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远
我们两个谁也不喜欢谁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谁也不喜欢谁。”这是刘雨霖四五岁时和父亲一起创作的一首歌,歌名叫《我不喜欢你》。在一定程度上,歌曲中所描绘的正是这对她和父亲的相处状态。虽然做了父女,但刘震云同女儿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从来不会对刘雨霖嘘寒问暖,为她添衣夹菜,但他赋予了女儿绝对的自由,并且以自己的创作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
刘震云从不在家中摆什么家长范儿,刘雨霖自小便对其直呼其名,再大一点之后,这个称谓又变成了“刘老师”。“刘老师”是搞写作的,最喜欢穿梭于市井间观察人物形态。只要女儿不捣蛋,他很乐意带上她。父女俩经常一人啃根冰棍儿,然后往市场门口一坐,开始各自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怎么过活。卖菜的大婶儿一边提着喷壶把各色蔬菜料理得水灵灵,一边跟相邻的摊主聊着家常,还要见缝插针从口袋里掏出毛线织几针,大半天时间竟也织出了半副手套;修鞋的大叔总是把摊位打扫得干干净净,干活的时候一定会戴上袖套和手套,他修拉锁总比别人多收两块钱,但雇主却能多用好几年;还有路边的公厕顶上搭了个木棚子,有家人欢欢喜喜地住在里边,有时还会支起炉子吃顿火锅。这些人物,都成为了刘震云的小说素材,也成就了刘雨霖的小人物情结,她深深感受到:“这些人才是我们生活中应该被关注的人,但他们生活什么样,总是被我们忽略了。”
刘震云专注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对于女儿的教育则“无心”而治,正因没有刻意的用心,刘雨霖得以接触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她见过高层次的人,经常到葛优、陈道明、冯小刚家做客,还和冯小刚、王朔家的女儿们组成了“女儿局”;她也見识过最底层的生活,常随父亲去河南老家住上十天半月,跟着当公益律师的母亲去“老少边穷”地区跑一跑,见过吃不起盐的家庭,挺着九个月孕肚去田间干活的女人,子宫脱垂还得强撑着照顾孩子的产妇,也为他们流过泪,叹过气……
母亲曾问女儿,能否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刘雨霖想了想,老实告诉母亲:“妈,我太差了,进不到。”虽然如此,与父亲之间的距离感还是带给了刘雨霖不少好处,她可以远远地观察着父亲,并从中受益匪浅:“刘老师对创作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以及观察生活的角度,对我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做父亲的也从不干涉女儿的人生,他对刘雨霖说:“你做饭不错,可以当厨师,如果能把烩面做好了,我去吃的时候还能免单;如果你喜欢当导演,那当然也没问题,就看你自己怎么选。”刘震云本是无心一说,没想到女儿后来真的当上了导演。
捕捉或悲或喜的人间气息
刘雨霖最初的梦想是当一名主持人,因此她报考了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但读到大二下学期,她的兴趣忽然转向了电影,于是天天抱着电影专业的书籍啃,也不去练声了,指导老师看了心里着急,便找刘震云谈话,希望他能插手管管,但刘震云却不以为意,听由女儿自由发展。大四那年,刘雨霖如愿考入了纽约大学Tisch艺术学院读研,成为了李安的学妹,李安还特意为其撰写了推荐信。
刚进纽约大学的时候,刘雨霖的状态非常糟糕,文化冲击、课业负担、语言问题接踵而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这使她陷入了一种抑郁而分裂的状态,不知如何挣脱坏情绪的困扰,她试图打电话向母亲求助,但母亲正在韩国开会,无暇与她沟通,犹豫再三,她把电话打到了父亲那里,结果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刘震云问女儿:“刘雨霖,当时你想要去美国,是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选择学电影,是不是你的选择?”两个问题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说:“那就两个解决办法,第一,你背上书包回去上课;第二,拿着行李回国。我和你妈不可能去美国陪你一起哭,你遇到问题请自己解决。我再送你一句话,好儿女,志在四方。”说完便“啪”一声挂了电话。
刘雨霖被父亲骂怔了,竟奇迹般地从抑郁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为了解答技术和专业上的困惑,她干脆休学一年,去冯小刚的《一九四二》电影剧组实习。在剧组当了一年场记,从最琐碎的事情做起,刘雨霖渐渐找到了对电影的感觉,再回纽约继续学业时,她颇有脱胎换骨之感。
开始尝试拍片后,刘雨霖最关注的依然是小人物。她曾用手机拍过一个遭受家暴的农村妇女,对方被残暴的丈夫挖去了一只眼睛,而刘雨霖捕捉到的是眼泪从她的另一只眼睛里汩汩流出的场景,而女人九岁的儿子则伸出手,努力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痕,这些素材后来被刘雨霖剪辑成了名为《眼睛》的纪录片;而刘雨霖获得奥斯卡奖的作品《门神》,记录的也是一位农村小女孩的悲伤。这些作品全都拍摄于洛阳老家,在刘雨霖眼中,那些被社会忽略的人心中存着的无话可说的悲伤,才是最值得自己去记录的事情。
刘雨霖曾将一名乞讨者称作生命中的天使,那个女人外表邋遢,但捧起一杯咖啡和一块曲奇时的表情却充满着光芒,她郑重地将曲奇掰了一半分给另一位行乞者,神情宛若天使。刘雨霖陶醉于那一刻的美妙,对她来说,去记录这样的生活画面远比拍摄“大片”更有意义,如她所言:“我的使命就是去捕捉那些或悲或喜带着温度的人间气息”。
心无杂念而有愿景,上天自会帮你
毕业前的一个飘雪夜,刘雨霖正为自己的毕业作品犯愁。她一直计划着拍一部以普通人为题材的电影,兜兜转转间,她看上了父亲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小说中的人物让刘雨霖倍感亲切,将他们呈现出来的愿望也日益变得强烈。但刘雨霖知道父亲的倔脾气,担心拿不到拍摄授权,所以倍感忧虑,思量了大半年,她还是一横心,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因为构思得足够细致,对小说中人物的解读也颇为到位,她终于成功说服了父亲,同意自己拍摄同名电影。
第一次正式拍电影,刘雨霖合作的都是肯下笨功夫的实力派演员,整个剧组中她的年纪最小,因此内心也最忐忑,为了对抗心中的恐惧,她只能耐着性子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妥当,一遍遍和父亲对台本。后来片子拍完了,提前邀请一部分业内人士看片,竟把高晓松感动哭了。感动之余他也觉得奇怪:“这刘雨霖那么年轻,也没吃过什么苦,在国外还待了挺多年,竟能导出那样贴近普通人的非常细腻的戏,不得不说这是个奇迹。”而刘震云也罕见地流露出了对女儿的赞赏:“她尽了力,表现还行。”
第一次执导电影就获得诸多认可,这是刘雨霖未曾想过的。就像她当初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获奥斯卡,“获奖时我知道不是我刘雨霖怎样,而是片中那个小姑娘把我带上领奖台的。拍摄时只需毫无杂念,当你有好的愿景时,上天会帮你。”
虽然相信内心的指引,但刘雨霖也从不放弃去寻找那些有可能邂逅美好的机会。她曾利用拍戏的间隙和好友们一同穿越了普洱的原始雨林,那日狂风大作,天空中不停滴雨,每个人都身穿雨衣在溪谷中跋涉。为了趟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刘雨霖脱下了鞋袜,光脚踩在溪流中。忽然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感觉到自己同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于是干脆停止了前行,找块大石头安坐,静静闭上眼睛,抬头去迎接那些穿过高耸入天的大树不断滴落的小雨点。
就在那一瞬间,刘雨霖听见小雨滴都在对她说:“I love you,I love you”。这份直抵灵魂的美感,大约只有心的摄像机可以记录。
生命的深处,自有旖旎无限。刘雨霖早已知晓这一点,而她的使命,便是走下去。于她而言,只要一直走一直走,便能无限地靠近生命的真相,并不断享受这个过程带来的苦乐酸甜。