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之所以耗费大量的篇幅来批判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马克思对待传统哲学采取的是批判继承的理性态度,施蒂纳对待传统哲学采取的却是全盘否定的非理性的态度。但与此同时,施蒂纳也在语言表述方式、对待费尔巴哈的态度等方面对马克思的思想有着积极影响。
关键词:马克思;施蒂纳;路径;超越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7)01-0035-04
根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回顾,《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目的是为了清算他和恩格斯两人“从前的哲学信仰”。[1]34在这一清算过程中,除了对费尔巴哈的态度有重要转变之外,另一给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们耗费了三分之二的篇幅而写出来的对施蒂纳《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批判了。因此,对马克思和施蒂纳的思想关系的阐述,对于我们理解《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整体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一、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
要了解马克思和施蒂纳之间的关系,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大致内容。施蒂纳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一开始就指出:“还有什么不是我的事!首先是善事,而后是神的事、人类、真理、自由的事、人道和正义的事;以至我的人民、我的君主和我的祖国的事;最后,则还有精神的事和成千其他的事。唯有我的事从来就不该是我的事。”[2]3施蒂纳在这里把“神”、“人类”、“真理”、“自由”、“人道”、“正义”、“君主”、“祖国”等的事情都看作是和“我”相对立的事情。从传统的观点来看,它们所代表的都是普世价值。這些普世价值既是人的本质属性,也是人类生活的意义之所在。但施蒂纳却指出这些在不同的文化中被认为具有普世价值的东西都不为其他的对象服务,它们的目的都在于实现自身的价值,唯独人却在牺牲自己而为这些外在的价值服务。
施蒂纳的这一批判立刻让人想到黑格尔在《历史哲学》和《小逻辑》中提到的著名的“理性的狡计”[3]33或“理性的机巧”[4]394的观点,即理性并不直接参与现实事物的发展过程,它只借助于人的活动来实现自身的目的,人却在追求自身目的的过程中无意识地成为了理性的工具。黑格尔的这一哲学观点其实根源于他的整个哲学体系。在黑格尔看来,精神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现实的个别事物只有在服从精神发展的洪流时才能获得其价值,其他的偶然的东西对于普遍的精神发展过程来说都是偶然的和否定性的存在。
黑格尔哲学的这种以普遍性来吞噬个别性的价值和意义的方法无疑有其问题,这就是导致对个别事物自身价值的忽视。因此,施蒂纳一方面接受了黑格尔的观点,把各种普遍性的价值都看作是人之外的、为了实现自身目的而牺牲个人利益的东西;另一方面又对这种观点表示彻底的反对:既然个人总是要去实现普遍价值,那么“我的事”不就被忽略和压抑了么?施蒂纳因此反其道而行之,要高扬个体的价值。不是个体为普遍价值而牺牲,而是普遍价值只是个体实现其目的和利益的工具而已。
施蒂纳接下来进一步指出:神的目的只是为了神的事业,国家就是要实现国家的事业,它们的目的都仅仅在于自身而不在于他物,那么为什么我的目的就不能是实现我的事业呢?我为什么要把一个更高的东西作为我的生命的意义之所在呢?施蒂纳知道高扬个体的价值和目的在当时的社会中会被斥之为可鄙的利己主义者,所以干脆就把自己所理解的个体称之为利己主义者。
施蒂纳在系统阐述其利己主义观点的同时,也对同时代的哲学思想尤其是对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在施蒂纳看来,古代人把外部世界看作真实的存在,近代人在摆脱了世界的束缚之后就进入了精神的世界,并把精神看作是自己的目标。但纯粹的精神一定是想象出来的彼岸的精神,是一个在我之外的天国的精神,而“外来性是‘神圣物的一个标志。”[2]40也就是说,神圣性的东西一定是与个人相分离的东西。施蒂纳反复强调我们经常说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圣物。因为我们所说的人并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要求个人去成为的理想化的人,这样的人也就是精神,是独立于个人之外的神圣物。
正是在把人看作神圣物的前提下,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费尔巴哈批判基督教本质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认为上帝乃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对基督教的批判就是要把原来被错误地看作是上帝本质的东西重新夺回来变为人的东西。所以,要把基督教中被颠倒的主词和宾词的关系重新颠倒过来是费尔巴哈的基本目的。施蒂纳则认为,费尔巴哈颠倒主词和宾词的方法不过是用人这一神圣物代替上帝这一神圣物。不管是人还是上帝,都是独立于个人之外的精神。如果说从基督教到费尔巴哈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用道德的立场取代宗教的立场。但不管是道德还是宗教,都是一种“固定观念”,“即是一种使人服从它的观念。”[2]46事实上,固定观念的表现多种多样,很少有完全相同的。但固定观念的共同特点就是让个人服从观念,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为观念而献身。人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坚持不同的固定观念,本质上只是一个易主的过程,并不会改变事情的实质。
从施蒂纳对费尔巴哈的批判来看,这种批判确实有其道理,并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看了《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之后,也对之表示认可。既然如此,马克思为什么要耗费如此之多的篇幅来对之进行批判呢?笔者认为,这种批判并不是个别观点上的,而是因为施蒂纳采取了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完全不同的路径来实现对德国古典哲学的超越,以致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施蒂纳的哲学既有合理的因素,但另一方面又可以说是绝对的荒谬。
二、不同路径的超越:马克思和施蒂纳的比较
从前面对《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介绍来看,施蒂纳与马克思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其对传统哲学的彻底否定。与一般的哲学家不同,施蒂纳几乎否定了一切以普遍价值为特征的哲学思想而高扬个体的绝对价值,并突出强调每一个个体的差异性和绝对性。这种以个体自我为绝对中心的做法固然有利于突出个体的历史地位,但对个体差异性的强调所带来的又必然是一个不可描述的、非理性的、破碎的世界。因此,施蒂纳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对传统哲学的超越乃是一种非理性的超越,从而在根本上不同于一般哲学家对传统哲学的理性批判与超越。
在哲学史的发展过程中,多数哲学家都是采取理性的方式来解释世界,或者是采取形而上学的方式对世界进行整体的解释,或者是对现实世界的某一个方面的解释。在这一过程中,几乎每一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的理论才是那唯一的真理,但又会无一例外地在哲学的进一步发展过程中为其他的体系所替代。于是,哲学史“是一个死人的王国,这王国不仅充满着肉体死亡了的个人,而且充满着已经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统”。[5]21不过,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死亡了的哲学体系并不是彼此毫无关系的东西,而是每一个在后的体系都是在发现此前体系缺陷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从而在哲学体系之间形成了一个逻辑的发展过程。黑格尔因此认为“在哲学史里我们所研究的是哲学本身。”[5]24
哲学史的这一理性和连续性的特征在青年黑格尔派和马克思哲学的发展过程中有着十分明显的体现。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认为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包含了三个因素,即“斯宾诺莎的实体,费希特的自我意识以及前两个因素在黑格尔那里的必然的矛盾的统一,即绝对精神。”[6]177而青年黑格尔派在黑格尔体系瓦解的过程中,往往又从不同的角度继承了黑格尔哲学的这几个因素。施特劳斯以黑格尔哲学中的斯宾诺莎因素为出发点,鲍威尔则以黑格尔哲学中的费希特因素为出发点。两人各自抓住了黑格尔哲学的某一个方面进行片面的发展,因而在批判黑格尔哲学的时候又停留在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范围内,他们的共同缺点就是都没有弄清楚自己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真实关系。
在马克思看来,当时“只有费尔巴哈才是从黑格尔的观点出发而结束和批判了黑格尔哲学。”[6]177这是因为费尔巴哈自觉地抓住了黑格尔哲学的本质即被形而上學地改装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从而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唯物主义改造。毫无疑问,在这些不同的批判和超越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的路径中,马克思所欣赏的是费尔巴哈的路径,其哲学思想也是接着费尔巴哈来说的。因此,马克思早期也被鲍威尔、施蒂纳等人看作是费尔巴哈哲学的一个不起眼的支流进行附带的批判。不管这些人的批判是否合理,它们至少揭示了马克思的思想和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继承关系。
在德国古典哲学直到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发展过程中,人始终是他们研究的核心。他们所研究的人固然是抽象的和精神的人,却绝不是孤立的个人。正如施蒂纳所指出的,费希特直到黑格尔等人所讨论的自我都不是个体的自我,都不是唯一者,而是“绝对自我”。这是费希特、黑格尔等人构建其哲学理论的基础。在他们的哲学中即使偶然出现了经验生活的个人,也注定要被绝对自我的精神洪流所遮盖。费尔巴哈所说的类存在物同样是宏观的和一般的人,个人只有在类之中才能获得生存和发展的条件,因而类是高于个人的。
马克思虽然把“现实的个人”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但现实的个人绝不是排斥一切普遍范畴的唯一者。马克思明确指出,对于现实的个人不应该从肉体的角度来进行考察,而应从他们的生产与生活的角度来对之进行考察,“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7]24而现代的生产是社会化的生产,这就使得个人的社会性质得到了直接的彰显。正是以此为基础,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个体是社会存在物”[8]84的著名观点。由此可见,虽然马克思在批判传统的时候也提出了“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9]57观点,但马克思并未简单地否定传统哲学,而是为传统的哲学理论寻找到了更为深层的实践根基,是对哲学理性传统的深化和发展。
但施蒂纳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却突然否定了对人的一般研究,而把个体的地位提高到了极点,并否定了个体之间的共同性质,把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绝对化。这样,施蒂纳对唯一者的言说范围其实是极其有限的。施蒂纳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虽然从不同的方面对唯一者的特征进行了描述,但他并不是要揭示由唯一者所组成的世界的规律,也不是要揭示唯一者行为的基本原则。他对唯一者的描述都是外在的。在施蒂纳唯一者的世界中,世界的整体秩序丧失了,每一个唯一者为了彰显自己是一个唯一者,都不能服从任何的秩序、不能加入任何组织、和他人达成任何契约。对于唯一者来说,甚至连个性都是多余的。唯一者一旦有了个性,就有受到自身习惯控制的嫌疑,就不是真正的唯一者了。所以,不仅仅唯一者所组成的世界是无序的、非理性的,就连唯一者本人的行为也必须是变幻不定的、非理性的,否则就不配做一个唯一者。从这个角度来看,《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并不是要对唯一者进行科学研究,而是一种高扬唯一者地位的非理性的情绪宣泄。正因为施蒂纳哲学的这种荒谬性,恩格斯在给马克思的信中才提出要把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作为“现存的荒谬事物的最充分的表现加以利用”。[10]24由此可见,马克思和施蒂纳虽然对传统哲学都有全面的批判,但两者所走的路径却是完全不同的。
三、施蒂纳对马克思的影响
在阐述了马克思和施蒂纳思想路径的差异之后,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说明一下施蒂纳对马克思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的早期思想就是一个在批判他人思想的过程中不断发展的过程。在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思想的过程中,马克思转向了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在批判国民经济学的过程中,马克思深化了对市民社会的理解;而在全面清算自己的哲学信仰时,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起提出了系统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所以,马克思对同时代各种思想的批判过程与吸收过程是结合在一起的。那么,作为《德意志意识形态》之主要批判对象之一的施蒂纳对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又有什么影响呢?对于这一问题,存在两条可能的解释途径。传统的观点往往只注重对“费尔巴哈”章的研究,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一部分中全面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从而在一定的程度上忽视了施蒂纳对马克思的影响问题。但现代文本学的研究成果发现,“费尔巴哈”章中的内容多数是从“圣布鲁诺”和“圣麦克斯”章提取出来的,真正为“费尔巴哈”章而写的内容并不多。这就给人一种印象: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是否是在施蒂纳等人的影响下而提出来的?通过对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的考察,笔者认为,这两种观点都过于极端。施蒂纳对马克思思想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语言的表述方式上有影响。施蒂纳认为马克思在《德法年鉴》时的观点和费尔巴哈是一致的,并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对之进行了批判。[2]188针对施蒂纳的批判,马克思特意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自己在《德法年鉴》时期其实就走向了唯物主义世界观,“但当时由于这一切还是用哲学词句来表达的,所以那里所见到的一些习惯用的哲学术语,如‘人的本质、‘类等等,给了德国理论家们以可乘之机去不正确地理解真实的思想过程并以为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穿旧了的理论外衣的翻新”。[7]261也就是说,马克思认为自己在《德法年鉴》时期虽然使用了“人的本质”、“类”等哲学词语,但所表达的含义却是唯物主义的。为了防止施蒂纳等人的误解,马克思暂时改变了自己的语言表述方式。但由于这种改变仅仅是表述上的,因此,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一些没有使用的词语如“异化”等,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又恢复了。
第二,施蒂纳在批判“人”的过程中,对费尔巴哈、赫斯等人的思想多有批判,这种批判对于促使馬克思反思自己和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关系有着重要的促进作用。从这个方面来说,施蒂纳有推动马克思实现自我认识的作用。马克思在运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来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和国民经济学的过程中,对人的理解明显不同于费尔巴哈,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一直没有关注自己的人学思想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之间的差异,而是反复强调费尔巴哈哲学自黑格尔哲学解体以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直到《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出版之后,马克思才开始反思费尔巴哈哲学的缺陷,并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之进行了批判。但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并不是全盘否定,而是集中在费尔巴哈缺乏以物质生产为主要内容的实践观这一问题上,而实践观恰好是马克思早期人学思想的核心观点之一。
第三,从积极的角度来看,施蒂纳在其高扬人的主体性、追求个人解放的方面与马克思有类似之处。当施蒂纳把个人的解放推崇到了极点,并对德国古典哲学和青年黑格尔派哲学中大写的“人”进行片面批判的时候,无疑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即一定要注意现实的个人和理想中的一般的人之间的区别,否则就会造成理想的人对现实个人的束缚。所以,施蒂纳的唯一者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现实的个人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但这种推动作用不是根本性的。正如我们在前面所指出的,马克思所考察的现实的个人并不是孤立的个人,而是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来的“个体是社会存在物”的观点的进一步发展,这种发展就在于马克思更坚定了从物质生产的角度来对个人进行具体的和历史的考察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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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海江,男,湖南邵阳人,哲学博士,贵州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