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三书《职官部》引《汉官仪》:‘时人为之语曰:“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为白诗此句所本。白诗引此汉谚,旨在表述他被贬江州后‘生世不谐的政治苦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7页)
按:王先生注称白诗此句所本为“《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三书《职官部》引《汉官仪》”,大体上说并不错。但若严格按照文献学的学术规范来考量,也还有一些问题:其一,所引文字不全;其二,所引文字与所举三书相关文字,不尽相同。兹详为抄录三书相关文字,以资比勘: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九《职官部》五《太常》曰:“应劭《汉官仪》曰:周泽为太常,斋,有疾。其妻怜其年老被病,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掾史争之,不听,遂收送诏狱,并自劾谢。论者讥其激发不实。又谚曰:‘居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既作事,复低迷。”
唐徐坚《初学记》卷一二《职官部》下《太常卿·干斋怒妻》曰:“应劭《汉官》曰:北海周泽为太常,恒斋。其妻怜其年老疲病,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掾吏叩头争之,不听,遂收送诏狱,并自劾。论者非其激发。谚曰:‘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既作事,复低迷。”
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二二八《职官部》二六《太常卿》曰:“应劭《汉官仪》曰:北海周泽为太常,恒斋。其妻怜其年老瘦弱,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掾吏叩头争之,不听,遂收送诏狱,并自劾。论者非其激发。谚曰:‘居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既作事,复低迷。”
引文不尽相同,倒也无甚大碍。但引文不引全,却可见出注者完全没有读懂《汉官仪》中的这段文字,进而导致了对白居易诗的错误解释。
《汉官仪》中这段文字,讲述了东汉官场上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太常”,是当时朝廷中主管礼乐、祭祀事宜的官员。周泽做太常,因为职责所在,每须斋戒,不能与太太亲昵。太太担心他年老病弱,有个三长两短,某一回当他斋戒时,到他那里探头探脑地问候。不成想他竟勃然大怒,认为太太犯了国法,还“大义灭亲”,将她送交朝廷,立案治罪;并且举报自己,请求处分。他手下的助理们磕头劝阻,他根本不听,一意孤行。这样不近人情的做法,遭到了普遍的非议,人们都认为他太过分了。有人还为此编了一段“顺口溜”。大意是说:做周太常的太太,好命苦哇!一年三百六十天,老公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在斋戒,不能做爱。而不斋戒的那一天呢,他又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做爱,神智也是不清醒的。
要之,但凡读得懂《汉官仪》中的这段文字,就不至于在引用时略去“谚曰”前面的那个故事。因为只有引出那个故事,我们才能够分辨:“生世不谐”的,是周太太;而“醉如泥”的,是周先生——并非同一个人!这样,也就不至于说白居易用此典故自述“醉如泥”,是因为他“生世不谐”了。对白居易这两句诗的正确解说应是:不单单是因为送别友人,我才过量地喝酒;由于在政治上不得志,本来我就要靠狂饮来麻醉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