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城河

2017-02-20 14:54吴春富
骏马 2016年5期
关键词:鱼鹰河里古镇

吴春富

我走在一条老河埂上。

这老河埂难走,没有路,确切说路被疯长的野草蚕食了,只在中间的位置留出一丝灰白色的缝隙。杂草就是这样的势利,路有人走,它怕被践踏,不敢伸头;没人走,就得势,就张牙舞爪,就肆无忌惮。你弱我就强,怪玩味的。为了阻止草向路蔓延,需要对它进行修理与痛击。无人打理这个事,缘由在于埂上的人家都早迁走了,迁到了市里,迁到了镇上。房屋夷为了平地,屋基上爬满了藤蔓。

这老河埂实在是难走,每走一步,脚都要趟着草,把它们往两边赶,或高高地举起腿,慢慢地放下。这过程,裤子往往被蒺藜刺了,要想脱离,得靠手帮忙,手也因此难逃法网,且被拉成一道道鲜红的印痕。不过脚落到地面的感觉很舒坦,软软的,柔柔的,像踩在了沙发上。这是桦树叶子,无人过问,一年、两年,甚至多年,落在了地面上,码起来有了那么厚厚的一叠。

这老河埂难走,还在于既要当心下面纠缠,又要当心上面骚扰,时不时有横七竖八伸到埂中间的或粗或细的桦树枝对手臂或面部嘣的来那么一下。撞到手尚好,撞到脸,疼且火辣辣的。

在老河埂上走,很难见到阳光。埂外的桦树、埂内的桦树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树枝繁叶茂,枝桠比赛似的疯长,在河埂上撑起了高高低低的伞。

还是能见到阳光的,见到的是零零落落坚强不屈穿插下来的阳光,斑斑点点。也还是能见到老河的,穿过树缝,见老河就躺在埂边,没有丝毫的动静。不是下雨的天气,老河就像一位疲乏的老人,躺在椅子上,懒得动荡。河水还清,比儿童时代稍逊。前几年似乎不是这样,听说污染相当的严重。河流是人类的血脉,是人类的命脉,如今这个年代,人与河流的关系处理得不太妥贴,往往把敬畏挂在嘴上,行为却造成污染与破坏,令人费解。

杂草肆意蔓延,到处都是,内埂上是,埂头上是,外埂上也是。杂草甚至蔓延到河滩,蔓延到河里,侵蚀河道。无水的季节,河道就很瘦弱,一跃似乎就能过去,芳草萋萋,河道更窄。

河中没有船,我所在的河段自埂上到岸边再到河中见不到一个人,一个我熟悉的人,一个我过去的乡邻,一个我童年时的玩伴。以前可不是这样,河是热闹的,甚至是吵闹的;河埂是热情的,甚至是热烈的。

唯见一只白鹭擦着水面循环往复地做着转圈的动作。

老河很孤独,我也很孤独。

童年的老河可不是这样。

不仅两边的河埂上住着人家,老河还傍着古镇老街一位于东街后。街上住着吃商品粮的人家。洗衣浆衫全在老河里铺展。清晨与傍晚,一箩筐一箩筐的衣裳拎到了河岸边石头铺子旁,或捶或搓,捶的动作特别夸张,抡起棒槌,高高地举起,落下的声音如燃放鞭炮一样响。到河边洗衣裳的女人一拨又一拨,人多时洗不上趟,就站着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呱。

老河的乳汁哺育着村民与居民,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们忘不了她的恩情。吃水靠老河,那时好像没有污染这词,老河里的水清,清得能当镜子,清得能捧了水就喝。同样是清晨与傍晚,一只一只的水桶,在老河里不停地起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对惰性与依赖性的刻画入木三分。家庭孩子多,因为抬水闹矛盾,究竟谁先抬,常常僵持在河边。也有為别人家挑水的,不是学雷锋,而是为了谋生,每担收五分至一角的辛苦费。印象中,有个头上有点瘌痢的中年妇女常年为人家挑水,个子矮矮的,比水桶高不了多少,但她的气力不小,挑起水来一路小跑,这也是生活逼迫磨练的结果。

下午时光,一担担鱼鹰在岸边卸下,一担担的鱼鹰被赶下河中。鱼鹰的眼如探照灯,能透视深水。一只鱼鹰跳台跳水扎入水中,一只鱼鹰嘴含鳞光闪闪的鱼儿腾到了空中。鱼鹰把老河闹腾得如沸了的水、炸开了的锅。

孩子们在老河的摇篮里快乐成长。夏日里,农家孩子要搞双抢,经受烈日煎熬。而小镇上的孩子不同,悠闲得很,中午时分泡在老河中。下水前有个招眼的动作,脱掉外面短裤,露出里面红红的一侧系有带子的三角裤头,扑腾到水中,做出各式的动作,尽显游泳本领与快乐。当然也有死人的现象发生,有孩子溺水而亡,家长哭得裂肺撕心。

农闲时,农家孩子在河边看牛,河边的草青嫩,风吹草低。牛吃草的时候,孩子们在河边玩耍,有时也打架。我那时好像没有参与打架,喜欢看书,又没有书看,好在有几本破旧的小人书,牛在吃草,我就翻看小人书,就那么几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小人书看的时候,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白云。最神气的还是骑在牛背上,驾驾地吆喝着牛,仿佛自己就是大将军。童年的老河既愉悦了我的心灵,又潜移默化地对我进行了文学的启蒙。

河西,也就是我走的这段河埂的始点处过去有所高中。学生大都来自八里四乡,食宿都在学校,为改变人生命运,个个懂得刻苦与勤奋。天麻麻亮,就有学生跑到河岸的桦树林中诵读,书声琅琅。中午或傍晚饭后,学生成群结队地敲着搪瓷缸子走向河边。老河里的鰺子鱼眼尖,一个个摇晃着星星般晶亮的身子游向了河岸,想分得一杯羹。洗搪瓷缸子时,饭粒漂浮在水面,鰺子鱼争抢,全然不顾安危。学生觉得好玩,用搪瓷缸兜底去舀,鰺子鱼狡猾,哧溜,一哄而散。

我在河埂上走的这段,叫圩埂头,若干年前有个庄子,庄上有个邓二娘,淮北佬,与母亲关系好。邓二娘在老河里放养着菱角菜,夏日里开着小白花,惹人喜爱。菱角菜上长菱角,邓二娘扯了给我吃。

圩埂头上有个叫界萍的女孩,与我同龄,长得秀气、温婉、文静、典雅。她从不主动与男孩子说话,我想与她搭讪,终因矜持,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越是这样,对她的情感越是异样。

有歌这样唱: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那女孩后来听说嫁给了老街上一个不知是陈姓还是程姓的男孩,夫唱妇随到外面去闯荡,与我一样定居在了他乡,以至于我回乡很难见到她。现在她家屋又拆了,要想见她更加的困难。心中的情感无法释放,走在河埂上的我倍加的伤感。

老河悠悠,从远古流来。

“人烟开小聚,传说吕蒙城”(《桐旧集》),三国时吴国大将吕蒙在古镇老街屯兵筑城,在老河及连通的水系菜子湖中操练水军。

据史载,北宋时古镇是商贸重地,货物通过长江、长河、菜子湖、老河在古镇集散,河中舟来舟往。河岸自下至上残存的一级级破损陈旧的石阶,与河道贯通的平塘旁那淹没在荒草中的亚细亚洋油栈及美孚洋油栈,还有那正在修复的钱庄,均佐证了昔日老河的繁忙。

“它吐出的泡沫一直上溯到俄目不能及的庐江县才会破裂。”这是安徽籍诗人陈先发描写家乡的诗句。老河河道长,上游直达庐江县,下游与菜子湖贯通,鲁王河等诸河水汇聚孔城河,水源充足。古时陆路交通不发达,靠的几乎全是水运,因而倚水建镇,依水兴镇。先有老河名称还是先有古镇名称,旧时有争论,其实在我看来,早有定论。

老河的水除运输功能外,灌溉也是功能之一。老河能屈能伸,有度量有气量。大水之年,开闸放水,圩内的水排到老河里,消除了内涝。干旱之年,抽水机欢叫,老河里的水抽到圩田里,解除了旱情警报。

“朔风吹雪遍天涯,冻压江梅几树花。野老预欢丰稔兆,更添冰水煮新茶。”朔风吹雪,冰水煮茶,说不尽的情调,道不尽的浪漫。“肃肃金风漾碧流,锦帆片片白云秋。晚来系缆知何处?只在芦花浅埠头。”锦帆片片,埠头系缆,气势雄壮,万千景象。

不說那建于清乾隆时期上个世纪末因年代历久损坏严重拆除,如今只剩下暗褐色桥桩的都会桥;也不说那都会桥旁施茶姑娘乐善好施的故事;老河的历史,老河的年间,老河的繁华,老河的荣耀都随老河里的水滚滚地流逝,望不见踪影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河的东边新修了一条河,名字就叫新河,新河的宽度是老河的两倍,河埂也比老河坚固得多。老河在人们的心目中更是老河了。

国家重点项目——引江济淮工程启动,经过新河,宽度增加,据说能驶千吨船舶,人们的注意力更集中于新河。老河形似一条废弃的河流,她的命运何尝不是人的命运,何尝不是世间万物的命运。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老河老了,真的老了,她流淌了千年,老态龙钟,流不动了,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了。

老河老了,被老河喂养长大的我也老了。

老河不老!在我的心里,老河永远是一条快乐流淌的河流,一条温情脉脉的河流,一条意气风发的河流,一条生命力旺盛的河流,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一条盈满了爱的河流。

这条老河,她叫孔城河。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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