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璐
(1.天津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7;2.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阿瑟·米勒戏剧创作的思想艺术特征及成就
张 璐1,2
(1.天津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7;2.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美国著名戏剧家阿瑟·米勒在戏剧创作中以现实主义为基础,同时借鉴并巧妙运用表现、象征等西方现代戏剧的艺术表现手法,用以展示普通大众在特定社会环境中的生存状态和境遇,并将自己对于社会问题的深刻感悟融入其中,揭示主人公悲剧命运产生的根源,其戏剧不仅从内容和形式上丰富了现实主义戏剧,还在艺术实践中推进了现实主义戏剧的现代化进程,在思想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阿瑟·米勒;西方现代戏剧;表现主义;象征主义
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 1915-2005)是当代欧美现实主义戏剧革新的代表人物,他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戏剧家,但又强调现实主义要大胆借鉴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派戏剧的艺术手法,“以便更直接、甚至更猝然、更赤裸裸地提出隐藏在生活表面背后的、使人激动的事物”[1](P17)。他对现代派手法的有效运用使得剧作的舞台演出得以打破时空的界限,在舞台上将人物的心理活动(包括梦境和幻想等)展现得淋漓尽致,从内容和形式上丰富了现实主义戏剧、推进了现实主义戏剧的现代化进程。
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是现代重要的文学艺术流派之一,它首先出现于美术界(尤其是绘画领域)。该流派的艺术家注重通过作品表现内心的主观情感,而忽视对描写对象形式的摹写,在形式上表现为对现实的扭曲和抽象化,因此在表达恐惧、痛苦的情感时,能够给予观众强有力的心灵的震撼。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戏剧家将之移植到戏剧领域,来展现人物的内心感受,使表现主义戏剧艺术得到很大的发展。瑞典戏剧大师斯特林堡(Johan 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先是在《一出梦的戏剧》(1902)成功运用了表现主义的手法来展现梦幻中世界的美好,将其与现实世界的丑恶进行对比,达到很好的艺术效果,后又在《鬼魂奏鸣曲》(1907)中进一步让鬼魂、梦魇、死尸和活人等同时登上舞台,给观众以强有力的震撼,推动了现代舞台艺术形式的革新。20世纪初期至20年代,表现主义戏剧在德国盛行,乔治·凯泽(Georg Kaiser, 1878-1945)、恩斯特·托勒尔(Ernst Toller, 1893-1939)、哈森克列弗等表现主义剧作家创作了《从清晨到午夜》(1916)、《转变》(1919)、《安提戈涅》(1919)、《哈啊!人生如斯》(1927)等剧本,这些作品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戏剧,它们摒弃外部的真实,不再注重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而是强调从主观的自我出发,通过演员充满激情的台词、怪诞与抽象的舞台布景和道具、灯光、音乐等元素将人物的直觉和潜意识表现出来,创造内心的真实,给观众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表现主义的出现丰富了戏剧的艺术表现手段,强化了戏剧的社会作用。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表现主义传入美国,并为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阿瑟·米勒、奥德茨、赖斯等剧作家所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阿瑟·米勒一方面继承了易卜生开创的社会问题剧传统;另一方面,认为当代社会“有关社会剧的问题与易卜生、契诃夫或萧伯纳的那一代人的问题是不相同的……新的社会剧的剧作家若要完成工作,必须比过去的心理学家甚至更为深入,至少必须意识到,将人的心理生活孤立起来是徒劳的”[2](P86)。因此,他在风格和形式上大胆地对现实主义戏剧进行革新,吸纳了表现主义手法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潜意识以“闪回”“回忆”“再现”等艺术手法加以展现,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让过去的人(或死去的人)来到舞台上,参与现在的人的各种活动,使过去与现在完美融合,创作了大量“主观现实主义”(subjective realism)[3](P36)戏剧作品。他的名作《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 1949)即是将现实主义戏剧创作原则和表现主义戏剧手法完美融合的杰作。
首先,心理外化的表现主义手法帮助剧本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有助于展现人物内心、拓展作品的内涵。《推销员之死》描述了推销员威利·洛曼死前24小时发生的事情,但展现给观众的是主人公悲喜交织的一生。为了将人物复杂的、甚至是矛盾的心理活动和思想状态生动地再现于舞台上,剧作家在剧本中运用了表现主义戏剧中常见的对过去生活场景的“闪回”和“侵入”,对主人公精神恍惚时幻觉的描述,同时还让主人公死去的哥哥本的鬼魂登上舞台与生者对话,让它们所代表的“过去”与现实舞台上的“现在”交织在一起,从而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让观众在同一舞台上可以同时看到过去与现在发生的事,将威利·洛曼与哥哥、妻子、儿子们等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冲突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米勒本人对表现主义手法在该剧中的运用十分满意,认为这种形式可以有效地“表达人们‘感觉到’的心理状态”[4]。
其次,在演出中,《推销员之死》的舞台空间场景设计也被赋予表现主题的使命。全剧的主要舞台空间是主人公威利·洛曼家的起居室。起居室隔壁是夫妇二人的卧室,起居室后方楼上是威利儿子们睡觉的阁楼。起居室、卧室与阁楼之间的墙壁都是假设性的,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来,三个不同的空间(即起居室、卧室、阁楼)同时并置于观众的面前。当剧情发生在现实中时,演员们都假设屋子之间的墙壁是实际存在的,其活动范围受到墙壁的限制。当剧情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时,为了充分展现出人物幻觉、回忆等在空间上的广阔性,不同房间之间的假设性的墙壁便不复存在,演员可以在舞台上自由穿梭。房屋以外的空间则可以随时按照剧情发展的需要转变成饭店、旅馆、办公室、庭院,完全突破了舞台物理空间的限制。在剧中,舞台空间场景失去了“具体性和世俗生活的特征”[5](P385),通过人物在空间中的分布及其所处的位置来区分真实与梦幻、现在与过去,这种形式上的创新令人耳目一新。
再次,有效运用光、影、景物、音乐的变化来营造舞台氛围、感染观众情绪。剧本在开头处即以表现的手法向观众呈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主人公威利家的房子处于现代化程度颇高的城市中央,给观众的感觉是“这个家背后和周围四面都是高耸的,见棱见角的建筑。照耀着这所房子和舞台前部的只有从天上来的青光。周围区域则笼罩着一种愤怒的橘红色。灯光再亮一些以后,观众可以看清,这所小小的、脆弱的房子深隔在周围坚实的公寓大楼之中。因此这个地方有一种梦似的情调,从现实中升华起来的一场梦”[6](P5)。灯光的变化以及环绕在周围的高楼投射在房屋周围的影子,使推销员的小房子显得格外孤单、脆弱,台上的整体气氛无比压抑,传达给观众一种莫名的烦躁感。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的“低微而优美”的长笛声又可令人联想到“草原、树木、天边”[6](P5)等自然景象,勾起观众对大自然的向往,自然带给人们的舒适感和呈现在舞台上的工业社会钢铁建筑给人造成的压抑感形成鲜明的对比,进一步突出剧作的主题:资本主义社会严酷的商业竞争使人远离自然的本真、导致人的异化,盲目地追求成功的“美国梦”无法给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除了该剧以外,表现主义的艺术手法在阿瑟·米勒不同时期的戏剧作品中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应用,如《萨勒姆的女巫》(1953)、《堕落之后》(1964)、《美国时钟》(1980)、《破镜》(1994)等,这些作品或是通过将真实的生活场景和幻觉、意识流等人物心理外化手段交织在一起营造扑朔迷离的梦幻感觉,揭示人物的内心真实;或是让生者、死者齐聚舞台,通过他们之间的交流烘托人物的内心冲突;或是通过舞台场景设置、空间安排和灯光照明的变化来追求细节的真实,给予观众感同身受的审美体验和更加广阔的想象的空间,都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象征主义是现代主义文学中出现最早、生存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个流派,早在19世纪中叶就已初见端倪[7](P277)。19世纪中后期直至20世纪,象征主义作为自觉的文艺运动和文学创作方法在欧美等西方国家兴起,主要涵盖诗歌、小说和戏剧等领域。总而言之,象征主义“将目光转向理想世界和内心梦幻”[8](P72),通过直觉感知、暗示象征、音乐等来展现人的心理、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人生的真谛,因此具有暗示性、象征性、朦胧性、音乐性、哲理性、宗教性等特征。
象征主义戏剧大师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克洛岱尔(Paul Claudel, 1868-1955)等不仅创作了《马莱娜公主》(1889)、《凯瑟琳伯爵小姐》(1892)、《心愿之乡》(1894)、《城市》(1890)、《青鸟》(1909)、《缎子鞋》(1923)等著名的象征剧,在舞台上展现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冲突、表达剧作家对世界和人生的哲理思考与探索,同时,梅特林克还提出“静态戏剧”的主张,从理论上对象征主义戏剧创作提供指导。
20世纪以来,很多著名的现实主义戏剧家,如意大利的路伊吉·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1867-1936)、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等,都善于将象征手法运用于自己的戏剧创作。其中,阿瑟·米勒擅长用象征主义手法带给观众直觉上的体验,揭示生活内在真实,表现人物内心的深刻性,增强剧本的哲理意蕴,他对象征主义手法的应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大量运用象征,使作品内涵哲理化。如《萨勒姆的女巫》这部剧作的英文名是The Crucible。“crucible”一词在英文中的愿意是“坩埚、熔罐”,象征着“炼狱”“磨炼”“严峻的考验”。米勒将剧中强大的清教势力和法庭的审判比喻成熔炉,让剧中人物经历熔炉中熊熊烈火的严峻考验,衬托出剧中人物所处环境的恶劣,而主人公普罗克托最终为了正义而慷慨赴死,取得了悲剧性的胜利,则象征着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在《推销员之死》中,主人公威利·洛曼千方百计地要在不长庄稼的土地上撒种子,这象征着他一心要实现自己在物质上获得成功的美国梦,而他的美国梦却注定无法成为现实;威利的妻子林达手中一直在修补的丝袜是对林达作为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的肯定,同时它也象征着威利对妻子的不忠和对儿子们的愧疚之心。在《堕落之后》中,舞台背景是一座坍塌了的德国纳粹集中营的瞭望塔,阴森黑暗的瞭望塔象征着黑暗的、非理性的势力,而坍塌则象征着正义必将战胜邪恶。作家对于象征的运用从不同侧面烘托了作品主题、加深了戏剧的哲理意蕴。
其次,营造“梦魇式的音乐氛围”[8](P77),加强音乐的感染力。鲜明的音乐化风格是象征主义戏剧最显著的特征之一。阿瑟·米勒十分推崇音乐的审美功能及其在渲染氛围、感染观众方面的独特作用,将其巧妙地运用于自己的剧本之中。如《推销员之死》一剧即以长笛所吹奏出的悠扬的乐声开启全剧,此处的音乐“低微而优美,使人想到草原、树木和一望无际的天边”[6](P5),与舞台上呈现出的令人倍感压抑的现代城市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反映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随着剧情的推进,不同的场景中乐声皆有不同,音乐的改变也成为区分幻想与现实的重要标志:威利的哥哥本是存在于主人公头脑中的幻影,他每次出现总是伴随着特定的乐曲(即Ben’s music),威利回忆自己与情妇在波士顿旅馆中私会的场景时,音乐会变成流行的舞曲,现实场景中人们复杂的心情也通过音乐的转换来确立或喜或悲的基调。米勒运用变幻不定的音乐将现实与梦幻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有内在联系的整体,对渲染气氛、帮助观众理解剧本大有裨益。在《萨勒姆的女巫》中,米勒用富于音乐性的诗性语言来创作,将整个剧本写成诗剧的形式[9],使台词朗朗上口、充满梦幻色彩,从而使音乐化的风格融入整个剧本,加强了剧本的艺术感染力。
米勒的这种“主观现实主义戏剧”创作为现实主义戏剧开拓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丰富了传统现实主义戏剧的舞台艺术,推动了美国现代戏剧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代美国戏剧的主流”[10](P22)并且引导了当代世界现实主义戏剧发展的潮流和趋势。
[1]梅绍武. 阿瑟·密勒的六个剧本[J]. 外国戏剧资料,1979(1).
[2][美]阿瑟·米勒著,罗伯特·阿·马丁.阿瑟·米勒论戏剧[M].陈瑞兰,杨淮生选,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3]Abbotson, Susan C. W. Student Companion to Arthur Miller[M].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Greenwood Press, 2000.
[4]Williams, Roymond. The Realism of Arthur Miller[J]. Critical Quarterly, 1959(1).
[5]陈世雄。周宁. 20世纪西方戏剧思潮[M].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6]刘章春.《推销员之死》的舞台艺术[M].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
[7]亢西民,李家宝. 新编外国文学教程[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8]亢西民,李家宝. 20世纪西方文学[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0.
[9][美]萨克文·伯克维奇主编,孙宏主译. 剑桥美国文学史:第7卷[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10]郭继德. 当代美国戏剧发展趋势[M]. 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
I053
A
2095-0292(2017)05-0095-03
2017-08-14
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现代美国戏剧中的中国文化元素研究”(TJWW16-005Q);天津师范大学博士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中美戏剧的互动影响研究:以阿瑟·米勒戏剧为中心”(52WW1622)
张璐,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艺术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外戏剧比较。
[责任编辑薄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