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梦佳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00)
论基督教视域下的林语堂小说
孙梦佳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00)
中国现代文学与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关系由于特定的时代因素一直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有不少学者致力于这方面的探究。林语堂的宗教信仰历程和基督教对他精神上的影响也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但基督文化对他小说的影响学者们涉及得相对较少。当某种宗教情感植根于作家的思想和价值观时,这必然会对他的文本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林语堂的小说中弥漫着浓厚的基督文化气息。林语堂在追求“灵性的纯洁之光”的基础上对基督文化既有吸收也有摒弃,其作品中散发着独特的基督之音。
林语堂;基督教;自然人性;情爱书写
宗教不仅是信仰的寄托,更是灵魂的栖息地。一代国学大师林语堂在畅游中西文化的同时一直怀着敬仰和挑剔的态度在宗教的世界里觅求与自己精神追求相吻合的信仰。他的宗教信仰历程呈现出一个圆形轨迹,从最初的基督徒到“异教徒”,经过信仰上的徘徊和迷茫,最后再回归基督徒。林语堂与基督文化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即使在“异教徒”时期,他精神上仍与基督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基督文化不仅融入到了林语堂的生活,还渗透到他的小说创作中。鉴于此,笔者主要从基督文化和林语堂对自然人性的尊重出发,来阐释林语堂小说中对“罪”的背离和“上帝父性”的信仰、基于爱感意向的宽恕与拯救和“雅歌”式的情爱书写等具体的基督文化,以期对林语堂小说中独特的基督文化有个深入的考察。
林语堂自童年受家庭环境影响开始接触基督教,便与基督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徐訏曾这样评价他的宗教信仰:“他是一个基督教徒,他虽然一度中途背离了基督教,但他的灵魂还是属于基督教的,所以他最后又回归到基督教的信仰,是自然不过的事”,“当他酖读老庄与孔孟的著作之时,老庄或孔孟的思想在他或只是新鲜而可爱的朋友。他一直没有改变他的基督教的人生态度。在语堂渊博的中西文学修养中,他最读得精熟的还是圣经”,“他一直没有违离他基督教教育所给他的道德世界。”[1]透析林语堂童年及少年时代对基督教的接触、“异教徒”时期隐形的基督情感和晚年重回基督之神的怀抱三个阶段,可以发现他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基督思想。
林语堂出生在福建南部坂仔村一个牧师家庭,祖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父亲是位和蔼、善良且很受当地人欢迎的第二代基督徒。家里弥漫着浓厚的基督教气息,晚上家人轮流朗读《圣经》,上床之前怀着感恩的心做祷告。全家人生活在基督之爱笼罩的环境中,彼此相互爱护,兄弟姐妹之间没有争吵,这对林语堂日后在小说中宣扬基督博爱精神有着深厚的影响。后来,他进入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读书,准备毕业后继承父业做一名牧师。但加入神学院后,他开始对神学的教条和没有人性的规定反感,认为让教徒相信耶稣由童女所生是伪善的,自此他与神学之路越走越远。
离开圣约翰大学后,林语堂来到北京任教。古都浓郁的文化气息使他发觉自己古典知识的匮乏和基督教育的缺陷,深刻感受到作为一名中国人脱离民族文化遗产的耻辱。中国的社会现实也严重冲击了他对基督教的信仰,他开始怀疑基督徒在中国的意义。国人很排斥基督徒,鸦片和祖先崇拜使中国基督徒感觉是被剥夺国籍的人。此外,在神学研究的过程中,他进一步发现经学派的教条主义是多么的愚昧和迂腐,这些与基督真理不相关的教条严重阻碍了信徒与它的沟通。强烈的民族意识、基督教本身的教条缺陷和林语堂对“灵性”的追求使他逐渐从基督徒成为“异教徒”,转向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他钻研过儒、道、佛三家的文化,但博爱等基督精神还是扎根于他的思想。他曾说过:“我已失去对信仰的确信,但仍固执地抓住对上帝父性的信仰。”[2]26他此时所信奉的人文主义思想从根源上来说还是基督博爱的精神内涵,同时也是以基督文化为衡量标准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他之所以放弃基督徒身份,更多是受民族意识和基督教教条这些外界因素影响。他解释过自称“异教徒”的原因,“我站在理性主义与人文主义的立场,想到各种宗教互相投掷在别人头上的形容词,我相信‘异教徒’一词可以避免教徒们的非难”,“一个异教徒是常信仰上帝的,不过因为怕被误会而不敢这样说”[2]144。
林语堂在儒、道、佛的殿堂徘徊多年之后,意识到基督教才是满足自己信仰追求的宗教,所以晚年他又回到基督的怀抱。他说:“在耶稣的世界中包含着力量与其他的东西——绝对明朗的光,没有孔子的自制、佛的心智的分析或庄子的神秘主义。在别人推理的地方,耶稣施教;在别人施教的地方,耶稣命令。他说出对上帝的最圆满的认识与爱心。耶稣传达对上帝的直接认识与爱慕,而进一步直接地并无条件地把对上帝的爱和遵守他的诫命,即彼此相爱的爱,视为相同。”[2]177
综观林语堂基督教信仰的历程可以看出,他更多是以文人的眼光来对待基督教,他反对基督教的教条主义以及用 “罪”来钳制心灵的自由发展,“在基督教中,内容是由耶稣的一切丰益所赐,形式却是人加上去的。耶稣建立他那没有信条,只有他在使徒中所创造的以爱的伟大力量为基础的教会”[2]190。与林语堂心灵产生共鸣的只是耶稣基督的思想,这种思想不是宗教徒身上散发的宗教气,而是追求“灵性”生活的高尚人性和生命哲学。基督文化对林语堂的小说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虽没有像为道、佛、儒思想分别创作三部曲那样为基督文化专门创作一部小说,但这不代表基督宗教文化没有影响他的小说创作。他的三部曲《京华烟云》《风声鹤唳》和《朱门》更多是以向西方介绍中国传统文化为目的,加上他此时复杂的宗教和信仰情感,里面的思想并不是纯粹的道、佛、儒,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主题等同样散发着浓厚的基督气息。其他小说如《奇岛》《红牡丹》《赖伯英》《唐人街》等也是如此。
一个真正文学家的宗教观一般是基于自我精神追求形成的。林语堂的基督精神有着明显的对“罪”的背离与“上帝父性”信仰这样的情感倾向,而背离与信仰的背后正是他对自然人性的尊重。他反对基督教会强加于人身上的“罪”,钳制心灵自由的“罪”并不属于耶稣之爱的内涵,人性可以在“上帝父性”的指引和“原良心”等其他因素的帮助下不断完善。
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基督教认为人生而有罪,即“原罪”。林语堂对基督教教义最为不满的就是其“原罪说”。他说:“耶稣从来没有提及罪,只是宽恕它。我记得他似乎没有定过任何人的罪,甚至包括加略人犹大。犹大事实上是从十字架上被赦免了。”[2]188那些用基督教的“原罪说”来叫人盲目忏悔的做法在林语堂看来严重歪曲了耶稣的初衷。《奇岛》中波文娜代替喝醉酒打伤别人的父亲赎罪去接受别人的鞭打,艾玛·艾玛和尤黛娜就此事件讨论了替身赎罪和牺牲的“原罪”观念。艾玛·艾玛对于“原罪”的追溯和“原罪”转移事例的列举,显然是林语堂对“原罪”的无意义和不合理进行的批判,“由祖父带有罪恶的种子,因此小孩一生下来,身上压带有罪恶,很玄妙……当然这个理论会伤到孩子,是个可怕的教条,居然在孩子连左右手都分不清的时候,就指控他有罪”[3]60。《风声鹤唳》中众人对玉梅孩子的审判明显带有基督教的“原罪”色彩,如果孩子是日本人的,那么小孩就应该替父亲赎罪去面对死亡的命运或者别人的歧视。即使老彭后来把玉梅孩子的死归结为佛教的“业”,但这更多的是林语堂为了阐发佛教教义才强加上去的,带有明显的说教色彩。众人及玉梅对孩子的做法主要体现的还是林语堂对基督教“原罪说”的批判。他说道:“最使我愤怒的莫如一个新生的婴儿,带着他天真的圆眼,被一个全爱基督教的上帝送到地狱的信仰。”[2]132
在林语堂看来,基督教让人背负着“原罪”不断地忏悔和赎罪,这些教义严重束缚了人本性的发展。“罪”是什么?“罪”不过是人先天的一些生理本能,这些本能是人和动物源于本性的自然反应,没有什么善恶,“因为我们生于这个肉体,生而具有同样的软弱、冲动以及从祖宗遗传而来的有害的本能。它在与生俱来的意义上是原始的,没有一种动物或人类生而不具有饥饿、求偶、恐惧、仇敌等等本能的,它是在丛林生活中求生存不可少的本能”,“没有把这种‘原罪’造成神秘实质的必要,好像每一个人都生而烙上罪印而命定要堕入地狱”[2]132。林语堂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否定了基督教的“原罪说”,并根据斯宾诺莎的观点提出了“原良心”与“原罪说”相对立,“人除了那些基本的本能外,还有为善的高贵本能来完善他自己。其他人——康德、孟子、王阳明——追溯‘良知’是像罪本身一样为上帝所赐,即说它也是遗传的及‘原有的’”“为什么没有神学家发现一个‘原良心’而让加尔文和他的‘完全堕落’走开?”[2]134生命不需要借用“原罪”来压制自身的欲望和本性的发展,人可以在自然的状态下借助一些外在的因素并通过“原良心”即向善的本能实践基督之爱。《红牡丹》中牡丹在毫无约束的自由状态下依靠“原良心”克服了人性自私的弱点,得知梁孟嘉与妹妹结婚后主动与他保持距离,并且她出自本性的良知告诉她不能仅凭一己之私把安德年从刚失去儿子的妻子身边抢走,尽管她很爱安德年还是主动放弃了这段恋情。
基于“原罪说”提出“原良心”的同时是林语堂对“上帝父性”的信仰。在不需要“原罪”钳制人性的情况下,基督上帝父性的慈爱和引导也可以协助人性在自然的状态中不断完善。《圣经》中的上帝就像一位正直、充满慈爱和怜悯之心的父亲,指导世人走出恶的深渊,通向爱的天国,所以,上帝又被称为“天上的父”。这种对“上帝父性”的信仰是林语堂最牢固的基督信仰。他曾说:“我已失去对信仰的确信,但仍固执地抓住对上帝父性的信仰。”“‘上帝’连接着人生命的意义和精神的力量,它也是人性追求的最高目标,当人真正与‘上帝’在一起时就会获得最深的快乐与安宁,因为天国在你心中了,人的灵魂获得了安身之所。”[4]林语堂刻画了许多具有“上帝父性”的“父亲”形象,像姚思安、杜忠等,其中也包含没有血缘关系精神上的“父亲”范文博、老彭等。他们都是饱含人生阅历的智者,指引着年轻一代走出人生的迷雾,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引导,具有上帝一样的智慧和慈悲。
林语堂笔下这些蕴含“上帝父性”的“父亲”形象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学其他作家作品中的父亲。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父亲是受儒家父权文化影响集威严和专制于一身的“统治者”,他们习惯以封建独裁的方式教育子女,像《红楼梦》中的贾政。现代文学中的父亲形象和传统文化中的大同小异,凸显更多的是父子矛盾,即以父亲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和以子女为代表的民主、自由等新思想的冲突,如巴金《家》中的高老太爷,曹禺《雷雨》中的周朴园等。而林语堂受基督文化的影响,把自己对“上帝父性”的信仰融入到了“父亲”形象的刻画中,他们引导儿女就像上帝对待子民一样,以自己的爱和智慧帮助子女克服生命中的障碍,参悟人生的真谛。《京华烟云》中姚思安在木兰的成长中扮演着精神导师的角色,栽培木兰研究甲骨文,帮助她巧妙大度地挽救婚姻危机。《风声鹤唳》中老彭与梅玲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同样是给梅玲父爱般关怀的“父亲”,鼓励梅玲走出过去的阴影,克服失去爱情的悲痛。在老彭感染下梅玲热心帮助难民,成为一个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性。这些“父亲”形象的塑造透露出林语堂对“上帝父性”中慈爱、智慧的肯定,在“父亲”的指引和关怀下,人性可以向着至善至爱的方向发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语堂笔下的封建儒家严父曾文璞、贪财爱利的父亲杜范林等,他对此类父亲是持批判态度的,他们严重阻碍了子女人性的发展,并不能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起到好的引导作用,平亚最后死于父亲过高期望的压力下,祖仁由于父亲的娇惯和放纵被回族人暗害。
基督教是公认的“爱感文化”,宽恕、牺牲、拯救等是基督之爱的精髓。陈独秀曾在《新青年》上发表《科学与基督教》,公开表明对基督教教义的赞赏和对教会的批判,之后又刊登《基督教与中国人》推崇耶稣的牺牲、平等、博爱精神。林语堂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陈独秀完全以政治家的眼光抱着经世致用的态度来看待基督教教义,林语堂则是以文人的情感体会与自己信仰相吻合的以博爱为中心的宽恕、拯救等“灵性的纯洁之光”。他在批判“原罪说”、抓住“上帝父性”信仰及主张尊重自然人性之爱的同时为我们提供了实践它的秘方,那就是基于爱感的宽恕与拯救精神。
耶稣是爱的化身,而耶稣之爱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对世人的宽恕。耶稣教导世人要彼此相爱,宽恕他人的过错。《圣经》中记载有人给耶稣设圈套,逼迫他定一个淫妇的罪,让他陷入自己所倡导的宽恕与犹太民族法律冲突的两难境地。耶稣以宽恕的精神让众人自行惭愧。他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先向她投石吧!”耶稣对淫妇的宽恕和原谅是他传递给我们的精神之爱。儒家也提倡君子与他人交往时要“恕人责己”,不过儒家的宽恕更多的是属于道德层面的,“是一种明哲保身的生活态度而非一种外向进取、博雅示人的人生哲学”,“往往是或者‘委屈求全于已成之局’,或者‘求全责备以求初兴之事’”。而基督教的宽恕“完全来自它的爱感意向。爱感是超自然的心理现象”,“是超越本己生命的自性和需要的动态心意,它超越肉体的自性要求本身,无条件地以自己的生命把神性、温柔、慈情、良善赋予世界”[5]23-24。林语堂小说中所展现的宽恕正是基督教这种神圣的建立在爱感意向上的宽恕。《京华烟云》是一本以道家哲学思想建构的著作,姚木兰被称为“道家的女儿”,她对待自己的婚姻和女儿死亡等事件时都显示出道家的顺其自然以及对宇宙自然规律的参悟。但木兰处理荪亚出轨这件事明显蕴含了林语堂宽恕的基督情结。木兰知道忠厚老实的丈夫有外遇时,没有像一般的女子对丈夫不依不饶,她选择了宽恕。她认为荪亚出轨是由于他习惯了以前繁华的都市生活和木兰时尚漂亮的女性装扮,乡村的安静和落后还有木兰村妇式的生活方式令他感到不适应,而且曹丽华也是在不知道荪亚已婚的情况下被他温柔绅士的外表所迷惑才做了别人家庭的破坏者。木兰以宽恕的原则和大度的情怀来处理荪亚和曹丽华之间的恋情,最后曹丽华和荪亚被木兰的这种情怀所感动,三人从此成为终生好友。有人认为此时木兰的大度和宽容太过于失真,她身上的神性光环削弱了人物的真实性。其实,如果把它理解为基督教的宽恕精神,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基督教的宽恕是超越本我带有神性色彩的爱,也就是耶稣所倡导的“不可能的可能”,林语堂对基督的宽恕精神给予了高度认可。他说:“上帝真理之光是灵性的纯洁之光,在人的教训中没有可比拟的。当他进一步教人宽恕且在他自己的生活上示范时,我接纳他为真主及我们众人的救世主。”[2]189当然,道家也彰显宽恕精神,老子说:“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这里的“容”就是宽容和宽恕的意思。不过,道家的宽容更多的是无为,“水利万物而不争”,是一种修身养性的出世人生哲学。按照道家的思想,姚木兰发现丈夫有外遇时不会主动找曹丽华谈话,也不必为了讨好荪亚并让曹丽华知难而退刻意改变随性的农家妇女装扮,她会像当初对待婚姻一样听从命运的安排,任由荪亚与曹丽华在外面谈情说爱。可木兰这次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依靠父亲的帮助和自己的女性魅力化解了这场婚姻危机,并宽恕了荪亚对婚姻的不忠。
除了无条件的宽恕外,基督教之爱还有很大程度的救世意味。耶稣受上帝的旨意来到人间忍受苦难、牺牲自我拯救堕落的社会和受苦受难的世人,“受难的人类通过耶稣基督的上帝之爱得到拯救,人与亲临苦难深远的上帝重新和好是最高的境界”[6]。林语堂小说中的拯救底蕴主要表现在“救世主”和天使般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他们牺牲自我拯救他人,实践着基督之爱的拯救精神。这些拯救者不同于巴金和茅盾笔下的拯救者,巴金和茅盾更多的是从国家意识出发唤醒国民的爱国心,拯救国家于灭亡的危险。林语堂小说中人物的拯救精神并没有浓厚的救国色彩,主要是以基督之爱贯穿始终的,是基于人性对受难灵魂进行拯救的仁慈之心。
《风声鹤唳》中老彭是一位典型的具有基督拯救色彩的“救世主”。林语堂在小说中称他“像基督教的贵格教派”,当梅岭问老彭是不是佛教徒时,老彭说:“可以说我是,也可以说不是。我并不研谈佛教哲理。我研究过世界上的主要宗教,它们的目标全部相同——讲慈悲,解救人类的苦难,也就是我的宗教。”[7]老彭并不是真正的佛教徒,他关注的也不是什么佛教哲理,而是如何解救受苦受难的人们,成为像耶稣一样拯救世人的“救世主”。抗战时期,他替裘老太太募捐并主动去前线支援,帮助无家可归的难民,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显然不是佛家的遁世离俗思想,明显有着基督的入世拯救精神。老彭的拯救精神不仅表现在抗战时期对难民的帮助,还隐藏在对梅玲和博雅灵魂的拯救上。基督教主张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林语堂也说:“耶稣最特别的地方,他的无与伦比之处,是让税吏、娼妓比当时那些饱学之士更亲近他。”[2]13林语堂自幼受基督思想熏陶,远离了中国传统文化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小说中塑造了很多天使般的女性形象,她们的能力和觉悟要远远高于有些男性。这些女性大都蕴含着宽容的博爱精神,而这种博爱更多带有基督教的牺牲拯救色彩。《赖伯英》中伯英为了照顾祖父主动放弃与新洛的爱情,后来因怀了新洛的孩子不得不与甘才结婚,甘才死后又独自担起养家的责任。当新洛陷在失去韩沁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时,她带着抚养九年的孩子跋山涉水来到新加坡给予新洛精神上的安慰,初恋及孩子带来的家庭温暖拯救了新洛堕落的灵魂。《京华烟云》中曼娘为了拯救未婚夫平亚的生命甘愿去冲喜,并因此付出了守寡一辈子的代价。林语堂笔下的这些女性像天使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爱人,为了拯救爱人不惜牺牲自我。
《圣经》不仅是一本宗教读物,而且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林语堂主张把《圣经》当文学来读,称“应当将旧约《圣经》当作各式的文学作品读,如《约伯记》是犹太戏剧,《列王记》是犹太历史,《雅歌》是情歌,而《创世纪》和《出埃及记》是很好的、很有趣的犹太神话和传说”[2]206。而《雅歌》作为《圣经》中独特的一篇,因其优美的语言和丰富的内容更是赢得了文学家的青睐。书中以细腻真挚的感情歌颂了葡萄园中的书拉密女子和所罗门王的爱情,以新娘和新郎之间的互赞结构全诗,大胆地描写了男欢女爱之情。把《雅歌》当情歌来读的林语堂基于人性和自然的爱情建构很多是在《雅歌》的启发下完成的。
一是小说中田园式理想爱情的建构。爱情的书写始终是林语堂小说的一条主线,也有人称他的小说没有摆脱传统“才子佳人”模式的窠臼,但与众不同的是林语堂笔下的男女有着更多的精神内涵和自然灵性,他们身上蕴涵着他独特的中西文化观,而自然中乡村田园式的爱情理想归宿地更使他的小说主题得到进一步的升华。这除了小时候受家乡自然环境的影响,《雅歌》伊甸园式的田园牧歌爱情也给予了他无数的灵感。《雅歌》弥漫着浓厚的田园牧歌情调,大量描绘了村庄、葡萄园、核桃园、牧场里的风景和恋爱场景,人类仿佛又回到了始祖亚当和夏娃时期的伊甸园。《我的家乡》中林语堂自称是“十足的乡下人”,林语堂认为爱“必须是绝对自然的,对于人类应该象鸟鼓翼那样地自然。这爱必须是一种直觉,由一个健全的接近大自然的灵魂产生出来”[8]。《红牡丹》中白薇和周若水在依山傍水的村庄神仙伴侣式的生活,与牡丹苦苦寻求心灵深处渴望的爱情却始终看不清其真面孔形成了对比,显然林语堂理想的爱情更倾向于前者,以至于他给牡丹选择的最后归宿是嫁给庄稼人傅南涛,让他们在乡村田园里过着自由原始的生活。偏离喧嚣都市的田园乡村最接近自然的原始状态,在这里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流动和自然界的神秘,是健康人性的摇篮,也是婚姻爱情的理想归宿地。《京华烟云》中木兰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以及之后她和荪亚选择在乡村生活,《赖伯英》中新洛对大自然中“鹭巢”的念念不忘都是林语堂对自然的崇拜。他的自然观及田园爱情更接近《雅歌》和古希腊人对自然的态度。道家也推崇亲近自然,但更多的是把它当作修身养性的途径和对现实不满的逃遁之地,而不是灵魂和大自然的本然亲近。
二是自然中的“爱欲合一”。《雅歌》歌颂了爱情中男女双方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其中有很多对男女身体的描写和肉体之爱的赞美,但它绝不是恶俗的爱情色情诗,而是男女在恋爱中最真挚的情感流露。“《雅歌》所歌咏的爱情是唯美的,它毫不避讳身体的魅力对男女恋人的吸引,诗行中不加掩饰地欣赏、赞誉、品味着人体的每一部分的肌肤之姿,它所描写的爱情是男女双方由于相互之间一种本真的吸引而产生的爱恋。”[9]周作人对《雅歌》中的爱情也是富于赞美之情的,认为肉体之爱不仅属于生理层面,还有着丰厚的精神内涵,它平凡自然的另一面弥漫着神秘的色彩,肉体之爱在他看来是神圣的,所以“恋爱可以说是一种宗教感情”,“我们不信有人格的神,但因了恋爱而能了解‘求神者’的心情,领会‘人神’与‘忘我’所谓幸福的境地”[10]。林语堂正是从这一方面接受了《雅歌》中爱欲的描写,并和《雅歌》一样把肉体之爱与自然性联系起来。
林语堂笔下和《雅歌》中的肉体之爱都发生在自然之美的环境中,男女的欲求也都是在自然的怀抱中觉醒的,没有粉饰和造作,充满着自然的神性和圣洁。《赖伯英》中伯英和新洛生活在漳州的山水之间,都是“大自然的儿女”。由于偶然的机会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在新界无人的大山里露宿,星星布满天空,流星不时划过,山下渔人的灯火,野外打湿的露水,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和神圣。在自然的感召下他们初食禁果,伯英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原始的自然情景衬托出他们爱情的纯真和洁净。同样,《朱门》中杜柔安和李飞也是在三岔别驿站这样群山环绕和星星作伴的自然本原状态下奉献彼此。《红牡丹》是林语堂“最艳情”的一部小说,书中多次描写到牡丹和梁孟嘉的性爱过程,但最为详细的是在世外桃源般的桐庐时两人灵肉的融合。大自然的神圣和幽静让彼此不自觉地想拥有对方,在结合的过程中彼此的灵魂得以净化,“他们的结合不只是肉欲的满足,而是天生来的两个心灵全部的融洽结合”[11]。基督教并不反对性爱,林语堂也是如此,因为爱是它的核心和本质,它“更炽热,更强烈,更能抓住人的全部身心,更能使爱者和被爱者之间进行更全面更彻底的身心交流和感应。爱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促成两个存在不可分解的融合,成为一体。只有这样,才能实现《圣经》里的一句话:‘你们俩将成为同一骨肉’”[12]。与《雅歌》不同的是,林语堂小说中性爱的神性和纯洁除了表现在自然性的纯洁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新生命的孕育。自然中“爱欲合一”受孕的孩子使女性褪去少女时代的稚嫩,让她们走向成熟和完美,把她们身上潜在的女性魅力充分发掘出来,杜柔安和伯英的成长就是如此。林语堂并没有戴着封建文化的有色眼镜贬低未婚先孕的女性,在《奇岛》中他借艾玛·艾玛之口说:“待产的母亲是神灵的一部分,……他们都认为未婚母性神圣,应该受到尊重。”[3]291
立足于基督教视域分析林语堂的小说,可以看出他的基督情结归根到底是站在自然人性的立场看待基督博爱精神的。“原罪说”有悖于自然人性的充分发展,耶稣从来没提及罪,用罪来束缚自我的发展并不是耶稣博爱的体现。伊甸园式的爱情同样是上帝之爱的表现,情爱是人的本能欲望,自然间返璞归真的感情是最纯洁和充满神性的爱。林语堂把自己的见解和基督文化杂糅形成了独特的信仰观念,博爱不是用各种教条来约束自然人性的发展,而是建立在尊重人性和爱感意向上的宽恕和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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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 Yutang’s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rist
SUN Meng-ji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410000,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a modern literature and Christ is always a complex issue due to the complex era factors.There are many scholars devoted to this field,and Lin Yutang’s religious faith journey and the influence of his spirit also aroused scholars’concern,but the influence of Christ culture to his novels has been less concerned.When religious emotion is rooted in a writer’s thoughts and values,itwill inevitably has some influence on his text creation.His novels are filled with strong Christian culture.According to his creation,he not only absorbed the Christian culture but also rejected it based on“the pure light of spirit”.His novels are filled with the unique voice of Christ.
Lin Yutang;Christianity;natural humanity;love writing
I206.6
A
1672-3910(2017)04-0060-06
10.15926/j.cnki.hkdsk.2017.04.010
2016-11-12
湖南省教育厅基地项目(13K034)
孙梦佳(1992—),女,河南许昌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