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静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论《软埋》的历史叙事
周 静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方方的新作《软埋》以其深沉厚重的历史意识实现其历史叙事的新突破,其历史意识主要表现为:对历史真相的追问与求索;对“人”创造历史的主体性地位的肯定;对人之存在困境的深度探寻。其叙事表现出强劲的意识穿透力。
历史叙事;历史意识;历史真相;人;存在
中国小说的历史叙事由来已久,鲁迅先生认为:“正史归为史;逸史即变为小说”,[1]310小说成为对历史进行延展和个性化表达的独特媒介。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以前,十七年文学的“革命历史小说”,新时期文学初期的历史题材作品如《黄河东流去》《义和拳》等,皆表现出对进步历史观的认同与追随。伴随着后现代文化思潮的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余华、格非等新潮小说作家的历史叙事呈现出个人化叙述的全新姿态,他们改变了历史小说的正史化倾向,强调历史中的偶然性因素和非逻辑性因素,将以往貌似客观的历史改写成主观形态的历史,神圣的历史话语土崩瓦解。方方的新作《软埋》以其深沉的历史意识将其历史叙事引向全新的高度和深度。[1]310本文从三个方面来论述《软埋》的历史叙事和历史意识,表现方方对历史和当下的纵深把握及其历史叙事的突破。
“正史在处理历史时,将本来残缺与几乎无穷复杂的事件完整化与简单化了,历史在正史中的形象,永远是清晰的、确定的,并且有头有尾的,环环相扣的。”[2]171而小说使历史坠入民间,成为细民的历史,历史的模糊情景由此展开。方方试图揭示历史的真实面目,通过历史的多声部尽可能认识历史,这是其历史叙事充盈着强烈的历史意识的突出表现,使其历史叙事始终潜藏着清晰的内在动力:通过故事情节叙述的留白与悬置,肯定历史的模糊性和复杂性,从而全方位的追寻历史的真相并把握住历史的脉搏,因此打开历史“广度”的同时,表现了历史的自在内涵,彰显了作者追寻历史真相的决心和魄力。
方方对历史的模糊性和不完整性的展现体现了其对历史的认知和解读。她在秉承一个生动的艺术世界的同时,呈现了应有的历史面目。“即使历史的当事人和目击者也难以达到对历史的全知全能的了解,时间的距离和记忆的特性总使他们的历史叙述离开历史的本真形态。”[3]1125《软埋》涉及的是一段关于土改的历史,时至今日,土改运动与我们相隔遥远,我们从历史教科书上可以知晓其大概情况,但当我们对历史的具体细节进行追问时,一系列疑问便会浮出水面。在作品中,作者对历史的细节常常悬置不谈,留下空白,而历史的空白处被不同的人根据自己的想象或理解做了填空。历史和生活的复杂性、情感的多层次性使得人的认知存在极大的限制。历史永远在被解释,情节永远无完成时。想要全面地认识历史,必须尽可能掌握个人对历史的参与和认知,肯定人在历史进程中的主体性地位。因此方方在《软埋》中采用复调式叙述,使每个人物自由表达自己对历史的认知和理解,努力启迪作品中的人物使用自己的语言,展现每一个个人对历史的解释,从而最大程度地还原了细民主宰下的历史真相。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尊重历史、还原历史细节的努力。
《软埋》所描写的历史亦是“欲望交织”的历史,深刻反映了历史的复杂性。《软埋》在叙述川东土改那段“历史的真相”过程中,叙述者无主角,既有陆三爸等村民对历史的民间认知,也有刘晋源等人对历史真相的权威解释。无论是村民还是领导者,他们的个体局限性和进步性均被凸显。村民有分土地的强烈欲望,而基层领导者可能听从村民摆布,甚至滥杀无辜。穷人几乎都有把富人的财富变为自己财富的欲望。打完仗的官兵们“杀心还没有退尽,就觉得镇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4]110但是历史似乎就在这多重动力下依然向前行进,大部分人的权益和安危得到了更加稳固的保障。通过大众的视野和内心,作者对历史的客观性和可认识性是有所顾忌的,因此如何填补这些“空白”,如何解答这些“疑问”,作者将解答权留给读者,让读者自我补足、自行判断。这种叙述张扬了读者理解和阐释的空间,将历史的一维阐发转为多维理解。也许如伽达默尔所表达的:“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5]384-385有时候越是道不尽越是接近真理。方方用符合小说艺术的一种表述方式,将小说的“提问”和历史的“回答”勾连到一起,打开了一个更高更远的艺术空间。
历史中的偶然性因素和戏剧性因素,表明历史有多种的发展方向和广阔的选择空间。方方在《软埋》中强调历史的偶然性因素,对历史进行多角度地思考,但是也不逃避历史必然性解释的那一维度。她以包容的心态最后逐渐接近历史,而不是逐渐陷入对历史具有虚无主义色彩的颓唐情绪中。偶然之中蕴含着必然性,必然中有偶然性因素的存在,机械奉行必然性学说导致对历史的简单图解,而过度依赖于偶然性的寻觅则易走向迷失茫然。《软埋》中对偶然性的揭示和必然性的追溯,是对人在历史长河中存在的深层思索。从理性和非理性的双重角度注解历史和历史中的“人”,是其历史意识贯穿作品始终的又一着力点。作者将所有的“阶级”放在一个大的“人”字之下,由此体现人的“共同性”和历史的“共通性”,恰当地佐证了历史的复杂空间和存在的多维向度。
《诗学》中认为“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6]28传统小说的历史叙事坚信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认为历史规律是可把握、可认识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余华、格非等新潮小说作家的历史叙事常常沉迷于对历史事件的“可能性阐发”,沉溺于各种哲理的思辨,得出近乎虚空的答案,会因过度追求形式主义而丧失精神的维度。方方在此方面的把握上更臻完善,在她的作品中有明确的目的,那就是揭示历史的可能性从而更大程度的靠近历史的深处,找寻历史的真相。其叙述方式表现了作者的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试图通过偶然和必然的冲突揭示人在历史中的存在境况,表现对个体存在的关注。常常一个细小的,不经意的举动和言行就会改变人物的命运和历史的面目。无论是谁,无论哪个阶级,在时间和历史的挟裹下,命运会在一个不经意的转折处被改写。作品中的金点本来不会在陆家长大,但是管家老魏的一个错误决定导致金点家破人亡。金点的出走,归来后成为工作组组长,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中看,他斗争陆家的行为既可以说是偶然的发酵也可以说必然的选择。包括陆家屋后的远房亲戚胡小四家本来也是“地主”,只因家道败落反成为工作组的人来批斗“地主”。胡小四所言:“枪毙你家是迟早的事。告诉你,我爷爷当年就想枪毙你全家。”[4]210更揭露了历史的投机者借助历史宣泄一己私欲的丑恶嘴脸。于是在这里偶然和必然之间的界限模糊了,所谓的阶级界限也变得混沌不清。所有的一切,只是验证了历史前进过程中不可回避的偶然选择和由此展开的历史空间之复杂。复杂空间下的个体,被偶然性和必然性拉扯得左右彷徨,难辨是非。
格非认为:“存在,作为一种尚未被完全实现了的现实,它指的是一种‘可能性’的现实。……现实是完整的,可以被阐释和说明的,流畅的,而存在则是断裂状的,不能被完全把握的,易变的;‘现实’可以为作家所复制和再现,而存在则必须去发现,勘探,捕捉和表现。现实是理性的,可以言说的,存在则带有更多的非理性色彩。”[7]15存在被罩上浓重的非理性迷雾,偶然性印证了存在的非完整性,印证了存在的难以被轻易把握。方方在历史的巨浪下试图离析出个体的存在境况,表现人的困顿和茫然。必然性作为历史的理性架构牢固存在,而偶然性亦是人所必然面对的非理性存在。有时候,在偶然性和必然性夹缝中生存的人在历史长河中想要力挽狂澜,保存个体的荣誉和价值形同螳臂当车。历史中的偶然性因子使人在历史面前显得渺小和轻贱。人在偶然面前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个体在集体的浪潮下微小如尘埃;历史的偶然和必然激烈冲击着人的生存境遇——方方在此表现出对个体存在的不懈探索和人文关怀。
“摇摆不仅仅是作为动力与小说同在,同时也是小说的基本结构……摇摆意味着小说在运行时,不是毅然决然地向前奔突,而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呈出犹疑不定的状态。”[8]236《软埋》的历史叙事力避对某一个问题的绝对化认同或否定,使思考始终保持一定的弹性。方方在个人化叙述的同时保留了宏大叙事的成分,一方面体现了内在历史意识的作用, 另一方面表现了作者对历史和当下的双重把握以及囊括全局的历史眼光。通过个体经验的湮灭与群体经验的张扬,历史的遗忘与当下的记录形成的对立和摇摆的巨大张力,赋予了文本多重意蕴,人们面临选择、面临摇摆,这使得历史的解释具有多种可能性。刘政委等人对历史的看法是群体经验的表述,而丁子桃所经历的个体、家族的牺牲是与之对立的个体经验。在这宏大与个人相结合的历史叙事框架中,作者将公众记忆和个人记忆相叠加,呈现出历史点和面的结合。《软埋》在肯定历史的进步意义的同时选择记住个体的牺牲,因为这些都是历史本身。方方在不逃避历史宏大叙事的同时,个人的情感不再被压抑而由衷地爆发出来,展现了自由的叙事空间。作者流露出对个体生命体验遭遇困境的悲悯情怀,这悲悯沉痛而无奈。作者时常以一种强烈的“反讽”姿态表达对个体牺牲的无所适从。陆家对剿匪征粮有贡献,还让全村人写了具保书。而胡家也是“书香门庭”,胡黛云(丁子桃)的父亲还被村人称为“胡善人”,无奈之下要求女儿施行“苦肉计”。但最后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枉费心机。个体的经验和价值被集体所摧毁,而历史的宏大叙事导致个体生命体验的无关轻重,个体面对存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人物的高大和正义正显示了悲剧突然发生时带给人的沁入骨髓的悲凉。通过个人内心心理世界和集体经验共同透视历史,为我们展现了更全面丰富的历史世界。而这对于历史宏大叙事忽略个体身心的弊病也不失为一剂良药。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9]“对现实生活来说,历史小说的真正价值,毋庸置疑是其‘当代意识’,是当代人对于‘当下’人自身存在、发展和终极价值的思考”。[10]28《软埋》的超越更是立足于历史叙述上对当下的反映。作品采取双线结构:一条线索为青林所经历的现实道路,另一条是丁子桃的回顾历史之路。两条线索之间展开的故事与情节,表现为历史意识和当代意识的互相交叉和互为冲突。通过历史和当下的结合,文本中爆发出的当代意识超越了历史本身。在模糊的历史面前,人常常有一种孤独感和凄惶感,这感觉常常来自于对自身认知的迷茫。在历史小说中,通过对历史的追寻以期望排解这种凄惶,通过对历史的把握以达到对自我的认知。这也是方方在对历史进行追问的同时,对人的存在和发展做出的思考。青林在求寻真相还是放下、忘却的选择之间摇摆不定。如果他选择记录和追寻,那么惨痛的历史让他颤栗;如果他选择忘记,现实生活中他可能会比较轻松。为了生存得更加“轻松”,青林选择不去追问过去——对他来说,历史意味着重负。到底是历史给个人以无法承受之重量,还是个人缺乏直面历史的勇气?个体对历史的焦虑表现了人类的生存悖论和精神困境。或许如书中所言:“你不需要真相,但历史需要真相”,[4]289寻找和记录最终指向的不是徒劳和虚空,而是人类自我的突围。
方方的新作《软埋》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表达了个人化的诉求,通过对历史真相的追问,表现了她重建历史话语的努力。《软埋》历史叙事中对宏大叙事话语的保留和个体存在的追索,表现了作者对理性叙事和非理性抒发的适度拿捏,体现了方方作为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对历史的批判精神和思辨能力。同时需要指出的是,人创造了历史,而历史也造就了人。人的作用和价值是历史叙事不可回避的立足点。“小说紧紧围绕‘人’这个中心命题,在文化的传承,历史的映衬,生命的流连中以小说的特有语言方式达成人的自身的肯定,满足人的生存和精神特有需求。”[10]7因此历史话语的内核是对人的关注,只有最终回到对人在历史中地位、感受、价值的关注,其历史叙事才能彰显出强大的现实意义。方方对人在历史中的感受的挖掘,对人创造历史的主体性地位的肯定,对偶然与必然挤压下人之存在的思索,是对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和价值的肯定,表现出对人的真切关怀,体现了当代意识。当然,小说的历史叙事不是去记录历史史实或书写历史的规律,而是在其中浸润作者的历史意识,这样才能挖掘出历史发展中的哲学内涵。在历史意识的统领下,“历史与人”“历史与存在”“历史与当下”都需要小说家在进行历史叙事时不断突破,从而走进人类历史的内核与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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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 No.:I206.7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Historical Narration of Soft Burial Written by Fang Fang
Zhou J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00,China)
Soft Burial written by FangFang can be seen as a new breakthrough in the historical narration with its deep and heavy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Th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lies in finding out the historical truth and confirmation of the subjectivity of people and the plight of human existence. This narrative methods indicates the strong sense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historical narrative; history consciousness; historical truth; human; existence
周静,在读硕士,安徽大学文学院。
1672-6758(2017)07-0122-4
I206.7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