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虹
最爱姥爷那碗茶根儿
顾长虹
顾长虹
辽宁省北票市人,现居内蒙古呼伦贝尔大兴安岭林区。中学高级教师,河南省小小说协会会员,东北小小说沙龙成员,内蒙古根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 《知音》《知音?海外版》《家庭》《现代家庭》《中国妇女报》《中国劳动者保障报》《协商新报》《小说月刊》《大观》《淮上》《敖鲁古雅风》《林海日报》等。
我跟姥爷的缘分竟然那么短暂,自从18岁离开家乡辽宁省北票市小塔子乡,姥爷就变成了我的思念。
这中间我只回去见过他一次。他把双手拢在袖管里,远远地站在村头那棵歪脖子树下,朝班车上的我摆手的情景,就像烙铁在我脑袋里烙过似的,时常浮现出来。
我怀念姥爷,更怀念姥爷边喝茶边咂吧嘴品茶的样子,他说,我们都在他那碗茶水里活蹦乱跳地跟他说着话儿。
姥爷家铺着炕席的炕头,总是烧得热热的,暖暖的,让人不爱离开那儿。热炕头上,摆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茶盘,茶盘里放着一尊胖胖的茶壶,还围着一圈胖胖的茶碗儿。茶盘旁边,姥爷穿着厚厚的棉裤,盘腿而坐。他总是笑眯眯地端起茶壶,朝茶碗里倒上一杯,双手捧着茶碗儿,先是左吹吹,再右吹吹,上面那层浮着的茶叶末儿,像特别听话的孩子,飘飘悠悠地打着卷儿就朝碗底儿游下去了。再看去,就是清亮亮暖和和的茶水了。
姥爷捧着茶碗,那般亲切,温暖,爱怜,好像他捧着的不是一碗水,而是一个有着粉嘟嘟脸蛋儿的洋娃娃。且等他欣赏够了这个“洋娃娃”,水温也恰到好处了,他便顺着茶碗沿儿,“哧溜——溜——”,嘴唇围着茶碗转完半圈,碗里的茶也喝进去一半儿。“叭”马上就会跟着一个咂吧嘴,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他喝的不是茶,而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把他喝醉了。
我十岁那年,看着姥爷喝得那么陶醉,实在忍不住,就问:“姥爷,那茶水有那么好喝吗?”他笑呵呵地说:“这茶水里有你和你妈妈的味道,咋能不好喝呢?”“姥爷是说我和妈妈跑到你的茶碗里去了?”姥爷看我一脸疑惑的样子,端起茶碗儿,又“哧溜——溜——”喝了一口,开始讲起了妈妈和我的故事。
姥爷说,妈妈从小好强,家族里十几个姐妹就属妈妈最漂亮,学习也最好,姥爷满心欢喜地指望妈妈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哪知道赶上“文化大革命”,取消了高考,妈妈回家务农了。好强的妈妈觉得没能考上大学,心里愧疚,每天都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一垄地还没锄完,姥爷就嚷着太热,让妈妈回家给他沏壶茶来解渴。等妈妈走回家再拿来茶,日头就当午了,妈妈看着被姥爷锄完的小苗,抱怨姥爷不给她留点,可是姥爷却说妈妈沏的茶水真甜,还说就爱喝妈妈沏来的热乎的茶水,把他身子里因为流汗消耗的水分都补回来了。
姥爷还说我也在他那碗茶里呢,他说那是我出生之后,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妈妈的营养跟不上,奶水就不好,我饿得嗷嗷直哭,姥爷拿了姥姥唯一的玉镯子,步行去了30里地外的县城,换回来一袋小米,又背了十几里地才到了我们的家。姥爷说他坐在我家的炕头,看着我吃饱了之后,扬着粉嘟嘟的小脸朝着他笑,他觉得那次妈妈给他沏的茶水里就带着我的味道了。
姥爷的话我将信将疑,特别想知道他那碗茶水里,妈妈和我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小时候的家乡,老人们特别爱讲究:比如小孩子不可以吃猪蹄,吃了会烂脚丫瓣;不可以吃猪尾,吃了就会长出来尾巴;不可以喝茶水,喝了牙就会变黄,长虫子。我从小就乖巧听话,害怕长出来尾巴,更害怕张开嘴露出焦黄的牙,牙里再爬出虫子,就看着姥爷一碗一碗地美美地喝,眼馋得也想那样咂吧嘴一下,但终究还是不敢越禁忌一步。可是,越不让喝,我越想知道我和妈妈在姥爷那碗茶水里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第一次偷偷喝姥爷的茶根儿那年,我11岁。许是学了点知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开始对大人们的条条框框深度怀疑:不让吃猪蹄,猪尾,那是太少,不够他们吃才那么说的吧?不让喝茶水,那是茶叶太金贵,怕浪费吧?那天,姥爷又喝得美美的一壶茶之后,就去地里除草了。我看见他走出院子,一蹦三尺高地冲向炕上那壶茶,我知道姥爷没喝干,茶壶里还有茶根儿,今天我一定要知道这茶水里我和妈妈的味道。
我学着姥爷的样子,把茶壶嘴对着茶碗,再一点点提高,眼看着那水弯弯地哗哗地就把茶碗装满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茶壶放在茶盘里,端起那碗茶水,学着姥爷的样子,让那茶碗沿儿也在我嘴边转上半圈,刚想学着姥爷也咂吧嘴,瞬间就被我改成了大呼小叫:“这啥味啊!又苦又涩的,我和妈妈就这味道啊?”正当我放下茶碗,嘴里留下的余味儿,竟然变了一般,不再那么苦了,还有那么一丝甜甜的感觉。我赶紧再喝一口,又喝一口,越喝越好喝呢!于是我又倒上一碗,这回干脆一饮而尽,嘴里留下的余香味道,似乎都缭绕到心肝脾肺里了。原来我和妈妈的味道竟然这么香甜,怪不得姥爷那么爱喝。
从此我就这样悄悄地溜起了姥爷的茶根儿。奇怪的是从那次之后,姥爷的茶壶里总能剩下一碗茶根儿,我也总能像姥爷那样美美地咂吧一下嘴。直到我离开的那天,姥爷又盘腿坐在炕头,神情庄重地倒上满满一碗茶:“喝吧,再喝上一碗姥爷的茶根儿,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喝上呢!”我惊诧地看着姥爷,眼泪在眼圈里转着,那碗茶根儿和着我的眼泪一起喝进了我的肚子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见过姥爷那把胖胖的茶壶,更喝不到姥爷那碗茶根儿了。长大后的我深深懂得,姥爷那碗儿茶根儿,根本不是我和妈妈的味道,而是他为我们操劳一生却毫无怨言的爱的味道,是所有老人为了儿女倾其所有的爱的味道。
那味道,甘醇,浓烈,香甜。
责任编辑 潘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