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狍鸣

马德林

嗷嗷的狍鸣在山谷间回荡时，太阳已经跃上森林滴翠的山巅。

云蒸雾集的崇山峻岭，夏阳高照，漫山的森林郁郁葱葱。大林端坐在光秃秃的山头，举目远眺，觉得天蓝地阔，显出自己的渺小。大林想起“山高人为峰”的话。大林的理解是人站在高山之上，山虽巍峨，却踩在人的脚下，人站在山顶，仿佛伸手可触及星辰，低头可俯视雄鹰展翅。人为峰，何等的大气。

大林想不明白二林是从什么时候蜕变的，变得胆大妄为，利益熏心，置国法于不顾，非要进山猎杀野生动物，以卵击石。

大林重重叹了一口气，为没教育好弟弟而自责。当年，父亲领着他们哥俩进山护林，面对开进深山四辆偷拉私运木材的汽车和一群气势汹汹的盗伐木材的不法分子，父子三人临危不惧，和不法分子进行殊死搏斗。堵了偷拉私运木头的财运，那帮家伙眼睛都红了，手拿木棍和爷仨玩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爷仨打得盗伐团伙落花流水，扔下三辆汽车，开走一辆车落荒而逃。混战中，父亲头部挨了闷棍，鲜血染红了他坚毅的面庞。大林和二林抱着父亲的头悲伤哭嚎。父亲对大林说，一定要带好弟弟护好林，保护好野生动物。看了最后一眼美丽的山林，父亲带着对人世间美好的眷恋与世长辞了。

二林进山要整狍子的消息是大林无意间听侄女说的。侄女已经是17岁的大姑娘了，在离家一百公里以外的城里读高中，放暑假才回家。

大林在自家房后的园子里侍弄绿油油的蔬菜垄，看见侄女从杖子外的巷道走过，他隔着杖子叫住侄女，给侄女拔了一捆水灵灵的水萝卜，顺便问：“你爸呢？”

“在家和朋友喝酒呢。”

“哪儿来的？”

“城里来的，一个当官的，让我爸给他弄只狍子送礼。”

看见侄女手拿水萝卜，嘴里哼哼着欢快的歌子走远，大林心想：二林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混账人，这是要把弟弟送公安局里去呀！

等大林去二林家吋，那个当官的已经开车走了。二林酒气熏天地躺在炕上睡大觉。大林扒拉他几下，二林酣睡如猪，只哼哼几声。大林知道这时整醒二林也问不出什么，也没再叫他，背着手，耷拉着脑袋回家去了。心想，等第二天一早再去问二林。

第二天大林去晚了，弟妹张花说，二林进山了。

大林身為兄长，知道责任重大，必须阻止二林犯错误。大林返身回家告诉媳妇张莲一声，穿戴好进山的行头，进山去追赶二林。

大林和二林是双胞胎。林场卫生所医疗设备差，母亲生大林二林时大出血，送山下林业局职工医院没抢救过来，扔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撒手人寰。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兄弟俩拉扯大。

父亲是共产党员，工作原则性强，事事都认真负责，人送外号“老认真”。大林二林20岁那年，正是林场护林的活不好干的时候，外来偷盗伐木的人不是地痞就是有来头的，都是不好惹的主，林场多数人都不想惹麻烦，所以，林场连开几次动员会，鼓励职工踊跃当护林员，都没人参加。会场上如果领导不讲话，就鸦雀无声。

父亲“老认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报名：“我当护林员，我领着两个儿子当护林员。”一石激起千层浪。领导满意了。职工们窃窃私语：

“老认真犯什么邪了，自己逞能不算，还搭进去两个儿子。”

“老认真的条件领导和大家都知道，他不去没人攀比，老认真一辈子不容易啊！”

“就是，老认真喜欢当英雄由他去吧，大伙儿落个省心。”

“混账话，老认真还不是为了大伙儿，危险的事自己去干，这是报答大伙儿平时帮助他的恩情呢！”

大林钻进山林，急匆匆直奔狍子圈。

这美丽的地方是大林和二林巡山管护时发现的。狍子圈，是哥俩儿给起的名，顾名思义，这里的狍子多。狍子圈是从林场过北河的独木桥，进山翻过两个山脊，见到的一个宽阔山谷。这里的河泡星罗密布，鱼儿水中跃，大鸟满天飞，湿地草丰水美，狍子三两成群地在柳树林里穿梭，在青草地上漫步……

十九年前，林场东头张木匠两个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姑娘进山采蘑菇走丢了。傍晚张木匠慌慌张张找到林场，林场用广播喇叭发动林场职工聚集林场分组，从东南西北漫山遍野地找了三天没找到，张木匠夫妇绝望了。两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在深山密林失踪了三天找不到，一定在山林里走远了。在野兽成群的森林里，又饿又害怕，活着的希望估计不大了。张木匠找到林场跟领导讲，谢谢领导，别费精力了，这么多人不工作找人找了三天，尽到责任了，我张木匠替丢的两个孩子谢谢领导和大家，不找了……

林场没放弃，把情况报告了林业局，林业局组织工人上山又找了三天，最后放弃了。林场组织工队工人上山正常工作，但还是派护林员骑马进山继续寻找，往远山找，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八天，大林和二林骑马进了狍子圈，惊喜地发现了张莲和张花两姐妹，她们还活着。

原来，这姐俩迷路之后，走进了狍子圈，发现这里遍地是野蓝莓果（当地人叫杜斯）。姐俩索性不走了，食蓝莓充饥，生存了下来。四个年轻人都是从小在林场长大，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突然相见，高兴、激动、兴奋……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大林骑马带着姐姐张莲，二林骑马带着妹妹张花，在山林中穿梭往林场走。路上，莲和花给大林和二林讲述了迷山八天来的情形。

秋天的山林，天高气爽，空气清新，野果的馨香四处飘溢……鸟儿比在夏日还有精神，吃得膘肥体壮，从早到晚高兴地呜叫不停，此时的广袤森林就是鸟儿的乐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万水千山好比快乐的海洋，霜风涌动，早晚清凉，中午酷热，柳树的叶子红了，白桦树的叶子黄了，云杉、落叶松的针叶依然翠绿着，把连绵千里的山林装扮成漂亮的五花山……

两姐妹走进山林就被眼前的风景陶醉了。树林里的蘑菇真多啊！这里一片黄油蘑，那里一趟紫花脸，那一片是灰顶白蘑菇圈……姐妹两人像快乐的小鸟，在森林里跑到东又跑向西。当肥嫩嫩的蘑菇采满柳条筐时，抬起头，她们竟找不到了回家的方向。

姐妹二人有伴，在知青队的山上干了几年活儿，胆子也大，顺着自认为对的方向走下去，结果到了狍子圈。见到宽阔的山谷，遍地是蓝莓，知道迷山了。两人一商量，不走了，等待救援。好在早晨出门，莲一早帮妈妈烧火做饭，兜里装了盒火柴，姐俩捡来干柴，靠近水旁边烧起篝火，用于夜晚取暖。姐俩还在树林子里捡到一个被套子套死不久的狍子，把整只狍子放火堆上烧，肉熟了，就用手撕着吃，终于等来大林和二林。

四个年轻人回到林场，到了张木匠的家。这喜从天降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林场的各个角落。人们蜂拥而至，把张木匠家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担忧的心终于落了地……林场领导来给张木匠祝贺，高兴啊！张木匠叫几个身体强壮的年轻人从他家猪圈抓出一口大肥猪宰了，感谢大家连日来漫山的奔波操劳。领导从商店买来白酒和啤酒，邻居从自己家搬来饭桌、凳子，有人从自己地里摘来辣椒、茄子、豆角，也有人拔来大头菜、白菜、红萝卜、土豆……孩子从家拿来过年没放完的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群山间回荡，林场如同过大年。

酒宴上，张木匠请林场领导做媒，把两个女儿许配给大林和二林。张木匠动情地说：“大林和二林是乡亲们看着长大的，是两个懂事勤劳的好孩子，早早没了父母，俩孩子命苦啊！我两个女儿的命是他俩捡回来的，今天我当着乡里乡亲和领导的面把女儿许配给他们当媳妇了。”

林场领导办事慎重，只听张木匠一个人说不行，问了张木匠老伴儿的意见，同意。又问四个孩子意见，都同意。场领导高兴地宣布：“大林和二林是林场两个好护林员，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对工作尽职尽责，为人忠厚老实，乐于助人，勤勤恳恳。张莲和张花也是两个好姑娘，是我们林场的好知青，我们林场党政领导愿意做这个媒人，愿四个年轻人今后孝顺老人，互敬互爱，在工作中做比翼鸟，在生活中做连理枝，请大家共同举杯，干了杯中酒，向两对新人表示祝贺！”

“好！”

“干杯！”大家附和着。

那天，张木匠醉酒都高兴地说：“我女儿找回来了，还有了两个儿子，这是我张木匠一辈子没做亏心事积得德呀！”

大林一边回想着往事，一边开始爬山。大林知道翻过这道山梁就是狍子圈了。

森林再密也架不住连年大量采伐，山上的树木是越砍越稀，越砍越细。自从1998年林区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以来，林业局电视台及报纸大力宣传《森林法》，做到家喻户晓，老幼皆知。加之执法部门出重拳打击盗伐木材和猎杀野生动物不法行为，林区偷盗木材、猎杀野生动物的猖狂行为才受到法律的严厉压制。可是，有时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暗地里依旧波涛汹涌。

五年前，林场主任的小舅子在抚育伐工队私买了两汽车松木杆，在堵卡站受阻。他扔了一沓钱，强行开杆闯了过去，让摄像头全部照了下来。堵卡站工作人员及时报警，结果拉木头汽车没开出多远，就被森林公安抓住了。主任的小舅子和撫育伐工队长都被判了刑。

林场主任遇到有人提及此事，总会气愤地骂到：“那个混蛋不是好作。我老丈母娘和媳妇哭天抹泪闹我捞出小舅子，她们都是法盲，我小舅子的作为那是罪有应得。”

大林作为护林员深有体会，近些年建筑领域木材替代品多，木材市场疲软，加上法律太严，盗伐木材事件基本被遏止。可偷猎事件还时有发生。大林和二林巡护狍子圈森林地域，在林缘边，狍子走出的毛毛道上，经常捡回套狍子的新钢丝油绳套。这都是外来偷猎者从别处翻山过来下的套子。正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套子这东西厌恶得很，不管是大狍子还是小狍子，或是即将要生小狍子的母狍子统统都拿，套住就跑不了。偷猎人不能及时遛走，狍子肉捂膛就臭，成了乌鸦的食物。在密林中留下一堆堆惨兮兮的白骨……

大林走进狍子圈茫然了。偌大的山谷，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二林不是在空旷的草甸子里走，而是走在密林中，想找到他犹如大海捞针一样困难。大林想，二林没枪，只能下套子。狍子圈的狍子再多，也达不到以前那种“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情形了。大林不想在密林里乱窜，以免打草惊蛇，被二林发现，再想抓住他就不容易了。于是，大林决定躲在回家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

在山林里活动时间过得快，但待在密林里既乏味，又无聊，时间过得非常慢。大林躺在路边一棵粗树后的草丛里，透过耸立的树干梢头和树冠空隙看蓝天上飘过的白云，看山鹰飞过，看鸟群飞过，看风晃动着树枝……他和时间耗着，等待二林的出现。

大林和莲结了婚。二林和花结了婚。林场分给大林和二林一个新房。大林和莲商量，当大哥的让着弟弟，新房给二林和花住。大林和莲住原来的老屋。结婚的两对小两口相亲相爱，孝顺张木匠夫妇，乐得张木匠老两口整天喜笑颜开。结婚头年，大林和莲就生了双胞胎，一对男孩，如今在外地上大学。而二林和花结婚两年后才有的孩子。林场人见到张木匠就夸张木匠夫妇有福气，身体健康，儿孙满堂。张木匠则感慨地说：“哎，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大林心想，这二林怎么犯糊涂了呢？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了？正义感哪里去了？现在老百姓都遵纪守法，就是个别当官的，有钱的任性，国家禁止什么就吃什么，物稀为贵，图自己身价地位与众不同。办事送礼，送钱不要，送野生动物乐得屁颠收下办事，这不是过上好日子烧的吗？

去年冬天，大林的一个同学在林业局一个旅游山庄给人打更，闲着没事，去山庄旁的林海雪原里玩，发现了雪兔跑出的光溜溜的兔子道，他一时冲动，找来细钢丝拧了两个套下到兔子道上，套住两只雪兔。他知道这是国家保护动物，没敢给老婆孩子吃，请一个特要好的朋友炖着吃了一只。朋友高兴，觉得他够意思，套到雪兔能请他来吃，足见这感情多么好。没想到，朋友酒足饭饱，离开便去公安局报告。结果大林的同学被判了刑，事后媳妇也让那个朋友花言巧语领跑了，扔下家和孩子，别提多惨了。还是大林这些同学帮忙把孩子送到了城里的爷爷奶奶身边。大林去监狱看望同学，同学痛哭流涕，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一阵风吹草动，二林回来了，肩上还真扛着一只狍子。大林躲在粗树后大吼一声：“站住。”吓得二林扛在肩上的狍子掉在地上。二林看清是哥哥，生气地说：“哥，你这是干嘛？”

“干嘛？二林哪二林，你为啥要干犯法的事！”

“干什么犯法的事了？这是我清理林子里的套子时，捡到被套的死狍子。”

“胡说！”

“跟你说不清楚，咱俩去林场说去。”

“你和那个当官的怎么回事？”

“我没答应他，让我教育一顿送走了。”

“你捡死狍子回来干啥？”

“我看狍子新鲜捡回来了，吃不行吗？”

“不行，送林场去。”

大林和二林一路换班把死狍子扛到林场。张木匠带着女儿和外孙女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和林场领导一起听了汇报。林场主任做了笔录，派车让大林和二林带着死狍子跟书记去林业公安局说明情况，带着公安去森林现场勘查破案……

日落西山，霞光满天。汽车在山谷间的公路上颠簸。远处河泡里的蛙鸣从敞开的车窗外传来。大林和二林坐在车后闭目聆听着大自然美妙动听的乐曲，陶醉其中。突然，车突然停住，大林和二林连忙睁开眼睛，看到三只狍子站在公路中间。这是公路的拐弯地段，司机看见狍子来了个急刹车：“太悬了，差一点撞上。”司机惊悸地说。

“傻狍子真傻，见到汽车都不跑开。”坐在副驾驶座位的书记笑着说。

“滴滴——”司机按了几声喇叭，聚精会神看车的狍子才醒过腔儿来，跑进公路边的密林里。随后，密林中传来嗷嗷的狍鸣，和着蛙鸣，使得群山森林充满无限生机。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