要求留给了“90后”,挑剔的眼光对这一代人的文学书写活力一扫而过,重重落在了“90后”对后亚文化助推力的依赖上。的确,“90后”不仅依赖于传统纸媒与移动网络带来的时尚文字,也依赖于影视图像与潮流信息多维聚合带来的文学书写新模式。“90 后”文学真诚维护的核心价值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脱胎于作品文本的艺术特性与审美精神,而是这些文学作品的生产传播过程与媒介方式本身。

文学生活从来不仅仅指向文学本身,它广泛而深入地指称着文学作品所依赖的一切。因此,“90后”經验到的一切要素都可以具有文学建构意义。文学的写作活动在综合多元媒体中的图像、音乐、声响等要素之后,经由诸如博客写作、手机段子、微信公众号等形态变成了一个全方位使用文学言说方式的复合过程。这种共同建构的多维立体化文学生活,既功不可没地扩充着“90后”文学的表达方式,更带来了新媒体写作观念与文学面貌、乃至全民文学生活模式的革新。创新的媒体文学生活具有鲜明的连结性与交互性,各种“迷宫”式的“超文本”和高度个性化的内容喷薄而出,同时一发不可收拾地激活了商业市场。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早已离不开手机、网络、移动电视、触屏媒体、数字电影、3D电影、数字杂志、数字广播等新兴媒介,离不开点对点、点面交互的便捷传播方式,我们已经过上了一种具有革命意义的新媒体文学生活。

需要注意的是,新媒体文学生活覆盖面的扩大并不意味着过去的文化生活已经逝去,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无论身处何种时代,文学与文学生活都不仅是技术革新和消费娱乐向度上的概念,它们永远观照超验的人文精神和生命的终极意义。只是,“90后”作为新媒体文学生活的探路人,我们至少应当不刻薄地去关注他们的转化和新生。毕竟,“90后”难做。

作者简介:

赵依,鲁迅文学院教研部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事中国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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