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乔
(1.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2.南京邮电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论杜甫山水诗的创新特点
季小乔1,2
(1.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2.南京邮电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当前人们对杜甫的山水诗已有较多研究,但对其创新特点却关注不够。杜甫山水诗在语言形式、意境塑造和精神追求三个层面实现了对六朝和初唐山水诗的升华。他继承大谢模山范水的笔法,却又谨于安排书写顺序,他渊源小谢的浑融意境,却不流于句子的兴象,而追求全诗的意境融彻。最后,杜甫山水诗的伦理性是其得以自立于盛唐山水诗歌创作的重要方面。这些都源自杜甫宏博的才华和老成的心态以及他的仁者用心。
杜甫;山水诗;创新
在唐宋山水诗的研究中,杜甫的山水诗研究是个很重要的课题。目前,学界有关杜甫山水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杜甫山水诗的艺术特质、审美境界、诗歌史意义以及李杜山水诗的比较研究等方面。这些研究成果对杜甫山水诗的创新问题虽有所涉及,但还不够深入、细致。笔者认为,杜甫的山水诗在形式、意境和境界等突破了前人的山水诗创作,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探讨。
杜甫的山水诗在形式方面的创新主要表现在锤炼之功与布置之巧两方面。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任何优秀的诗人欲将“胸中之竹”转化为“纸上之竹”,关键在于将观念中的形象符号输出为现实中的文字符码,这一“转码”的过程考验着诗人的平素积累和思维水平,而能否成功转换则取决于诗人的思想识力和生命关怀。杜甫无疑是盛唐时期诗歌中的“穿凿能手”,他极其善于遣词命意、造句使事和铺陈详节,宋人范温《潜溪诗眼》中所谓“必谨布置”的话头正来自于老杜。杜甫自负“诗是吾家事”,所以“赋诗”在他心中是宏复家学的大事,必然会谨慎地加以对待,“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正是杜甫对遣词造句的热诚态度和钻研精神的体现,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更可涵蕴杜甫对于诗以存史、诗以传人的肯定。那么,作为一个谨于文字、考究形式艺术的诗人,又是如何将自然山水转换成纸上文字的呢?这主要归功于形式的创新。
一方面,杜甫的山水诗比前人所作更注重对象的精雕细琢,下字、造句具有明显锤炼的痕迹。这在他发秦州、发同州组诗中已露端倪。“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铁堂峡》)*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77页。诗人欲活现铁堂峡之高险奇怪峻,则通过写峡径之曲折入云、石板之崩裂坏败、修竹之广袤无垠,与极富表现力的刻画语言如“穹”“裂”“嵌”相得益彰,颇具可视化效果,给人以森然壁立的冲击感。这种“逼刻”的手法在杜甫平生山水诗创作中并不鲜见,如“行迈日悄悄,山谷势多端。云门转绝岸,积阻霾天寒。”(《寒峡》)*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80页。“冈峦相经亘,云水气参错。林迥硖角来,天窄壁面削。溪西五里石,奋怒向我落。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魑魅啸有风,霜霰浩漠漠。”(《青阳峡》)*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83页。“连峰积长阴,白日递隐见。飕飕林响交,惨惨石状变。”(《积草岭》)*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88页。后期杜甫入夔州、下江汉,尽管诗人自己声称“晚来渐于诗律细”,但夔门的奇险、江汉的壮阔依然吸引着诗人在经年累月积累下的语料库中寻绎着足以突出表现对象的字词句,“高峰寒上日,叠岭宿霾云。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秋日夔府咏怀》)*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699页。大历三年,诗人离开夔州赴江陵,所写纪行诗的开篇便细致地刻画出夔峡的险峻和周边景物的神奇:
石苔凌几杖,空翠扑肌肤。叠壁排霜剑,奔泉溅水珠。杳冥藤上下,浓澹树荣枯。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摆阖盘涡沸,欹斜激浪输。风雷缠地脉,冰雪耀天衢。鹿角真走险,狼头如跋胡。恶滩宁变色,高卧负微躯。*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866页。
苔石空翠、叠壁铺排、奔泉水溅、枯藤浓澹等一连串景物经诗笔的提炼依次呈现,与接下来神女峰和昭君宅相互映衬,体现造化雄奇之美的同时,亦彰显着诗人对于如何表现造化之美的独到思考。这种精巧细致的刻画功力与谢灵运的山水诗风一脉相承。然而谢诗对山水的表现较诸杜诗尚嫌僵硬,杜甫复融汇了自己的独特笔墨。他的山水诗往往工于起调,有发唱警挺的表现作用。例如“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汉。”*仇兆鳌:《杜诗详注》,第708页。(《白沙渡》)诗歌甫一起调,便使用了“畏途”“绝岸”“差池”“杳窕”四个形象性的词语,将白沙渡的奇险一览无余地置在眼前,诗中时时回顾这一奇险的“起调”,“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83页。,不仅让首四句有了着落,且不得不令读者对行进途中的杜甫的命运表示担忧。这便是起调所起到的间接的吸引力,无论他是否出于诗人的自觉,都体现杜甫对前代文学经验的批判态度。在精雕细琢之外,杜甫在自然的摄取、观照和书写中融汇了更加广泛的艺术手法,使得他的山水诗歌能够不拘一格,常写常新。通常人们在论杜甫山水诗时,多从王维、孟浩然、李白等以近代写山水的诗派来说明杜诗在用字遣辞方面的高超造诣。但因为二者是共时的,很难说清影响是否为相互的。若说渊源所自,自然当上溯至谢诗。
另一方面,杜甫的山水诗比前人所作结构更严谨、布置更精细。杜甫平生大量创作山水诗始于入蜀途中。发秦州、发同谷作为两组结构严谨的纪行诗,宋人早有述说。苏轼认为:“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历辄作一诗。数千里山川在人心目中,古今诗人殆无可拟者。”*朱弁:《风月堂诗话》,见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第三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948页。然而此两组纪行诗的艺术手法如何,及其于大谢存在怎样的关联,宋人似又未及深究。离开秦州赴蜀中一路上所作的发秦州、发同谷组诗,最能体现杜甫山水诗在语言形式层面上的考究。两组诗皆以古体诗形式,格调高古,与途中景物和诗人心灵相得益彰。最令人称绝的是,此两组诗对自然山水形似逼真般的“摹刻”。这种“形似”的书写风格与杜甫对谢灵运山水诗创作技巧的全面了解有关。谢灵运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将山水作为独立审美对象的诗人,尽管他的诗歌也曾遭到过“酷不入情”“繁复为累”的讥评,但不可否认,他在刻画山水、状貌自然时运用的明丽的笔墨,成为后代山水诗写作的重要模式。他的山水诗被形容为“照相机”,准确而精细地雕琢刻画,重在表现自然山水最能打动人心、摄人眼神的特质,给后世的作家和读者留下了鲜活的印象,如“初篁苞绿萚,新蒲含紫茸。”(《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逯钦立:《先秦汉魏两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78页。、“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口》)*逯钦立:《先秦汉魏两晋南北朝诗》,第1172页。等。清人方东树对老杜与大谢间诗歌的渊源亦有点评,如《昭昧詹言》卷五:“谢诗看似有滞晦,不能快亮紧健,非也;乃正其用意深曲,沈厚不佻,不可及处,须细意?绎玩索乃知。杜子美作用多此等。凡谢诗前面正面后面,按部就班,无一乱者,所以为老成深重。”*方东树:《昭昧詹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页。方东树认为,谢诗因别有寄托故显得晦涩沉滞,不够鲜活朗畅,影响了读者的阅读理解,但这并非是其诗歌的全部。更应该看到,谢灵运诗作中使字着句时的谨严和安排布置上的精细。这无疑指出在诗歌章法上二者的潜在因缘。当然,谢灵运之后,如王维、孟浩然、李白的山水诗在形式方面也多受谢诗影响。关于此点,人们通常在论王孟诗派时有所提及,反而对杜甫山水诗章法艺术所受谢诗的影响问题却多置而不论。
其次,较诸谢灵运“叙事+写景+议论(说理)”式的书写顺序,杜甫的山水诗在思路的安排详节上体现更广阔的灵活性。这与杜甫以散文之法运思诗歌的创作机理有关。陈善《扪虱新话》:“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文中有诗,则语句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陈善:《扪虱新话》,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35页。而韩愈的以文为诗又与他对杜诗的推崇有着直接关系,赵翼《瓯北诗话》认为:“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态,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赵翼:《瓯北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0页。杜甫的以文为诗并没有发展到韩愈、苏轼那样的地步,他偶尔用散文的句法打破诗歌固有的朗读节奏和书写习惯,在诗歌中如文章一样交待年月等等,都是其以文为诗的表现。以文为诗在杜甫的山水诗作中更多体现为意义单元之间的起承转合以及详略安排。换句话说,杜甫规避了谢灵运严格的“三段论”式的写作顺序,依据思绪的发展来安排写景和抒情,使得各部分之间的衔接更加自由灵活,这是杜甫对谢灵运山水诗在继承上的超越。如《万丈潭》,王嗣奭《杜臆》卷三指出:“起来二句有大力量,…‘龙依积水’顶次句,‘窟压万丈’顶首句,四句已囊括全篇。而‘局步’以下,则入游而写其目中所见,刻画之工,可夺天巧。”*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4页。这样的谨布置、巧安排在律诗中亦有同样体现,如《暮归》: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析复乌啼。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祷练风凄凄。南渡桂水阂舟揖,北归秦川多鼓稗。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菠。*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915页。
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曰:“起四句,情景交融,清新真至。后四句叙情,一气顿折,曲盘瘦硬。而笔势回旋顿挫阔达如意,不流于直致,一往易尽。是乃所以为古文妙境,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方东树:《昭昧詹言》,第133页。方东树是清代古文大家,桐城嫡传,他从杜甫诗歌中读出了“古文妙境”,其实“妙”就妙在诗意的衔接和转换上,并无甚玄妙无可言传之处。吴见思则曰:
有以文体作诗者,如剑南纪行,龙门阁、水会渡诸诗,湖南纪行,空灵滩诸诗,用游记体;如八哀诗八首,用碑铭墓志体;如北征、壮游诸诗,用记体。*吴见思:《杜诗论文》,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1页。
吴氏的观点则更将杜甫以文为诗进一步细化到以何种文为何样诗的地步,不同文体有各自的写作规定性,因此要根据题材的特点来选择相应的文体,从这个意义来讲,吴氏的意见具有合理性,他帮助我们进一步加深了有关杜诗“以文为诗”现象的认识,同时更加深我们对于杜甫山水诗如何“以文为诗”的认识。
总之,杜甫在山水诗的传统中能够自立名家,他继承了谢灵运山水诗的锤炼之功,以文字之工巧体写自然之天巧,同时,又规避大谢山水诗板滞的弊病,从心所欲地安排着语言、意象、句式和意义单元,以古文义法运思诗歌创作,丰富了其山水诗的形式特点和表现内涵,是其山水诗创作经验的第一重境界。
杜甫山水诗在意境上也比前人多创新之处。最能体现这种新鲜活力的是由之前的模山范水、考究文字、谨于安排转向了对全诗意境的塑造和渲染;诗人的审美兴趣不再是赴蜀途中那些奇险峻峭的意象,而是对寻常物理、细小景观的潜注。这是杜甫山水诗在意境营造取径上的一个重要转变。
一方面,杜甫山水诗意境比前人更能做到浑成和谐、自然融彻。入蜀之前,杜甫多描写以险峻著称的山水,抑或完全放弃摹刻自然的艺术手法了。题材的转变成为杜甫入蜀之后山水创作的一个转型表现,值得关注。由此而产生的是,诗人山水诗作在风格追求上及意境的塑造上与前期出现了较大的差异。对于美好“意境”的追求是古今诗人的共识。用诗意的笔触展现自然美好意象的风格,每每因人而异。所谓“意境”乃是人与物交融共感的产物,它反映着自然影响诗人和诗人表现自然两个方面的交流互动,并非一厢情愿或盲目拿来就可以实现的。因此,古代诗论家尤其注重诗歌的意境问题,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指出:“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朱承爵:《存馀堂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92页。足见古人对于诗歌意境问题的关注程度。所以,第一流的好诗就应是卓越的人工和自然融彻意境的天然和谐。蜀中生活是杜甫诗歌艺术的重要拐点。在杜甫的山水诗中便可以发现这样一类意境浑成、全无造作的佳作。在沉郁顿挫之外,开闲散自然之一派风格路数。“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李长祥语),这就道出了少陵蜀中创作得蜀地江山之助的事实。所以,杜甫此一阶段的创作中,山水诗更多体现山光水色与闲乐意趣的融合。如《江亭》一诗可作管窥: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江东犹苦战,回首一肇眉。*仇兆鳌:《杜诗详注》,第800页。
春日江亭坦腹野望,那舒缓闲适的心情易于体味,而更深刻的人生感悟则蕴藉于额联写景的意象深层。水流激激、白云悠悠,则象喻两种人生境界,“不竞”、“俱迟”,既实写诗人外在行迹,更隐含原本满腔抱负的诗人不愿而不能不“迟迟”的内在情韵。山水精神折射出丰富的人生情感,蕴涵着微妙的哲理韵味。全诗自叙述而写景转而抒情,浑成一体,自然无痕。从现实而言,如此萧散闲逸的风格路数似乎源自诗人的心境。因西蜀与长安相距较远,处身西蜀的杜甫虽心存魏阙,却只能寄身江湖,所以这一期间他不得不暂时放下家国兴亡、民族命运、海内关系等宏达问题的思考,转向对当下自我生存状况的关注;再说蜀地灵秀的山水风光也足以令杜甫游目骋怀,体悟别样的江山盛景。这样杜甫山水诗就体现出了意境上异于前人的浑成与和谐。
另一方面,与二谢相比,杜甫在继承吸收二谢山水诗歌意境营造上优点的同时,有意识地规避了他们的弊病,加以改造融汇,形成自己独特的山水诗意境。若从山水诗发展流变的历程来看,则自然浑成一派的山水诗正导源于谢眺。二谢诗歌风格的差异在于:大谢山水重刻画,小谢山水主渲染;大谢重在玄理之体悟,小谢重在感情性灵的抒发。“小谢的诗歌重于抒情,所以写景难免笼统概况。”*莫砺锋:《论李杜对二谢山水诗的因革》,见莫砺锋:《唐宋诗歌论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等皆千古写景佳句,屡屡被后世文人化用入诗歌或拿来作谈资,所谓“圆美流转如弹丸”正道出谢眺山水诗作的独特之美。然而,谢眺之功似在句子的锤炼上,尚未能做到全篇意象的联缀与意境建构之间的完美融合,“有佳句而无佳篇”似乎是彼一时代诗人的通病,并不止限于谢灵运一人。杜甫在继承吸收二谢山水诗歌时,有意识地规避了他们的弊病,只取其长处,加以改造融汇,形成自己独特的山水诗境。在杜甫山水诗中,我们既可以找到那些细碎亲切的幽然小景,如“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雾中”(《客亭》)*仇兆鳌:《杜诗详注》,第932页。“鸟下竹根行,龟开萍叶过”(《屏迹三首》其三)*仇兆鳌:《杜诗详注》,第882页。这些诗句,无论雄浑壮观、隐幽精微,均摹写生动传神,同时也不乏融汇古今、交流彼我的“大气象”。这种自然闲散、容与悠游的山水诗境体现出自然与人与诗的完美合一,是诗人历经丧乱、饱尝辛苦之后对自然物色体验的升华的结果。在杜甫蜀中及其之后的山水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自然的概括能力明显优于前一时期,无论大处落笔,抑或细处着墨,都表现了惊人的综合能力,如《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132页。
诗人依次运用“万方”“天地”“古今”等容扩量极大的语言将此时此地诗人的所见所感加以概括胪列,而与别的诗歌于具体细物上较多着墨不同,此诗没有展开对物色的描摹,而轻灵地略过一提,但正是这样的简约,方成就全诗写景和咏怀的水乳交融。然而这首诗歌真正超越前人、横绝千古的并非其写景的概括性和意境的浑融,而是它将诗人的良苦诗心深埋于景物的铺陈和历史的咏叹中,句与句的衔接、意与意的勾连皆自然天成,丝毫不见斧凿之痕。后期于湘中所作《登岳阳楼》更是老境浑成的代表: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946页。
刘辰翁称赞此诗为“五言雄浑之绝”。其雄浑之得来当然与五言字数少,不便展开有关,然而,省墨事小,造境乃大。如何在有限的字句内造无限之境界则更可以见出诗人的才力。所谓“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正是杜甫对自己诗歌艺术所提出的较高标准。言外之意,如何选取物色并加以表现则赖诸诗人之视觉和文字,至于究竟是兴象浑成以传其神,抑或刻画逼真以露其形,则又取决于诗人自己的经历和心态。
总之,杜甫山水诗的两类风格与二谢山水诗创作经验有着深刻的渊源,但杜甫不唯师法、博观约取的态度,又令之足以高蹈超越、凌夸典范之上,成就另一番山水风情和意境。而与杜甫同时代的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的山水诗,与二谢山水诗虽然也有一定的联系。但从总体上来论,李白更多是以才情写游历山水诗,创作上多逞才使气;王、孟则以隐情写山水诗(借山水寄寓怀才不遇或禅思),创作上多含蓄蕴籍。这与杜甫以山水诗来纪漂泊之实使得各种意境纷呈有着明显不同。再加上他们为同时代,相互影响虽然有,但是要讲创新,还是当从盛唐之前溯源。可以这样说,杜甫山水诗在意境方面的创新,既是对二谢诗作优点的汲取与扬弃,也是因其独特的经历而与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有着“明显的差异”。通常人们谈杜甫此方面的创新时,多将后者“明显的差异”当作创新,笔者以为,与杜甫一样,李白、王维、孟浩然等此方面的贡献都是对前代的创新,可以说各有其长。
杜甫山水诗在精神境界上异于前人杂糅“玄言”“修身”“养性”目的的特点,而是将家国情怀、儒家思想等融入山水诗创作中。其山水诗中咏怀历史、感叹民生、冀盼统一者在入蜀后至夔州、湖湘不绝如缕。由此对山水诗的精神境界有升华式的改变与新创。
一方面,杜甫的山水诗中处处体现着强烈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报国心态。苏轼说他“一饭而未尝忘君”,其实杜甫在写山水诗时也是“未尝忘君”。他的忧国忧民的精神不仅体现在他“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时的迫切举动上,更体现在那些山水诗创作中无意间流露出的悲天悯人的关怀和情绪。早在他乾元二年发秦州时便已经意识到:“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发秦州》)*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72页。这里的“道”当然可以理解为接下来的“道路”,也可以理解为形而上的命运,可见,杜甫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有所期待的。他到达铁堂峡时,感受着严酷的自然条件带给自己行路的不便,“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但这并没有阻碍他继续的脚步,相反,这种严酷的行路条件却让他联想到前线的战场,“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铁堂峡》)*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77页。当诗人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回顾三年来的辗转漂泊,他更忧虑的乃是盗贼未灭、国尚未宁的天下大局。王嗣奭注释认为:“公怀卜居之想,故‘堂隍’、‘积铁’以下六句。皆状其地之盛,既去而肝肺为之热也。”*王嗣奭:《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0页。这显然降低了此诗的伦理境界,杜甫感叹的并非自己离开了安居的秦州,而是感慨国家的战争局势。当杜甫即将到成都之时,他途经了著名剑门关,并用诗歌语言记录了剑门关的奇险雄壮,《剑门》: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仇兆鳌:《杜诗详注》,第719页。
诗作首以剑门之“险”,然而诗人从状写剑门之奇险转向了对历史和当下的感叹:以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势却成为阻碍中原王朝统一的巨大屏障,使得割据势力彼此互不相容,致使干戈战伐频频,不得不令诗人心生“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之想。王嗣奭《杜臆》卷三:“据地形自应内属,见并吞割据,皆违天者。”*王嗣奭:《杜臆》,第116页。类似由写山水而咏怀历史、感叹民生、冀盼统一的诗歌在入蜀后至夔州、湖湘不绝如缕,“每依北斗望京华”绝非《秋兴》诗才有的境界,而是杜甫仁者之用心自然发乎言表。即便在夔府栖居时杜甫亦以“养拙干戈际”自谓,可见他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家国事业,蜀中闲居并没有销磨他对国家和人民的美好心愿,反倒是经历蜀中十一年的生活后杜甫真正迎来了自己人生和诗歌的“老境”。这老境也当包含杜甫山水诗能将儒家情怀、社会沧桑融入所达到境界。孙奕《履斋示儿编》:“少陵到夔州后诗,昌黎在潮阳诗,愈见光焰也。”*孙奕:《履斋示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33页。这光焰也就是这种精神境界的体现。
另一方面,杜甫山水诗立于善于以诗人老练的笔法表现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儒者用心。这正是前代谢灵运的玄言山水所未有的,也是同时代李白的游仙山水、王维的空寂山水等作品中最缺乏的现世关怀。如杜甫的《秋兴八首》写于客夔期间,学界论之已多,笔者认为《秋兴八首》以身居夔门的“我”为核心来展开的对故园、故国和故旧的回忆,并因回忆引发联想、对比等行为,编织成了情感网络,其中隐现的乃是诗人作为一名儒家知识分子的家国意识和仁者情怀。诗人虽身如孤舟系在峡江,却想到西北的战局,想到长安,展现忧国情怀;又以长安盛世的追忆和眼前的萧条相对照,引出今昔盛衰之感;由自己的羁旅索寞,对比“同学”的“衣马轻肥”,荣枯殊异,引出身世之慨;又推己及人,表现为对苦难生灵的关怀。再如《龙门镇》中,诗人感慨兵戈不息,征人远戍:“胡马屯成皋,防虞此何及。嗟尔远戍人,山寒夜中泣。”*仇兆鳌:《杜诗详注》,第685页。诗人在夔州期间每每徜徉闲居,但他却又不时被惨淡的现实环境警醒,“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夔州歌十绝句》)*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305页。他在白帝城亲眼目睹了战乱给生民家庭带来的灾难,这种亲证让杜甫写下比起《新婚别》《垂老别》更加忧愤深广的诗篇。如其《白帝》: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350页。
诗人高度概括性的语言为读者描绘了战争给白帝附近居民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残状。杜甫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直陈其事,企图通过这无声的判断引起肉食谋者的怜悯之意。杜甫对于“恻隐仁者心”有着高度的认同,因此他不愿意停留在黏皮带骨的山水状貌的描写上,而是欲借此壮丽河山或幽险景色以抒发自己的仁民爱物的儒者关怀,这使得他的山水诗得以冲破传统山水诗文的创作格局,在伦理境界上达到另一伟岸的高峰。“白日亦偏照。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毒瘴未足忧,兵戈满边徼。”*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964页。(《次空灵岸》)“山东残逆气,吴楚守王度。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宿花石戍》)*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965页。“羁离暂愉悦,羸老反惆怅。中原未解兵,吾得终疏放。”(《次晚州》)*仇兆鳌:《杜诗详注》,第1968页。铺陈比兴之外,遥有寄托,此正 “一人之心而系天下人之心”的诗骚精神,杜甫的山水诗在伦理境界上表现出了对于诗骚传统的遥远回应。正如张忠纲先生所言:“杜甫的诗圣,还因为他的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仁者情怀、高尚品德。”*张忠纲:《说诗圣》,《安徽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第40页。由杜甫山水诗在精神境界上创新也可印证此论。
之所以强调杜甫山水诗在精神境界上的创新,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通过考察,发现杜甫山水诗也有诗史精神。与杜甫不同,前代如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山水诗,或借山水来写隐逸情怀,或借山水示傲世之态,或借山水谈玄悟道;同时代如王维借写山水诗来参禅,孟浩然代山水诗写“羡鱼之情”,李白借山水诗抒游历之乐,其目的不外“玄言”“修身”“养性”“娱怀”,而杜甫山水诗虽也有此特点,但与众最为不同的却是将家国情怀、儒家思想等融入山水诗创作中,形成山水“诗史”。要谈精神境界创新,我们更多的要重视杜甫山水诗与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山水诗作品的最大不同,而不是略有共通。即李白诸人山水诗作是偶尔涉及家国情怀,杜甫诗作却是如“每饭不忘君”一样,每篇山水皆含家国。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发现,杜甫的山水诗与当时岑参、高适等边塞诗人之作在精神境界上的创新方面,有着较多共通之处。通常我们论盛唐山水诗时,多将边塞诗撇开不理,实质上,笔者以为这些边塞诗中有不少是山水诗,只不过是专门写边塞山水罢了。也就是说,边塞诗中有很大部分作品,是借边塞山水表达厌战、忧国、批判时事的情怀。由于岑参、高适等边塞诗人与杜甫同时代,我们谈杜甫的精神境界方面的创新时,就不能无视这些边塞山水诗。由这两方面来讲,精神境界的创新恰是杜甫山水诗的超越之处。
由以上深入地剖析可见杜甫的山水诗在形式、意境、精神境界三个方面上实现了对六朝和初唐山水诗的超越与升华,也揭示了其与同时代其他诗人山水诗的不同之处。笔者认为,杜甫打破并汲取了谢灵运式的形似之山水与谢眺的神似之山水创作经验。杜诗尽管渊源自二谢,但并没有亦步亦趋地步前人的俗窠,他在运用继承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和手法,这与他“不薄今人爱古人”的开放的文学史观念是密不可分的。正如莫砺锋教授在《论李杜对二谢山水诗的因革》一文中指出的:“在山水诗的发展过程中,李杜与二谢之间体现出一种深刻的因革关系。”*莫砺锋:《论李杜对二谢山水诗的因革》,见莫砺锋:《唐宋诗歌论集》,第27页。莫教授提示我们,尽管李杜二者对待六朝的态度上各自不同,但是他们都表现出对二谢文学造诣的歆羡,并不时流露出学习仿效的自觉。杜甫在广泛吸取六朝诗学经验的同时,自觉地摈弃其泥于修辞、寡于情感和疏于胸怀境界的消极层面,故而在山水诗中,既继承学习二谢等的创作神韵,又在形式、意境和精神境界等方面有所创新。
杜甫于山水诗的创新使其山水诗与李白、王维的山水诗一起构成盛唐山水诗歌的三种风格,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盛唐时期,文人山水诗风格大致可以分为王维的禅性山水、李白的道情山水和杜甫的伦理山水三种,王维和李白都将自然山水与神秘的宗教相联系,自然或成为宗教理念的载体,或被想象作人间的仙境,都缺少人间的烟火气息,导向彼岸虚无空幻的想象。唯有杜甫坚持了以儒家伦理观照自然山水,以自然山水寄托仁者情怀的创作取向。而这种取向恰恰是杜甫山水诗能够夐绝万世的根源。对杜甫山水诗创新问题的深入研究与重新认识,不仅对杜甫的诗歌创作研究有深化意义,对唐代山水诗创作特点的全面了解有助益,还对后世山水诗创作研究有启发意义。如人们对中唐山水诗的研究,基本上抓住了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韩愈等人诗作中“寄托禅性”、“刻摹造化”等特点,但忽略了除“寄情山水”以外还有类似杜甫寄儒心于山水的创作特点。
[责任编辑:林漫宙]
Innov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Du Fu’s Landscape Poems
JI Xiao-qiao1,2
(1.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2.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Nanj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Nanjing 210093, China)
While Du Fu’s poems of landscape are frequently studied at present, their innovative characteristics are inadequately focused on. Du Fu’s poems of landscape achieve the sublimation of landscape poems during the Six Dynasties and early Tang Dynasty in the dimensions of linguistic form, artistic conception shaping and spiritual pursuit. While inheriting the writing skills of imitating the landscape from Xie Lingyun, Du Fu cautiously arranges the wiring order. While learning from Xie Tiao’s artistic conception of harmonious integration, he is not confined to the image of sentence, but pursues the illumination of artistic conception in the whole poem. Finally, it is the ethicality in Du Fu’s landscape poems that makes him stand prominently in the creation of landscape poems in the glorious age of the Tang Dynasty. All these originate from Du Fu’s outstanding talent, mature mentality and benevolent heart.
Du Fu; landscape poem; innovation
2016-12-31
季小乔(1981-),男,江苏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南京邮电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I 207.22
A
1004-1710(2017)04-01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