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约翰·福尔斯的《收藏家》与英国的“两种文化”之争
刘亚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在分别以斯诺和利维斯为代表的英国“两种文化”论争中,福尔斯反对斯诺偏袒科技的功利观点,支持利维斯的人文立场。他在小说《收藏家》中,通过男女主人公的不同价值取舍隐喻英国由来已久的科学与人文之争:一方面以无节制地追求物化消费满足的“收藏家”克雷戈形象,嘲讽斯诺笔下的“新人”,对科技话语日渐扩张的趋势进行人文批判;与此同时,又借被收藏、被囚禁的米兰达始终秉持的“艺术生活”理念,对英国上层知识分子的贵族化、精英化生活姿态背后的阶级偏见和文化优越感进行道德反思。《收藏家》隐含的“两种文化”之争不仅有深远的历史背景,还指涉英国现实政治语境中的社会分层问题和不同阶层身份认同诉求的复杂性。
约翰·福尔斯;《收藏家》;“两种文化”
20世纪50年代末,英国物理学家兼小说家查尔斯·帕西·斯诺(C.P.Snow)在剑桥大学演讲中抛出“两种文化”(Two Cultures)的概念,提出“斯诺命题”,即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分裂和对立问题,引起英国乃至西方学界广泛持久的争论*C·P·斯诺:《两种文化》,陈克艰,秦小虎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版。。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对斯诺观点持有异见,不认同所谓“新人”(New People)群体表现出的功利性和冷冰冰的情感。他将作品《收藏家》(TheCollector)置于“两种文化”之争的背景中,通过讲述一个金钱、工具、技术、贪欲、幻想合谋的绑架案以及对男女主人公对立言行思想的描写,分析人物所体现的诸多时代病症,对“两种文化”的冲突作出自己的反思和回应。
《收藏家》讲述了社会下层男青年克雷戈(Clegg)得到意外之财后,绑架囚禁女学生米兰达(Mirada)并最终致其死亡的故事。小说出版后并未引起英国评论界太大关注。后来,批评界逐渐发现小说“除了借用惊悚小说的形式外”,还有许多更“深刻的意图”*Ellen Pifer,“ Critical Essays on John Fowles”,Boston: G.K.Hall&Co.,1986,p.1.。
克雷戈供职于税务所,出于职业习惯,对数字表述准确严谨,有着典型科学理性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其对米兰达的绑架也是思维缜密,行动高效。他会坐到囚禁房间里设想所有逃跑办法,甚至整晚睡在里面测试氧气是否够用。为防止米兰达改动电路伤害自己,他把所有器具换成塑料或铝制品,进出穿胶鞋,不乱碰开关。小说结尾,他在处理米兰达尸体时,也自诩事情干得“挺利落”*约翰·福尔斯:《收藏家》,李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11页。“利落”一词在原文中是scientific,参见John Fowles,“The Collector”,Boston:Little,Brownand and Company,1980,p.254. 在司念堂等人的译本中就该词被直译为“很科学”,参见司念堂等:《收藏家》,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307页。。作者福尔斯以其冷静的语调隐含着某种反讽意味。与此同时,克雷戈却对人文艺术一窍不通,不懂美术和音乐,不读文学作品,唯一的爱好是收藏蝴蝶标本。他也曾试图模仿诗人或画家的语言描绘米兰达的美,却发现自己只能用“一只黄斑玉蝶”这个名词来替代 “难以言传”“难得一见”“美不胜收”这样一些形容词。长久以来对蝴蝶标本的制作收藏和分类命名,使其形成一种工具化、技术化而非审美和情感化的表述方式。在其眼中,“标本”成为衡量和表达它物的尺度:妓女“像被挑拣过的一个标本”,国外美术展品就像“异国蝴蝶标本”,绑架米兰达则像捉了一只“西班牙蝴蝶王后”。对因果逻辑功用效能的看重远大于对情感体验和审美经验的关注。当米兰达指责他制作标本、收藏蝴蝶是“扼杀美”“收藏美”的守财奴行径时,克雷戈很扫兴:“她这些话实在太蠢了,一打标本对于整个物种能有什么影响呢?”*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27页。这种典型的工具理性是把人类经验归约为数量、测度的“技术边沁主义”,在重视“整体”的借口下忽略个体。如若缺乏人文关怀精神,此类工具理性将导致知识优势转化为权力优势,从而形成冰冷的技术霸权和技术统治。小说中,触景生情的米兰达激动地对此类科学理性和科学家表达了愤慨之情:
“我恨科学家,”她说。“我恨那些收集物品,把事物加以区分、命名,然后又把它们全然忘到脑后的人。人们对艺术界人士也常常分门别类。把画家分为印象派画家或立体派画家,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然后把他们放进装卡片的抽屉,再也不把他们看作是活生生的、各不相同的人。”*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58页。
这段话出自米兰达之口略显突兀,有作者传声筒之嫌,让人不由联想起英国存在已久并由斯诺激化的“两种文化”之争。
斯诺引发的“两种文化”论争,是19世纪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与托马斯·赫胥黎(Thomas.H.Huxley)文化与科学之争的延续与扩大。若再往前推进,此命题早在浪漫主义与功利主义的争论中已经存在。华兹华斯就在作品中反思科学发展对自然与人类造成的影响,赞誉能够提升人类心灵的“大写的科学”,反对“仅应用于物质性生活”“缺乏美德支撑”的“小写的科学”*谢海长:《论华兹华斯的诗与科学共生思想》,《外国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第193-205页。。其后,赫胥黎抨击传统人文经典教育(尤其是古典文学教育)浪费时间、误人子弟,建议用科学教育取而代之。而阿诺德则强调科学知识是一种“工具知识 ”,与“追求美的意识,与品行意识,无法直接融会贯通”。它培养的是“具有实用价值的专家”,但不是“受过教育的人”。因此,他认为“我们文化的宗旨在于认识自身和世界”,最终成为一个具有完整人性和健全人格的人*杨自伍:《教育:让人成为人——西方大思想家论人文与科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1-89页。。20世纪20年代,生物遗传学家霍尔丹(John.B.S.Haldane)描绘出一幅科学促进人类未来福祉的诱人图景;而老道的罗素(Bertrand Russell)则强调科学绝不能代替道德,“美好的生活既需要头脑,也需要心。”*罗素与霍尔丹论争的同时,中国也在进行一场“科玄论战”。因此,他们的文章也引起了当时中国学界的关注,1928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霍尔丹文章的汉译本《科学与将来》(张东民译);后来,吴献书 把罗素的文章译为《科学之将来》,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近年,《科学文化评论》重新翻译了这两篇文章,参见戴开元:《代达罗斯:或科学与未来》,《科学文化评论》2011年第1期,第29-50页;戴开元,刘钝:《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科学文化评论》2014年第4期,第5-18页。及至斯诺,他认为自然科学家与人文(文学)知识分子的裂痕已无法弥合。较之赫胥黎,他更加激进地指出,“文学知识分子”自恋于个人的悲剧处境,将目光悲观地“投向过去”,无视社会公众面对的问题;他们沉溺于传统文化,无视甚至拒斥工业革命和科学技术进步为人类生活带来的诸多裨益;许多作家政治立场反动,道德意识淡漠。反之,科学“本身就有道德成分”,科学家是一群“新人”,关心民众疾苦,具有道德责任感。他们目标一致,共同努力,乐观地向未来迈进。较之文学,科学知识更容易冲破宗教、民族、国家等因素的限制,成为各阶层、各民族沟通的桥梁。斯诺的言论引发激烈争论,剑桥大学的利维斯(F.R.Leavis)无法容忍他对“传统文化”的指摘,撰文攻击其人其文。隔岸观火的美国学者特里林则相对冷静地认为斯诺的文章“大谬不然”,但利维斯的反击也“不得要领”*利维斯的《两种文化?查·帕·斯诺的意义》以及特里林的评论文章《利维斯——斯诺之争》可参见杨自伍:《教育:让人成为人——西方大思想家论人文与科学》。。他对斯诺基本上是批判大于支持,认为斯诺对19世纪英国文人的批评不符事实。他强调,20世纪英国社会生活的诸多改观,恰恰源自上一世纪柯勒律治、卡莱尔、穆勒、罗斯金、狄更斯、莫里斯等文人对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持续关注与批判。
在斯诺和利维斯之争中,约翰·福尔斯多次表示支持利维斯*参见John Fowles,“The Journels 1(1949—1965)”,Charles Drazin ed.,New York:Alfred A.Knopf ,2003,p.500;John Fowles,“Wormhole”,London:Jonathan cape,1988,p.343.。除了在小说《收藏家》中借米兰达之口发声,他在1965年出版的哲学文集《智者》(TheAristos)中再次强调工具理性和专业化研究趋势易造成认识上的片面化。与之相对,他认为艺术是整体地把握存在,对真理的反映要更复杂:“十行《麦克白》的诗句,几节巴赫的乐章,伦勃朗画布的一角就能够浓缩出一个思想的星系。”因而,文学艺术也更能承担科学无法完成的“人性教育”之责*John Fowles,“The Aristos”,Boston/Toronto: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0,p.151.。实际上,类似的“整体”观念早在1950年已被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表述过。在以“科学作为人文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主题的讲演中,他认为“专业化并非优点,而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灾难”,“一群(科学)专家在某个狭窄领域所获得的孤立知识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只有当它与其余所有知识综合起来,并且在这种综合中真正有助于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时,它才有价值。”面对自然科学的飞速进步,他更是“极为怀疑技术和工业的发展是否增加了人的幸福”*埃尔温·薛定谔:《科学与人文主义》,张卜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85-88页。。
需要注意的是,福尔斯一生热爱大自然,是一个业余的鸟类研究者。他更喜欢被称为“博物学家”(naturalist)而非作家。其对斯诺的批评并非反对科学,而是反对科学(尤其是应用性、技术性科学)“一家独大”的趋势。在《智者》中,福尔斯警觉于出现了一种把艺术视为 “类科学”(pseudo-science)的“泛科学化”端倪。它企图用科学术语和研究范式完成 “艺术的科学化”,就像“认识电路或兔子胎儿那样认识艺术”*John Fowles,“The Aristos”,Boston/Toronto: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0,p.153.。因此,斯诺小说中浮夸自私的人文知识分子形象自然令利维斯等人文学者不快。福尔斯也在《收藏家》中通过男女主人公略带夸张的比照,对两种文化的冲突作出自己的思考。
如前所述,克雷戈某种程度上是“新人”阶层的一员,而福尔斯则有意让这个新阶层的某些特质在其身上得到夸张的表现。他两岁丧父,母亲出走,因而缺乏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情感体验和道德判断力。克雷戈提及自己的母亲形同路人:“要是她还活着,我也不想去见她。我对此毫无兴趣”*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5页。。发财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逃离姑妈,并认为身患残疾的表妹该被遗弃。小说最后,当克雷戈处理完米兰达的尸体后,又将目光瞄向下一个女性,只不过“这一次已经不是什么爱情了,只是一种兴趣。还希望作一番比较”*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311页。。话语中没有对逝者的留恋,没有对罪行的忏悔,有的只是分类、比照的冰冷语调,就像在比较两个不同的标本。而这冷静理智的背后却透出一种非理性的疯狂。有论者就引用狄金森的诗句“太多理性是赤裸裸的疯狂”来形容克雷戈*参见潘家云:《“太多的理性是赤裸裸的疯狂”——<收藏家>中克莱格的伪理性剖析》,《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1期,第95-102页。。人文教育的缺失使得他没有建立起阿诺德所谓的“完整人性”。
与之相对,米兰达则是斯诺所谓的“文学知识分子”(或凡勃伦眼中的“有闲阶级”),家境殷实,受到良好教育,有很好的艺术修养。她非常重视艺术和审美,对待事物只看美丑不考虑好坏。在其眼里,艺术和生活不是分开的,而是合二为一的“艺术地生活”。米兰达继承了英国文人热爱“乡村和大自然”的传统。即便是被绑手蒙眼地在花园作短暂逗留,她也会尽情呼吸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颇为讽刺的是,这个在她心中诗意盎然的别墅花园在克雷戈眼中只有一个功用——吸引蝴蝶。20世纪60年代以后,英国多数建筑基本弃用那种纤巧装饰线条,取而代之的是“带有国际风格的玻璃饰墙方盒式高层建筑……显得笨拙沉闷、黯然失色”*克莱顿·罗伯茨等:《英国史 下册 1688—现在》,潘兴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64页。。然而,作为新人的克雷戈恰恰更喜欢这种新式住宅,无法像米兰达那样欣赏老别墅的建筑之美和历史之美。克雷戈不止一次提到喜欢大玻璃窗,甚至梦到自己和米兰达“在一幢漂亮的、现代化的住宅里,在一个装着落地式玻璃窗的大房间里”*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4页。。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伦敦世博会上以铁架玻璃窗构建的“水晶宫”和它所象征的工业成就与现代化文明。这种对比也折射出两种文化背后的不同价值观——审美和功用,小说的一个细节则揭示了新人的另一特点:
中奖后,克雷戈买了最好的莱卡相机,学着美国杂志和影视剧的样子,去偷拍色情照片。笔者无意对此偷窥行为作心理分析,而是想强调它暗示了某种消费和享乐风气的悄然兴起。二战后,随着工党上台后推行的一系列经济改革和社会福利政策,战后一代的物质生活日益富足。商业广告和科技进步带来了一个享乐主义时代,带来了“这个时代的新造物主——科技创造的无穷无尽的产品”*克莱顿·罗伯茨等:《英国史 下册 1688—现在》,第553页。。利维斯在批判斯诺时谈到现代社会丧失了谈论能赋予生活以价值的能力,而代之以“繁荣”“提升生活标准”的空洞口号,用物质享受指代生活幸福,而斯诺作为英国政府的“技术官僚”就成了“消费社会的先知”*C·P·斯诺:《两种文化》,第29页。。小说中,克雷戈疯狂的消费行为佐证了这一点,他在很短的时间内购买了车房,消费色情杂志,偷拍色情照,喜欢“时髦的东西”“现代化的东西”。这种无节度的消费在囚禁米兰达后变本加厉,购物成为他每日的必修课。表面看似是米兰达在消费,实际上却是克雷戈在“消费”米兰达的消费。当米兰达提出要买香水时,他竟然一口气买下14种,暴发户式的消费心态也遭致前者的揶揄:
我恨G·P称为“新人”的那种人,那个新派生出来的阶层,那个拥有汽车、金钱、电视机以及一切低级趣味的阶层。他们拜倒在资产阶级脚下,愚蠢地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新人”们实际上还是穷人。……穷人没有钱,而他们没有灵魂。……你只能看到财富、财富,就是看不见一个人的灵魂。
他们忘光了旧日的德行,……他们认为唯一的美德便是捞更多的钱,花更多的钱。*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232页。
上述对“新人”的讨论,更像出自福尔斯本人之口,让人听出了从卡莱尔、罗斯金、阿诺德到利维斯一脉相承的声音——对工业社会功利主义和物欲追求的怀疑与拒斥,对人文精神、完整人性的秉持,对生活根本目的的追问。诚然,任何一个问题都要放到具体历史背景和现实语境中去分析,上述文化先贤大多衣食无忧,也许无法体会由穷转富以后过度消费的补偿心理。在没有解决温饱之时,完整人性、生活目的之类概念倒显得大而无当。正如斯诺所言,“当一个人的基本需要已经得到满足,而其他人没有时,一定不要鄙视这一需要。”*C·P·斯诺:《两种文化》,第66页。然而,利维斯们所担心的是物质的享乐会激发人们更大的占有欲望。正如伍尔夫(Peter Wolfe)所言:“品质让位于数量。为了获得更多,收藏家们会积聚更多,杀掉更多生命。每件东西都成为目标。”*Peter Wolfe,“John Fowles: Magus and Moralist”,London: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1979,p.67.整个故事的现实起点恰是那笔降神似的飞来横财,它激起了克雷戈将占有(收藏)米兰达的幻想转为现实行动的欲望。
然而,手握巨款的克雷戈在大肆消费的同时,却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了焦虑。尽管他也一度去读趣味高雅的报纸,去美术馆,希望自己能与米兰达交流,不至于显得太无知。然而,文化修养、艺术品位的培养却不像买车购房能一蹴而就。对此,他有清醒而敏感的体味:
人家对我们的尊敬只是流于表面,他们实际上看不起我们有了这么多钱却不知道怎样去花。……你就是挥金如土也没用。我们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漏洞百出。
餐厅里每一样都似乎都在小瞧我们。因为我们不是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培养出来的。*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8页。
在此,克雷戈反复使用“我们”“他们”表达自己的疏离感和对立感。在恪守传统的英国,教育背景是与社会阶层密不可分的,而划分标杆是文化而非财富。系统的古典人文教育和有闲的、为知识而知识的科学研究(比如数学)是英国上流社会显示高贵出身和教养的标志,受过传统教育的上层阶级继续统治着英国的公众生活。所以,与美国、德国、日本等国不同,英国富有的工商业资本家仍会首选把子女送往伊顿、哈罗等公学和牛津、剑桥等名校接受古典教育。正因如此,“两种文化”之争就不仅是一个思想文化问题,还是一个利益格局问题,有着具体的时代语境。平民出身的斯诺通过演讲和小说对科学、科学家(尤其是出身平民的工程技术人员)的声援就暗含了某种政治利益诉求,科学与人文、平民与贵族、“我们”与“他们”等概念在此统一起来。“两种文化”分裂的思想与“广泛的社会和道德态度交织在一起了”,“阶级的问题处于这一发展的中心”*C·P·斯诺:《两种文化》,第35页。。因此,米兰达谈吐中流露出的教养以及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令克雷戈深刻意识到他们不属于一个阶层。他曾在梦中描绘了自己和米兰达平等和谐的画面。然而,随后的一句话彻底颠覆了先前的平等:“尽管为了不说出什么外行话,我几乎总是一言不发。”*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4页。文化上的自卑感和由此带来的疏离感已深入其潜意识。曾信奉“金钱就是权力”的克雷戈逐渐发现,文化优势而不是金钱多少,让他和米兰达的权力关系发生了某种反转:被囚禁的米兰达每日吃新鲜蔬菜水果,读名著,听音乐,看画册,写日记,就像一个后宫佳丽;而囚禁者克雷戈则要做饭,购物,清扫,活像一个男仆。由此,克雷戈由于身份的错位产生了自我认同的焦虑,拥有财富和行动自由的他在精神层面反而更加“幽闭”,在孤独中逐渐失去自我。但是,福尔斯在对克雷戈一类新人批判的同时,也较客观公允地反思了米兰达所代表的人文知识分子的问题。克雷戈身上的某些“时代症候”在自诩为“少数精英”的米兰达身上亦有体现。
福尔斯在评论《收藏家》时专门提到赫拉克利特哲学里“少数”(hoi arisoi)与“多数”(hoi polloi)的对立:一类是有道德、有知识的精英(aristoi);另一类是盲目,附和大众的民众,他们占大多数(polloi)*John Fowles,“The Aristos”,Boston/Toronto: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0,p.9.。米兰达在日记中视自己为“少数人”,称克雷戈为“凯列班”,视其为“新教徒那个乡巴佬世界和那个可怜的阶层——那个让人厌恶的、缺乏自信心的、盲目模仿假斯文的中间阶层的牺牲品。”*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182页。长久以来,英国的社会文化与教育制度中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种认识:人文艺术(尤其是古典文学艺术)是高级的;而实用科学和工程技术等知识则是低级的。与之相配,英国的上层阶级以通晓古典文化艺术为荣,而认为应用技术知识是下层阶级需要掌握的。因此,当米兰达教育克雷戈欣赏艺术时,她充满了文化上甚至道德上的优越感。她在嘲讽“新人”们消费汽车、电视等商品时,并未觉察自己让克雷戈高价购买一个18世纪的椅子有何不妥。根据马丁·威纳的观点,英国上层社会的重大成功就是维持了文化领导权,并将自己的文化价值观灌输到了社会各个阶层*马丁·威纳:《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 1850—1980》,王章辉,吴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4页。。所以,克雷戈表面上还能面对这种文化差异和阶层差别。被绑架后,米兰达的优雅和克雷戈的崇爱让二人在多数时间内平静相处。
然而,当人身受困的米兰达高傲甚至固执地要按自己的意志教育和改造克雷戈,试图将文化优势转为现实控制力时,这种冲突便演变为意志与权力的较量。米兰达践行艺术生活的理念,不考虑功用。她认为形象丑陋的装饰品不值得存在,以个人喜好宣判克雷戈家中装饰品的死刑,却从未反思她的所谓标准其实也是一己之“偏见”。她批判克雷戈偷看《盖世太保秘闻》,却又声称平庸的人是文明的大敌,险些滑入纳粹思想的泥淖。如果说克雷戈的收藏破坏蝴蝶的生命之美,米兰达的艺术至上论也会衍生出另一种狂妄的独断甚至暴行。正如她的日记也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大量篇幅并未记述当下,而是回忆往昔。读者跟随她并不可靠的自我叙述也会“有种被囚禁或控制的感觉”*Perry Nodelman,“John Fowles’s Variation in The Collector”,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28, No.3, 1987,p.335-336.。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米兰达就把克雷戈的姑妈想象成一个“脏乎乎的”“刻薄的”“邋遢的”老太婆,并游说他抛弃姑妈。此时,这个“文学知识分子”身上却显现出 “凯列班” 先前曾表现出的冷漠无情,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导向了对方。她按自己的立场和逻辑去“开化”克雷戈,全然不顾对方感受。克雷戈的知识是科学的、客观的知识,而阶层的差别和敌视也造成这种智性的对话和沟通陷入一种僵局。他根本就不想了解米兰达用的那套词汇和言语表述方式。而米兰达自恋式的美学隐喻也更像是一种自我表达,对克雷戈毫无意义。所以,当米兰达说自己痛恨阶级差别时,他讽刺道:“往往是人们说话的口气,而不是说话的内容,显示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别再想等级的事儿了,她经常这样说。就像一个富人告诉一个穷人不要再想金钱了。”*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41页。固有的阶级偏见和生活阅历的缺乏造成双方沟通失败,两种文化的冲突成为小说悲剧成因之一。
但是,看似冲突的双方被统一在“控制对方”这同一的思考和言行模式中。在米兰达,是居高临下地“非得让他懂得体面的人应该怎样生活和行事不可”;在克雷戈,则是“她得按照我的意志行事”*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14585页。。正如萨拉米(Mahmoud Salami)所言:“米兰达和克雷戈不仅代表着相互冲突,同时也是相互包含的;他们的心灵不仅是独立的,也是在一起的。”*Mahmoud Salami,“John Fowles’s Fiction and the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New Jersey: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1984,p.46.小说中多次出现男女主人通过照镜子确证自我的情节。在两种文化冲突的背景下,他们互为对方的镜像,互补印证自己被遮掩的真实,完成自我建构。在此过程中,爱情或“想象”的爱情,则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然而,在多重矛盾冲突下,作者笔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却给人以病态之感。
克雷戈对米兰达的爱恋更多的是沉溺于自我想象,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无性之爱。他面临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可恶难题,把女性作圣女/荡妇的二分法,把性与爱分开。米兰达是克雷戈眼中的圣女。他陶醉于她美丽的长发,举手投足间的典雅,甚至深深呼吸的声音都很“罗曼蒂克”。在她面前,克雷戈也努力表现出维多利亚式的绅士风范。在给米兰达戴首饰和陪她在花园夜间散步时,克雷戈一度激动地浑身颤抖。前文提到,在中彩获奖后,克雷戈陷入身份认同的焦虑。他自认为高于先前生活的阶层,却并不为米兰达的阶层认可。他希望通过得到米兰达的爱以确证自己的身份被接纳,从而确证新的自我。因此,克雷戈此时对米兰达的需要是“为了获得对抗焦虑的安全感”,此种爱情带有某种神经症的病态成分*著名心理学家霍尼认为,此类神经症病人毫不自知地处在一种“既无力去爱,又极其需要得到他人之爱的困境中”,一旦心愿受阻,则会发生感情上的激变和突转。参见卡伦·霍尼:《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冯川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73-76页。。所以,当米兰达宽衣解带试图与其上床时,他却羞愤地认为对方是在用肉体接触代替感情交流。在其眼中,米兰达由圣女顷刻变为娼妇。他那理性控制下的机械思维方式像扳动开关一样令其抛却先前的绅士态度,瞬间变脸。与小说《美丽新世界》相似,克雷戈也开始对心爱之人进行报复*在《美丽新世界》中,男主人公约翰被其恋慕之人轻佻的脱衣举动激怒,转而视其为“荡妇”,最终扬起皮鞭将其抽打虐待至死。这部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是对霍尔丹和罗素论争的回应之作,其对科技高度发展和人文精神失落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表示疑虑,书中许多预言在今天正变为现实。作者阿道司·赫胥黎是托马斯·赫胥黎之孙。。他举起的不是皮鞭而是相机,强迫重病中的米兰达拍摄色情照片。在他看来,米兰达先前的文化和阶级优越感消失殆尽。她并不比自己高尚,只配做自己的一个把玩对象。小说中的一个细节耐人寻味:克雷戈拍照后会剪掉照片中米兰达的头部。他不关心人,只关注身体,仅会“对准焦距,按一下快门罢了,连一点想象力也没有”*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156页。。受惠于科技进步和消费文化的情色摄影把女性置于一种被拍摄把玩的境地。摄影在此不是艺术创作活动,而是一种变相的占有行为。因此,有论者认为克雷戈的拍摄行为亦是“物化”米兰达的过程。他只把她视为“一个物体”而非“有意识的主体”*Robert Campbell,“Moral sense and The Collector:the novels of John Fowles”,Critical Quarterly,Vol.25,No.1,1983,pp.45-53.。克雷戈混淆了爱与占有欲。他所谓的爱,是收藏意识和占有欲的伪装变体。尽管他声称要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去殉情,但当他在日记中看到米兰达满心爱的是另一个男人时,先前看似坚贞不渝的爱情守望顿时烟消云散。他也剪下米兰达一小撮头发,却没有像包法利先生那样发现妻子不忠的证据后仍旧沉浸于悲痛与爱恋。
被囚禁期间,米兰达在日记中与中年艺术教师乔治·帕斯顿(即日记中的G·P)谈了一场想象中的恋爱。帕斯顿是一个更典型的“文学知识分子”。其在艺术上崇尚唯美主义,生活上却远非道德楷模。他有两次失败婚姻,风流韵事不断,却拿着一套“性爱艺术论”去挑逗少不经事的米兰达。米兰达则用帕斯顿的方式去说话,连违背他的原则都“觉得有罪”。如果说克雷戈在身体上控制了米兰达,帕斯顿则在精神上控制了她。许多评论认为帕斯顿身上有作者的影子,后者借其口发声。福尔斯本人曾研究过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非常推崇劳伦斯。他在多部作品中强调性在艺术和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然而这种时髦理论却经不起现实和道德考量。正如伯尼斯·马丁所言,性解放之类冠冕堂皇的话语,其目的在于抽掉其社会意义,弱化其道德考量,将其变为享乐主义或自恋主义的游戏,最终以文化之名演变成为一种激进的“反文化”*伯尼斯·马丁:《当代社会文化流变》,李忠泽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米兰达在日记中经过一番隔空教育,最终很突兀地要急于摆脱旧我,“解放”并创造新我。她由一个对性避讳的传统女性突变为一个急于投入帕斯顿怀抱的先锋女性,拿着半生不熟的“性爱”理论向克雷戈兜售。这种突转让克雷戈恼羞成怒,也让读者感到不舒服,作者人为斧凿的痕迹较重。米兰达也在思想上从一个传统少女转变为一个崇尚性解放和先锋艺术的反叛青年。她因此而间接丧命的结局也给人以警示:文化艺术在思想和实践上的任何实验固然有推陈出新的重要意义,但有些思想的价值就在于开拓性和小众性,盲目进入实践领域则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危害。激进的思想和言行如若偏离基本社会规范和生活常识,则会造成负面影响。艾滋病近来的蔓延趋势就是对西方近年来性解放运动的严厉回击。
如果说克雷戈一类新人因其工具理性思维和缺乏道德意识而招致批判,那么米兰达和帕斯顿一类激进文化知识分子在艺术和审美的伪装下抛弃传统道德准则的享乐主义同样是一种时代病症,亦会招致阿诺德、利维斯们的批判。对此,福尔斯自己也存有某种困惑和焦虑。如其所言,占有(having)而非存在(being),掌控我们这个时代*John Fowles,“The Aristos”,Boston/Toronto: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70,p.124.。小说中,克雷戈抨击人们强烈的占有欲:“他们刚刚想到某种东西,就想马上把它搞到手。”米兰达亦认为“我们都希望得到我们不能得到的东西”*约翰·福尔斯:《收藏家》,第107页。。于她而言,不能得到的是自由;对于克雷戈,则是她的爱。
《收藏家》发表已逾半个世纪,但其主人公隐喻的“两种文化”论争仍延续至今。20世纪90年代《高级迷信》一书的出版与随后的“索卡尔诈文事件”又掀起新一轮科学与人文论战*索卡尔、德里达等:《“索卡尔事件”与科学大战——后现代视野中的科学与人文的冲突》,蔡仲,邢冬梅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尽管近来科学与文学的跨学科合作时有发生,两种文化的“共生”成为可期盼的可能,但分裂和冲突仍是不容回避的问题。当年,斯诺因为英国上层社会和精英教育体制重人文轻科学的偏见才大声疾呼。如今局面发生翻转,曾为《两种文化》写导言的科里尼在2009年11月13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发表长文《人文学科的冲击》,对用市场营销和统计学方法来影响和评估人文学科价值的趋势表示担忧*严蓓雯:《文学与科学的新关系》,《外国文学评论》2011年第2期,第232-235页;陆建德:《人文学科的危机》,《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第239-240页。。与英国“两种文化”之争颇为相似的是,中国也曾在20世纪20年代上演过“科玄论战”。以梁启超和张君劢为首的玄学派与以丁文江、胡适为首的科学派就科学的功用、目的和作用展开争鸣*双方论争的文章后被结集出版,参见亚东图书馆编:《科学与人生观》(复制版),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论争最终在“救亡压倒启蒙”的时代背景下匆匆收场。如今,如何正视并尊重“两种文化”的差异性,进而冲破“两种文化”的隔阂,形成相互融合支撑的整体视域,是仍需思考和解决的课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以英国的“两种文化”论争反观90年前的科玄论战,或许会给我们某种新的启示。
[责任编辑:吴晓珉]
John Fowles’sTheCollectorand The Two Cultures Controversy in Britain
LIU Ya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Regarding the controversy over the “two cultures” respectively represented by C.P. Snow and F. R. Leavis, Fowles strongly opposes Snow’s utilitarian view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hile supporting Leavis’s humanistic position. By means of different selections of values made by the hero and heroine in the novelTheCollector, he metaphorically expresses the long-standing debate between science and humanities in Britain. On the one hand, Ferdinand Clegg, a collector who indulges himself in the immoderate pursuit of material consumption, can be seen as an irony of the “new people” in Snow’s works, and thus the expanding tendency of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discourse is criticized from a humanistic perspective. On the other hand, Miranda, who is collected and imprisoned by Clegg, sticks to living in an artistic way, which embodies the moral reflection on class prejudice and cultural superiority behind the gentrified and elite life of the upper-class British intellectuals. The two cultures controversy implied inTheCollectornot only has a profound historical background but also refers to the complexity of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appeal for identity recognition of different classes in British realistic political context.
John Fowles;TheCollector; two cultures
2017-03-17
刘亚(1982-),男,山东淄博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山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2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英美文学研究。
I106.4
A
1004-1710(2017)04-008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