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
雨来得很急。
黄昏时分,从西边刮来一阵风,紧接着天色就黯淡下来,黑沉沉的一片。没两分钟,雨就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二舅爷站在路边的大树下,歇歇脚,躲躲雨。
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天色却越来越晚了。
再等下去,今晚就回不到家啦。
二舅爷紧了紧绑柴火的绳子,挑起两捆柴火,一头扎进雨里。
雨把山路湿了个透,走一步滑一步,稍不小心就是一个踉跄。二舅爷眼疾手快,赶忙抱住旁边的大树,才没有摔出去。
他又急又气,骂道:“该死的雨!”
话音刚落,左边肩膀就一沉,扯得他差点又摔倒了。
怎么回事?
二舅爷看看左边,什么也没有。他想,可能是担子没挑平吧。于是,把担子往右边挪挪,抓紧了挑绳保持平衡。
这样还没走出三步远,左边的肩膀突然一轻,紧接着右边的肩膀一沉。二舅爷猝不及防,在雨里摔了个大马趴,半天没回过神来。
就在他趴在地上的时候,他在一片雨声里听到了几声捂起来的笑声。
谁?
在这渐渐黑下来的大山里,在这豆子般砸下来的瓢泼大雨里,是谁笑得这么轻快?
二舅爷的心一紧。
他急忙爬起来,把柴担子收拢在一起,挑起来就往前赶。
不管路滑不滑,也不管雨砸下来有多么不舒服,埋头只管往前赶。嘿,还别说,这么急匆匆地往前走,虽然步子还是滑来滑去,但也没摔跤,速度也上来了。
走着走着,二舅爷觉得腿渐渐提不起来了。
黑沉沉的雨挡住了他的步伐,也遮住了他的视线。
一着急,一分神,二舅爷脚下一溜,整个人往前栽去。不好,前面是一个陡坡!
二舅爷只觉得后面有谁拉了一把,他堪堪停在陡坡边。几颗碎石落下陡坡,砸在坡下的山石上,也砸在了二舅爷的心上。他只觉得全身冷冰冰的。
这么黑的夜,别说要担着这担柴火,自己能顺顺利利沿着山路走回家就不错了。
可是把柴火留在这里,二舅爷实在是舍不得。
这些柴火原本是一棵树,被雷劈倒了。二舅爷有次捡蘑菇捡到了这棵树,等了好久,估摸着树全都晒透了,才找个时间进山把它背回去。没想到遇到这么大的雨!
可不是嘛,山里也有大雨,夏天的暴风雨就下得这样大这样急!可那是暴风雨,一忽儿就过去了,哪能这样下个不停呢?
“这雨真邪乎!”二舅爷发牢骚了。
“你才邪乎呢!”一个娇脆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来。
二舅爷心里一松,这不是个孩子嘛!
回过头,果然看到一个女孩站在大树底下。她穿着小袄,头上扎着的小辫绑着红头绳,朝两边直直地伸出去,别提多有趣了。
好奇怪,也没见她打伞,可二舅爷一眼就看出来,她连那绣花的布鞋都没打湿。
怎么回事?
二舅爷打了个哆嗦。
“你——你——你是谁?”
“雨娘子。”小女孩跺跺脚,“你怎么说话那么不中听呢!”
雨娘子,二舅爷偷偷松了口气。
雨娘子他知道。山里的雨一会儿落在这里,一会儿落在那里,有时候一條窄窄的山路,还能落一半晴一半。大家都说那是雨娘子在玩耍呢!
二舅爷觉得喜欢玩的小孩都是好小孩。
他反省了一下自己说的话,觉得这么说一个孩子“邪乎”的确不应该。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在玩呢。”二舅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红艳艳的小浆果,“我把这把浆果送给你吧,甜着呢!”
二舅爷这串小浆果本来是打算送给二舅婆的,但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他想让雨娘子消消气,自己好顺顺利利回家去。
果然,雨娘子一看到浆果就笑了。她接过去,扯了一颗丢进嘴里。
“好甜!”
“是的是的,”二舅爷笑眯眯地说,“可不甜嘛,都下过霜啦!”
山里的果子,下过霜了之后特别甜。
雨娘子手一伸,“还有吗?全给我!”
二舅爷迟疑了一下,下过霜山里的果子就难找,他口里只剩下小小的一把了。
“哼——”雨娘子一跺脚,二舅爷就觉得头上的雨顿时噼里啪啦下得大起来了。
“有有有有有。”他一叠声说着,从口袋里把浆果全都掏出来,递了过去。
雨娘子接过浆果,却没满意,“你还有什么吃的?”她嘟囔着嘴,“今天跟山神那个老头玩石子,他把我的糖罐子都赢走了,哼——真气人!”
怪不得今天的雨这么邪乎!二舅爷心想。
可他口袋里没啥吃的了呀。山里人进山是干活的,早上出门带的两个糍粑早就吃光啦,这会儿正饥肠辘辘地想快点回家呢。
这冰冷的雨淋在身上,一想起家里的火塘,就忍不住打个哆嗦,渴盼起来。
二舅爷摇摇头。
雨娘子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她看看二舅爷,“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
家里好吃的可多啦,糍粑、蜜糖、米花、炒米……二舅爷没说话,可肚子却咕噜咕噜叫起来。
雨娘子笑了,她说:“我跟你回家。”
一路走,二舅爷一路在发愁。
这雨娘子进了家门,那不是家里都会被淋个透湿啊!
想起二舅婆那染上蓝花的窗帘,想起天冷后挂起来的蜡染门帘,想起那红艳艳的火塘……都会被淋湿,二舅爷的脚就提不起步子来。
雨娘子倒是兴高采烈地坐在二舅爷的担子上,一边哼着山歌,一边吃浆果。
雨在他们四周下个不停,但二舅爷没发现,他走的这一路一点都没被淋上。
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喜鹊的影子。
二舅爷家的木窗是老式的雕花木窗,那花纹是二舅婆选的,有喜鹊和梅花,叫“喜上眉梢”。为了雕好这花纹,二舅爷特意跟村里的木匠学了一个月,木头都雕坏了好几块。
“哇——”雨娘子也看到地上的“喜鹊”了,她跳下地,对着“喜鹊”影子一抄手。二舅爷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子,就听到喜鹊叫了。
喜鹊“喳喳”叫了两声,落到雨娘子的手上。雨娘子把它往衣襟上一放,哈——她的小褂立马绣上了一只小喜鹊。
二舅爷瞪大了眼睛。
想想二舅婆为了在她的新围裙上绣一只喜鹊,费了多少事啊——差点连米酒都没时间酿。这雨娘子就这么随随便便一伸手,就成啦!
要是……
二舅爷嘿嘿笑了。他对雨娘子说:“你把我的浆果全吃光,能不能帮我也在衣服上绣这么一只喜鹊啊?”
谁知道雨娘子摇摇头,说:“不成,你们的衣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啦……”
二舅爷还想争辩,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二舅婆探出头来,“哎呀,这雨真大,我刚刚还去村头接你,也没接着。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二舅爷不高兴呢,也不答话,转身把柴火放在屋檐下。
“我是雨娘子。”雨娘子说着,先进了屋,“有什么好吃的吗?”
“雨娘子!”二舅婆愣了愣,笑了,“哎呀,欢迎欢迎——托你的福,今年可真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啊!来来来——坐坐坐——今年种豆子啊,种萝卜籽啊,种玉米啊,种白菜籽啊……哎哟哟,真是,看好天气种下去,该浇水了吧,来一场雨。真是好雨哦!”
二舅婆让雨娘子坐在了火塘边最好的位置上。
二舅爷一进门,看到自己的座位没有了,顿时气嘟嘟地在旁边坐下来。不过,还好,雨娘子并没有把雨带进来。
二舅婆却把他哄起来,“全身湿漉漉的,去换身衣服。哎哟——”她打量了一下雨娘子,“你的衣服没湿!哎呀呀,你这衣服真漂亮,衣襟还绣上喜鹊呢,就跟我那新围裙……”
“那喜鹊是我们家的,就是我雕出来的样子!”二舅爷走到门边,又回头嚷一嗓子,“她手一抄,就把那喜鹊弄到衣襟去了。吃掉我那么多浆果,都不肯给你的衣服上也来这么一下。”
“行啦行啦——”二舅婆冲二舅爷挥挥手,把火塘上架着的水罐端下来,倒了一碗茶给雨娘子,“先喝口水,我给你煮甜酒。”
“要放糍粑!”二舅爷在隔壁房间补充道。
“好。”二舅婆應了一声,噗嗤噗嗤煮起了甜酒。
甜酒其实就是酒酿,又甜又香,味道好极了——再把糍粑切成小块,放进去煮一煮——在这冷冷的晚上,喝上一碗,啧啧——那滋味,那香甜,那暖意——很多年以后,雨娘子都能回想起来,想得她要吞上那么一口口水。
屋子里弥漫着甜酒那让人微醺的甜香味儿,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暖意扑面而来。
二舅爷换了衣服出来,坐在火塘边,打起瞌睡。
甜酒煮糍粑最要紧的是,不能让糍粑粘在锅底糊掉。二舅婆盯着锅子,一边搅和,一边慢慢和雨娘子说她的菜园。
她的菜园最好了,是整个山村最好的菜园。菜园围着篱笆,篱笆上攀着牵牛花,里面种着蔷薇,外面种着水仙、指甲花等等,一直到这会儿,蔷薇花还开着呢。菜园里就不用说了,能让家里的厨房总是香喷喷的。收回来的蔬菜,吃不完的,就晒干啊、做酱菜啊、放进酸水坛啊,整个冬天都能有滋有味起来。就说萝卜吧!今年的萝卜个头特别大,用水一洗,白嫩嫩的,可馋人了……
好舒服啊!
雨娘子坐在椅子上,听着听着,想,这可比在林子里跑来跑去舒服多了。
一会儿,甜酒糍粑煮好了。
二舅婆装出两碗甜酒糍粑,却惊讶地发现雨娘子不见了!
她一拍二舅爷,“雨娘子呢?”
二舅爷也没看到啊,他今天累了一天,刚刚在打瞌睡呢!
可这会儿瞌睡也醒了,雨娘子呢?
她坐着的椅子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水印子。
变化,是二舅婆最先发现的。
这个冬天特别润泽!
坐在火塘边,一忙就是大半天,也不觉得烟熏得慌了。
火塘边放着一把长木凳,是用一棵被雷劈倒的大树的树干做成的。树干有将近三尺宽呢,木凳就做成了将近三尺宽,宽宽的凳子特别好坐。一天,二舅婆居然在木凳的凳脚上摘到了一只黑木耳!
有黑木耳,这得空气多湿润啊!
往年一到冬天,空气就变得干燥,手啊、脸啊,都干得像是皮肤被扯住了,不舒服。
脸还好,早晚涂点香脂,也不觉得特别难过。可手就不行了,一到冬天,主妇们都是忙得几乎要脚朝天了,哪还有时间给手涂香脂——要做酱菜、腌制干菜,要晒萝卜条,要将藠头泡进酸水坛里,要将沾了灰尘的窗帘、门帘、桌布都统统清洗一遍,要熏制腊鱼和腊肉,要泡糯米打糍粑,要纳鞋底缝新棉鞋,要剪裁布料做新棉衣,有一点点空闲还要编织毛线……哎呀呀——哪一样不是要赶着时间,哪能时时刻刻涂香脂呢?而且,涂了香脂,那香脂味儿一到酱菜、腌菜、腊肉、萝卜条那里,就会变得很怪,根本没法吃。
手干得难受,还会裂口子。冬天冰冷的水、腌制菜蔬和腊肉的盐,还有呼呼的风,一沾上这口子,疼得那叫一个钻心。更别提缝衣服的时候,把新棉布挂出线头了。
可今年冬天好啊,舒服啊!
手润润泽泽,也不用涂香脂,一点裂缝都没有。二舅爷还说二舅婆的脸色好呢,像春日里的桃花。
二舅婆很开心。
一开心,她就发现屋子里有时会下一点点雨。
真是只有一点点哦!
那天,她煮了一个咸蛋,那雨滴就光落在蛋黄上了。等二舅婆回过神来,蛋黄已经不见了。
还有一次煎糍粑,圆圆的糍粑用油一煎,喷喷香。
趁着热,在最圆、煎得最金黄的糍粑上,插几片红片糖,糖一化,汪成一汪糖水,啧啧,好好吃!
二舅爷端起碗,拿起筷子,正要伸手夹起来——一阵雨,淅淅沥沥落在糍粑上,一滴都没洒出糍粑落到碗里!
雨一落下来,糍粑就眼见着变小、变小,不见了。
二舅爷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巴。
二舅爷有个特别好玩的地方,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朵耳廓会耷拉起来。他每次吃惊得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的时候,耳廓会耷拉下来。那样子别提多好笑了!
这次,在二舅婆笑开之前,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笑声,嘀嘀咕咕——像一串珠子落在盘子里,清脆入耳——小姑娘才有的笑声。
“雨娘子!”二舅爷说。
二舅婆明白了。
这冬日里的润泽,她桃花般的面色,忙碌起来也没有开裂的双手,都是雨娘子的功劳呢。
“雨娘子、雨娘子,你出来吧,我给你煎好糍粑。”二舅婆说。
“嗯——我出不来啊!”雨娘子的声音变小了很多,小得就像这场落在糍粑上的雨,得认真听才能听清楚。
“嗯?”
“冬天里坐在火塘边烤火太舒服啦。我打个盹醒来,就成这样了……”屋子里沉默了一下,雨娘子抽抽搭搭哭起来,“呜呜……”
“不哭不哭啊,你看你不是还能下雨吗,不着急不着急啊!”二舅婆说,“我给你煮甜酒糍粑吧?那天你都没吃上。”
抽抽搭搭的哭声没有了,二舅婆感到一阵春日般柔和的风吹到脸上。
她笑了,拿出陶罐,往里舀甜酒。
二舅爷气鼓鼓地嘟起了嘴。
他刚刚想吃这甜酒煮糍粑呢,可二舅婆不愿意。她想吃煎得香香的糍粑。这会儿,你瞧,雨娘子还什么都没说呢,糍粑就要煮进甜酒里了。
家里有了雨娘子,二舅婆觉得生活变得有趣多了。
不管是煮粥还是煎鱼干,不管是纳鞋底还是腌干菜,二舅婆都能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了。今年的蔬菜很壮实,今年的鱼干很鲜美,今年的小米很饱满,今年的布料很漂亮……什么都变得“今年”好起来了。
可不好起来了吗?有人陪着,不寂寞了,多好啊!
二舅爷忙得很,不是在地里忙,就是在山里忙,与土地打交道,总是有数不清的事情啊。白天多半只有二舅婆在家。平时寨里的人会聚在一起,一起织布、绣花。可一进冬日,忙活的事情一多,聚得就少了。有了雨娘子,二舅婆才知道自己的冬日是寂寞的。
不寂寞了,二舅婆的很多興致就冒出来了。
先说米花,一到年节,山里就会做米花。把糯米蒸熟,做成饼,晒干,等到节日里,用茶油小火一酥,米花顿时膨胀起来,炸得香香的,咬一口,又脆又酥,好吃极了。以往,顶多用山里的浆草煮出红色的汁涂在米花上,染上点色就算应景、好看了。这次,二舅婆把染好色的红米饭、用乌木叶煮出的紫得发黑的米饭和用艾叶煮出的绿米饭一起,在白米花上拼出树林和兔子,拼出大母鸡和大公鸡,拼出大山和村寨,拼出草地和山羊……别提多有趣了!
雨娘子在旁边看得呵呵笑,一笑就洒出一片细雨落在米花上,顿时惹得二舅婆手忙脚乱。
再说糍粑,过年打糍粑,把糯米蒸熟,放在石臼里打成泥,团成圆饼,晾干,收起来,就成了。圆圆的糍粑又大又实沉,等到春日里,二舅爷带上几个去山里做事,中午生堆火烤烤,一整天都有力气。
今年的糍粑打过了,晾干了,收好了。可二舅婆又翻出来蒸糯米要打糍粑。二舅爷只好找时间又打了一回。二舅婆这次没把糍粑团成圆饼了,她把它们做成星星的形状,做成贝壳的形状,做成花朵的形状,做成方方的形状,还往一些糍粑上洒桂花!
二舅爷一边说二舅婆“费事”,一边吃起来毫不嘴软。瞧,夜晚的火塘上,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烤这些“费事”的糍粑,咬在嘴里,就像是在吃星星、贝壳和花朵,那心里能不舒坦吗?
二舅爷心里一舒坦,嘴巴就成了故事篓子。
他整天在山里钻来钻去,见到的事情多,嘴里的故事也多,什么狐狸偷野鸡的蛋,却被野鸡骗到了泥坑里;什么老獾啃倒一棵树,在山溪上修了一座坝,让他捞了一串鱼啦;什么南边山上有棵老树的树洞里被松鼠塞满了松子啦……听得二舅婆两眼闪闪发亮,听得他头上不时会洒下一阵蒙蒙雨丝。
每次雨丝洒下来,二舅爷都会要跳起来嚷一句:“别捣乱,再捣乱就……”
二舅爷一嚷,细雨就往二舅婆那边飘。
二舅婆就会说:“好了好了,这么小的雨,在火塘边正好润润。”把二舅爷的火给熄了,听他继续讲故事。
有了雨娘子,家里的日子新鲜多了。有天,二舅爷还看到屋子里用个陶土的瓶子插了一枝挂满红艳艳树叶的枝丫呢,多美啊!没有雨娘子,二舅婆绝对没这份闲心。
可二舅爷对雨娘子有高兴,还有不高兴呢!
就说这样的细雨吧,洒在他的糍粑上,把糍粑给弄湿了点,糍粑表面烤出的那层浅浅的锅巴就没那么脆香了。
他从山里带回来的野果子,入了冬的野果子多难得、多甜啊——二舅婆一口都没吃上,一回家就全不见了——都被雨娘子给拿走了。
还有,火塘边的那张宽宽的长木凳,本来是他的。坐在火塘边忙活累了,躺一躺,热乎乎、暖烘烘的多舒服啊。可这会儿全没了。二舅婆在长凳子上铺了一条棉絮,还铺上花布,又软又好看——全都给雨娘子忙活出来的。
他躺了这么多年的长凳子,二舅婆都没想过要垫个棉絮,铺个花布什么的!
而且,二舅爷在家忙活的时候,雨娘子也会跟着他转转。他劈柴,那细雨就洒在柴火上;他搬木炭,细雨就洒在木炭上;他修理农具,细雨就洒在农具上……柴火、木炭什么的,晾一晾也就算了,可农具,那锃亮的锄头、镰刀,那是能沾水的吗?一沾水要生锈的啊!
他只好找来软布擦干农具,重新上油,多麻烦!
可二舅婆才不管二舅爷这么烦恼呢,她还兴冲冲地带着雨娘子去赶集。
往年,可是二舅婆一定会拉着二舅爷去的,帮他选蓝棉布做新大褂。蓝布嘛,深深浅浅能有多大区别。可二舅婆就是能比上个半天,就为给他选个合心的颜色。二舅爷虽然一边觉得“费事”,但也觉得很开心。
他在家里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盼到下午。一直到黄昏,二舅爷望得脖子都酸了,二舅婆才一个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雨娘子走了?
二舅爷笑起来。
“那雨娘子回山里去啦!”话音没落,一阵细雨就洒在了他的头上。
二舅婆还用红樱桃的花布给雨娘子做了一件小花袄。因为今年二舅婆要做的精细事情变多了,还在雨娘子的小花袄上绣了一只小小喜鹊,于是,到腊月时间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她把二舅爷的旧棉袄洗干净,破了的手肘、袖口,剪了块布细细补好,胸口被挂破的地方还顺着痕迹绣了一条藤蔓。
可再怎么绣花,也没法把旧棉袄绣成新棉袄啊!
二舅爷不高兴了。
不高兴又怎么办呢?
腊月里要忙活的事情更多,二舅婆已经脚不沾地啦!
自从雨娘子知道二舅爷的旧棉袄缝补过以后,就再也没有细雨淋在他头上了。吃糍粑的时候,会有糖罐子飞过来;吃鱼干的时候,装着辣酱的碟子会飞过来;拿出纸想把艾草绒当烟叶卷起来抽一口的时候,打火石会飞过来;喝茶的时候,蜂蜜罐会飞过来——就连二舅婆都不知道,二舅爷喝茶的时候,喜欢往茶里加一勺蜂蜜!
看到蜂蜜罐子飞过来,二舅爷的心里变得甜蜜蜜的了。旧棉袄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他还有过冬天穿不起棉袄的时候呢。这旧棉袄绣着藤蔓多漂亮啊!
二舅爷找来木头,给长凳做了个靠背和扶手。二舅婆再添上棉垫子——暖暖的,软软的,靠在上面再舒服不过啦!
可天气越来越冷,雨娘子不再到处跟著跑啦。很多时候,她都是长凳上浅浅的一个印子。
二舅婆担忧地看看二舅爷。
他们也没有办法,就让火塘里总是燃着火,让火塘边的长凳总是热乎乎的。
终于,下大雪了——不再是初冬那种浅浅的雪,而是缤纷的大雪,一看就知道一时半刻不会停的雪。
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天气冷极了。
“好冷!”就听见雨娘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长凳上,出现了二舅婆做的、湿哒哒的小花袄。
二舅爷愣住了。
二舅婆眼里冒出了眼泪。
“隆冬时节由雪老太掌管,她来下雪,她来下冻雨,她来打霜……”二舅婆说不下去了,“雨娘子要不是在我们的火塘边错过了时节,她也不会……”
“去山里。”二舅爷噌地站起来。
“山里?”二舅婆不明白,“山里更冷。”
二舅爷说的山里,是山野里。山野里多冷啊,赶一趟路,眉毛胡子都能结冰碴。
“烧炭的窑。”二舅爷说。
二舅婆明白了:“好。”
每到冬天都要烧炭,在背风的山坡上挖一眼窑,把准备好的木柴放进窑里烧成炭,一个冬天都暖和了。
炭烧得多,烧炭的窑也就大。窑里可比家里还要暖和呢。
顾不上了。
二舅婆把暖炉热上,放进背篓里,然后铺一床小毯子,再把小花袄放进去,最后再盖上一床小被子。
二舅爷背上背篓。两个人打开门,顶着风雪走进山野里。
这个年,二舅婆和二舅爷是在山里的炭窑里度过的。
他们背上糍粑,把木炭又慢慢背进山里,在窑里架上火塘。
炭窑很暖和,烧上炭,一下就热烘烘的了。在这暖意里,那件湿漉漉的小花袄渐渐又看不见摸不着了。
火塘上,偶尔又会飘起一阵细雨,还能听到雨娘子细细的笑声。
二舅婆舒了一口气。
二舅爷舒了一口气。
他们守着这个炭窑,守着看不见的雨娘子,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踏实。
一场雪又一场雪过去,雪过天晴。
有一天,二舅爷从家里背着仅剩的最后一背篓糍粑进山时,看到了山野里蒙上了浅浅一层绿意。
走到窑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雨娘子的笑声,还有二舅婆说话的声音:“雨娘子,过了一个冬,你更漂亮了……”
二舅爷没有进去。他在门口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
艾草的香味淡淡地散开。二舅爷在这香味里闻到了水的润泽,闻到了盛夏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